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来信
2019-11-06闫语
闫语
傍晚,穿过繁华的中央大街,我和女儿来到松花江畔。虽然天已经黑了,这里的人依旧很多,三三两两地走着,聊着,或者就只是静静地站着听江水流动的声音,此时的月亮就像一个大大的橘子挂在天空,仿佛只要伸手去摘,就會有浓浓的汁液流出似的。
女儿说:“妈妈你看,远处有一条小船划过来了。”
远处的平羌江上果然驶来了一条小船,随着小船越来越近,我仿佛看到李白正仗剑站立在船头。我听到船上的人说着一些难懂的方言,而船正在顺着水流的方向缓缓地前行着,最后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中。这样的夜里,半轮秋月正倒映在江面上,江的两岸是重重叠叠的树林和山峰,树影中隐约流淌着如水的月光。
李白站在船头,是在向多年之后的远方久久眺望吗?他的视线内,青山吐月,月影映入江水,又随时间之水从船舷缓缓流过,月亮的质感摸上去温文尔雅,皎洁如初。他,开始依依不舍了吗?
我知道,在这样的月色里,当记忆中的那些乳白颜色的时间,花瓣般坠落在夜色里的时候,已经布置了许多烟雨迷蒙的故事和无头无尾的传说。那么,当月光如水在旷野上流淌时,李白正走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路上吗?
我不得而知。
我知道的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夜,我的朋友振忠就是坐着乌篷船,离开了他那有着美妙乡音的家乡,踏上了北部边陲的高寒之地。好像也是这样的秋天,他一路向北,寒冷不断把他侵袭又不断用别样的温暖来包裹他。从那以后,他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而想家的念头却在日益增长,直到他无以复加,直到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妈妈,我想回家。”女儿拉了拉我的衣角说。
回家的路上,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今夜是圆月,辽阔的橙黄色上带着红色的褶皱,世界的深度就介于晦涩的橙和朦胧的黑之间了。我从未见过月亮挂得这样低,触手可及的空里却充满着无限的华彩。现在是秋天,我和女儿走在月下,举头凝望夜空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些眺望的人群和一些温驯的眼睛,他们的目光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看见那个总是把自己喝得烂醉的人,从街口踉踉跄跄地走过时,我们停下了脚步。夜已经有些深了,他没有回家,手里拎着半瓶酒,神情漠然地在街上晃来晃去,或者干脆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偶尔,他还会站起身来东张西望,好像在等什么人。
大家都叫他酒疯子,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只知道他来到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他的酒量一直都很好,只是他从前很少喝醉,至于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烂醉如泥,为什么会让自己醉生梦死,没有人说得清,也没有人想要说得清。人们只是习惯了每天都看见他手里拎着酒瓶,晃晃悠悠地在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嘴里还振振有辞。
酒疯子,通常用来形容喝完酒后就大说大笑无理取闹歇斯底里的一类人。显然,这个称呼对他并不十分贴切,因为他喝醉之后从来没有大声吆喝过,也没有胡说乱说过,更别说发狂发疯了。他只是在借酒消愁。是的,借酒消愁。如果你问我,他消的是什么愁?我不知道。不知道好,不知道比知道好。正是因为不知道,我才可以随了自己心里的意愿,想象着因为酒醉而别具一格的一个个瞬间,仿佛我就是当时的亲历者,或者是旁观者,哪怕仅仅是匆匆的过路人也好。就好像我们读着书上的一段文字,去想象当时的场景一样。
那天,我在书上看到李白正和一些市井小儿喝得兴起,便被糊里糊涂地召进了宫里。原来是皇帝和贵妃娘娘赏花,诗情突发,希望有人作诗助兴了。他当时喝得真是不少,酒劲直往上涌。借着酒劲,他拿足了架子,让国舅为他捧砚,让高力士替他脱靴,顿时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了三首诗,真正是文采斐然的佳句名篇。这天晚上,宫廷乐师李龟年主唱,皇帝亲自吹玉笛伴奏,贵妃娘娘手捧颇梨七宝杯,品着西凉进贡的葡萄酒,听得入了迷。君臣尽欢而散。
所以,想象中的长安城进入了梦乡。
所以,想象中的长安城又沐浴着夕阳。
夕阳中的李白,踏着余晖走出了长安城,然后一路向东,无限迷茫。江湖之远,只有这一双傲慢的靴子和一把佩剑伴他闯荡,当然还有酒和月亮。要说皇帝对他真是不错,不但没有治他的罪,还赏赐了他很多的金银。细想来,这样也很好,远离了仕途,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喝酒吟诗论剑了,岂不快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孤单了。他突然间很失落,好像他从来就很失落一样,好像从来就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月下饮酒,好像从未出现过任何人,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像曾经的种种际遇都是他一个人的梦境。所以,当他一次次从酒中醒来的时候,发现眼前的月亮竟然和梦里的月亮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喝酒,还是在酒里做梦,抑或是酒就是他做的一个梦?或许,他真的就像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一个叫余光中的人说的那样,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把自己藏了起来,凡他醉处,皆非他乡吧。
