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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纳里·奥康纳:我想拥抱她如拥抱我的爱人

2019-11-07梁卫星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奥康纳暴力书写

我总在阅读。不是“我在故我读”,而是“我读以求我在”。这并不玄虚,稍加追问的人生里,“我”是什么东西,我置身于什么“所在”……都是令人困惑不解的問题。事实是如此扎眼惊心:人们活着,其“我在”却是混沌含糊甚至缺失的。人们冒似自然地活着,贫苦力求富乐,卑微力求达贵;钱权、成功、进步、名词定义着所有的人生如同水定义着鱼,天空定义着浮云,一切都那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是真正自然的人生,倘若人们在这所谓“自然追求”的苦痛与失败中远观近看,便会发现,撕开这层“自然”说辞,人们甚至无法就他们的“中国经验”达成共识,人们的经验认同是如此之少,人们的悲欢少与他人相通。倘若人的感受只是唯一的,人用什么证明其“我在”?因此,我拒绝如此“自然”地活着,我从世界抽离所有的活力与精神,投身于阅读,如同投身于莽原。我以此寻找同类的足迹。

然而,阅读的失败感与阅读的重要性是成正比的,没有经验共识,阅读的悲哀无远弗届。汉语书写的可耻在于,他们不是书写还原中国经验,而是遮蔽扭曲中国经验,他们不想达成共识,而想赐予共识。他们以此撕裂压制着一切零星的弥合努力。他们成效显著,他们的中国经验光荣地撤离了人的经验领域,他们是如此特殊,特殊成了非人。吊诡的是,他们对中国经验的书写表演,他们对中国经验特殊性的非人化强调,却成为了我一切阅读的背景与起点,我由此遭遇了弗兰纳里·奥康纳。这是无以复加的尴尬,尽管我狂喜而亲近,仿佛游子回到了故乡。是的,我在汉语书写里没有遭遇真实的中国经验,却在弗兰纳里·奥康纳的英语写作里与中国经验不期而遇。

几十年来,数亿农人在中国大地上候鸟一般年头年尾迁徙,他们漂泊无定渴求他乡成故乡,他们竭尽全力追求融合认同,数代努力而不免梦想成空,永恒的他者是他们的宿命,这在中国经验书写里我遍寻不着,却在《流离失所的人》里一头撞见。砸锅卖铁把子女送至更上的社会阶层,几代人的艰辛、骄傲、扭曲,代际之间的矛盾恩怨,这是中国经验书写遗忘的角落,却在《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里历历如目。知识分子令人失望的失语与失格在中国经验书写里被刻意遮蔽,奥康纳笔下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却示现了他们的丑陋与低能。至于遍地伪善与空气般弥散的阶层歧视、道德歧视、人性歧视,无所不在的人践踏人,奥康纳竭力示现,在中国书写里,无不为和谐与光荣抹杀。

奥康纳,这美国南方文学的先知其实也是全部人类的文学先知。这虔诚的天主教徒,英年早逝受尽红斑狼疮折磨的非凡女性,人类肮脏与丑陋的最严峻最真实的伟大书写者,以其不朽深邃的洞察力书写的人生经验其实也是全部人类经验。奥康纳当然不曾书写中国经验,她书写的只能是她的美国南方经验。然而,她半个多世纪前的美国经验书写的确展现了当下几十年的中国经验。这看似匪夷所思,实则合乎至高法则:她尊重忠诚于自己的美国经验,她由此抵达了人类的普遍经验。吊诡的是,中国人自豪于自身的特殊性以至于极端化到了把自己非人化的境地,却不幸刚好吻合了奥康纳的深刻洞察:人对自身特殊性的强调与自信自傲正是人的本质罪性,人对自身特殊性强调到非人化的境地,无非是以人神自居,然而,这些人谁也不曾为他人流过自己的血,却心心念念于让他人为自己流血,他们如愿以偿地变成了非人——他们以为的神化其实是动物化、植物化、微尘化、尸腐化。他们因此丑陋肮脏畸形异变到了难以卒睹的地步。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再也没有比奥康纳更执着更全面更透澈的丑陋肮脏变态书写者了。无所不在的丑陋肮脏变态几乎可以说是我半辈子里全部的人生体验,倘若把我全部的人生记忆制成一帧帧影像,除了这一切,我无法指望能看到别的什么。那些都是怎样的面孔啊——虚荣夸张,纵欲放纵,伪善阴郁,自信膨胀,隐忍扭曲,歇斯底里,洋洋得意,蓄势待发,变脸如龙……所有的面孔最终合成为一张长着无数充满欲望面孔的硕大头颅,张着巨大狰狞的嘴,黑洞一般一刻不停地吸纳吞噬着任何东西:花草树木、泥土山石、飞禽走兽、活人死尸,善与美,真与实。

