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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

2019-11-06丁小龙

北方文学 2019年25期
关键词:二姨丈夫儿子

丁小龙

要不是那个古怪的来电,蒋梦书的这一天堪称完美。

上午,她去市政府领奖,因其在教育事业上的成就,而被评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荣誉,也让她觉得自己以后更有地位,更受人尊崇。之后,她清晰而富有智慧的获奖感言,赢得了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蒋梦书知道,那不是象征意义上的鼓掌,而是发自内心对于她的肯定。因为经过很多类似的场合,她确定自己能够辨认出两者之间的微妙差别。最大的区别是,以前她只是台下的无名观众,而今天,她站在了舞台的最中央,成为全场真正的焦点。拿到奖杯的那一刻,她流下了泪水,多么希望母亲就在这里,看到她所取得的成绩!当然,泪水中还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涩。

颁奖礼结束后,她又接受了市电视台的专访,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当记者问她最想感谢的人是谁时,她不假思索地说,是我母亲。接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年轻记者问她此刻想对母亲说些什么,随后把话筒递到她旁边,镜头也随之转向了她。她在原地怔住了三秒钟后,面带微笑地说道,抱歉,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看到了记者脸上尴尬的神情,随即又说道,但我知道,母亲一直会守护着我。在多年的磨砺中,蒋梦书早已学会了与他人交往时,如何取得心理上的主导地位。

下午,返回学校时,发现行政楼、教学楼以及图书馆前分别拉着内容相同的三条横幅——恭喜我校教师蒋梦书荣获“全市十大杰出青年”称号。走在学校的路上,她发现同事们和学生们看她的眼神都与过往不同,而她自己也特别享受这份钦羡,享受被他人重视的感受。随后,她去了校长办公室,汇报最近整个语文组的工作状况。听完她的汇报后,校长连连点头,称赞道,蒋老师,你为咱们学校赢得了荣誉啊。这是校长第一次叫她蒋老师,而平时都是直呼其名。蒋梦书站了起来,感谢校长平时对她的关照和提携,并说这份荣誉属于整个鹿鸣中学。在何种场合说何种话,蒋梦书久战沙场,早已经练就好此种本领。她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女战士,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的软肋。

下午上完了语文课,她回到了办公室,收到了李明奎发来的微信。没有什么客套话,只有一句话——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你肯定会当上副校长。蒋梦书又反复读了这句话,每个字都细细品鉴,不愿放弃任何一个细节。她早已习惯了李明奎的这种言辞方式,冷冰冰的字词后,其实是真实而滚烫的爱。她心里特别清楚,自己能从普通教师到语文组组长,再到全市十大杰出青年,背后都与李明奎有着重要的关系。李明奎是教育局的副局长,也是蒋梦书的秘密情人。在公开场合,她称他为李局长,私下里则直接叫他哥。他比她刚好大十岁,既是兄长又是最亲密的朋友。蒋梦书确信,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蒋梦书又把那条信息读了一遍,然后又抄写到自己的笔记本中,才确实了他的话。随后,她便回复了他的信息,写道,谢谢哥,随后我们再庆祝。

下班后,她带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将奖杯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丈夫黎向前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儿子黎夏也随后回到了家。七点整,他们围着桌子,准时吃饭。丈夫准备了红酒,很显然是超市的那种便宜货。蒋梦书假装很开心,感谢了丈夫和儿子,随后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说实话,蒋梦书早已厌倦了他做的饭,厌倦了他千篇一律的话,厌倦了这种沉闷的家庭生活。但是,她并没有勇气逃离这种生活,更没有勇气重新开辟新生活。特别是今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公众人物,大小也算是个名人,更不能去轻易损毁自己的正面形象。她要维持这种表面上的和平,虽然她和丈夫已经没有了共同语言,基本上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儿子也将她视为仇敌——她是黎夏的语文老师,以最严格的方式规范他的学习和生活,从来不讲母子的情面。整个晚餐,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多余的话,却喝光了整瓶红酒。这也是蒋梦书第一次允许儿子喝酒。他已经上初三了,面临着即将到来的中考。