书,是一次遥远而飘逸的触动,它不需要交付邮差被连夜寄走,也不需要马上拆开阅读,它只是静静地守在那里,守住那些心灵的话语,像时间守住岁月中的浮花。这样的一本书,可以把风尘仆仆的古道还给驿站,把月影婆娑的时间还给一匹马,也可以把天上的谪仙人还给尘世。
“李白是酒疯子吗?”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女儿的问题。女儿刚刚上小学,很多的词语她还分不清准确的用意,所以总是会冒出许多个莫名的问题,让我应接不暇。
我们说起诗仙李白,总是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象着他那些花间一壶酒、长醉歌芳菲的日子,想象着他在月下独酌,那种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那种销熔孤愁、涌动灵感的神奇,那种氤氲的粪土权贵、超越生死的英迈之气,相信没有人会把他和“酒疯子”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想上一千种头衔和概念,也不会想到这个词。
只是女儿的突发奇想罢了。
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一部小说,里面有一段这样的描写:那个春天,至于是哪一年的春天,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鄂州的一个朋友介绍他去拜访谭员外的。谭员外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在谭员外的庄上住了两个月,没吃多少饭,却喝光了谭员外窖藏多年的六大缸酒,庄上的人都好像被他喝怕了。那段时间,他除了每天一壶一壶地喝酒外,就是到处打听有没有长安方向传来的消息。每次醉了,要躺下睡觉的时候,还总忘不了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人家,要是有长安来的人找他,一定要赶快叫醒他,不然会误大事的……就是看到这里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这个词。我在心里说,原来李白是个“酒疯子”啊!
当然,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我生活的城市地处高寒,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这里的最低温度是零下40度左右,最高温度也得零下20多度。所以,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喜欢有事没事地喝上几口酒。记得小时候的冬天,爸爸每次从外面回到家里,都会喝上一小口白酒暖暖身子,再去帮妈妈准备晚饭。也许是因为妈妈常年喝药酒的缘故,她的酒量也很好。只有我,喝一小杯啤酒脸上就像发烧一样,如果是一瓶的话,我整个人就像在棉花上跳舞了。
所以,酒量好的人,在我眼里都是天赋异禀的。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就连从来都不怎么怕冷的我,也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意。而芳姐恰恰在这样一个冬天,从广州来这里看我们,一下飞机,冰天雪地的景象,呼号的北风,满眼的羽绒服和步履匆匆的人们,无不把芳姐衬托得更加瑟瑟发抖了。这时,芳姐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瓶酒,拧开盖子就喝了一大口,随口说,这样就不冷了。零下40度的天气,绝对给了芳姐一个下马威。
从广东到东北,芳姐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毛呢大衣,她不怕冷吗?很可能不怕。刚到这里的前几天,我们领着芳姐去了索菲亚教堂,再沿着中央大街走到江边,过江之后就是冰雪大世界。去道外尝尝各色小吃,去学府路逛逛书店。走着走着,迎面偶尔还会遇到朋友,于是我们一起去喝茶、吃饭,或者干脆去酒吧坐坐。看得出来,芳姐很喜欢这里,也喜欢这里的酒,尤其是一边吃着红肠一边喝着酒。芳姐的酒量很好,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看上去瘦瘦弱弱的一个人,一瓶富裕老窖下肚,却丝毫没有醉意,只是那些幽暗的心事慢慢爬上了她的眉宇,笑容也开始郁郁寡欢了些。我呢,几杯啤酒喝下去,就醉得有些不省人事了。几年后,芳姐去了英国,我们通过邮件、电话或者微信联系。虽然相距遥远,我的每一点小小的成绩她都没有错过,还时常给我鼓励。她把我的诗歌翻译成英文贴在国外的网站上,她也把自己创作的油画拍成照片发给我。
现在,我的酒量还是没有多少长进,却越发地想念远方的芳姐了。我想念芳姐的此刻,希望她那里正是艳阳高照。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李白正和一群文人在洛阳的街头高谈阔论。这时候,有一个人拨开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来到了围观人群的前面,不时地向他们这边观望着。刹那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李白不得不多看了这个人几眼,在之后的一段時间里,他们成了最好的游伴,酒醉之后他们同榻而眠,醒来后继续寻仙访道的路程,真乃优哉游哉。他们一同游历了梁宋,登吹台、琴台,一起渡过黄河,共游王屋山,前去拜谒道士华盖君。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华盖君已经不在人世了。一路上,他们同游同咏,亲如兄弟。可以说,这一年是李白离开长安后最快乐的日子了。我想,正是因为有了子美的陪伴,他放浪形骸的生活中所深藏的痛苦之心才得以片刻的平静吧?后来,他们在兖州分别。一个需要前行,一个需要修整。一个西去长安求功名,一个则南下继续漫游。那是一个冷冷清秋的早晨,霜露初降,水天茫茫,几只野鹤扑扑飞过,散散漫漫地扑腾过反光的河面。李白要上船了,彼此执手相望,道一声珍重,眼眶一热,强忍住痛楚,泪水却还是潸然掉落。从此,一个剑客的影子被罩在了一段秋风四起的时间里,而一个诗人正行走在一个接一个的酒杯中。