人的生命记忆其实无非是一张张脸,我的生命记忆就是这样一张无所不包的合成脸,积人世间丑陋肮脏变态之大成,我以为再也不会从他人的经验那里看到如此恐怖恶心的脸了——所有那些汉语书写的脸也是一张无数面孔叠合的脸,然而,单纯无辜、饱经风霜、成熟稳重、自信阳光、睿智深沉、善良真诚、慈悲大度,永远充满希望永远向往光明永远光彩焕发永远感恩永远热泪盈眶。这是一张多么完美的脸,它垄断了我几乎所有的汉语阅读空间,它总是跃跃欲试地极富侵略性地要覆盖抹除我与之悖反的中国经验。我持守着生命体验,阅读延伸到域外,美好的意外出现了——我与奥康纳不期而遇,然后,我发现我错了,我的狂喜与亲近难以言喻。奥康纳的笔下充斥着无数我所经验过的脸,她笔下所有面孔的深处都狰狞扭曲蠕动着魔鬼那张饕餮之嘴,无物不吞,无物不毁。我在奥康纳笔下邂逅了我的中国经验。

奥康纳的长篇小说近似寓言,《智血》与《暴力夺取》在戏剧化的渲染中张扬着奥康纳身体力行的某种理念,那种理念是她关于人类世界的终极思考。以此终极思考为指向,其全部31部短篇小说则纯然是对真实生活的书写,人类世界的种种丑陋不堪、层出不穷的肮脏堕落、难以尽数的扭曲变态……这种真实残酷得少有人能够接受,她却反复书写,仿佛条件反射,又似天命使然。所有这些真实的丑陋肮脏扭曲变态是纯然肉体化的,因为灵魂与精神在这样的肉身里根本无法存在,要么窒息死亡要么彻底肉欲化物质化。奥康纳对这些灵魂沉睡精神死亡或者灵魂与精神自甘堕落依附肉欲的人类身体绝无任何姑息与怜悯,它们在她的笔下,即使只是出现一些部位,也只能是丑陋肮脏的。

人的脸总能让奥康纳联想到一切不堪入目之物,如啮齿动物、猫、猪、狒狒、蔬菜、粪便;人们要么长着一张张青蛙脸、鹰脸,齿落发疏;要么脸色发霉、质地如页岩般粗糙通红;或干脆一副蠢笨、痴呆、邪恶相。人的头发在奥康纳眼中与肮脏的拖把、拴香肠的线滴落着卤肉汁等等日常生活中目不睱接的脏乱差物象有着高度的同一性。人的眼睛也很难看到美好的景致,除开明显具有宗教隐喻性质的景物,人的眼睛所及之处依旧与日常生活中的脏乱差物象有着高度的同一性。奥康纳笔下的世界如同九幽地狱,自然,活于其间的人类,则集丑恶变态肮脏之大成,没有强大的承受力,阅读者根本无法接受。

奥康纳不容丝毫变形矫饰地书写了她的美国经验,在她的人生体验里,人类世界与美丽、优雅、高贵之类的词绝缘,人类生活就是赤裸裸的丑陋和可怕。奥康纳的真实书写因为过于逼真,以致如漫画一样惊心动魄,从而形成了梦魇之效。当我读着她的这些深刻体验时,我面前浮云般卷动变幻的是我的同胞们丑陋可怕的面孔与夸张变形的姿态影像,他们追逐不息他们争斗不止他们算计不停他们享乐不尽他们施虐不够他们受虐不悔,他们活得比虫子还卑微下贱却以为把握了自己的人生甚至掌控了他人的人生。我真实可怕的人生体验是如此梦魇般黑暗,它时刻突出如浮雕醒目如皮影。这是真实的辩证法,极致的真实比梦魇还令人恍惚迷离。我因此想拥抱奥康纳如拥抱我的爱人。

