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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父亲

2019-11-06国馆君

幸福 2019年30期
关键词:根号方便面哥哥

文/国馆君

父亲很丑:1米42的个头,村里有几个初中毕业的孩子私下叫他根号二(根号二开方的结果约等于1.41),却长了一张大脸,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之下变得干巴巴的。平时胡子拉碴的,再加上一双无神的眼睛,看上去有些邋遢。

父亲也很穷:上山干活,往脚上套四五双袜子,脚后跟还露在外面。

最烦的是,他还很憨。

父亲没本事。村里其他人都会做点副业,最不济也会到山里采些山货,赚点买盐、买针头线脑的钱。但父亲就只会老实巴交地种田。

我和哥哥读书要学费,他种的粮食卖不够钱,就种烤烟。种烤烟有很多特别麻烦的工序,最后一个环节是把烟叶晾到特殊的烤房里烤,对温度的要求特别严格。一天24小时,父亲需要每隔一个小时去烤房里添柴火。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就有连续四五个月睡不成囫囵觉。

种烤烟很忙,他吃早饭的时候总是天还没亮,吃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很久。

他不吃午饭。90年代方便面出现在村里,他发现那是个好东西,能充饥,还不耽误时间。他就一箱一箱买回来,当午餐。

村里的路很烂,不能走大车,只偶尔有村民自己用摩托车改装成三轮车,带着一股黑烟和巨响颠簸着爬上来。要把烤好的烟运出去卖,把种烟用的化肥运回来,全靠父亲的双脚和双肩。

父亲矮,背着一大捆烟叶走在路上,从背后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脚,仿佛就是烟叶自己在路上走,显得很滑稽。

有一天他卖了烟,买了方便面回家,半路上遇到一个开着三轮车的熟人,愿意捎他一程。他像蹲厕所一样蹲在改装的车厢里,样子很像古装剧中游街的犯人。回到家里他才发现,方便面不见了。他门都没进,折身下山,沿路去找。

他再次回家的时候,天早黑了,方便面也没找回来,怕是被放羊的人顺手捡走了。

母亲埋怨他:“那么大个人,一箱方便面都能丢了!丢了就丢了嘛,还去找,耽误半天功夫。你是不是苕!”(老家方言,苕就是憨的意思。)

父亲什么都不说,默默去吃母亲留在锅里的饭。

小时候每次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父亲去。

我读小学二年级的一天,早上翻山越岭去学校时淋了雨,在学校发高烧,头疼得趴桌上啜泣不止。

父亲得信后赶来,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喊我的乳名:“走,回家。”

他背着我蹚水、翻山,一身水,一身泥。

那是记忆中他第一次到我的学校。也是在那天我发现,即使他那么丑,那么矮,那么憨,好像同学们也并没有因此而取笑我。

到高中时,我已经能够比较坦然接受他去学校了。

高考前夕,全省模拟统考,我成绩突出,有上名校的潜质。学校因此特别邀请父亲来参加高考动员大会。我和父亲的位置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

父亲到的时候校长的报告刚好进行到一半。他站在人群的边缘,踮起脚拼命朝我挥手。我猫着腰尽量避开同学们的视线,领着他从主席台下走到他引以为豪的位子上。哪怕是来送儿子出征,他依然显得寒酸而憨,裤腿上还沾着泥浆。

因为憨厚,父亲容易受人欺负。

二十年前,农村里的公共事务政府很少顾及,修路搭桥流行做义务工,即个人为集体提供无偿劳动。每逢这个时候,总有人投机耍滑,也总有人敷衍了事,而父亲的憨厚与勤恳,反而成了大家讥笑的对象。

村里穷而落后,大部分人对读书的理解非常简单:学而优则仕,书读得多的人以后是要做官的。但是大部分村民觉得祖坟上没有冒青烟,子孙后代自然也和高官厚禄无缘。所以,读书无用在几十年前的农村就盛行,并不是近几年的新思潮。

我和哥哥是村里四个大学生中的两个。

入学前夕,很多人登门道贺,有人对曾经欺负过父亲的无知行为道歉,表示今后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也有人请父亲以后多多关照。他们担心我和哥哥将来做官以后打击报复他们。父亲在村里的地位一夜之间青云直上。父亲不习惯,憨厚的脸涨得通红,发出几声干涩的笑声,搞得大家心里直打鼓。

好在我和哥哥大学毕业已经十几年,既没做官,也不曾回家报仇雪恨,父老乡亲的心才算落了地。

大学毕业以后,哥哥定居北京,我来了广州。

两年前,在我的再三劝说下,父亲带着母亲来广州小住几天。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他第一次见到。儿子能在离家几千里的大城市立足,他有些小骄傲。

带他去香港的时候,他一定要坐双层巴士的第二层最前一排,对香港一路指点江山。

在海洋公园的时候,他要我把看到的一切都拍下来,自己不会用智能手机,就要我把照片洗出来给他带回去给别人看。

他又有些惊慌失措。在人流中,他总是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母亲走丢,也怕自己走丢。

他比以前更憨了。

我自己开车出去,他总是担心车门没关上,很用力地关门。

他站在扶手电梯前,就像一个恐高症的人站在悬崖边上蹦极,犹豫不决,似乎要下定拼死一搏的决心才敢迈出去那一步。

过地铁闸机时,他总是紧贴着前一个人,刷卡后,他总是小跑着过闸,生怕被夹住……

不同的是,我不再觉得他丢人。我站在一旁小声教他、鼓励他,对旁边等候的人赔笑脸道歉,让他们再等等。

在广州的几天里,他总是会提各种有些可笑的问题,像初来这个世界的孩子。我总是先哈哈大笑,再耐心解释给他听,他不管有没有听懂,也总是跟着憨憨地笑。

大半辈子和黄土地打交道,他手里拿的是锄头,眼里看的是庄稼。他连一门老了可供自己消遣的手艺都没学会,不打牌,不打麻将,不看电视,不玩手机,不上网,不看书。

他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这个城市让他紧张。和儿子的团聚,抵消不了回家的愿望,预先设定的行程没走完,他就匆匆要回家了。在车站送别,临行前,他叮嘱我过年早回。

父亲本来就丑的脸,老了,更干巴了。本来就矮,老了,背驼,更矮了。本来就憨,老了,更没办法变聪明了。他越来越像深山里的一坨泥巴。

借用一种说法,岁月从他身上夺走的都给了我。我长大了。

现在我愿意带他去任何地方、任何场合,并大大方方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父亲。”

虽然他丑,他矮,他憨,他穷,他像一坨泥巴,但如果有机会体验时光倒流,我希望我从小就能这么做,从来不曾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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