读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已是深夜了,树枝在寂静无比的夜里萧条而落寞,月亮刚刚拂窗而过,留下月光在地板上尽染风霜。我坐在床上,女儿睡在我的身边,不时发出细碎的鼾声。可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就从书架上找了本书来读,感觉到肚子饿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这时候,我会突然想起奶奶,我觉得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很可能也很应该遇见奶奶。记忆中,每天清晨,奶奶都会坐在院子里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榆树下,一边安静地织着毛衣,一边等我起床,旁边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奶奶亲手做的葱油饼和炒鸡蛋。每当这时候,我都会觉得毛衣针发出的细小的摩擦声,就是奶奶在喊我起床,而那一层层的波浪线,就是奶奶脸上漾开的笑容。
对于奶奶断断续续的记忆,让我感觉到了一种脉脉的温情。
故事中,李白也遇到过这样一位慈祥的奶奶。那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李白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溪边,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在磨一根很粗的铁棒。于是他很有礼貌地问婆婆磨这根大铁棒做什么,老婆婆说要把它磨成一支细细的绣花针。见李白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老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儿,蹲下身来,慈祥地对他说:“好孩子,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绣花针哩!”
这是一个被讲了无数遍的故事,奶奶讲给爸爸听,爸爸讲给我听,我讲给女儿听,女儿又会不会讲给她的孩子听呢?听到故事的人,会不会被简单的结构和僻静的叙述覆盖了回忆与想象呢?
在这个秋天的早上,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眉毛上开始被涂上了白霜,晨光蒙着我的眼睛,那等在时间里的太阳,照耀着众多交错纵横的街道。许多本书里的生活气息和写作背景就像疏密有致的蜘蛛网一样,笼罩了我的思想和写作的欲望。我被许多的故事困扰着,影响着,我在季节和昼夜交替的缝隙里,用手指轻轻地翻动着书页,那是一种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困难重重的才能。我坐在桌前,透过窗子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我感觉自己接连数月来要写点什么的冲动恢复了,而我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与此时毫不相关的一幕。
渤海国的使者带着国书来到长安,不料文武百官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认识国书上面的字。翰林学士贺知章回到家中,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李白问明情况后说:“可惜我金榜无名,不能为朝廷分忧解难。”贺知章听说他能识番文,立刻做了引荐,李白随即被赐进士及第,穿紫袍束金带,在金銮殿上醉书狂草,展示了大国威仪,吓退了挑衅的蛮国。
书,是时间在两个向度的延伸。向前翻,第十六页,圆圆的月亮被李白捞成了两半,因了这个故事,人们在文德桥旁修建了“得月台”。向后翻,第五章开始的时候,李白登上了黄鹤楼,诗兴大发,正要题诗,却见崔颢的诗,自愧不如,只好搁笔。
我们打开书,就是和他人一道共同打开曾经的故事。书的撰写者可能就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而看书的人是另一个角色。这时,一阵风从附近的街巷里刮了过来,风吹树响,我不住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我对着窗户出神了很久,我凝望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故事中的他,内心一片孤独。
我按照类似的逻辑一遍遍地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兰姨。
兰姨安静地坐在家中,在一个只能看见一棵樱桃树的窗子前梳头,乌黑的头发让她感到孤独。在她的四周堆满了要干的活儿,我看到兰姨原本修长的手指已经被繁重的劳动磨得粗壮起来。丈夫远在他乡的日子里,兰姨没有做过一件柔软而芬芳的衣服,我躺在兰姨怀里的时候,他乡的那些房屋和方言突然间变得清晰起来了。我听到了一封信缓慢地行走在路上的声音。
有一封信正缓慢地走在路上。
我看到邮递员斜挎在肩上的绿色书包时,目光突然湿润了。我似乎已经知道书包里没有兰姨盼望的那封信了,只是想不起那封信是正走在来的路上,还是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封信。邮递员把空空的书包重新背在肩上离开时,书包里便装满了风,我知道一些草和紫色的花会在风中慢慢生长,长成一封信。如果是我收到了这样的一封信,发现原来是一个只有开头而没有结尾的故事,又会不会期待着下一封信呢?
