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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若干事迹考略

2019-11-11楚泽涵

文山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彭玉麟水师曾国藩

楚泽涵

(北京石油大学,北京 102249)

一、彭玉麟与俞樾关系

有文记载,俞平伯(1900—1990年)说过昔彭刚直公有赠我曾祖联:

开卷古今都在眼,闭门晴雨不关心[1]。

俞平伯的曾祖俞樾(1821—1907年)是清末著名学者,算得上世代书香,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考中进士,名列第十九,数年后官做到河南学政,由于是个书呆子,被人告发“试题割裂经义”,因而罢官。俞樾从此落得清闲,回家读书,做学问去了,从此成为清代名家。

世代书香的江浙名人俞樾和清寒出身,没有功名的湘南武夫彭玉麟怎么成了莫逆的诗友至交,还有一段故事:俞樾算是曾国藩(1811—1872年)的得意门生,是在考中进士前的复试中诗题中一句“花落春仍在”,被主考官曾国藩看中,因而拔擢,故俞樾视曾国藩为恩公。彭玉麟是曾国藩麾下的重要将领,同治八年(1869年)。在长江巡阅使任上到杭州养病,居所正是俞樾让出的孤山南麓“诂经精舍”的第一楼(俞樾当时是“诂经精舍”的山长),因此相识相知。俞樾趁此要彭玉麟画梅花,彭应命,除画梅以外,还回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画梅一幅当房租”①。光绪三年(1877年)彭玉麟巡视长江路过苏州,俞樾带着十岁的孙子俞陛云(字阶青,即俞平伯之父。按彭玉麟年表的说法,是俞樾的儿子,疑此处年表有误——泽涵按)去看望,彭玉麟看上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决定将长孙女彭见贞许之为配,于是彭、俞成了亲家,两人互有诗词互赠。彭玉麟去世后,俞樾送的挽联中有一句:“我怀姻娅私情”,就是这段事。光绪十七年(1891年),即彭玉麟去世后第二年,《彭玉麟奏稿八卷》刻印发行,编辑题签者是:“曲园俞樾”(见图1)。俞樾还编辑过《彭刚直公诗集》。按辈分,俞平伯是彭玉麟的曾外孙辈,因此称彭玉麟为刚直公,也就不奇怪了。

彭玉麟赠俞樾的对联上联是“开卷古今都在眼”,说的是俞樾学识通今博古,算是公允;下联“闭门晴雨不关心”,说的是对官场世道的阴晴风雨不闻不问,算是知音。这幅对联,也为对彭玉麟的理解多了一个层面:他希望通过读书认识古今,也表述了对官场风雨的无奈和疏远。

图1 俞樾编辑题签的《彭刚直公奏稿八卷》引自《彭玉麟集》

俞平伯和笔者父母年纪相近(编者按:楚泽涵的父亲为楚图南),论辈分,俞平伯的母亲是笔者母亲的姑姑,1950—1980年代,在各种会议场合见过,但“纵使相见应不识”,并无深交。俞平伯记得这幅对联。笔者也许和他自己的经历、处事态度不无关联。笔者作为晚辈,也以此对联表达对这位学术界前辈的理解和尊敬。

二、有曾文正才有彭刚直

笔者母亲经常给我们说的还有两句话:好人半自苦中来,莫贪便宜;世事多从忙里错,且更从容。我们从小记得这两句话,但不知出处,近日才知道,这是曾国藩写给郭嵩焘(1818—1891年)的。郭嵩焘是曾国藩的同乡,岳麓书院的同学师弟,曾国藩出来编练湘军,剿灭太平军,就是被郭嵩焘劝说的。此人恃才傲物,混官场出尽洋相,同治元年(1862年)郭嵩焘去广东任巡抚路过安庆时,曾国藩以此联相赠,可是郭嵩焘没有听懂曾国藩的教诲,在官场和商界都搞得狼狈糊涂,最后,被派往英国出使,实际是流放[2]。曾国藩的这幅对联实际上是教人处人处事的。

说起刚直公彭玉麟,当然离不开文正公曾国藩,虽为上下级之别,但更是同乡、同道还是同谋,正是有了曾国藩才造就了彭玉麟。

湖南湘乡殷实人家出身的曾国藩,自幼学习儒家经典,发奋参加科举,15岁(1826年)考进童生,21岁(1832年)考进秀才,23岁(1834年)中举人,27岁(1838年)考中进士,12年功夫,完成了全部应试教育。后来道光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又名列前茅,开始在京城里从小文官做起,10年功夫,38岁时做到二品兵部侍郎。