吃完饭后,丈夫去厨房洗碗,儿子回卧室复习英语,而蒋梦书只想泡一个温水澡。她来到浴室,洒了香氛,对着镜子,卸掉了携带一天的妆容。她看到了自己眼角的皱纹变深变浓,皮肤也黯淡无光,而眼神中满是疲惫劳碌。她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比有妆容的时候至少年老十岁,而这或许是最真实的自己。独自一人时,蒋梦书才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身上还有香水的气味,这是李明奎送的香水。每年生日,她都会收到他送的名牌香水,每一款的調性都各不相同。这已经是他送给她的第七瓶香水了。李明奎特别懂她的心思,总能恰到好处地打动她。蒋梦书知道这是他们相处的最佳方式,保持距离,保持暧昧,但永远不能,也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在这一点上,她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纠缠他,威胁他,逼迫他离婚。即使在情感上,她都是理性主义者,懂得分寸与方式,而这也许是李明奎喜欢她的地方。

与李明奎不同,丈夫从来没有送过她生日礼物,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也没有,而这多少也减轻了蒋梦书对他情感上的愧疚。丈夫是一个木讷笨拙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在国企做最基层的会计工作,早已没有了升迁的可能,而他好像也乐于做一个平庸的人。他喜欢做家务,承包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脾气也非常温和,几乎没有和蒋梦书红过脸,更没有吵过架。身边的人都说他是一个老实人,一个好人。蒋梦书明白,这是他们对他的鄙夷,甚至是侮辱。刚结婚那几年,蒋梦书还会督促他上进,争取更多的机会。后来,她也放弃了这种念头,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和儿子身上。不管怎样,和他一起生活,没有风浪,也没有险境。

泡完澡后,她坐在客厅,开始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最近几年来,她越来越喜欢读这种大部头的外国小说,前段时间刚读完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对她而言,这是一种短暂摆脱日常生活的最佳方式。

没过多久,手机铃声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放下了书,接通了电话。

请问你是蒋梦书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你是哪位?

我是你哥。

你打错了。

之后,蒋梦书将这个陌生号码拉入黑名单,然后关掉了手机。每次收到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她都会立即将其拉入黑名单。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不相干的人耗费气力。随后,她又重新进入书本的世界。然而,她的内心有点慌乱,因为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始终回旋在她的脑海,搅乱她的思绪。

夜里,她又梦到了母亲。母亲站在河流的对岸,挥舞着手中的白丝巾,呼喊着蒋梦书的名字。通往对岸的方式,没有桥,只有船。于是,她呼喊着船夫。沒过一会儿,一个空船漂流到了此岸。除了船桨之外,上面空无一物。于是,她独自划着船,哼着歌,向对岸驶去。当船到河中央时,船底出现了一个洞,河水从洞口涌了进来。她不会游泳,举目四望,满眼茫茫,而船不断地下沉。她呼喊着母亲,而母亲却消失在薄雾中。就在她放弃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粗野的男声喊道,你到底是不是蒋梦书?

她从梦中惊醒,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缓缓吐出,然而这个梦唤起了她内心最恐惧的事情。眼前的黑暗将她团团围困,于是便打开了床头灯,看到丈夫沉睡的身体,居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于是,她用手指在他的后背上,比划出自己的名字。

这份荣誉并没有给蒋梦书带来持久的快乐,她只是将其视为一个全新的开始。她还有更远的路要去走,有更多的荣誉要去争取,而她也从来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否则,那些更好的机会就会留给别人。或许,这种勇敢向前的精神意志是她能够走到今天的重要原因。当然,这一切与自己的教学成绩也密不可分。自从教书以来,她所带班的语文成绩一直位于年级前列,特别是近几年来,更是位于年级前两位。因此,当她被任命为语文组组长时,虽然也受到了他人的诸多质疑,但没有人能够否认她的教学成绩。

