渐行远逝的芦苇
2019-11-11陆汉洲
陆汉洲
冬日故乡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的民沟、横河和大河边沿的浅水处,总有一簇簇一丛丛一溜溜参差不齐的白茫茫的芦苇,在风中摇曳。
晚秋是芦苇的收割季。眼前那一簇簇一丛丛一溜溜白茫茫的芦苇,仿佛是被季节遗忘的弃儿。可她在凌厉的西风里摇曳,却依然那么丢人现眼,不失其顽强、坚韧的性格。芦花一旦绽放,就是到老也不会凋谢。
冬日里芦苇的沧桑感,与这一个季节苍茫的主色调浑然一体。白茫茫的芦苇、白茫茫的芦花、白茫茫的冬季。这一个冬季,仿佛就属于芦苇。只是,她在身旁那一垄垄充满青春活力的青青翠翠的冬麦跟前,显得有点儿另类。面对她了无生气的苍白,我不禁油然升腾起一种悠悠的怜悯来——心底里掠过一丝凄婉的悲凉。
南黄海边的故乡,曾经是芦苇“一家独大”的世界。这一片由江海泥沙冲积而成的一块块沙洲形成的长三角北冀的冲积平原,最早最丰饶的植被就是芦苇。故乡的原野上,纵横交错的大河、横河和民沟,是芦苇的天堂。她紧靠着浅水处的河沿、沟沿,就那么野性地肆意地疯长着,她的适应性特强,根本不用谁去料理。她走过春风夏雨、日晒夜露,从芦芽出水、芦青放叶,到芦茎拔节、芦花绽放,循着自己的生长节律,一天天走向成熟。
儿时,时称“小沙”的江心小岛长满了芦苇。茂密的芦苇十分有利于江心小岛的泥沙淤积,县里为此成立了“芦荡办事处”,专门组织种青民工,前往“小沙”种芦苇。大片芦苇生长于浅水处,退潮时“小沙”方能露出水面。为确保种青民工的安全,“芦荡办”组织种青民工以一层泥土一层芦苇,构筑了几层楼高的“救命墩”。大潮涌来时,种青民工就上“救命墩”,退潮后就下来种青。在大片大片芦苇的助力下,“小沙”面积越来越大,并与新涨出的江心沙洲连成了一片。于是,县里在此建立了国营“五七”农场。后来,又建立了乡级政权机关。
曾记得,“小沙”上芦苇成熟的时节,我的堂兄和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就会乘沙船前往收割芦苇。芦苇用沙船运回来后,堆放于生产队仓库场上,一个个高高的芦苇垛,仿佛一座座连绵的山。以一定倾斜度竖着堆放的芦苇垛,里边是空的,黑咕隆咚,却很暖和,孩子们喜欢躲在里头捉迷藏。大人们担心玩心太重的孩子们玩火,就大老远地嚷嚷着:“当心火烛!”
曾经,芦苇从萌芽到成熟,始终是故乡男女老少的宠儿。芦苇放叶的时节,孩子们变着花样将她制作成一只只绿色的芦叶船,有的还是小船叠大船,甚至三帆船、五帆船,然后放入水中,让她随风飘浮远航。端午节期间,人们相约沟边河边采摘芦叶,用以包裹粽子。芦叶同许多物种一样,也有公母之分,女人们都选择既宽大又柔软的母芦叶裹粽子。芦叶飘香的粽子,才是正宗的故鄉粽子的味道。会玩的孩子,将芦叶做成口哨,芦叶口哨也能吹奏出音色优美的乐曲。芦花不仅可以做成打扫卫生的扫帚,在寒冷的冬季,还能做成非常保暖的芦花靴。
芦苇全身都是宝,用处最大的要数芦茎了。芦茎在我的故乡俗称芦柴、芦头或芦头杆子。故乡因盛产芦苇,便衍生出了众多编织芦苇制品的能工巧匠。100多年前,故乡拓荒的先民最原始的民居,就是用芦头把子和芦笆搭建、上面覆以茅草或稻草的环洞舍。用芦头编织的芦笆门,往两张长条凳上一搁,就是一张简易的床。芦头破开后,经木槌敲打柔软,能编织成许多日常生活用品,如晾晒粮食的芦菲、夏天铺在床上的凉席、打扫垃圾用的畚箕,上街赶集购物用的篓子、篮子。粗壮均匀、剥尽了芦壳的优质芦头,用精细麻线编织的帘子,是农家的必备之物。帘子的大小,分为3张或者4张芦菲长。帘子搁在由两三张长条凳和两根毛竹架起的桁上,以晾晒衣物、被褥、粮食和棉花等等。芦菲约有1.5至1.8米见方,编织工艺比较讲究。芦菲正面光滑、反面毛糙。晾晒粮食一般都用反面,因为粮食晾晒于毛糙一面不易滑落。故乡由芦菲衍生出了一种名谓“芦菲花布”的土布,芦菲花布衫、芦菲花裤子,当年是故乡沙地农村的流行时装。以芦菲编织工艺延伸而编织的箩户(类似箩筐),是农户在家里囤积谷物的器具,而编织囤条,则是生产队或国家粮库囤粮时所用,一圈圈囤条不断地往上绕着,高高的囤库可上至粮库屋顶。
