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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之门

2019-11-07蒲素平

诗选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特高压铁塔光芒

蒲素平

序诗

万物组成了地球,地球又催动万物生长。

太阳落下去,没有星光的夜晚,所有的角落都被黑暗挤满。

盗火者出列,他举着一把火,乘着风降到人间,从此漫漫黑夜跳跃起明亮的火苗。之后,这光明的火种被一群人采集,传递。他们越走越快,最后,达到了电的速度。

他们超越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在大地上奔走,风,被远远落在身后。他们长途奔袭,大路被他们的内心照亮,发出了盛大的霞光。一寸寸照亮地球的八个方向。

1

2004年12月28日。

一个雪花飘落,洒水成冰的日子。

一个连风都沉寂下来的日子。

在北京,长出几只手的树木,染绿一个叫特高压的工程议案。

而此刻,如果我乘飞机正从八千米高空俯视。我看見。黄河在某地突然一扭头。

历史咔嚓,一个转弯。

呀!

大地充满新意。

2

光芒转个身,特高压电网以世界最高等级电压之姿抵达。

时间用魔法驱赶着河流、山川、大风、云朵,向东方、向大海处涌动。

如果,钟表的手指刺啦一声,顶破生活,指向2009年1月6日,中国第一条1000千伏特高压工程正式运行。

那一天,我与时间在山西的一座向阳的山坡上,互问对答。太阳从高空投下巨大的能量,裹挟着山谷,盆地,平原。

在我的面前,晋东南—南阳—荆门1000千伏特高压线路上,刺破天空的巨型铁塔,越过我的视野,一次次消失,又一次次出现,每一次出现都带来闪电一样的光芒。

无限辽阔的纸张上,一群彻夜不眠的人,挽住特高压宽阔的肩膀,像挽住未来的光阴。

一股大风沿着长江,沿着黄河,沿着地平线吹动特高压电网,一个崭新时代隆重的开篇。

春天的声音在一个人的内心,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人类漫长而短暂的记忆,恍若从一场大梦里醒来。

3

从我眼前走过一个电力施工者,他粗糙的皮肤,温暖的呼吸,沙粒般粗犷,用手一摸,比风中的角铁还坚硬。

如果是冬天,会粘住手。

如果是夏天,会抓住一把盐。

一个电力施工者,站在百米高的铁塔上,钙质的头,离天空更近。他吸收着阳光,练习自己成为光。

天空下的铁塔,由一个人的骨头支撑着,远处的灯光照耀着散漫的人群。近处的村庄,一只狗冲着天空狂吠一声,然后,寻找声音传播的距离。

无名的花草,在荒凉之地,开了又闭,闭了又开。

天空下,铁塔这个口吃的孩子,坦白了自己的辽阔。

人间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流动的电力施工者,没有家,或者说灯盏没有家。

它亮着,只是用力燃烧,被别人看到的,是光,是一个个具体人的面孔。

生动的抑或幸福的。

4

东风吹在一条通向远方的路上,起伏浩荡。一些细碎的呼吸声,机器声,角铁的撞击声,实验室的电压声,一些雨声、雷声,在大风里弥漫、碰撞、回旋、点燃。

我所能看到的,感受到的,首先是脚下的草,从内心绿了,天空高了。

大地忽然醒了。

一群人弓着腰,在风里捂紧身上的热血,大步行走在电照亮的路上。

而此时,地球的西方,一个叫路透社的媒体,在2008年12月15日的一大早,众人还在沉睡时,在寂静的寒冷中,一边吸溜着冷空气,一边向世界发出颤颤巍巍的惊叹:中国,将在2020年建成特高压电网,中国,抢在了西方国家前头。