她今年带初三语文,同时又是班主任,并且兼带初二两个班的政治课。与此同时,她还要负责整个语文组的规划、检查、备课与汇报等多种责任。其实,她并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更多的时候,她周转于学生、家长、同事与领导的关系中。最让她心身俱疲的是与同事的微妙关系。自从她当上语文组长后,偶尔就听到了他们对她的质疑和谣传。特别是几个前辈,一点儿都不配合她的工作,隔三岔五地给她使绊子,耍花招,而她也不可能去领导那里打小报告,也只能忍气吞声,把自己最耐心的笑容留给他们。在学校,她宁愿和学生们待在一起,也不愿回到沉闷冷漠的集体办公室。因此,她渴望再升一级,成为副校长,这样就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这样也不用去看那些人的眼色。如今看来这个位子就在眼前,触手可得。

还有八十多天就要中考了,教室中都是你追我赶的学习氛围,毕竟进入重点高中与普通中学后的起点不一样,再说,每个普通高中的档次也有区别。当然,大多数学生都有学校可以去,最差的便会去隔壁的技校。在这座县级市里,所有人都知道每个学校的层次,而这也成为家长们攀比的重要指标。当然,更高层次的家长会把孩子送到省城的五大名校,这不仅需要人脉和金钱,也需要孩子有足够优秀的成绩。蒋梦书当然想把儿子送到五大名校,打听之后,发现费用相当高,但是也在承受范围之内。但是,儿子的成绩并不理想,距离五大名校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于是,退而求其次,她希望儿子能考上重点中学。当然,即使没考上,她还可以动用李明奎这层关系,但她并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去求人。她最明白其中的艰难曲折。

就目前的学校排名看来,儿子的成绩刚好是在重点分数线左右,如果稍微提点成绩,应该没有问题。作为儿子的语文老师以及班主任,她用最严格的方式要求黎夏,给他找全校最好的老师补课。讽刺的是,儿子最薄弱的学科竟然是她教授的语文。即使她把最好的知识精华传授给儿子,手把手教他好像也无济于事,语文成绩依旧不够理想。为此,她训导了他很多次,而他只是表情冷漠,从不还嘴。在学校时,黎夏称她为蒋老师,回家后却几乎和她不说话。儿子和丈夫的关系处得很好,无话不说,这多少让她有些嫉妒。恰好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她刚好可以借此来修补两人之间的关系。

晚上回家后,她特意给儿子订做了蛋糕,给他买了最新款的篮球鞋。黎夏只是简单地说了声谢谢,随后便把球鞋放到了一边。蒋梦书走了过去,拥抱了黎夏,儿子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非常勉强地回应了她的拥抱。儿子高出她一头,和丈夫的身高差不多,平时最爱的事情就是去户外打篮球,以及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听音乐,看日本动漫。前段时间,儿子收到隔壁班女孩写的情书,两个人情窦初开,课后经常腻在一起。蒋梦书知道这事后,没有找儿子谈心,而是找那个叫莉莉的女孩谈话,最后当面让她写下保证书,让她保证不与黎夏来往。女孩哭着写完了那张保证书,随后和黎夏断了来往。黎夏知道此事后,与她大吵了一顿,并且整整一周没有回家,而是住在奶奶家。回家后,他将她视为空气,二十多天都没有和她说话。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确实做得有些过分,却也不愿意低下头去给儿子道歉。要不是因为丈夫在两边说好话,估计她和儿子很难达成和解。在脾气这一点上,儿子确实和她很像,而她则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倔脾气。记得很久之前,她和母亲因为误会闹了小别扭,有整整一年都没有说话。而如今,她时常想起母亲,想到母亲往日的絮絮叨叨。她多么渴望再和母亲说说话,母亲却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连母亲的一张照片也没有。最近几年来,当她卸完妆,对照镜子时,能隐隐约约看到母亲往日的神情。