孩子们会将芦头折成形状各异的手枪、冲锋枪做游戏。元宵节、除夕夜,将芦头编制成各式各样的八角灯笼、兔子灯笼和可以放飞的风筝,成为孩子们在节日里最开心的一件事了。女人们纺纱织布也少不了芦苇派用场,纺纱流程中所用的梭陀缨就是用芦头杆子做的。旧时,故乡农村没有用牙签剔牙的,芦头破成芦篾丝片爿就是牙签。故乡农村也没有卫生纸,将芦头杆子破成两爿存放于厕所,就是卫生纸的代用品。粗壮的芦头被用作编织篱笆,篱笆的式样很多,时为农家小院的一道独特风景,篱笆上可以晒鞋袜和衣物。芦苇在精挑细选后,次一等的芦柴则被当作燃料,或卖给窑厂烧制砖瓦,或直接用于做饭烧水取暖。乡人亡故,也有芦苇的许多用处。扎库、在半爿萝卜上竖牌位,都用芦头杆子。70岁以上老人亡故,竖起两根数丈高的帆杆,总要在毛竹上绑扎一段段芦头把子。竖起两根高高的帆杆,以告示乡邻:此亡人系高寿之人。而芦根也曾是故乡的一种美食啊,物资匮乏的年代,故乡的男女老少都将白白嫩嫩的芦根,当作上好的水果。在冬季小型水利挖河泥沟泥的劳动间隙,咀嚼芦根那一种爽口甘甜的美妙滋味,溢于言表。
芦苇是故乡生态链中的重要一环。芦苇荡是昆虫的乐园,因而便就成了鸟儿们觅食、筑巢的乐园。夏夜,故乡农家四汀宅沟沿上茂密的芦苇荡纺织娘娘的鸣唱,当属乡村最美最隆重的乘凉音乐晚会。芦叶是草鱼最为欣赏的美食,芦苇生长旺盛的水面,总是鱼肥蟹壮之处。河蟹、黑鱼、黄鳝、泥鳅、龟鳖等宝贝,特喜欢在芦苇密集的沟沿、河沿打洞。捞鱼摸蟹的人,只要摸到此类洞穴,十有八九,准有满意的收获。经由芦叶腐化入泥的沟河,沟泥河泥都是最棒的有机肥。难怪,故乡传统的冬季小型水利,往往在整治沟河过程中,同时将黑色的河泥沟泥挖掘出来,然后挥洒在地里。来年,施以河泥沟泥的土地上,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庄稼,准是一派黑油油的喜人景象。
在岁月轮回中的某一天,人们忽然发现故乡的芦苇与他们的生活渐渐疏离远去了:砖瓦、水泥、钢筋替代了芦苇;砖瓦房、小洋楼替代了芦苇搭建的环洞舍;天然气作为新能源替代了原始的做饭取暖的芦柴;现代时尚的皮靴替代了老古董似的芦花靴;缤纷的塑料袋、化纤织物购物袋替代了人们上街提着的那些芦编篮子……
于是,芦苇的噩梦便开始启程。有人对她施以除草剂,或将她焚烧;有人则干脆将她当弃儿,晾在那儿——这便有了白茫茫的芦苇在凌厉的西风里摇曳的风景。
芦苇的遭遇不公似乎还远不至此,人们发现,每一条河岸的美化绿化工程,均始于以石头驳岸护坡。君不知,芦苇的生存之地从此被剥夺了。河蟹、黑鱼、黄鳝、泥鳅、龟鳖等宝贝打洞的芦苇最繁盛的河沿、沟沿,已被坚硬的顽石堵严实了。
芦苇坚强与坚韧的性格,决定了她惊人的生命力。除草剂灭不了她,火烧不尽她。尽管还有人将她撂荒在那儿,未料,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春雨,芦苇又总是那么鲜活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即便是石驳的河岸畔,石头缝隙里也能生出几枝柔弱细嫩却坚强挺拔的芦苇来。该发芽时她便发芽,该放叶时她便放叶,该开花时她便开花。如今,故乡的父老乡亲,其实依然离不开芦苇。一到端午节,采摘优质的芦叶就比较困难了,需要到处打听。物以稀为贵,市场上叫卖的芦叶价格年年见涨。至于芦苇从芦根到芦笋、芦叶、芦花都可以入药,可以制作生物制剂,芦苇还可以造纸等等,则另当别论了。
芦苇是世界级植物,也是人类社会文明史的重要见证。己亥年初夏,我随团出游俄罗斯。在这一片生态良好、绿意浓浓的异国土地上,在圣彼得堡近郊的涅瓦河边,当我看到茂密的芦苇、宽大肥硕的芦叶在那儿疯长,让我好一阵喜欢。那几日,正逢端午时节,而在家乡的河边沟边却很难采摘到理想的芦叶了。老伴便在涅瓦河边兴冲冲地采摘了几枚,说拿回去裹粽子。虽然这几枚芦叶只能包一两只粽子,但也是一种异国他乡的芦叶。
异国他乡并不稀罕的芦苇,在故乡的土地上却变得越来越稀罕了。好在它作为人类文明的一种,在古老的《诗经》里,还有它的相关内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好在许多地方将它作为一种民俗文化,一种以芦苇为主要建筑材料的原始民居,让它走进了一个个博物馆。北方的白洋淀、江南的沙家浜等红色旅游景区,无不保留着当年轰轰烈烈、浩浩荡荡的芦苇荡。“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著名现代京剧《沙家浜》的经典旋律,时而在人们的记忆中回响。
渐行远逝的芦苇,或许她是脆弱的。然而,她又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