40岁(1851年)时,赏识曾国藩的道光皇帝死了,咸丰皇帝继位,这一年太平天国在广西起义,曾国藩上奏折“预防流弊疏”,给咸丰皇帝提点意见,以为这样可以从根源上防止民变,这是不知深浅的书生之论:新皇帝的龙椅还没有坐热,出了事情,不帮忙想办法,还来挑毛病,以致咸丰奏折还没看完就摔了。后来有人出来力保,曾国藩才没有获罪。第二年(1852年),曾国藩的母亲死了,正好趁此机会回老家守丧,跟新皇帝“拜拜”了,惹不起,先躲回家去吧。

此时,太平军已经从广西席卷了半个中国,所到之处,传统的儒家礼教、规章制度遭到破坏,斯文扫地。中国最富庶的长江流域的经济、民生已经脱离了清政府的控制,而皇朝管辖下的绿营兵,一帮少爷羔子,兵怂将惰,遇到一心想发财升官打天下的起义长毛,根本不是对手。这当然也闹到湖南,曾国藩在家连守丧也不得安宁。

由于属于“国军”的绿营兵没有本事,丢失了半壁江山,朝廷提出奖励各地办“团练”——最初是为维护地方治安的民兵一类——曾国藩办的团练,早期称“湘勇”,后来征讨太平军,成了气候,这才有“湘军”之称。曾国藩的治军,是有很多创造和特色的:

第一,思想先行。为湘军起兵而作的“讨粤匪檄”,先痛骂按某些西方宗教思路对中国试行改变的太平天国:“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先把对手打成反动派,接着发出号召:“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这就是为湘勇造舆论,团结一些读书人,因此湘军将领、尤其是名将中,读书人所占比例过半,而且曾国藩周围始终都有一些读书人,有的坐而论道,更有的出谋划策。

第二,募兵。清代的绿营兵是相袭的,儿子可以去顶替老子,为的是有一份固定的军饷,也算是对这些跟着老皇帝打天下的满、汉、蒙族老兵的一种照顾和安抚。湘军则是从乡村农民中招募朴实壮健,容易灌输封建的忠义伦理思想和能适应艰苦残酷的战争环境的青壮年。曾国藩还规定,“招募兵勇,须取具保结”;还特别注意对兵员进行忠君爱乡,仁义礼智信和当兵规矩的教育。

第三,曾国藩对湘军的编制做了创新和变革:编制以营为基本作战单位,营以下设哨(连级),哨以下为队(排级)。这是很实际的,在当时的兵器水平和主要作战方式(攻城掠池,守备城垣)的条件下,四百多到五百人的营作为一个作战单位,是合适的。营以上不再设标(团级)、协(旅级)、镇(师级),由曾国藩指派的将领直接指挥营作战,这样不养骄而惰的军官,而且也能鼓励和从实战中培养和检验将领的指挥能力。

第四,行军之道,择将为先。选将标准是德才智勇,不看重门第和资历。要求军官是“血性男子,有忠义之气而兼娴韬钤之秘者,与之共谋”。具体要求是:“才堪治民,不怕死,不计名利,耐受辛苦”,也就是,除了要领兵作战,还要会安定地方,募兵、筹粮饷。信赏必罚是军队历来的规矩,但是,在湘军则还有特别意义,原来没有朝廷级别俸禄的将领,有了军功,叙功后奏请朝廷授予或升迁官职,这相当于从雇员转为正式的公务员,激励作用,相当明显。

曾国藩治理军务,还有可以称道的是,注意适时增加兵种,水师(海军)就是在这个时期形成一个有独立编制的兵种的。经过几代将领的训练,最后形成以营为作战单位的编制系统。水师营的营官,有1艘由35人组成的指挥船(快蟹船);下辖由哨长指挥的长龙船10艘(每船称为队,23人,);副哨长指挥的舢板船10艘(每船13人)。打起来,每个营400多人的船队有很强的作战力。由于要发展水师,就要在衡州(今衡阳)、永州造船,修船,可以为水师提供船只的修理和补充,还采购和制造火炮,这比以征集民船为主的太平军,兵力强多了。水师还可以沿水路为湘军运输兵员和作战物资,湘军有了对长江和附近水系的控制,战胜太平军就有了战略保证。

