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琴成就吴冠中
2019-11-06江徐
◎ 江徐
吴冠中回首人生,在文章里写道:“我一生只看重三个人,鲁迅、凡·高和妻子。鲁迅给我方向,给我精神;凡·高给我性格,给我独特;而妻子则成全我一生的梦想,平凡,善良,美。”
吴冠中和朱碧琴的结合找不出什么浪漫故事,两个人算不上志趣相投,开始得很平淡,很简单。在他眼里,她平凡,善良,也很美,一双动人的眼睛,属于自己偏爱的类型——有《浮生六记》中芸娘的那种温婉,有《伤逝》中子君的那种勇敢,让他一见钟情。朱碧琴是湖南姑娘,出生在普通的公务员家庭,从小生活简朴,对人生没有太大奢望,只想找个人相依相伴,安居乐业。
1946年,两个人在南京结婚,由美术教育家陈之佛主持婚礼。从此,美人相伴,宜室宜家,亦愿现世早日安稳。
这一年,吴冠中获得了公费留学的资格,临行前,他想要一只手表,因为到了国外,没有手表诸多不便,但是他没有买表的钱。他想到新婚妻子有一只金手镯,她母亲送的。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他试探着问能否将手镯卖了买手表。一开始,她犹豫,说是假手镯,不值钱。没过几天,她最终把手镯交到他手上,因为她非常清楚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1950年,留学结束,吴冠中舍不下妻子,选择了回国。一家三口在北京团聚,过起艰难又温馨的小日子。当时,他们住胡同宿舍,为了便于采光,吴冠中将最大一间屋子开天窗做画室。夏天,太阳从天窗直晒下来,溽热难忍,她未吐怨言。
条件有限,为了给吴冠中提供安静的创作环境,每到星期天和节假日,她会带着孩子们到街上去,放下窗帘,锁上房门,不让他被打扰。吴冠中自认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双燕》就诞生于此。
吴冠中在家画大幅画时,因为精神高度集中,不断出汗,不断脱衣服,她伺候在一旁,随时洗刷墨盘、色碟,更换清水,拍下他投入创作时的“丑态”。
有一年,他陪她去贵阳探望她病危的老母亲,途经桂林,逗留一天。他被甲天下的山水深深吸引,冒雨在江边作画。本在欣赏风景的她自然走过来撑伞,陪他吹冷风。画到一定阶段,需要搬动画架,改变写生地点,雨更大,风不歇,画架支不住,她索性双手扶住画板,用自己的身体替代画架。两个人、四只手,都冻得僵硬……
有一年,她陪他前往巴黎写生,办画展,陪他故地重游、参观他当年学习的教室和庭院之余,也陪他写生。三月的巴黎,小雨淅淅沥沥,她依然是他背后不离不弃的撑伞人……
当她走过他之前的路,尝过他之前的苦,在看他写生的过程中,她窥见了丈夫人生的另一面,加上她后来从小学调到美术研究机构工作,对于丈夫绘画,她从之前的事不关己转变成欣赏与理解。
出于工作需要,她开始同画册、绘画著作打交道,不时向身边的他请教。这倒成为他们新的相处模式,在吴冠中看来,她既像自己的新学生,又像刚相识的新朋友。
经过一段时间,她开始学着审视、欣赏丈夫的作品。关于绘画艺术,从一开始的零交流到成为他作品的第一观众,再到后来,她成为他作品的权威评论者。哪件作品值得留下来,哪件可以毁掉,他都愿意听取她的意见。
吴冠中说,他的画需要给两个人看:一个是西方的大师,一个是自己的妻子。大师代表艺术标准,妻子代表普通中国人的欣赏水平和审美情趣。
如果说朱碧琴以前只是吴冠中生活上的贤内助,那么,后来她还成为他创作上的解语花。
一起出去写生,她有时会帮他选景,被采纳时,就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他有自己的审美局限,她无条无框的天真反倒带来启发。她陪他去世界各地办画展,参观博物馆,一起探访莫奈故居,扫凡·高墓,在塞纳河畔漫步,观赏旧金山大峡谷……
1987年,古稀之年的吴冠中访问印度回国,途经曼谷,特意去首饰店挑了一款式样老旧却能代表自己心意的礼物——和妻子当年卖掉的那只手镯极为相似。任时光匆匆,美人迟暮,四十年过去,他始终铭记妻子的那份情意。
晚年的朱碧琴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过去的记忆悉数消除,甚至连饮食起居都成为麻烦,心心念念唯独不忘丈夫画画的事。吴冠中曾对妻子说:“你走在我前面是你的福气。”但最终还是他先走了。2010年6月25日,吴冠中在北京病逝,享年91岁。已经糊涂的朱碧琴不知道丈夫已经走在自己前面,她总是习惯性地问家人:“吴先生怎么还没有回来?”在她的记忆中,他依然在外面某个地方画画,只因为投入而忘记回家——这样的忘却,能否算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