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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善治木

2019-11-06高艳

北方文学 2019年28期
关键词:木工大赛技能

高艳

小巧的孔明锁在我手里,有些轻。刚刚削凿过的木方,纹理清晰,握在手里,明显地感觉光滑平整,甚至细腻,散发着微微的好闻的木质清香。平常生活里,很难接触这种本色的木材,那些价格不菲的纯木家具、办公桌椅多是经过数次上漆抛光,木材真正的质地被深深地遮蔽。

其实,我手里的孔明锁只是三块不足10公分长3公分厚的小木条,只因多了几个榫头和卯眼,它的结合就变得异常复杂起来。说复杂,是针对我,即使是区区三块榫接在一起的木条,我颠来倒去反复琢磨,试图拆解,它却一直无动于衷。把它交给徐颜,那双灵巧的手,几乎是瞬间就分开了三块木条。

是的,这把孔明锁是徐颜刚做好的。但是他说,也不是所有会做的人都会解。

黑龙江林业职业技术学院家居工程学院实训基地,偌大的房间,地板闪着干净的光泽,完全没有木工室里木屑、锯末随处都是的混乱样子。一排排操作台、横截锯整齐有序,即使操作台上的各式工具也摆放得规矩,每个操作台上都插有一面国旗,在单一的木色空间里,显得极其耀眼。

我看着徐颜不慌不忙地选料,拿起一块不大的木方楞,在横截锯上下料,划线——结构就这样出来了。虽是玩具,也要计算榫头、卯眼的位置,这是木工的关键。他说:“这是最简单的,最多可以做24条的孔明锁。基本功到位,干啥都行,就像吃饭拿筷子。”他说得轻松,极有底气。

夹具夹好木块,精致锋利的凿子随着徐颜的敲击,沿着铅笔线准确地楔入木块,像刀叉切进蛋糕那么轻易,利落,娴熟。手、眼都集中在木块上的徐颜,身上有着令人心动的专注与耐心。明亮的阳光里,一片片有着褐色纹路,轻薄的木片,在刨刀刨过的终点迅速卷起,如花瓣一样从刨刀上纷纷落下。我捡起一片,这被俗称为“刨花”的木片,竟然那么好看,阳光里几乎是透明的。

看我对一片“刨花”爱不释手,徐颜低头腼腆地笑,“我用它做过玫瑰花。”

想象不出,徐颜的女朋友收到眼前这个清澈的大男孩亲手做的独一无二的“玫瑰”,是怎样的惊喜感动。匠心,用心,那该是一朵怎样绽放的玫瑰花呢。多幸运的女孩儿!

“这是第几次做孔明锁?”

“不知道多少次了,第一个木工作品是鲁班锁,比这个复杂。”

“有人教你?”

“自己在网上找图,琢磨它的结构,就可以做了。”复杂的鲁班锁、孔明锁被他说得异常简单。

这是一个帅气的大男孩儿,一米八的个子,却有些羞怯,很少主动说一句话。他打开窗子,夏天的阳光立即涌进来,轻软的金色拂在他年轻的脸上,英俊,明净,清爽。站在他身边,不经意间,竟闻到他身上隐隐的木质清香。我说你知道你身上有木香吗?他说有人说过,天天在木料堆里,让木头气味泡透了吧。

仿佛是天意,他这样一个安静的人,和木头结缘。其实,安静的人可以和万物对话。

黑龙江省安达市,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儿,独自一人在工地上不声不响地玩儿着,他和石头说话,和沙土说话,和蚂蚁说话……建筑工地嘈杂,凌乱,遥遥指向天空的塔吊,露着钢筋的在建楼体,脚手架上走动的人影里,他不知道哪一位是自己的父亲,砖堆、沙堆……母亲在不远处一锹一锹地铲着混凝土,帽子纱巾将头部遮得严实,只有他能看出那是自己的母亲。从小就懂事的徐颜,知道父母的艰辛不易,靠出力养活他,养活家,他从不给父母添乱。“吃苦”,对他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字,是他生活里的司空见惯,是父母劳累一天到家后的疲惫。

每天清晨四五点,小城的街道上,总有一个细长的奔跑着的身影,从四道街的居民区到田家炳高级中学,一路上,他跑得热气腾腾。黑暗还缩在冬天的寒冷里,路灯下他落在地上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夏天的晨雾中,他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薄薄的运动衣,清秀的脸上浸着细碎的汗珠。雪地上,有他跑步的脚印,风里雨里,仍能看到他在跑着……跑到学校,他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做综合常规训练,跳远、百米、器械、练操……有时还要拉着笨重的轮胎跑。他这样坚持了整整高中三年。教练说,他是练健美操的好苗子,身材、体态、绝对力量、柔韧、乐感、表现力和协调能力……尤其他的自律,对苦累的耐受力,狠劲儿,在他这个年龄难得,罕见。