晚饭后,她坐在客厅里,和李明奎发了几条微信,商量着假期一起去普吉岛度假的事宜。每年暑假,他们都会离开这座小城,去外面更大的世界。不得不承认的是,刚开始,蒋梦书只是想借助他的关系,稳定自己在学校的位子。后来,她开始喜欢上这个年长她十岁的男人,甚至在感情上有点依赖他。他比丈夫黎向前更温柔,更懂得她的心,最重要的是,他在事业上有自己的追求,不像丈夫那样软弱无能。她和李明奎都是理性主义者,他们不会公开这层关系,更不会结婚,只想保持这份感情。正因为如此,蒋梦书这些年来也特别注意保养自己,在事业上不断地提升自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能够配得上这个男人。她从来不纠缠他,很多事情也听他的建议和安排。在这座密不透风,满是耳目的城市,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发完微信后,她又开始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没过多久,便收到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上面写道:你不是蒋梦书,对吧?

你到底是谁?你想怎样?她回复道。

明天,你就知道了。对方回复道。

蒋梦书盯着这个陌生号码好久,无法想象对方是怎样的人。于是,她鼓起了勇气,拨打了这个陌生号码。与她想象中一样,对方已经关机。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丈夫。那个夜晚,她凝视着黑夜,好像在其中看到了恶魔的面孔。

最擔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中午放学后,蒋梦书被一个矮个儿粗鄙的男人拦住,问她是不是蒋梦书。蒋梦书愣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前两天那个陌生的电话。她尽力掩饰内心的恐慌,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纠缠我?

男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是你的弟弟蒋梦杰啊,你认不出我来了吧?

我没有弟弟。你这是骚扰,我会报警的。

好啊,那让警察先把你带走。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蒋梦书,你骗了这么多年,不愧疚吗?

你是神经病!

说完后,蒋梦书从侧面走开,把那个陌生男人抛在了身后。然而,内心却突然有种绞痛感,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捏住,随时都有可能破碎。她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走进附近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为了掩饰内心的惊慌,她坐在咖啡馆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身处一片暗影中,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焦灼表情。喝完半杯咖啡后,内心的慌乱才隐隐退去,而她也理清了头绪,平复了心情,知道了下一步该怎样去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练出一身金盔银甲,能把所有事情都放在自己的可控范围。这一次的突发事件也不会是个例外。于是,她拿起手机,给昨晚的那个陌生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你想要多少钱?没过多久,便收到了对方的回复:不要钱,只要你说出真相。什么真相?蒋梦书又问道。那个人回答道,如果你不说,那我就去说。还没等她回复,又收到对方的信息,上面写道,你毁了我姐的生活。

蒋梦书没有再回复,她仔细地辨读他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像是爆裂在体内的炸弹,只有她听到了其中的隆隆响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以为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件事情,以为时间可以抹去那段回忆。然而,她高估了时间的清洗能力。以前,她常常做同一个噩梦——她走在路上,忽然被一个穿着黑衣的蒙面男人绑在石柱上,而四周全是围观的群众,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蒙面人站在她的面前,揭开了那张附在她血肉上的假面。之后,一个长着翅膀的小人把镜子举在她面前,还没等她看清楚镜中的自己,便从噩梦中惊醒。她从来没有把这个噩梦告诉任何人。然而,噩梦却在今天真实地发生了。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丈夫。毕竟,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回到家后,她给李明奎发了信息,简要地说明了自己遇到的事情。很快便收到了他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没事,有我呢。有了他的这句话,蒋梦书才稍微平静下来,睡了一个午觉。

下午没有课,但她照例要去学校坐班。还没有到学校门口,便收到同事张萌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个陌生人在办公室等她。蒋梦书心头一紧,想要转身离开,找个理由请个假,不去学校。然而,又转念一想,躲过了今天,也躲不了明天。再者,她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状况,大不了给那个人钱——她早已经学会了这些社会法则。活了这么久,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打过退堂鼓。这一次也不例外。