同治三年(1864年)攻下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现南京),剿灭太平军成了曾国藩最大的功绩;纵湘军在南京对军民烧杀抢掠,死人过万,是其一生最大劣迹。后来曾国藩当过两江总督和直隶总督,剿灭了捻军,也办理过洋务,建立过江南制造局,买过洋枪洋炮,造过轮船;还振兴湖湘文化,1872年病死在南京两江总督任上,死后极备哀荣。

彭玉麟的父亲原来在安徽怀宁县三桥镇做巡检,是个管镇上治安巡逻、抓盗防贼的小官。按彭玉麟后来的记述:其父宦二十余年,节廉俸,托亲党为购田庐,以为归老资。及是先君返里,亲党匿书契,据之以为己有也[3]。恶亲霸占了产业,还欺凌彭家老小,弟弟彭玉麒上街贩盐,盐被乡里恶少抢走,人被殴打并丢进水塘,几乎丧命;对彭玉麟的父亲甚至上门诟詈,君气结,复中痰昏眩,不能治,不久就死了。那年彭玉麟15岁。过了几年遇灾荒,没有收成,母以书数册易升斗,和蒿荼作縻,日一食,得不死。次岁稍丰,亲党嗾无赖子踵门凌辱,玉麟、玉麒(彭玉麟弟——泽涵按)不敢出门户,以为常。癸丑(1853年)秋七月(时在咸丰三年—1853——泽涵按),今相国湘乡曾公于吾衡兴水师,为收复金陵计,再四檄召。玉麟墨绖从戎,谬领水军十有三载,屡创不死。今也仰承天威,金陵克复,迭沐殊宠,由诸生累官至安徽巡抚、兵部侍郎、太子少保,世袭一等轻车都尉[3]。

这里说得很清楚,彭玉麟是应曾国藩征召,靠带领水军打出来的。按彭玉麟的年表记载:曾国藩是在咸丰二年末(1853年1月)正式办起团练(湘勇),这年秋季(9月)曾国藩屡次来函劝谕,“强令入营”……往见曾国藩,“自誓不求保举,不受官职”,遂入曾国葆②营帮办营务(仅是个没有品级的管理军事官员的助手——泽涵按)

从此投入湘军。与湘阴外委(最低级的武官,从八品——泽涵按)杨载福③经曾国葆力荐,认为“才当任一军,不宜屈为帮办”,曾国藩遂令二人各募水勇,领一营。彭、杨受命,治湘军水师自此始。

咸丰四年(1854年)初,“湘军水、陆两军练成,自衡州出兵北上。陆军五千余人,分十三营,以塔齐布④杨载福等为营官,塔齐布为先锋;水师五千人,以褚汝航⑤、彭玉麟、杨载福等为营官,褚汝航为总统……咸丰四年(1854年)三月初,随曾国藩所率水师进泊岳州,奉命搜剿洞庭西湖,率三十余名水勇,分乘两小舟,杀毙太平军三十余名,夺船数只,以功叙县丞(文职外官正八品——泽涵按)。从此,彭玉麟有了正式官职。10天后,太平军从水路攻下岳州,并进到离长沙仅60里樟树港,陆路又攻下湘潭。在此危难时刻,曾国藩在长沙集诸营官议战守机宜,众推彭玉麟决策。玉麟主攻打湘潭。……四月初,一连四日,与杨载福亲坐舢板小艇,往来督战,分击首尾,顺风纵火,焚毁太平军船只六七百艘。湘军水陆“八日之内,十获大胜”,攻克湘潭,是为“湘潭大捷”。叙功,以知县(文职外官正七品——泽涵按)即选,戴蓝翎。3个月以后,彭玉麟又乘舢板在岳阳附近攻击太平军水军,“颈后及左手右膝五处受伤”,夺获太平军将领座船,战后,以“裹创陷阵,奋不顾身”之功,以同知(知府的副职,文职外官正五品——泽涵按)选用。

咸丰四年(1854)十月,彭玉麟统领的湘军水师攻克湖北东部的长江重要港口田家镇,从此,“湘军水师闻名天下。授记名以知府(文职外官正四品——泽涵按)用,并赏加详勇巴图鲁(满语,“英雄”“勇士”,为满洲赏赐有战功者的传统封号——泽涵按)

咸丰五年(1856),六月,以攻剿武汉功授浙江金华府知府(文职外官从四品——泽涵按),仍留营督带水师。八月,以进剿汉阳连获大胜,记名以道员(也称道台,文职外官正四品或以上,为省级巡抚和府级知府间的地方官——泽涵按)用。咸丰六年(1856)二月,授广东惠潮嘉道,留营如故。

