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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的豺

2019-11-09沈石溪

小天使·六年级语数英综合 2019年10期
关键词:寨子汪汪鸡腿

沈石溪

我扛着一杆猎枪,愉悦地啃着鸡腿,脚步轻快地绕过一道山弯,突然,一眼看到路旁一棵孤零零的小树下站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豺。这是一只还在哺乳期的豺崽子,身上的绒毛细得就像蒲公英的花丝丝。

我急忙扔了刚啃过两口的鸡腿,迅速卸下猎枪,哗啦啦地拉开枪栓。我知道,豺是一种母子亲情特别浓厚的动物,母豺总是警惕地守护在幼豺的身边,一旦发现自己的宝贝受到什么威胁,就会穷凶极恶地扑过来伤人。

我端着猎枪小心翼翼地等了半天,也没看到母豺的影子。倒是这只小豺闻到了烤鸡腿的香味,不断地耸动鼻翼,咂吧着舌头,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它警惕地瞧了瞧我,然后慢慢朝地上的鸡腿走过来。这时我才看清楚,小家伙骨瘦嶙峋,肚子瘪得都快贴到脊梁骨了,乱篷篷的绒毛上粘了好几坨树浆草汁,邋遢肮脏。看来,这是一只失去了母豺庇护的孤儿。

也许母豺被埋在荒草丛中的捕兽铁夹夹住了,也许母豺被挂在树梢上的捕兽天网罩住了,也许躲在岩石背后的猎人将一颗滚烫的子弹击碎了母豺的头颅,也许老虎、豹子把母豺当点心吞吃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只幼豺变成了孤儿,我不得而知。

我那根落在地上的鸡腿上粘了很多土,我是吃不成了。我收起抢,将鸡腿撕成肉丝,摊在手掌上。小家伙爬过来,用信任感激的眼光看着我,它的眼睛天真无邪,清亮得没有一丝丝杂质。它先是用舌头在我的手背上舔了舔,然后贪婪地卷起我手上的肉丝,迫不及待地吞食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灵深处无端地涌起一股柔情,突然决定要收养这只小豺。

豺在分类学上和狗同属犬科,当地山民习惯上把豺唤作豺狗。豺和狗不仅形体相似,血缘也很近,过去村子里就曾发生过被主人遗弃的狗跑进豺群生活的事。我心里盘算着,只要训导有方,是有可能把这只小豺改造成猎狗的。

我把小豺抱回家,开始按豺狗的方式标准饲养。我给它起名叫汪汪,一个狗气十足的名字;狗是吃熟食的,为了奠定它的狗性,我从不让它吃生食;狗善于收敛食肉兽的野性,与其他家禽家畜和平共处,我让汪汪整天在院子里和牛呀羊呀鸡呀鸭呀厮混在一起,以磨灭它豺的残暴的天性;狗喜欢睡在主人的屋檐下,我就在寝室的门口替它搭了一个狗窝……汪汪很快就习惯了过标准的狗日子,甚至学会了像狗那样汪汪汪地叫。

时间真的像流水,一转眼,十个月过去了,汪汪出落成了一条漂亮风骚的母豺,四肢细长,身材窈窕,脊梁挺直,腰间到胯部形成一条温柔的弧线,头尾和背部毛色金黄,胸腹部洁白如雪,唇吻黑如墨玉,泛着一片青春的湿润。它会扑进我的怀里热烈地舔我的脸颊,它会像狗似的发出轻吠或咆哮,它会用平静的眼光看着在它身边刨食的肥胖母鸡,它会按我的指令把正在山坡上吃草的羊群吆喝回来,它会钻进茂密的草窠把我射落的斑鸠捡回来,它会在我做家务活的时候耐心地在门口蹲两个小时,使我不好意思不带它到野外散步。

我打心眼里相信,汪汪已经被我训练成真正的猎狗了,除了尾巴之外,它的各方各面与一条猎狗没有任何差别。豺狗尾比狗尾要粗壮得多,也要长得多,绒毛蓬松,犹如一条瀑布似的从脊背上流泻下来。或许就是因为这条尾巴太粗太长太沉,豺只能将尾巴竖起或耷拉,至多能像堕子似的朝两边甩摆,而无法像狗尾那样多角度全方位地摇得天花乱坠,摇得色彩缤纷,摇出友好与亲密的情怀。当地山民识别是狗还是豺,主要就是看尾巴。就因为这条显眼的豺尾,寨子里谁都不承认汪汪已被我驯养成一条猎狗了。它走近谁,谁就用脚踢,用土块砸,用棍子轰。

有时汪汪看见一帮小孩在玩捉迷藏,兴致勃勃地跑过去想凑个热闹,可还没等到它走近,孩子们便紧张得一哄而散,嘴里还高声喊叫:“大尾巴豺来啦!大尾巴豺来啦!”胆子小一点的逃回家添油加醋地向大人哭诉,胆子大一点的爬到树上用弹弓向汪汪猛烈开火。