高考报志愿,面对徐颜父母的全权委托,像父亲一样的教练犹豫了。他喜欢又心疼这个孩子,为徐颜的将来他思量来思量去。职业健美操运动员,这条路太艰辛,充满太多未知和挑战,成功者凤毛麟角。以徐顏的外在条件,报空乘应该没问题,但是天上飞来飞去……最终,他为徐颜选择了黑龙江林业职业技术学院家具设计与制造专业。以他传统老派的思维方式认为,掌握一技之长活得踏实,实用的职业技术更容易就业,徐颜以后的生活有保障。

家具识图与制图、家具结构设计、家具造型设计、室内设计、家具生产技术工艺、家具表面装饰与施工、木工机械、木材学、中外家具发展历史、空间几何、三角函数……这是一个徐颜完全没有进入过的陌生世界。即使几何、函数,高中时忙于体育训练,他也从没认真看过它们。

书又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是肯下功夫的人,还会有比体能训练更苦更累的事吗?难度必定是有的,他相信,踏下心来做,就会成。

“认真学。”教练的话他一直记着。

本来他也没有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专业。大一下学期,木艺班成立,上完基础理论课,他就去木艺班。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里。木质的气息让他能够静下来,感觉安稳。他从最基础开始练——磨手工刨的刨刀。他像听教练的话一样听师傅的,一磨就磨了两个星期。刚开始磨时,别的同学和他一样觉得新鲜,干劲儿十足,过了两三天,有的同学就失去了耐心,有的干脆不干了。徐颜继续磨,像他从前严格体能训练那样一丝不差。刨刀在磨石上,手劲要均匀,专注,心不在焉、力道不匀就会有弧度。他磨了一遍又一遍,一个又一个,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重复是他体育训练练就的看家本事。手上磨出了泡他还是磨,在玻璃上反复测平整度。渐渐地,他磨得游刃有余,刨刀刨面平整,刨刃成直线。师傅满意,他才开始第二个项目的练习——推手工刨子。师傅示范,但角度、力度都要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练习中一点点去摸索把握。

他知道耐性是自己的强项,木艺班里别人在不在对他不重要,别人都出去玩儿对他不重要。这里才是他喜欢的世界的样子,自在,安静。一个人静静地听着刨子唰、唰、唰……一下又一下清晰的声音,响亮,熨帖,温暖。隔着几千年时空,有时他甚至觉得那个叫鲁班的人,正和他较劲,远远地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能把这块木料刨得平整。他有些紧张,手心甚至微微沁出了汗。他不能输。他尽量稳住自己的两只手,力度恰好,不偏不倚,这样才能刨出预想的平滑。他不想让那个人笑话自己。

如果一块木料会说话,它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森林里风的声音,寂寞,辽阔。他想起家乡安达,那里是松嫩平原的腹地,广袤的草原、湿地,无遮无碍,森林却少。他抚摸着一块刨好的木料,像面对一位久违的朋友,突然不期而遇。

和木头相处久了,他发现它们像人一样也有自己的个性。所谓闻香识人,闻香也识木。他说,不同的木质散发着属于自己的不同气味,即使香也是不一样的,松木的香是比较熟悉常见的松香;刺猬紫檀会由浓香逐渐变淡直到消失;小叶紫檀的香是清香,是让人舒服、愉悦的味道;大叶紫檀则是酸香味;《木鉴》中记载,新锯开的海南黄花梨是浓郁的辛辣,久则微香、淡雅。此外,越南黄花梨是有点冲鼻的酸味,安氏紫檀是微臭的,而橡木是酸的……在徐颜心里,它们不分贵贱高低,它们都是一样有生气的事物,也都有适合自己的归处。草木有情,它们是他身边一个个有灵魂有性情的朋友,一榫一卯,磨砺中它们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越来越迷上了木艺,除了健美操,他才知道木头、斧、锯、刨、凿竟然还可以演绎出另一个缤纷变化的世界。在中国传承了几千年的技艺真是名不虚传。“立木千斤”,他记着师傅说的话,只是他还不太明白。师傅还说,做这一行,不能光用手和眼睛,还要用时间和心。

课堂、木艺班、寝室,他的24小时只属于这三个地方。节假日,安达的老乡来找他玩儿,他说没时间。一次、两次……人家便很少再来找他了。早上,上课前,他要先到木艺班看看,摸着那些睡了一夜的木头、大大小小的斧、刨、凿、尺子,他要让它们一一醒来。晚上,只要这里的灯亮着,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或是嘶啦嘶啦的锯声,一定是他在。

直腿凳、“四脚八叉”、炕桌、书桌、书柜、床……他像一个刚出道的魔术师,迷恋于展示自己的千变万化,一件件作品不时地出现在木艺班。他从心里感谢师傅,像他的教练,严厉,又体贴。