咸丰七年(1857)三月清廷以杨载福接统曾国藩前统水师,以彭玉麟为协理……。十月,以功授福建陆路提督(武职外官从一品,为武职外官的最高品级——泽涵按),次年改福建水师提督。十月,以攻克湖口功,加按察使衔(文职外官正三品——泽涵按)。

咸丰八年(1858),四月十七日(5月29日),以会攻九江之功诏加布政使(文职外官从二品——泽涵按)衔。

咸丰十一年(1861)九月,清廷授以安徽巡抚(文职外官从二品——泽涵按)。十二月,诏命改以水师提督(武职外官从一品——泽涵按)记名,次日又改以兵部侍郎(文职京官正二品——泽涵按)侯赴。

同治元年(1862)正月,受命任兵部右侍郎(文职京官正二品——泽涵按)。

同治三年(1864)六月,湘军攻克太平天国都城天京(南京)。七月以会同各军攻克南京之功,赏一等轻车都尉(轻车都尉是外姓功臣与外戚的封号,非实职,位在公、侯、伯、子、男爵之下,可以降等世袭——泽涵按)世职,并加太子少保(文职京官正二品,——泽涵按)。

这样,彭玉麟从咸丰二年末(1853年)到同治三年(1864年),随曾国藩与太平军作战11年,从没有功名和职衔的平民,靠军功做到朝廷的命官和地方大员。战时,率领水师作战,剿灭太平军后,纵其部下在南京烧杀抢掠,是其一生中最大的败笔。此后,湘军大量裁撤,但依然在同治八年(1868年)会同曾国藩奏定长江水师营制:自湖南岳州、湖北荆州至江苏崇明县五千余里,设提督一员、总兵五员;以六标分汛,营哨官七百九十八员、兵丁一万二千人;月饷、杂费岁需银六十余万两,以长江厘税供支。除了保留这支与之共过命运的水师以外,以养病和守制为名,辞去兵部侍郎的虚衔,会友省亲,沿路旅游。同治十一年(1872年)二月,曾国藩病死在南京,在北京朝廷主政的慈禧考虑到要找个湘军旧部来驾驭在江南各地湘军派系,于是,曾国藩死后仅12天,朝廷来诏:“家居数年,病体谅已就痊,着前往江皖一带,将沿江水师周密察看……妥筹整顿,简阅毕后迅速来京”。五月十五日(6月20日),在江西途次奉旨,“俟简阅事毕、病体稍痊,即来京陛见”。其实彭玉麟也有打算,沿江巡阅正好安排各处水师将领:四月二十三日,参长江水师庸劣总兵、副将以下二十一员。

七月十六日,参长江水师庸劣不职之总兵、副将以下共三十二员,即行革职,不准留营,以肃营伍。

七月二十四日,与两江总督会奏,特参长江水师员弁六十三人。

八月初一日,上奏详酌水师事宜折,提出“将材宜慎选”、“积习宜力除”、“军政宜实讲”、“体制宜复旧”四端。同日,以黄翼升⑥引疾求退,奏请开其长江水师提督缺,并荐李成谋⑦、彭楚汉⑧(1830~1912)以备选任。

彭玉麟对曾国藩治军的一套,还是心领神会的,沿江巡阅,还知道这一次进了北京,职务会有升迁,因此要考虑建立自己信得过的水师将领班子,沿途以“力除积习”“慎选将才”,罢了一批(约200余人),升了一批。这才从二月被诏,五月“再次奉旨”,一路上经过半年,在这年的八月底进了北京。到北京刚住下,九月初六日,两宫皇太后慈安、慈禧及同治帝养心殿东暖阁召见,并命署理兵部右侍郎(文职京官正二品——泽涵按)。这次,两宫皇太后和同治皇帝当面命令行伍出身的彭玉麟以右侍郎(第一副部长)的身份实际署理兵部。彭玉麟被赐见回来后还作七律一首,“长江烈弊承清问,薄海筹防敢直陈”——彭玉麟关心的还是长江的水师,不仅要兵饷充裕,还建议水师要出江进海,设立海防,建成能守卫海疆的海军。实际署理兵部不到10天,这兵部右侍郎,有事做了:九月十五日,参加同治帝大婚庆典,任宫门弹压大臣。十九日,出席太和殿赐宴。这是“赶着水鸭子上架”的“美差”——带着浑身战伤和从南到北的舟车劳顿疲惫,已经57岁的彭玉麟,升了京官,办的第一件事,是给年纪只有17岁的小皇帝大婚当礼仪官,全幅礼仪披挂,在宫门外顶着日晒和秋风,迎来送往,请安如仪,还不能出差错;太和殿赐宴——半辈子的水师头目,哪有在湘江和长江里穿梭、看弟兄们大碗喝酒痛快(彭玉麟承母戒:不茹烟酒)!于是,小皇帝大婚后第十天,太和殿赐宴后第六天,九月二十五日,上奏请开署兵部侍郎缺,回籍养病。同日奉诏允准,并着每年巡阅长江一次。

