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生死与爱:读张敏华诗所感
2019-11-08荣光启
荣光启
一
2018年春,我收到张敏华寄来的诗稿,一切诚如他自己所说“在低处生活”。这种持续的谦卑、殷勤与努力的品质,使他在写作上不断地收获。
“这菜新鲜,味美,价格也不贵。”
“现在的收入也自费得起。”
在一家日资饭店,半敞开式的包厢里,
我们喝荞麦茶,吃日本料理。
……
我们不约而同地凝视火锅里幸存的土豆,
在翻滚的漩涡里看到了暗礁,
气若游丝的命运,和未卜的生死。
这首诗的主题是一次饭局时两个人的谈话,叙述的是平凡人生、市井生活。张敏华所言的“低处”,首先是日常生活,是一个普通人看待世界的眼光,但更是一个优秀诗人必有的一种品质:把自己放在生活的最底层、时代的最深处,观察纷繁的世相,同时审慎地思索自身的存在与迷失。时代是沸腾的,而他却是冷静的。这是一个优秀诗人必须具有的潜在素质。诗歌,成了他生命的组成部分,也赋予他观察大千世界的“天眼”,让他看到了时代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洞察了沸腾下的喧嚣与泡沫,从而使他捕捉到了生命、生存的真谛。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在我看来,境界和心界相通。无心界就没有境界;而经历是构成境界的主要部件。作为王国维嘉兴同乡的张敏华,在诗歌创作中,很注重营造“境界”。这些“境界”,不单单是他一次次工作调动的经历,更是他心灵历程的流露。他说:“每一次身份的改变,从生存的层面上说,都让我步入生命的另一种状态。对我而言,这只是‘另一种状态的继续。在这个浮躁、喧嚣的时代,我开始在心里反省,如何在‘另一种状态下,‘更好地保持内心的激情。”于是,诗歌写作在他的生活中担负了极为重要的功能。在他看来,文学写作是个体的独立性的反映,它从个体心灵的真实状态出发,寻求一种更本真的生活、表达更内在的生命渴望。这让敏华的生命中有了一种平衡,使他不至于太沉溺于现实事务而造成个体心灵的失重;或者是保持了对“歌与诗”的原始热情。在诗歌写作中,他不断吐露心灵的语言、追问意义、寻求自我,进行了心灵探索:“什么样的人生才有价值,什么样的生活才有意义?”
因为生活在“低处”,他也自然窥见了许多自我与世界的真相,这也使他的诗作成了一种“承受”之诗:
黑暗中的那个人,将烟点燃/然后又在自己的掌心/将烟掐灭/黑暗中的那个人,让无辜的烟/去承受生活中/某些不可言喻的痛楚。
张敏华的秉性是忧伤的,但他不想沉溺于这种忧伤,不想在忧伤及激昂之间徘徊。于是,他的写作呈现出一种悲剧的气质:在怜悯与恐惧之中,在忍受与书写之中,有一种情感上的纯净与语词上的清洁。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诗人气质”,这种情绪比较明显地在《椅子》中流露出来:“我出生的时候,椅子已近不惑/现在我人到中年,椅子到了/风湿性的年龄──/夜晚坐在椅子上,我能听到它/木质的忏悔。”这把一直陪伴他的椅子,在空旷的夜晚,代替他沉思,“木质的忏悔”,一个极有意味的意象,使“椅子”有了生命,更使“忏悔”有了质感。他是一个极善于将日常生活的普遍事物转化为绝妙意象之人。
二
一个沉潜在生活低处的人,写作最大的资源可能就是对自我生存状况的自觉与审视:“我”是谁?在时代的激流中,“我”已经被冲刷成怎样的形象?在命运之剧的席卷中,“我”将会成为什么?这是诗人一直在追问的。张敏华的诗,一个特别动人之处是那种不懈的关于自我的叙述、那个诗中凝望世界、返观自身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那个不断思忖“我”之存在状况的叙述对象。