奥康纳固然不吝笔墨给丑陋的人类画像,但那只是细节的综合,乃肉体人类不堪入目之理念实践。她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周密而深刻,肉体人类不堪入目的不只是他们的皮相,人类生活一切领域在奥康纳笔下都一一破产溃败腐烂,他们的生活与他们的肉身切合无缝,一如蛆虫之于粪坑正是天作之合。首先,作为人类世界的社会根基,家庭在本质上溃烂解体。奥康纳笔下,所有的家庭无不残缺阴冷,那些死去的父亲从未甘心死去,他们的阴魂总是试图夺舍子女,把生活留在过去。那些寡妇们要活成自己,却无不把自己活成了女版男人,她们的权威来自那些死去的男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家人之间,无论兄弟姐妹抑或是母子母女之间,总是弥漫着厚重的怨恨、轻蔑、仇视……他们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时刻暴发着人心的战争。这些随时随地的惨烈厮杀扎根在家庭的基石两性关系荒凉冷硬板结厚实的土壤里,恒久开放着黑暗的恶之花。家庭内部两性之间既然如此,就不可能指望超越家庭的人际关系与不同种族肤色之间的人类关系是和睦良善的,战争的恶之花开放在所有人心里,无人例外。

奥康纳不给阅读一丝亮色,人生而丑陋且无往不在更深的腐朽之中。再没有比这更本质更切实的共鸣了,我的中国经验里,战争从没有一刻在任何角落停止过,人心的尸臭充塞于天宇。我们的家庭里,两性关系自有其特殊性:男性乐于展示自己的控制力,女性乐于享受男性的控制——只要男性控制力足夠强大,能漫溢于家庭之外,掠夺他人。这建立在纯粹施虐与受虐基础上的两性关系维持着恬不知耻的主奴和谐,因此,父母子女之间难以存在平等正常的亲情,因为子女必须承担起对外界的掠夺责任,如子女无足够能力掠夺世界,那么,就是对父母的价值抹杀。主奴关系是自主扩张型关系,一旦基本的两性主奴关系形成,就会无处不在,父母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家庭代际之间就只能为之支配,而在家庭之外,一切社会关系便会癌细胞一样如此无限繁殖,即使看似平行相交的同事朋友间,也为之支配,在平静的日常表情下,暗黑的主奴心理汹涌澎湃。

主奴关系每时每刻都在扩张,病毒一样疯狂扩散是它的本质程序。此乃战争程序,一旦开启,就不会停止。奴役、剥夺、敲诈、蒙骗、抢劫、偷盗……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没有比这更丑恶更可怕的生存状态了,战争日常形态化了。歧视所在之处,必有施虐与受虐。而主奴关系扩张而成的庞大社会网络里,歧视既普世又终极,只要存在财富和权力的差别,哪怕只是些微差别,都会有歧视的毒雾在人心间弥散。与奥康纳不同,这里,民族、肤色、教派之间的歧视虽然存在却只是衍生性的,并非最重要,歧视在此变得单纯而肤浅,但更为绝对与普遍,有如空气一样普世且不可或缺:权力,是一切歧视的合法性。不论男女老少,不论民族种族,不论肤色信仰,只要拥有权力,就在歧视的等级链条里占据了有利位置。

这个金字塔型的等级链条,是世界的骨架,生活的法则,最下层乃无量之权势赤乏者,最顶端的,自是权力的至尊,也由此成为文化、经济及一切领域的至尊,因为权力可以兑换占有一切。金字塔有巨大的韧性,来自于其奇特变态的平等——塔中个体,无论蚁民至尊,必须遵循权力通吃的法则。任何至尊,即使含着金钥匙出生,他在踏上至尊之位前,也曾匍匐屈膝于至高无上的权力脚下,经验过蚁民的心路历程,他或许比一个蚁民踏上至尊之位要容易,但他们一样都不过是相对的主人,绝对的奴才。这是奥康纳所不知的中国普遍经验,但当她写出了她美国经验里的歧视大观,也就同时写出了中国生活的歧视大观,虽然具体内容有差异,但其实是一样的人类:他们热衷于奴役同胞同类的战争,他们丑陋而变态。