十月十六日,陛辞出京南归。

十二月初八日,行抵江苏镇江瓜洲镇,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自福建航海至。

同治十二年(1873)……,以署两江总督张树声受人蒙蔽,以致长江水师提标中军要缺任用非人……,请代陈兵部查驳。

彭玉麟是依靠曾国藩,靠军功打出来的,曾国藩信任、栽培、提拔彭玉麟。曾国藩死了,只身到京城做官,没有靠山,没有人脉,也玩不转京城里满汉之间、各部门之间、各派系之间的复杂关系,新上台的小皇帝和谋臣们正计议用办海军的银子给老佛爷修颐和园,能够要到点水师军费就不错,所以以保持对所统领过的水师的掌握和控制作依托,称病回家,进退有节,彭玉麟算没有白跟了曾国藩近20年。

又过了10年,光绪九年(1883年),同治皇帝已经死了9年,彭玉麟已经68岁了,法国入侵越南,觊觎南中国海和中国,此时,能够统兵的湘军将领,只有彭玉麟了,因此,这年二月奉正月二十四日上谕,补授兵部尚书。三月初二日,上奏请辞兵部尚书。七月十八日,翰林院侍读盛昱上奏:兵部尚书彭玉麟奉命数月,延不到任,抗诏鸣高,不足励仕途退让之风,乏以开功臣骄矜之渐,请速饬来京。清廷对彭玉麟是连拉带打,在这样的形势下,彭玉麟还是出于民族大义,出任广州,整顿海防,调集兵员,激励将士,这才有击败法国侵略军的“镇南关大捷”和“谅山大捷”,和法国侵略军对抗了两年多,法国对抗不下去了,于是光绪十一年(1885年)二月二十二日,诏命以法国请和,允其所请,宣示中法言和、停战撤兵。这时彭玉麟支持言和,但为了保卫南疆,抱病上奏:绝不撤兵!这是其一生为民族独立、抵御外强的亮点。这时,已经70岁的彭玉麟时病愈重,饮食、言语惟艰,行走须四人扶持⑨。此时,靠曾国藩起家发迹,还有过一度辉煌的彭玉麟,已经老病交加,因此辞官回到并不宽裕的故乡。光绪十六年(1890年),75岁的彭玉麟死在衡阳老家的退省庵,“临死身边仅老兵数人而已”[4]。

三、王闿运与曾国藩、彭玉麟之间的故事

还是从一幅对联说起:曾国藩死在同治十二年(1872年),朝廷和亲朋故旧都在挽联、祭文中好话说尽。倒是比曾国藩小21岁的同乡王闿运⑩略有微词:

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仅传方面略;

经术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4]。

挽联前半部提到的霍子孟,即霍光⑪,张叔大即张居正⑫,分别是西汉和明代最有权威的中央政府的首辅。曾国藩不过是平叛东南的方面大员,没有功业在中央政府,所以,“异代不同功”,曾国藩比不上霍、张二位。

挽联后半部提到的纪河间即纪盷⑬,是乾隆时期的重要臣工,编纂过《四库全书》;阮仪征即阮元⑭,是“一代文宗,三朝阁老,九省疆臣”——在乾隆、嘉庆、道光三朝都任要职,而且著述对乾嘉考据学派有重要作用。而曾国藩早早去做官(“致身”),文库(“礼堂书”)未见笔走龙蛇的大作。