我坐在秋天的清晨,兰姨做的烧饼的焦黄气息远远地飘过来,我仿佛看见兰姨在一片高矮不齐的老房子之间摇摇晃晃地走着,不时地有人和她搭话,问她:“来信了没有?”兰姨只是笑笑,然后默默地望着路的尽头。
兰姨曾经说,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时间久了,她甚至都开始相信这不是梦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了。我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她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出神。
女儿也曾经问我:“你会反复做同一个梦吗?”
我说:“会啊。我就经常梦见月亮下面有一个人在喝酒呢。”
“只是一个人,没有其他人吗?”女儿说。
“是的,只是一个人。有时候他会和月亮说话,有时候他会在月下手舞足蹈。”
“为什么总做这个梦呢?”女儿说。
“我想不起来了。”我说。
我对女儿说,我总是隔段时间就会做这个梦,而且每一次的情景都一模一样,可我就是看不清梦里他的脸。女儿说,那就不要想了。
那時候夜已经很深了,女儿说,我们可以挤在一起睡,这样我就不会做梦了。月光仿佛就是这个时候透过窗子流淌在我们身上的。我刚刚躺下,就听见女儿睡熟的声音了。这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被重复了若干次的梦,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庞,却透着无比的沧桑,仿佛有树叶和花瓣在迎风飘落,而月光却给了他一个喝醉的形象,也给了时间一个被风声灌满的剧场。
风,还在附近的街巷里刮着,刮走了我的倦意,挂在街角的一棵老树上。我看见老树将晨光披在身上,老树就散发出时间的气息了。在这样的气息中,一些人和事斑驳起来,注定不能以完整的样貌呈现,有些是别人断章取义,有些则是因为自己的缘由,被裁成了无数块,没有平静,也没有自由。在我的印象中,李白先是那个英迈豪放的剑客,仗剑走遍天涯,然后才是诗人,才会有怀才不遇的郁郁寡欢。所以,人生的过程,有可能就是一个承受的过程,在不同的时期,承受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
李白在流放的途中,遇到了大赦,被放还回到了江夏。江夏的月色如水,他已然花甲。此时他仍割舍不下对国家命运的关心和对百姓疾苦的同情,那些有意为自己作传的语言被他密密麻麻地写进了诗歌,同时被写下的还有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现状。他九死一生,喜出望外。但是很快的,这种愉悦的心情就渐渐黯淡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期望施展抱负与皇帝毫不问津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带来的痛苦和绝望。于是,他重振大国威仪的愿望只能被铭刻在那个时期的风中,并在秋日的月光下奔走飘扬了。
李白心情的种种起伏和变化,是随着一段又一段路程上的见闻,和一次又一次聚会上的唱和之诗表现出来的。这个秋天,我读着一首又一首被月光洗涤后的诗句坐在晨光里,仿佛看见他正在对月亮说:“昨天和明天都在这只小小的酒杯里,只要一饮而尽,昨天的怀才不遇和明天的踌躇满志,就确确实实地充满了体温。”可是,月亮却不理睬他,只是在他歌唱的时候默默徘徊着,在他舞蹈的时候任自己的影子零乱罢了。
与此同时,远方的一位朋友正在设身处地地为李白的安危着想,打听到他的行踪之后就写了一首长诗,对他的一生做了精练的概括。我们不知道李白是否收到了这首赠诗,这位朋友没有得到他的回音却是肯定的,因为不久之后,朋友又作诗一首来表达对李白的牵挂。他们之间的故事被后人流传至今。萍水相逢的两个男人竟然可以产生如此深厚的友谊,即使在多少年后,任谁读到这样的故事,都会在内心掀起波澜。
书,是一次合乎规范的侵略。看到它翻开它的瞬间,在无意识的阅读中,书中的故事就已经从无以追忆的黯淡过去,无可阻挡地流向无从捉摸的未来了。