有一次,寨子里举行规模盛大的祭祀山神的活动,全寨子男女老少和狗倾巢出动。拜祭仪式结束后,就是野炊聚餐,一口大铁锅煮熟了满满一大锅酸笋牛肉,先是每人一大碗,然后是每条狗一大勺。轮到汪汪时,掌勺的岩松举起空勺子在汪汪的脑壳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粗鲁地喝道:“大尾巴豺,快滚开!没剥你的豺皮,没抽你的豺筋,也没吃你的豺肉,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想分牛肉吃,呸,门都没有!” 汪汪只得难过而委屈地逃离现场。

在狗群里,汪汪的境遇就更惨了。没有一条狗愿意和它交朋友,虽然它妩媚风骚,还待字闺中,但即使在发情期,也没有哪条公狗对它献殷勤或表示好感。所有的狗似乎都讨厌它,准确地说是讨厌它那条蓬松的大尾巴。

有一次,狗狗们在水磨房发现一条黄鼠狼,大伙儿群起而攻之,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汪汪在一边看得心热眼馋,也吠叫着加入了猎狗的队伍,兴冲冲地去追赶黄鼠狼。狗狗们發现汪汪后,竟然丢下黄鼠狼不追了,调换攻击目标,转过身来咬汪汪的尾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汪汪肯定变成无尾豺了。后来发展到,只要汪汪一跨出门,就会遭来狗群的攻击。

我苦恼,汪汪也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汪汪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天,我在院子里铡牛草,锋利的铡刀有节奏地将长长的稻草铡成一寸长的草料。汪汪蹲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铡刀看,似乎对一下子就可以把一扎稻草齐崭崭切断特别感兴趣。

我捏着铡刀柄,手臂机械地一上一下运动着,突然,汪汪兴奋地轻叫了一声,两眼放光,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似的,我朝四周看看,并没什么异常动静。我在朝四周观看的时候,两只手并没有停止动作,还在机械地铡着草。

突然,我眼睛的虚光瞄见一条金黄的东西一闪,有什么东西塞进了铡刀下。我想停止铡草,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咔嚓一声,我的手腕感觉到刀锋咯着坚硬物体的震颤。汪汪那条绒毛蓬松的大尾巴掉到地上,在草料间活蹦乱跳;我哎哟惊叫一声,为自己误伤了爱犬感到内疚和心疼。

我想,汪汪一定会痛得跳起来,朝我恶狠狠地咆哮的。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汪汪看着被铡断的尾巴,眼睛里没有痛苦和悲伤,对我也没有任何责备与怨恨;它眼里噙着泪,但耳廓朝前,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见我张皇失措地捡起那条断尾,它过来温柔地舔舔我的手,然后叼住尾巴,很坚决地把尾巴从我手里抽出来,扔到院子一隅的垃圾堆里。

我的心一阵战栗,我明白了,它是自己要铡断尾巴的!它知道它这条不会摇甩的蓬松的大尾巴讨人嫌,也是狗群追它咬它的根本原因,它铡断自己的尾巴,决心做一条人见人爱的好狗。

多么聪明的动物啊!我的眼睛湿润了,一把将它搂进怀里,用颤抖的手梳理着它脊背上的毛。它伸出舌头,不时地舔舔我的眼睑,唔唔,它还在安慰我呢!

我采来专治跌打损伤的积雪草,捣成药泥,敷在汪汪的尾根,半个月后,它的伤口就愈合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汪汪养好伤后第一次出门的情景。它颠跳着扑进我的怀里,后肢直立,前肢搭在我的裤腰上,舌头伸出半尺来长,拼命想舔我的脸。我摸摸它的额头,发现它因激动而抖得厉害。它理所当然地觉得,它铡断了自己的尾巴,脱胎换骨变成一条真正的狗了,以后再也不会遭到人们的唾弃,再也不会受到狗群的追咬。我也为它感到高兴,它用自戕的办法接受命运的挑战。

汪汪的尾巴断了,虽然形象多多少少受到了损害,变得丑陋了一些,但要重新塑造一个自我的坚定的信念是十分美丽的。我兴致勃勃地带着它走到寨子中央的打谷场上。一群狗狗正在抢夺一根肉骨头,汪汪兴奋地吠叫一声,蹿进狗群,想加入这场抢骨头的游戏中。

可它刚挨近狗群,抢得热火朝天的狗狗们突然像撞见了鬼似的,都停止了奔跑嬉闹,瞪着眼,呲牙咧嘴,凶相毕露。汪汪并没有退却,它不慌不忙地朝狗们转过身子,将屁股对着狗群,并使劲扭动胯部,汪汪——汪汪地吠叫起来。它昂着头,叫声嘹亮,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它的这套身体语言,再明白不过了,这是归顺的声明,是皈依的宣言,它在用狗的语言告诉那些对它还抱着敌对情绪的狗们:请你们不要再用老眼光来看我了,瞧瞧我的屁股吧,那条让你们讨厌的尾巴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变成一条真正的狗了,是你们的同类了,请你们别再把我当成异类!