这幅以吊丧为名讥讽挖苦曾国藩的挽联,当然没有被编进“曾文正公荣哀录”。

除了在挽联中非议逝者,还在自编的《湘军志》中对湘军颇有非议的王闿运,确实值得一说。

祖籍湖南湘潭的王闿运,清道光十二年岁末(1833年)生于长沙一个贫苦家庭里,靠刻苦读书中了秀才,咸丰七年(1857年)中了举人(因为这年的科举是补咸丰二年和五年因战事耽误的补考,因此有的资料说王闿运是咸丰二年中举。这王闿运,运确实“闿”,刚中举人,就补了五年学历;咸丰九年(1859年),王闿运赴京师应礼部会试,落第,仕途路不好走了,因此改道走给权臣做幕僚的路子,先是随友朋投靠肃顺⑮,甚受礼遇。不久辞去,过了一年,肃顺在慈禧策划的政变中死难,继位不久的小皇帝的年号也从肃顺等拟定的“祺祥”改成“同治”。

1.曾国藩和王闿运

靠办湘勇发迹的曾国藩,科举出身,没有统兵作战的知识,虽然在北京做兵部侍郎时,研究过明代戚继光的规程和练兵的方法,毕竟是书本上的,后来组织、演练、发展成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水路和陆路合成的湘军,曾国藩还是有作为的。建军之初,曾国藩就网络幕僚,而且还开放言路,宣布人人都可以上书言事。王闿运就是从此结识曾国藩,43岁的朝廷命官能听取21岁的同乡小秀才的意见,这是曾国藩能够识人,用人的本事。

咸丰十年(1860年)初,太平军已经攻进安徽和浙江,长江下游中国最富裕的地区;英法联军也进到舟山,要向京畿要地攻击了。在此外战祸起,内战失利的形势下,朝廷知道,要堵住太平军,只有靠曾国藩的湘军和受其节制的淮军了。这年四月清廷不得不任命汉族的曾国藩任“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过了两个月,又任命其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

此时,王闿运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冒着暑热赶到曾国藩进驻的安徽祁门,游说曾国藩,施展纵横术。

从六月初十到八月十八日,据曾国藩日记,两人有14次长谈。其中七月十六日一则:“傍夕与王壬秋久谈,夜不寐。”[4]。传闻王闿运力图说服曾国藩“养寇自用”,不要急于攻打太平军,应该将天下大局逐渐导向鼎立之势:大清王朝根基已朽,太平天国内耗严重,惟有湘军的势力,可以坐观成败,然后徐图进取,最终定鼎天下。

此时,王闿运已年近而立,科举落第,仕途不顺,改做幕僚,投靠勋戚权贵,奔走京师及山东和江浙各府衙门,对朝廷、官府,乃至中外关系都有所知晓。再说,当今,一个落第的广西秀才都可以揭竿而起,不到十年,已经有了近半壁江山。因此选择游说已经有相当实力的两江总督,成功了,可以列名张良、刘基,何乐不为!因此对众说纷纭的王闿运劝曾国藩拥兵自立,徐图天下之说,本文的结论是:可能。

至于被王闿运游说的曾国藩干不干,论客观条件,当时的形势确如王闿运所说,按现代的话说,叫“机会和挑战同时存在”,也就是说,改写历史的机会是可能有的。按主观条件,第一,曾国藩是读书人出身,从小接受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三纲五常、忠君报国的儒家思想教育,现在要谋逆造反,改朝换代,搞成功了,历史上或记为王莽;搞砸了,灭族灭门!第二,曾国藩的处事风格是小心谨慎,从不招风引事,不懂就问,不会就学,“在实践中学习,在学习中实践”,因此虽然和太平军打过气得要投水自尽的败仗,后来还是总结教训,灭了太平军。这要造反,就一次机会,走了这一步,就回不来了!第三,真要起事,还要有兄弟部将比较一致的支持,也许有陈桥兵变,重演赵匡胤故事,但谈何容易。八月中旬,曾国藩收到弟弟曾国荃⑯和湘军将领李元度⑰的信,提醒他“文人好为大言,毫无实用者,戒其勿近”。因此曾国藩接受王闿运拥兵自立,改朝换代的游说,本文的结论是:不可能。

但是,王闿运的游说,对曾国藩不可能没有影响,要不然何以在七月十六日日记中记有:“傍夕与王壬秋久谈,夜不寐”?