这段故事让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读一封信,一封在一片澄明中飘飘荡荡的书信,它听不到任何凡界或是仙界的声音,它在误入的歧途上执迷不悟。它的步态十分奇特,就如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在起伏的波涛里奋勇向前。它在我的幻觉中来回走动,四下张望,仿佛在思考着如何才能走出我的幻觉,而我却全然不知。
故事中的李白在朝我微笑呢,带着流浪的苦涩。我看见他在当涂的长江上饮酒,在月色之下,岸边的一棵桂花树在用叹息删节着他恣意狂狷的时光。在“上阵杀敌”的呐喊声中,那些孤苦岁月在他的心上掠过沉重的泪珠。他跃入江中捉月的那个动作,是如此沉默无声,几乎是悠然飘入大江,轻盈得如梦如幻。他终于和无边的孤寂融为一体了。但孤寂不是他,他是梦,孤寂是夜色,他们相互寻求,最后随了酒的牵引找到了彼此。我看见他脱去了旧时的枷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伸展双臂,骑鲸飞上了青天。从此,他跳出了庄重的时间序列,在浩渺天宇间的另一种岁月中治愈了他的创伤。
这时候,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街上疾驰而过,被惊醒的蚊子在房间里飞舞了一阵后,又回到了先前的地方各自停歇着。只有晨光悄无声息,不断地漫过一些新的地方。现在,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了。我把手里的书放到桌子上,然后不自觉地望着这本书,望了很久。书的封面上有一个背影很辽阔,看不清是谁。这是用繁茂的字体写成的一本书,书中平常而传奇的故事,使我常常看见一条柔韧有力的绳索在若隐若现地伸展着,紧紧拽着已经布满绿苔的岁月来营造月亮和酒的温馨。
现在,温暖的晨光从指尖缓缓流过,那本书上就罩着一层轻纱似的浅显透明的尘埃了,它如同一道幕布或一種过程出现在这里,令人浮想联翩。记得多年前那个秋天的月夜,霏儿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简单地问好过后,我们开始漫不经心地说着天气、工作和朋友,她让我感到她具有那么多的美德,我的生命中从此多了一道亮色。以后,那道亮色就如同德行的源泉,以至于她的光彩一进入现实就显得更加耀眼,使我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她的美好中。现在,她生活在南方,每年夏秋之际都会飞回来看我,当然,我也去看她。每次我们都会在月光下喝酒聊天,因为我们都喜欢月亮,喜欢纯洁与美好的事物。只是,她的酒量比我好得太多了。
现在,我应该轻轻地从故事中退出来了,就在这个被人们称之为清晨的时刻。要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在故事里一直待下去的,如同夜晚之前的白天必定要跑到此夜的身后等候下一次的替换一样。如果一个故事是一本书,我会不会乐此不疲地沉浸在平凡而艰辛的创作中呢?如果一本书是一封信,我又会不会用“一次意外的书写”来选择一个企图逃避结局的开端呢?远在几年前,或是更远的时间里,我曾在教科书中看到过李白的独立、自由和奔放。李白是自然之子,他把情义给了长江大河,给了锦绣山川,给了天上明月,也给了数不尽的相见恨晚的兄弟和红颜知己。可是今天,我却看见李白坐在书中那棵充满回忆的树下,月光在他的周围虚构着风景,最后他自己也被月光虚构进他无望的视线里了。
我从故事中退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北方秋天里特有的馥郁香气沁入心脾。这个早上,我看见一座残阳如血的古老城门在缓缓打开,辚辚的车马和百姓正在城门下鱼贯而行。当李白从城门下走过的时候,我知道他的怀里揣着一封连夜写好的书信。那是一封在油灯下写的书信,我看见他在时明时暗的灯光下把思想和心灵都倒空了,然后装上喝不完的酒和写不尽的文词,在一个诸多变故的年代里的一个恒定的清晨走在城门下。我看见一种变化的光照在李白的身上,或许是一种魔光,或许是一种神光,或许只是清晨那一缕清新的太阳光。我看见李白在通往遥远现代的驿道旁,就着馥郁的花草气息邮寄了一封信,一封与时间一样长,与月亮一样美,与酒一样醇香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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