那群狗狗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汪汪的尾根,没有谁吠叫,也没有谁动弹,活像一群泥塑木雕。领头的是村长家的那条名叫乌龙的大黑狗。过了一会儿,乌龙小心翼翼地靠近汪汪,耸动鼻翼,嗅闻起来。我在一旁注意观察,我看到乌龙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惊奇,疑惑,愤怒。突然间,乌龙颈上的狗毛像针一样一根根竖直起来,汪汪——汪汪地發出一串咆哮,这等于在告诉狗群,它已验明正身,前面那个铡断了尾巴的家伙,不是狗,是豺!霎时间,狗群如梦初醒,只只狗眼喷射出憎恶的光,咆哮着朝我的汪汪冲过来。

汪汪像跳迪斯科一样拼命扭动胯部,试图扭转局面,但无济于事。狗们蜂拥而上,对它又撕又咬,它寡不敌众,呜咽着逃回我的身边,朝我委屈地叫着。唉,我也无能为力啊!

我好不容易驱散了气势汹汹的狗群,带着汪汪离开打谷场,转到寨子那口名叫仙跺脚的大水井旁,正好遇见几个猎人在井旁宰割一头刚刚捕获的马鹿,人的吆喝狗的喧闹连成一片。汪汪朝猎人们走去,它的步履沉重,像在泥浆里跋涉,走得很艰难。看得出来,它心里发虚,害怕再遭打击。它迟疑着,慢慢走到那伙猎人跟前,叹息般地叫了一声汪汪,声音凄凉,透着无限悲哀。

名叫岩松的中年汉子抬头看看汪汪,不耐烦地挥手驱赶:“滚开,滚开,你这豺模狗样的东西,看见你我心里就不舒服,快点滚开……”

汪汪又朝猎人们转过身,将无尾的臀部亮出来。这一次,它已没有了骄傲和自信,畏畏缩缩的;它的叫声也不再嘹亮,嘶哑得像患了重感冒;它眼里闪着泪花,在高高翘起屁股的同时,脑袋低垂在膝盖旁,朝后望去,眼光里有一种哀求和乞怜。

它在哀求那些猎人,看在它铡断自己尾巴的份上,能宽恕它的出身,能施舍给它哪怕是一点点的友情。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隐痛。

猎人们都像看稀罕似的抬头看着汪汪。呸,岩松朝汪汪啐了一口,骂道:“短命的豺,以为少了根尾巴别人就认不出你的真面目了,真是只蠢豺。别说你只是掉了根尾巴,就是剥掉层皮,你还是一只讨厌的豺!”

岩松边骂边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汪汪砸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汪汪的尾根上。公平地说,这一砸对汪汪身体的伤害是微乎其微的,土块松软,连皮都不会擦破。但汪汪却像遭了电击一样,双眼发呆,浑身僵硬,趴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弹。

突然,它仰起头,“呦呦——”朝蓝天漂浮的白云发出一声长嗥,听起来好像婴儿在啼哭,令人毛骨悚然。我养了它快一年了,还是头一次听到它发出这样尖厉嘶哑的叫声。这是地地道道的豺嗥。我想抱它回家,但它拼命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发疯般地撒腿跑出了寨子,跑进了茫茫的山野……

我找了好几天,也没能找到汪汪。

两个月后,曼广弄寨发生豺灾,一群恶豺袭击在山上放牧的牛和羊,还咬伤了好几只牧羊犬。有一次,这群胆大妄为的豺甚至大白天都闯进寨子,把岩松家二十多只鸡扫荡干净。

寨子里的猎人组织了好几次伏击、围剿和撵山狩猎,但这群豺诡计多端,总能躲过猎人的追捕。奇怪的是,寨子里几乎所有人家的家禽畜牧都遭受过豺群的攻击,唯独我养的两只猪和一窝鸡,整天放在外面,却毫发未损。我那到处都是窟窿眼的破草房,也从未有豺光临。

一天,村长在寨子后面的荒山沟里与这群豺面对面相遇,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群恶豺领头的那只豺,没有尾巴。

消息传开后,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拉我去吃饭,拼命灌我鸡汤,然后让我把尿撒在主人的篱笆墙上。整整半个月,我的尿大受欢迎,我也成了撒尿机器,到处散布我尿的气味。 说也奇怪,这以后,那群豺再也没有找过曼广弄寨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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