午夜醒来,关掉空调,打开窗,
凉风一丝丝袭来。
不惑之年,竟然兴奋得像个孩子,
望月亮,数星星。
……
没有人知道,我又一次失眠,
没有人能想象,我和童年之间
只隔着一个夜晚。
光阴似箭,几十年的时间倏忽过去,在不惑之年与孩提岁月之间,其实只隔着一个夜晚、一个失眠的夜晚。这个夜晚虽然失眠,但记忆翻涌、许多人事浮上心头,却是逝去的时间重新复活的时刻。那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照耀着我们的童年也照耀着现在,只是,有的人已经不在,有些画面已经难以再现。写作使记忆被唤醒、沉睡的经验被搅动,生命得到更新、早已逝去的时间片段得到复活,人在此瞬间仿佛窥见了永恒。这种感受是令人激动的。
但更多的时候,这种对自我的审视与神思,是令人沮丧的。因为有一个关卡我们不能越过,这就是死亡。当我们的思忖到达死亡的环节,心灵就变得没有力量。很多的写作,到了这里不能不結束、不得不委顿。古往今来,多少文学作品,最后都不得不以一个虚无的人生观、生命观结尾。不是作者刻意如此,而是除此之外,似乎无他路可寻。
一方面,人“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另一方面,“若是人只看见这尘土的一生,人生自然毫无意义,一切都是虚无”,敏华在诗里,言说了他对“生死”的思忖。
三
从目前的写作状态来说,张敏华的诗作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成熟的境界,他有相当鲜明的个人风格:他的诗在叙述性,细致,有趣味,经常在看似不经意的场景描述和人物对话中寄寓深意;而抒情诗,更是他的擅长,他心地善良、目光细腻,在自我审视中寄寓着对世界和人类命运的怜悯与感叹。
人在高处,常常可能过着浮泛的生活,并不能进入生命的内里,而在“低处”,在日常生活之中,在具体的爱的行为之中,有可能“承受”一些真实的东西、一些更有价值的生命体验。“低处”,是卑微之人的本然,是自我对生命姿态的一种认同,因为有敬畏,它带来“承受”,也带来祝福。我喜欢张敏华这样的诗人,生活在“低处”,却拥有一颗仁慈之心来守护心中的一点梦想,向世界传递出爱和悲悯。
附:张敏华的诗(二首)
需 要
天气离奇的热,以致蝉失去了耐心
席子留下新的折痕,我躺下
唯一能做的,是等待──
像在医院候诊:B超,心电图,胸透……
似乎想从这些诊断中找到答案
三天前渴望阳光,现在却渴望雨水
人类从地球上取走
太多的东西,窗外的紫外线
过于强烈,戴上墨镜
让目光渐渐黯淡
窗外传来鸟声,没有猎枪,也没有网
鸟比人自由,有一览无遗的天空
还有大片的湿地和原始山林
不像我们,被钢筋和水泥裹挟到这里
给自己安上防盗窗,变成鸟笼
但这个世界需要瘦下来,需要
清肠,排毒,去湿除寒
像现在需要一场暴雨,一次淬火
又像铁匠,需要汗水和伤痕
以铁坯、镰刀和传奇现身
出门安检,为你们,他们,也为我
一切都可以解释,但安检仪
发出的声音,不同于窗外的鸟声──
我躺着,翻了个身,这是另一个我
终于离开了一家陌生的医院
因为爱
因为爱,她的体内藏着风雨,
明月,山川,河流。
因为爱,她情窦初开的梦显得真实,
片刻中她剥落自己。
骤雨初歇,她身上的菜花
开始结荚。
因为爱,在乱花飞絮中,
作为短暂的恨,她捂住隐隐作痛的心,
原谅了那个男孩的无理与傲慢。
相爱就是为了千年等待,
完成一生的折磨!
仿佛爱不曾来过,仿佛
她坐上了一趟通向死亡的火车,
但在中途,因为爱──
火车,突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