所以,绝非巧合,奥康纳的小说还是暴力大全。在丑陋肮脏的世界里,既然战争不过是日常生活状态,那么暴力就伏在人们的门前,开栓可见。奥康纳尊重生活尊重日常经验一如她尊重自己的天主教信仰,往往令人惊讶她的现实主义究竟需要怎样强大坚韧的心脏。这是持续震惊的阅读体验,只要翻开奥康纳的书,这震惊就会刺破我们谎言一样的生存平衡。这是奥康纳追求的效果,她既然撕下了一切和谐温馨的文明外衣,就得赋予野蛮的日常战争人生以显豁的形式,而这,再没有比具体的暴力更恰当的了。尤其令人震惊的是,只要阅读开始,阅读期待就不由自主地成了暴力预感,而当暴力验证预感时,阅读震惊仍持续着:这暴力是如此偶然,以致于必然会发生;这暴力是如此漫不惊心,以致于惊心动魄;这暴力是如此琐屑细腻,以致于震硕坚挺……如此阅读体验仿佛行路,行人知道路上会有石子,但他无论如何都会撞在上面。再没有比事先预知的震惊更令人震惊的了,奥康纳以此告诉我们,人类其实就是如此愚蠢,人类世界就是如此荒唐可笑。

但,奥康纳笔下的暴力是二重性的,它既是审判,又是恩典。审判与恩典潜伏于日常生活,随时随地会暴发,不由人自主。当审判来临,恩典必然随之涌现,所以,暴力在这里变成了由死得生,是众所周知的那一位复活的重现。人心的战场在此时此刻鲜明地呈现出旧约上帝严峻的面孔,他不是人文主义温情脉脉,也不是自由主义爱心喷涌,他完全不在乎人的想法,他冷酷甚至残暴:没有谁是预定的,恩典无处不在但并不易得,你得付出血的代价。但这终究是善的美的,死亡尽头毕竟有福音的消息。这与汉语生活的暴力真相有着令人绝望的区别。是的,我们的暴力无处不在,我们的暴力日常又突兀,但我们的暴力没有持久震惊的效果,它与日常生活一样令人习焉不察,因为它不是审判,因而也不是恩典,它只是命运,只是现实,如吃饭喝水一样,是一件不假思索就习惯与接受了的事。

再没有比这更绝望的真相了:汉语生活的暴力只是暴力,纯粹死亡的屠刀,它单调地挥动,没有收割生命的丝毫快感,它只是机械地工作。既然没有什么审判,也没有什么恩典,那就一切都是平面化的,因此汉语生命是高度同质化与粗鄙化的,因为除了机械地为活着而活着,自以为是却惯性地追逐着权势名利,他们的内心是纯然的荒漠与冷硬,根本就没有丝毫内在生活的痕迹。这是必然的,因为他们其实是“它们”,是完全肉身化的存在,注定只能为纯粹的暴力而活也为它所终结。当审判与恩典降临,肉身退后,心灵上前,精神冲破天花板的禁锢暴发出巨大喜悦与欢乐——如此善美的生命奇观,我们永远看不到也领受不到。我们只是“它们”,屠案上的肉块,如此而已。

因此,阅读奥康纳,当然不止狂喜与亲切,我从她笔下丑陋肮脏的世界体验到我虽然活在特殊国度,却一点也不特殊,我不过是一个人。而任何人无非越傲慢自大越自以为圣,其实越可怜卑微,在强权至上的丑陋世界里无非等级链条里一只自以为是的扭曲蛆虫。这是我本真的汉语经验,在奥康纳这里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印证。阅读奥康纳,我前所未有地洞悉了我的“我在”,然而,这是多么绝望的洞悉:奥康纳心怀我无能拥有的信仰,这让她活在丑陋的世界里却拥有净化一切的信念——她的世界里,一切都终将被拯救或丧失;那些丧失的,也是一种为了拯救的启示。而我的世界里,强权就是信仰,日常战争是信仰的唯一方式,这里没有审判也不会有恩典,一切都不会得到拯救,包括我读,包括我在。一切注定会丧失。

梁卫星,作家、学者,现居湖北仙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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