从前,老木匠讲究“口传心授”,带徒弟,学三年才有资格让他们做“四脚八叉”。不到二年的浸润,徐颜将各种复杂的榫头、卯眼的结构、放样、取料、刨料、画线、打眼等工艺了然于胸。他知道,现代木工,既要有传统,也离不开精密设备和精准计算。

此时我面前的徐颜,是实训基地指导教师,是一路过关斩将走上国际舞台,获得第44届世界技能大赛木工项目优胜奖的中国选手——徐颜。“木作技艺班”现在叫“鲁班工匠班”,因为徐颜,这里同时作为世界技能大赛木工类项目黑龙江赛区集训基地、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木工项目中国集训基地。

“世界技能大赛”起源于西班牙,由世界技能组织举办,有“技能奥林匹克”之称。大部分竞赛项目对参赛选手的年龄限制为22岁,木工项目是徐颜代表中国第一次参赛,他就拿回了优胜奖。

他的微信头像,阿联酋,阿布扎比开幕式上——身着黄色西服,在大屏幕鲜红的国旗背景下,作为旗手的徐颜,高高地举着国旗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中国队。

他是旗手,是参赛选手。他代表中国。

他把这一刻永久地凝固在自己的生活里。

回想2017年10月的阿联酋,回想从2016年3月就开始的层层选拔,500多个日子里,徐颜领略了什么叫“惊心动魂”,考验了他的技能、体能、心理。从省赛到国赛,到国赛集训、选拔,严格,挑剔,残酷。10进5、5进3、3进2、2进1……历经9次挑战,他为自己的成绩惊喜——他成为中国首位木工项目参赛选手,角逐世界技能大赛。

世界技能大賽木工项目与中国传统木工不同,对识图、画线、锯、刨、砂光、切割等有极高要求,设定不同的空间维度,通过三角函数、立体几何等科学计算,把三维作品构建通过放样变成二维,然后再返线在木料上。裁判通过测量结合点缝隙和平整度打分,要求缝隙低于0.5毫米、平整度低于1毫米。

阿布扎比,不熟悉的环境、气候、场地,徐颜一点点寻找平时的自己——平静,放松,精细,严谨,耐心,调动体能,调整心理……计算,识图,放样,一榫一卯一凿一斧手工制作,设备加工……4天22小时,依循大赛规则,徐颜用时间和心,完美地呈现出一个2.7米高、1.4米长、1.4米宽的欧式凉亭。

过度的紧张疲惫,体力不支,徐颜躺倒在比赛现场,深深地呼吸着。长时间的跪地画图、放样,他的双膝一片青紫。

他是“全国技术能手”,他是“龙江大工匠” ……2018年他以教练的身份开始指导入围第45届世界技能大赛中国国家集训队的选手李帅、施宇航。

平日里,徐颜的身份是黑龙江林业职业技术学院实训指导教师,他不再是学生。世界技能大赛结束,相关企业、院校都向他发出邀请,他还是回来了。

早上六点,他像教练要求他训练一样,要求学生早早地到“鲁班工匠班”训练。像他开始一样,收拾班级,保证清洁,磨几星期刨刀。这里的十几个孩子是从全院选拔来的,为2021年上海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做准备。除了午饭和晚饭时间,他和他们在这里一直到晚上十点半,周六周日也不休息。

他的“残酷”像他的教练。

学生们从不喊他“老师”,他们叫“师兄”。他温和,说话缓慢,从不大声,如果学生们七嘴八舌,便很难听清他说什么。他的训练计划严谨周密,白色记事板上,密密地写着每天训练内容。

晚上六点,夏天的落日余晖仍然绚丽,映得校园温情而美好。学生们在楼下吃着烤肠,喝着饮料……徐颜已经在教室里了,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操作台下的几块碎木,他拿起笤帚,一下一下轻轻地扫进角落里的垃圾箱,看见学生磨过的刨刀,他放在近前仔细端详,又去瞅瞅锯床……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进来。

徐颜完全按世赛程序对他们进行训练。这天是“精细木工”项目,由学生们集体完成——发料、检查、发图、放样、画图、制作……“一起参与,别落单。”他轻声说着,学生们聚拢过来,几个脑袋挤在图纸上面。另外几个学生在一边备料。

识图、绘图直接影响到成品制作,秀气的男孩图画得有些紧张,反复几次,仍画不准,小伙子着急了,有点脸红,从图纸上抬起头,看徐颜。

“照图画图并不简单,要沉下心,抓准图纸上的信息,里面结构想明白。”徐颜并不责备,边分析边找了几个辅助尺,又用一块木方将图纸压实压稳,“辅助工具要利用好,要守做事的一贯规矩,更要有自己做事的想法思路。这条线没有垂直,影响到其它部位……”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一缕斜阳投进来,轻柔,意味深长。在学生们的围拢中,徐颜抬起头,年轻俊朗的脸,沉静,平和。他看到那缕金色的光线正落在自己肩上。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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