然而,当她来到办公室,发现整件事情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那个男人就坐在她办公桌旁边的另外一个椅子上,他的手上拿着一张照片。从同事的神色可以看出,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看到她后,男人站了起来,严肃的表情中甚至带着几分羞涩。她抑住心中的恐慌,对男人说,有什么事情,我们出来说。男人好像并不理会她的要求,拿起他手中的照片,说道,你认识这个人吗?她走了过去,拿起照片,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看起来有点笨拙的女人。之后,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认识,请你离开我们办公室。男人提高了声音,说道,这是我姐,这才是真正的蒋梦书。她也提高了声音,说道,请你离开这里,否则我就报警!男人笑了笑,说道,快去报警吧,让警察带走你这个诈骗犯。随后,男人离开了办公室。

之后,整个办公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多说一句话。然而,蒋梦书已经听到了同事们心中的质疑、嘲弄和冷笑。虽然他们平时一团和气,但她知道,他们从心底排斥她,就是因为她比他们的荣誉多,比他们更受到领导的重用和提拔。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内心震荡,但她还是最大程度地保持外在的平和。她给自己冲了杯黑咖啡,假装备课。男人并没有带走那张照片,好像是故意留给她看。蒋梦书又拿起照片,看着上面那个陌生的女人,不知为何,女人的神情让她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最近几年来,只有这位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最懂得她的心。

没过多久,她收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她挂掉电话,走了出去,又回拨了过去。对方称自己是《鹿鸣日报》的记者,问能否采访一下她。蒋梦书谎称自己在上课,并问对方有什么事情。记者在那头有条不紊地答道,有人向我们反映,说您不是真正的蒋梦书。还没等记者说完,她不耐烦地说道,是的,我不是蒋梦书,那又能怎样?记者又追问道,您能给我讲下其中的缘由吗?不能,说完后,蒋梦书挂断了电话。那一瞬间,她懵在原地,预感自己逃不过此劫。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她就收到了同事转发来的一条热门微博,上面有着醒目的标题——“杰出青年”身份造假,蒋梦书另有其人!上面还附带着她获奖时的照片以及真正的蒋梦书照片,而微博的留言已经过千条。她看了其中很多条留言,基本上都是讽刺、谩骂与讨伐,甚至恶意的诅咒。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声音将动荡在她的体内,仿佛要彻底地摧毁她,完成这次难得的网络盛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收到了几个朋友从微信上发来的链接,都是与这件事情有关。他们在微信上问她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造谣,是不是在恶意中伤。她看到了那些信息,都没有回复,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做何种回复。没过多久,丈夫打来了电话,而她则直接挂掉了。之后,又是他的电话。于是,她接通了电话,说道,我没事,晚上回去和你解释。

也许,外婆并不知道,这个拥抱对于她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因为那是一种纽带,一种与世界无法割舍的血脉关联。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婆早已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而她却始终记得外婆的拥抱,记得她说给她的所有的话。因此,外婆并没有死,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活在人世间。尽管外婆在临走前曾说过,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念想。

事情的转折是在九月下旬的一个上午。与母亲关系淡薄的二姨突然来到了她的家,并且开门见山地讲明了来意——玲玲可以去凤山中学补习,而她恰好是那里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母亲立即否定了这个建议,说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学习天赋,再说家里也没有钱供她读书。父亲并没有说话,用沉默支持了母亲的想法。

听完母亲的话后,二姨说,钱不是问题,咱妈把学费给玲玲出了,以后玲玲住在我家,我管食宿。

母亲脸色突然变得难堪,又想极力掩饰这种情绪。于是,她喝掉了手中的半杯白开水后,问道,你为啥突然对玲玲这么好?

我不想玲玲去过你的生活。二姨冷漠地说道。

母亲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那是母亲最大的软肋,也是她与二姨不和的根本原因。虽然面子上要强,但母亲总觉得自己比二姨要矮了半头。后来才知道,二姨也是在外婆的多番请求下,来带她走出樊笼,重返学校。