这段故事(或许还不能算历史)给后世留下的经验教训是:为政者,不可不听读书人的意见,但是绝对不能多听,更不能全听!袁世凯如是(要王闿运的徒弟杨度为其称帝办“筹安会”,又要把说其坏话的章太炎关起来);蒋中正也如是(要笼络一些读书人像胡适这样的,也要几个像陈布雷这样的笔杆子;对不听话的,也要杀几个,关几个,因此有读书人讥讽其“不中不正”,甚至在漫画中称其为“蒋不正”)。

2.彭玉麟和王闿运

要鼓动曾国藩雄踞称霸,一个好汉三个帮,还要有人相助,这样,身为水军头目又和王闿运是湖南同乡的彭玉麟,当然是合适人选。彭玉麟和王闿运早年经历也有某些类似,彼此相知。退休回家的彭玉麟,要为家乡衡阳修《衡阳县志》,自知自己文笔功力有限的彭玉麟请笔杆子王闿运捉刀,王闿运欣然接受。彭玉麟年表记载,两人多有交往。王闿运给彭玉麟的挽联写的是:

诗酒自名家,更兼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价;

楼船欲横海,太息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5]。

下联“楼船欲横海”句,指彭玉麟“英雄老矣”还督师粤海,在镇南关和谅山痛打法国侵略军,值得称许。最后一句:在江南和南京纵兵杀戮军民过万,纵火抢掠,无恶不作的当年“血战功”,忍心说吗!

王闿运和曾国藩的湘军将领中,关系最深的当是彭玉麟,曾国藩主持征讨太平军时期,王闿运去看望曾国藩时必去看彭玉麟。同治九年(1870年)春节后初五日,王闿运就赶去看望刚退休的彭玉麟,家事,国事多有所论。同治十一年,二月,曾国藩死了不到十天,王闿运就赶到衡阳,与彭玉麟“话旧”⑨。按王闿运和彭玉麟两人的关系,王闿运游说曾国藩一事,拉彭玉麟也参与其事,本文的结论是:不是不可能。

四、彭玉麟后人事略

彭毓麒(1875—1912年),以字“麟书”行,是彭玉麟四儿子彭见绂的独子,是笔者母亲彭淑端的父亲(即笔者的外祖父),光绪元年生于长沙,22岁中武举后以道员记名,湖南组建新军,彭麟书实绶长沙驻军标统。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被保送到在南京的江南陆师学堂学习军事。

毕业后,由学堂保荐和清廷资送到德国军队中见习,约一年后回国,按其志愿,被分配到安庆的安徽巡警学堂任教习,并引荐同学徐锡麟到安庆巡警学堂任教习。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徐锡麟等联合部分光复会志士,在安庆密谋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起事推翻满清地方政府,彭麟书曾经参与部分密谋:鼓动部分学生与徐锡麟交往,并用和恩铭及其眷属的私交观察恩铭及其家人的动向。是年7月6日(阴历五月二十八日),在巡警学堂毕业典礼上,徐锡麟等准备率领部分学生举事,刺杀恩铭等满清政府大员。不料在仪式进行中,另一个革命党人按原计投向恩铭的炸弹失效,情急下,徐锡麟拔出手枪向恩铭连开7枪,并带领约百余名学生占领军械所,与前来镇压起义的清军激战4小时后,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举义学生死伤多人,徐锡麟及部分学生兵败被执。

是日,彭麟书妻(笔者外祖母)杨树馨,曾以属下眷属(彭玉麟早年曾任安徽巡抚,恩铭对其后人颇多眷顾)身份去巡抚衙门以慰问为名,打听恩铭是否死亡的消息,得知恩铭已死,亲眼看见抚台太太(满清庆亲王嫡女)气急败坏,要求对徐锡麟活殉剖心!次日,徐锡麟在巡抚衙门前慷慨就义,

据外祖母回忆,外祖父作为巡警学堂教习,曾与其他同僚和学生亲临刑场观刑,亲耳听见徐锡麟临刑答问,从容演说,大意是:徐某是浙江人,到安徽来不为做官,不图发财,刺杀恩铭是为国、为公。如今恩铭已死,何惜此身!

此后,亲眼看见徐锡麟先被刽子手斩首(此为清廷对谋反者的官刑);此后,恩铭的亲兵将一口冷水喷在遗体胸部,随即用刀剖开胸膛,剜出心脏,装在白盘中,祭于恩铭棺材前(此为恩铭巡抚衙门的私刑)。同难者还有多名学生。起事日,正值夏日,学生均着白色校服,被难者中弹时,白衣马上一片殷红,学堂内血衣到处可见。次日,多名学生就义,又是白衣一片殷红。——近年,著名汉文字学家杨树达⑱(笔者外祖母的亲弟弟)的后人曾经在纪念文章中提到彭麟书对其家人讲过此事。