东方的旷野上,风正一股劲地吹,从四面八方出击,把一个个板着脸孔的铁塔,吹成一首击掌而歌的诗篇。

5

一个电力施工者用十个脚趾扣紧每一束光,努力向上攀爬,伸手,向上,弯腰,躬身。

巨大的铁塔,耸立在群峰并起的山峰上,阳光敞开胸怀,从天空垂直落下来,万马在胸口奔驰,一片草地喊叫着,快乐地呻吟着。

一张展开的蓝色铁塔图纸,对开大小,一目了然地叙述每一根角铁的来龙去脉,叙述每一束光的出处。

苍鹰已飞过,天空留下风的翅膀,拍打着劳动者汗唧唧的脸。

不远处,高大的铝镁合金抱杆的顶端,一面红色的小旗,何等的尖锐!撕碎了天空的白纸,吊起的塔片,穿越时空,不断上升。

半壁江山,把天空还原成红白蓝三原色。

角铁可弹奏。

身体可点火。

如果记下这如此荒凉的某年某月某日,再记下,哈密、福州、溪洛渡、保定、潍坊、上海庙、普洱、晋东南……

这些散落在各地,一意孤行的地名。

这些大地的骨架,这些写下特高压名字的地方。

±800千伏,或者1000千伏输电线路,或者1000千伏变电站。这光芒啊,哪一束不是催开万家灯火,哪一束不是启动了人类行走的快捷键。

我仰起头。

田舍青青,万朵千红。

6

一个电力专业深处的名字,特高压电网,以壮士之名,催动中国电力科技这匹骏马。

见风超风,见雨超雨,以火箭推进之姿,指向世界的最高峰。

一路上,巨大的轰鸣声,从一根角铁的内部响起,从一颗螺丝的丝扣处响起。

沿着草叶上一颗露珠快速滚动,特高压,一个饱满的名字,暗含了多少标准!多少创新!多少前行!

暗含了多少争议!多少泪水!多少撕裂!

在保定1000千伏变压器试验场,中国自主研发变压器的躯体再一次被电压击穿,时间死在了29秒上。

电压归零,万事归于一颗露珠的消失,一个男人,一个不苟言笑的总工程师当众嚎啕大哭。

以至于,东流的河水,停住了脚步。

擦干泪,就继续开始下次的试验。

哎,钟表的指针走坏了一个又一个,世界电力这趟列车,曾经陌生而轰鸣。曾经站满了西方人,他们说着外语,手执牛耳。

呀!此刻,你再看。

一群壮士出征,从地球的东方,见山谷架起银线,见河流掘出深井,把混凝土注进去,一颗螺丝拧进去,一基基铁塔站起来,一束光,砰一声,从身体里射出。

一束光,经历了收缩,碰撞、喊叫,最后射出。

壮士出征必饮酒,饮完酒,扛旗。

嘿吆,嘿吆。

嘿吆,嘿吆。

一路爬坡前行,血性毕露。

失败了重新开始,前进的河流冲洗每一具倒下去的尸体,冲洗不屈的灵魂。电压升起,种子下落。

多少个春天,就有多少个爱,多少根钢铁,就有多少只手,就有多少台测试仪器,测试坚强、孤独、失败。测试泪水、生命、尊严。测试精神的烈度和时代的脉搏。

所有的试验,所有的创新,都从血脉处开始,都从精神的深处开始。

漫漫长夜从东方亮起,一江春水呈阳光状,在大地铺射。

如镜子,照着我们明亮而执着的心。

如果是在早晨,大风从六个方向吹动一滴露珠的跳动。空中一条银线正留给世界一个前行者的背影。

一根角铁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以草木之心的饱满,继续向前奔跑。

继续向前奔跑。

7

一个日夜出没在工地上的电力建设者,他的抒情方式,必定是埋下双手,让铁塔在手中一寸寸从矮到高,从倾斜到正直,从零碎到整体,一棵树一样迎风接雨。让小树粗的导线从线轴上爬出,一米一米越过玉米地,越过山岗,越过生活的头顶,通向光芒的深处。