她重新回到了校园,开始了复读的生活。当然不是在自己以前的沐阳中学,而是去了凤山中学。二姨是凤山中学的语文老师,带初三一班和二班的语文课,并且是一班的班主任。在二姨的安排下,她被分到了二班上课。与母亲爱发牢骚的形象完全不同,二姨是一个内敛又强势的女人,对生活规划得井井有条,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应该怎样去做。她从内心深处,喜欢并且敬重二姨,梦想着成为像二姨那样的女人。多年以后,自己也成了教学骨干,这多多少少和二姨的影响有关。虽然二姨很忙,但很照顾她,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也许,这和二姨没有孩子这件事情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复读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而那一年的时间也过得相当快。和过去一样,她的语文和英语成绩都相当不错,单科甚至进过年级前五名,然而,物理和化学成绩相当一般,基本保持在及格线,而数学,无论自己付出多少心力,却始终一塌糊涂,基本上在班级处于垫底水平。随着中考越逼越紧,她的焦灼和忧郁也写在了脸上,感觉自己又浪费了这么多时间。然而,二姨却始终鼓励她说,别急,你今年肯定没有问题,相信二姨。听到这句话,她当初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意,只是觉得自己考不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二姨。多半年的相处,二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远远地超过了母亲。有时候,她多么希望二姨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中考成绩出来了,与预想中的一样,她的成绩很不理想,比去年仅仅高了五分,距离普通中学的分数线还要差十五分。得知成绩后,她跑到操场,坐在洋槐树下,捂着脸,闷声哭泣。她并不怨恨命运,而是怨恨自己。这一次,她打算回农村,心里再也没有任何幻想,就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或许,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回到家后,父母也再没有提中考半个字,而她也在一个下午,把书本和学校资料扔到一个土坑里,烧成灰烬。大火升起时,她内心绞痛,却没有流下任何泪水。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一个星期后,二姨来到了她家,关上大门,非常严肃地说道,我已经给你找好出路了,也给你父母说了。

啥出路啊?她不安地问道。

这个复试证,你拿着。二姨说。

她端详着手中的复试证,上面写的是蒋梦书的名字。她懵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问道,那我去了,蒋梦书该怎么办?

你管好你自己就好了,记住,这是秘密,你永远不能告诉外人,记住了吗?二姨的表情异常冰冷,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犹豫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以后在外面,你就是蒋梦书,记住了吗?二姨再次问道。

她点了点头。

随后的故事比较简单。她参加了那个复试,很顺利地考上了当地的师范学校。毕业后,便分到了鹿鸣中学任教。除了在村子以外,剩下的其他地方,所有人都叫她蒋梦书。为了逃避这种负罪感,毕业后,她也几乎没有回过穷乡僻壤,以蒋梦书的身份过上了新生活。之后,她经人介绍,认识黎向前,很快便走进婚姻生活,第二年就有了自己的孩子黎夏。在黎夏三岁的时候,她在那座县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在黎夏七岁的时候,这座县城也升格为县级市。与此同时,她也念了专升本,有了大学的学历。之后,便把那个中专学历藏在心底。她终于逃离了母亲,逃离了那个幽闭的村庄,成了城里人。

然而,她经常会想到隔壁班的蒋梦书。印象中,蒋梦书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女生,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们唯一的交集,是有一次学校的体育比赛,她和蒋梦书都参加了长跑项目,结果两个人位列第一和第二名。在领奖后,蒋梦书握了握她的手,说道,你好,我是蒋梦书。她有点不习惯握手,然而也随声对她说,你好,我是孟晓玲。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记得当时的那个场景。她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秘密,一直生活下去,一直到退休,一直到自己死去。然而,一切都因为那个电话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天后,学校的处理结果还没有出来,而她打算去见真正的蒋梦书。

这一天是周六,丈夫开着车,陪她去见真正的蒋梦书。一路上,他们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略带寒意的风时不时会钻进车内,而她却能闻到空气中的荒漠气息。越是靠近鄉村,关于往事的回忆也越发变得清晰。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外婆经常带着她去临近的这些村子里看戏,那才是真正的欢乐时光,虽然自己并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词。不知为何,长大以后,特别是离开校园后,那些欢乐越来越少,她每天都必须戴着假面,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她不得不谨小慎微地生活。越是到后来,她越是认不清楚真正的自己——面具戴久了,她甚至快要忘记自己的真正面貌。