彭麟书因与事件涉嫌,携家眷潜逃回湖南长沙原籍(一说是恩铭的太太不忍加害满清勋戚后裔及念及与外祖母的私谊,向其透露了消息)。

回到长沙后,彭麟书因事变刺激过深,回想到昔日交往并音容宛在的众多莘莘学子,转瞬间变成殷红白衣。同期,3个妹妹在洞庭湖乘船时遇风浪溺水而亡。连遭打击,彭麟书从此精神失常,间或还有幻听和呓语。虽然有外祖母悉心照料,并沿用了各种治疗方法,但毕竟是心病难医,殁于安庆事变 后五年(宣统二年,即1912年)阴历年前夕,仅得年37岁。

图2 彭麟书1898年留学德国前照片

图3 彭麟书在1900年(庚子)的照片

其自题小诗为:

我道你是谁,原来就是我;

谓我是前身,前此比你少;

谓我是后身,后此比你老;

沧海桑田虽几变,庐山面目依然好。

落款为:麟书自题,钤印为:戎马书生。

注释:

① 彭玉麟.彭玉麟集中册·退省庵闲草[M].长沙:岳麓书社,2003.“俞荫甫(俞樾号荫甫)太史索画梅花,戏占一绝:鹊巢底事让鸠居,高踞楼头笑我粗①;寄语苕溪贤太史,梅花一幅当房租。①彭玉麟自注:“予居第一楼,乃荫甫移让。”101页

② 曾国葆(1829—1862年,曾国藩五弟,从曾国藩征战,在围攻太平天国首都南京的战役中,病死在雨花台。

③ 杨载福(1822—1890年,字厚庵,后因避同治皇帝载淳讳,改名岳斌。

④ 塔齐布(1817—1855年,满洲镶黄旗人,原在京城任三等侍卫,太平军起事后被派往湖南办理绿营事务,后来成为曾国藩的重要部将。

⑤ 褚汝航(?—1855年)早年买官到广西,太平天国在广西起事后,被曾国藩招回湖南,督造战舰,练水师,是最早的湘军水师首领,后来在岳阳城陵矶被太平军打死。

⑥ 黄翼升(1818—1894年)湘军水师早年将领,后任长江水师提督,在任期内“驭军不严,滥收候补将弁二百馀人之多。念前功,从宽免议,彭玉麟奏请,其引疾求退,免去其长江水师提督。

⑦ 李成谋(?—1892年)湘军水师将领,彭玉麟部将。

⑧ 彭楚汉(1830—1912年)湘军水师将领,彭玉麟部将,主张将水师从内河延伸到海洋。

⑨ 此段中楷体字均引自彭玉麟集,下册,彭玉麟年表。

⑩ 王闿运(1833—1916年)湖南湘潭人,号壬秋,咸丰二年(1852年)举人,曾任肃顺门下,后游说曾国藩。后来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及衡州船山书院。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王闿运还有一幅挽袁世凯的对联: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⑪ 霍光(?—公元前68年),字子孟,西汉名将霍去病的异母弟,汉武帝的重要谋臣,辅佐汉武帝二十多年。武帝临终受命辅佐汉昭帝。汉昭帝死后,立武帝孙刘贺称帝。刘贺生性浮浪,继位仅二十七天,被霍光联合皇太后废之,汉宣帝。

⑫ 张居正(1525—1582年),字叔大,明朝万历皇帝的重要辅臣,从政二十余年,在军事、政治、经济方面均有业绩传世。

⑬ 纪盷(1724—1805年),字晓岚,因生于河北河间县,此处称纪河间,乾隆年历任礼部和兵部尚书,曾任《四库全书》的总编纂,著有《阅微草堂笔记》等多种著述。

⑭ 阮元(1764—1849年),字伯元,江苏仪征人,此处称阮仪征,在清乾隆、嘉庆、道光三朝都任过要职,著述有《山左金石志》二十四卷。

⑮ 爱新觉罗·肃顺(1816—1861年),满洲镶蓝旗人,宗室、权臣,自道光中期到咸丰年间历任要职。咸丰十一年(1861年)七月,咸丰帝临终前受命为赞襄政务王大臣。是年十月二日夜,肃顺在护咸丰帝梓宫回京途中,行至密云被捕,随后被斩于菜市口,年四十五。

⑯ 曾国荃(1824—1890年),曾国藩的九弟,湘军主要将领之一。

⑰ 李元度(1821—1887年),湖南平江人,曾国藩的幕僚,后来是湘军重要将领。

⑱ 杨树达(1885—1956年)湖南长沙人,语言文字学家,早年留学日本,历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1948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1955年,被聘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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