坐下来的时候,擦净安全帽上的尘埃,侧耳庞大的变压器奏响小夜曲。

注视夜空下的宁静,那忙碌的,悠闲的星星,是我的女儿,也是我藏在心里的情人。

多少个日夜,又多少个日夜。

一把十二寸扳手的棋盘上,拧动士象车马炮的突击。一台经纬仪,说出了人间万事的高低远近。一台测温仪,更是测出了生活凉热的温度值。

在工地上,在架构上,在母线上,在铁塔上,在绝缘子上,在刀闸旁,变压器边。

高举的双手,啪地一声,合上了刀闸。

壮丽诗篇,瞬间成为大地的君王。

8

铁塔在风中,以孤峰之势成长,俯视泥土,接受风的攻击,也突破风的囚笼。用肩上的导线传递心声,传递脉搏的跳动,传递风雅颂。

我进入你的和迎接你的海水、洞穴、树木、火车、种子,火山的喷发,地震的抖动。难说清哪些是你的喊叫,哪些是我的汗水,哪些是你的糖,哪些是我的盐。

土地在艰难中苏醒,睡眼朦胧,仿佛一无所知的处子,而内心的某一处,已大开大合花开花落。

今天,我以光的口吻宣布:

一切暗下去的,重新明亮。

一切倒下去的,重新站起来。

一切腐朽的,重新鲜活起来。

一切,重新找到方向。

一种新的方向。

9

春风是一只巨大的手,一下子掀开了河流盖了一冬天的被子。世界哗啦就绿了万事万物的内心。

特高压就是这只春风的手,你看,能源的大门里出现一个崭新的战略格局。

一盘大棋,重新摆开。

电的光芒,日夜奔走。

从地球遥远的这一边,到遥远的那一边。

如果,地球没有光,你我对面视而不见。

如果,世界没有火,多么寒冷、寂寞。

于是,地球长出树木和干草。干柴过于粗糙和易失。人类开始寻找恒久的一种光,一种热。推动着生命步步走来。

一路脚上带泥,袖携清风。

一路言志抒情,写下锦绣文章。

如果时光返回,时光照在泥盆纪,又照到二叠纪,一种叫煤的乌金,在土地内区域性定格。白垩纪则孕育了石油,把这一黑色血液,掩藏在历史的典藏中。

灯摇夜晚,挖煤发电。

车行大地,飞船上天。

围绕着光阴,头戴鲜花的诗神,莅临人间。

大风吹过河西走廊,吹过三千里起伏的石油。

风从西北吹过,吹过新疆九大风区。

钻进了天空,路途过于遥远,特高压电网以大地的骨骼。站了出來。

电,从远方来。

带着清洁之身。

电,从远方来。

带着蓬勃之气。

电,“把我的身体练成纯金”。

10

如果说电带来了光,那么我正在爬的铁塔,就只是一个比喻,以猛虎细嗅蔷薇的气势,刺破天空时,我不知道是钢铁的锋利,还是人的锋利。

在旷野,在风中。

在内心,在生活里。

一些人在献出自己,但,他们怀抱小幸福,大思念,冷孤独。

他们的骨头,无数的磷火闪着光,照着滚动的露珠。

在秋天的疾风中奔跑。

以电的速度,以光的明亮。

11

一只羊是如此的洁白,使整个大草原经纬分明,生动地活过来。

繁花高过了草原。

大草原真辽阔啊!

我说,我喜欢每一棵草的生动,我是说喜欢每一棵草,我是说,我爱每一个生命的鲜活。

我爱每一个生命,我在说,我爱上了你。

角铁、铁塔、导线、避雷器、变压器。

高压电网、超高压电网、特高压电网。

这些电的身体。

这些光芒的源。

这些生命的亮。

这些我无穷无尽的爱……

12

傍晚,我沿着一盏路灯的光回家,我在一个红色大楼1201室居住。

大楼在夜幕下耸立,从窗口射出的光,布满三个人坐下的一小片草地,有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我打开电脑,季节进入了互联网+时代。

