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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查科

2019-11-05曼波·贾尔迪内里

上海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鲍勃

曼波·贾尔迪内里

鲍勃叔叔  

我第一次到纽约去,是上世纪70年代末,跟我的朋友波拉克·祖穆勒一起——他当时也处于流亡之中,身在瑞典。我们约好在那里会面,因为纽约正好处于斯德哥尔摩和墨西哥城中间的位置,又是一座充满魅力的城市,用来暂时甩开流亡的窘况,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几乎是同时到达,在一间还算体面的酒店住下,价格离谱——曼哈顿完全没有价格合理的酒店。第一天早上我们出门游览,就像第一次去公园玩的孩子们一般兴高采烈。

那天很冷,我们开心地沿着第七大道步行,回忆起往日的时光和彼此共同的朋友,并怀念着故土。在46街的拐角处,波拉克朝第六大道望去,立刻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肋骨,向上指着说:“喂!快看那儿啊!”我看过去,他指的“那儿”是一条巨大的红色条幅,从三楼的窗口垂下来,上面写着:“贾尔迪内里器乐公司”。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长久以来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家族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亲戚了。家里不知道出过什么惨剧——不管是阿布鲁佐地区的穷山恶水、祖辈移民时的目不识丁、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都认为除了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几个少得可怜的亲戚外,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亲人。“即使在意大利应该都没有了。”——我曾经听爸爸和姑姑们这样说过。他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家族里的女人们从那时起就把沉重的期望全倾注在了我身上,说我是贾尔迪内里家最后一颗种子了。

我出了神,盯着那鲜红的条幅不知该做些什么。毫无疑问,全世界不可能有谁会花心思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但那条幅就在那里,巨大而沉稳,对我来说完全无法抗拒。那栋楼就像伍迪·艾伦电影里的那样,典型19世纪末或20世纪初的纽约城区建筑——红砖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竖直的双扇玻璃窗户,七八层的样子,上面是设计简单的楼顶。

我们走了过去,刚到一楼就发觉,整栋楼都为音乐而设——每一层楼的每一家店铺不是做乐器的、卖乐器的,就是修乐器的。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家正是那条幅上标示的,一间制作吹奏乐器零件的公司。

走出电梯,我的感觉仿佛是来到了某种奇幻王国一般——外表不过是一家老旧的乡村五金店,而这些跟我同一个姓的人擅长制造乐器的吹嘴——有大号、小号、圆号、长号、单簧管、双簧管、低音管、笛子……天知道还有些什么。用于各种管乐器的应有尽有,也有木制、铜质的、银质的、塑胶的,甚至金的。店里陈列的吹嘴们超乎你的想像,从最简单的设计,到最奇异的造型,在玻璃橱、展示台、柜子、盒子和抽屉中令人目不暇接。那是一间很有年头的铺子了,看起来就像一家日常杂货铺似的。可里面卖的东西却是如此的专精,都有些不真实。怎么说呢,只要是用嘴吹的乐器,这里都有。

四面墻上挂满了照片,大部分都是黑白的,都是著名的乐手和乐团。有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和约翰·柯川、格伦·米勒和班尼·古德曼、亚迪·肖和纽约交响乐团管弦乐队、哈里·詹姆斯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四人乐队、迪齐·吉莱斯皮和迈尔士·戴维斯;还有一大批著名的交响乐指挥家,比如海伯特·冯·卡拉扬和尤金·奥曼迪,还有加利·穆里根和斯坦·盖兹,以及各种我不认识的名人,演奏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他们有着不同颜色的皮肤,眼睛的形状多种多样,有人面带微笑,有人眉头紧锁,被镜头捕捉到的一瞬间不是正在演奏着自己的乐器,就是摆着华丽的姿势。这简直就是一座无与伦比的艺廊,一座爵士乐甚至全球音乐的博物馆。漫步其中的人就像置身于夏卡尔或者梵高的展览之中,琳琅满目的展品似乎都差不多,但实际上却没有一幅与其他的完全相同。当然,这一切中最使我惊叹的,是在每一张照片上——没错,是全部、所有,每一张照片上——都带着亲笔签名。而致辞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感谢罗伯特·贾尔迪内里。

波拉克也吓到了,又给了我一胳膊肘:“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必须得去打听打听这个人。”

我走向前台三个姑娘中的一个,当时店铺里异常忙碌,十多个顾客或是在咨询着什么,或是在交乐器或是取乐器。我跟她说,我想找贾尔迪内里先生。她问我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我如实以告,她笑出了声,好像我刚讲了一个不错的笑话。