这一次,重新返回乡里,她没有画任何妆容。对照镜子时,她觉得自己比平时老了十几岁,但是,她已经不害怕脸上的沧桑,因为那是时间褶皱的证词。自己假装了二十多年他人的生活,重新回到自己,反而多少有些不太适应。距离双水村越来越近,她心中却多出了几分怯意,不知该如何面对真正的蒋梦书。或者说,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

当然,她从这几天的报道中,也大概勾勒出了蒋梦书的多年来的生活状况——中考结束后,蒋梦书的成绩相当优异,考上中专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苦苦等待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见到复试的消息。当时的她及家人都特别单纯,还以为自己的某个指标不符合录取要求,也从来没有去招考单位打听,而这件事情也在蒋梦书那里种下了心病。因为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中专,然后早早出来,当上中小学老师,拿上铁饭碗,给家里减轻负担。然而,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蒋梦书上了当地的普通中学。因为精神恍惚,学业糟糕,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高二上半学期便辍学回家。辍学的第二年,便出了一场交通事故,命是保住了,左腿却瘸了,也不爱和村里人打交道,和那块土地一样沉默无言。以前,蒋梦书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是家里的骄傲,后来沦落为村里有名的老姑娘,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与世俗来往,也因此成為村里人的笑柄。这几年来,村里人也几乎遗忘了她,甚至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她成为这个村子某种意义上的隐形人。这么多年来,她和父母一起生活,前年父亲因脑梗而突然离世,而母亲并没有垮掉,为了供养她,母亲已经捡了很多年的垃圾,来换取维持生计的费用。她们一直住在二十多年前的房子中,房子陈旧破败,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塌。当然,蒋梦书还有一个弟弟,就住在同村,偶尔会给她和母亲一些零用钱。原本以为就这样活到老,活到死,然而却有了前所未有的大转折——原来自己的复试证被班主任拿走后,给了另外一个女生。她真的没有想到真相如此残酷。原本,她会过上像那个顶着她名字的那个女人的生活——有家庭,有孩子,有稳定的事业,有社会的尊重以及荣誉。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她只能无名而活,无名而死。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双水村。向两个路人打听后,便很快找到了蒋梦书的家。那间靠近壕沟,破烂泛黄的砖房。大门拴着一条病恹恹的黑狗,看到他们后,只吠叫了两声,便钻进了狗窝。看到这样的居所,她眼中泛泪,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艰难生活,想到了父母的苍老面容。她向后退了一步,想要转身离开,丈夫却拉住了她的手。这时候,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问道,你俩找谁呢?

我想找蒋梦书。她说道。

老人打量了一下她,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带着怨气地说道,你害了我女子,你还好意思来看热闹。

婶,我是来道歉的。她说道。

我们不要你的道歉,你们走吧。老人嚷道。

就在这时,蒋梦书瘸着腿,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怨怼,而是一种绝望的平静。她好像等待了很久似的,语气中甚至带着某种热情,说道,你来了,孟晓玲。

对不起,蒋梦书,是我害了你。她说道。

说这些都没啥意义了。

你说,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我想要你那样的生活。蒋梦书说道。

说完后,是相当一段时间的沉默,没有人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包里取出了两万元现金,塞给蒋梦书,说道,你先拿着,以后还会给你。没想到,蒋梦书把钱扔到了地上,说道,你已经毁了我,现在又侮辱我,你们走吧。说完后,蒋梦书转过身,向屋里走去。她的母亲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她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丈夫捡起了那些钱,放进了包里。她原本想把那张蒋梦书的照片还给她,最后也放弃了这个念头。

在返家的路途上,两个人依旧沉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而她已经做好了迎接所有暴风雨的准备。在快要进城的时候,丈夫突然打破了沉默,说道,你和李明奎的事情,我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她转过脸,看着丈夫,这个最亲密的人此刻是如此陌生。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想好的谎话也没说出口。忽然,一只黑色蝴蝶飞到了车里,在余晖中,扑闪着迷人的翅膀。她苦笑了一声,取出身旁的杂志,举起手来,对准后,拍死了那只美丽的蝴蝶。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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