如果我在互联网+里奔跑。那么,没有什么可以追上我。

除了电,除了电的光芒。

多少个夜晚,我以奔跑的速度,追寻一把打开生活的钥匙,一把打开清洁能源的钥匙。

策动天空晴朗,大地安详。

我一次次追寻着电,追寻着自己,追寻着时间奔跑。

13

一个习惯在光明中散步的人,一个习惯了黑夜里有光的人,如果电流突然停止前行的脚步,如黑暗无限制地突然降临。

庞大的隐喻的灾难,将留下比刀刻更深刻的痕迹。

混乱、瘫痪、黑暗、寒冷……

这些暴力阴暗的词语挤压着我们的眼睛、挤压生活的心脏。

比如,2008年南方冰灾。

比如,“美加”大停电。

比如,有一个叫了多年的词——拉闸限电。

世界突然黑了下来,万物重新处于混沌。

在这世界上,我从小到大,都试图看透黑暗的秘密。

为此,我挖四十五米深的灌注桩,下钢筋。灌注混凝土、灌注身体的气息,光的种子。

我去建一个坚强的电网,建一个互联互通的电网。一个声音说,让大输电网再提升一个等级。

让闪电汗颜得无法言语。

我让自己开光芒的花朵。

14

一个燕赵后生,一个电力施工者,一个文字擦亮者,行走在大地上,挖坑、立塔、架线。

一边搬动沉重的角铁,一边学着用翅膀覆盖天空。

以一双素手与钢铁的坚硬纠缠。

以一米七的身高,悬于铁塔的尖上。

凌空的导线,随着电压等级的升高而升高。

视野穿过海水、堤坝。穿过旷野、山谷、摩天高楼、虚无。穿过特高压避雷器的孤独,变压器的蜂鸣。一次次接受高压带电运行的考核。

以一颗螺丝的信念,拧在电网的躯体上。

以一张蓝图的清晰,绘下花朵的模样。

以一把钥匙的精准,启动光芒的大门。

冲锋的必是不可阻挡。

涌动的必是未知的力量。

15

历史的脚步以倒下去的身躯为泥土为阶梯。

创新的路上,鲜血冲击着河水、流沙。

中国人为什么不制造?

这是一个历史的追问。这是一个文化的追问。这是一个追问者的追问。

那么,开始吧!中国制造。那么,开始吧!中国创新。那么,开始吧!

中国引领。

就从我们开始。

从一次特高压变压器耐压试验开始,从一次输电线路的绝缘试验开始,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开始。

一百三十年世界电力史,由于晋东南—南阳—荆门特高压的骤然出现。

中国电力,犹如苍鹰飞过群山,大地渐渐开阔。

16

一场战役的胜利,是一群人的胜利。

一群人的胜利,是一个时代的胜利。

一个时代的胜利,是一个民族前进的脚步。

如果沿着特高压建设的第一张蓝图出发,在1284基铁塔下,在六百四十公里的线路上,五万名施工者,遍地的光芒,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粒光的种子。

铁塔高于树梢,穿入云端。

铁塔的身体是骨头,是热血。或者说,他们的骨头里长满钢铁,长满坚毅,长满力量。

他们把中国电力抬到了高空。

他们使一个国家发出自身的光芒。

时间啊!

在一个钟表加速转动的时代,前进的洪流,势不可挡。

电网极速奔跑的姿势,让世界重新听见了东方的脚步声。

世界再次看见了,中国大步走过的背影。

17

生命與虚无在互相轮回。

时间与新生在互相转换。

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过程。

从2004年12月27日特高压主网架方案确定,到2005年9月23日特高压工程可行性研究通过评审。

从2006年8月9日国家发改委核准试验示范工程建设,到2008年8月20日特高压线路工程全线架通。

从2008年12月8日特高压工程启动调试,到2009年1月6日22时特高压工程开始运行。

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花开。

轰隆隆、轰隆隆,一个特高压电网时代来临了。

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时间没有停止脚步。

是的,“时间开始了”。

是的,时间重新开始了。

时间,穿越了河谷、平原,穿越了精神、肉体。

在无数个日夜。光明使者穿过了现在,在未来的路上浩浩荡荡。

春天的雷声一声追赶着一声。

固执地来到人间。

(选自《脊梁》2019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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