但那个人很快就出现了。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我一眼就知道一定不是别人,因为他简直跟我爸爸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的浅蓝色眼睛,同样的谢顶,下巴上同样的一个浅窝,同样令人安心的微笑,那就是我记忆中父亲永远的样子。

我的下巴都要掉到膝盖上了,我的近视眼睁得不能再大,在镜片后面,应该像鼻子上方挂了两个铜铃似的。那人个子很高,周身透着一股随性自如的气息,看上去就是一个人们口中的“世界公民”。他一定攒了很多航空里程数,充满了亲和力和天生的磁场。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却仍然保持着运动员般的好身材,灰白的头发稀稀疏疏,集中在耳朵周围,脸庞像极了一个退役的拳击选手(后来我才知道,他曾经是专业的轻量级搏击运动员)。他说的英语里有明显的意大利口音,活脱脱一个和蔼的白人欧洲裔移民。

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坐在街对面一家名叫“斯特拉达”的罗马餐厅里享用意大利面了。那里的人把他当石油大亨一般礼待。他向餐厅领班和所有的服务生介绍,我是他“从南美洲过来的侄儿”。当时我已征得他同意,称他为“鲍勃叔叔”。波拉克找了个借口,没跟我们一起吃饭。后来他直言,当时的情形让他无比羡慕嫉妒恨,于是直接回了酒店开始翻黄页,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也找到一个亲戚。

吃完甜点,喝着茴香酒咖啡的时候,鲍勃叔叔问我是不是住在巴塔哥尼亚。我回答不是,还给他大概形容了阿根廷有多大、查科省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离巴塔哥尼亚有多远、我的阿根廷当时正在经历的紧张政局,还有我在墨西哥的流亡生活。他认真而耐心地倾听着,但我察觉到,他对这一切的兴趣都不太大,因为每隔一会儿,他都会重新提起那个有魔力的字眼:巴塔哥尼亚。到底有多远啊,我怎么从没去过呢。那里的风景到底是怎样的?我觉得该是一片浩瀚的沙漠,而它数百万年前曾经森林茂密。乌斯怀亚是什么样子?如果他到阿根廷去,我会陪他去最南端的冰川吗?那里的公路路况好吗?能不能乘船?或者搭火车?要租马骑吗?有没有酒店?在那些冰湖上能滑冰吗?巴塔哥尼亚有正宗的意大利面吗?

我也并不知道所有的答案,而且对于写这个故事,应该也没必要放那些细节吧。总之我了解到,鲍勃叔叔来自西西里岛,在卡塔尼亚的一家孤儿院里长大,在那里学会了做锡器活,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吹管乐器了。为了逃离法西斯和极度的贫穷,他在大战爆发之前离开了欧洲,20世纪40年代初到了美国。他加入过同盟国联军,在战争中随部队回到了欧洲,参加了很多次战役,直到1944年在德国的炮口下负伤,带着中士军衔回到了纽约。从1946年开始,他一直经营着这家乐器作坊,照他的话就是:“也就是有一大批铜管、银管、金属管和木管,值四百多万美元吧。”他把这数字讲得像是我们讲五百比索一样,但语调中是掩饰不住的自豪。鲍勃叔叔实现了美国梦——他现在是备受尊重的生意人,在曼哈顿最优雅的街区萨顿宫有一处精致的公寓,当然也是共和党的拥护者,罗纳德·里根的粉丝。然而,他最大的骄傲却是,路易·阿姆斯特朗从1940年代到去世时吹的所有小号上的吹嘴,都是他制作的,两个人之间也私交甚笃,特别是那次阿姆斯特朗从东京给他打来电话之后。当时他说:“鲍勃,我需要三个小号嘴,明天演出急用。”而鲍勃叔叔大秀了一把帽子戏法,两小时之内就都做出来了,又带着它们登上泛美-基斯航空的道格拉斯DC-6客机,第二天就在东京着陆了,刚刚好是音乐会开始前一小时。他们从那里一起去了韩国和菲律宾,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巡回演出。他的公司为几乎所有著名的爵士乐团供过货,贝西伯爵和艾灵顿公爵都是他的客户和好友,包括欧洲各国的交响乐团,甚至苏联和当时所谓的“社会主义世界”,都是他生意的覆盖范围。在六十多个国家里,都有人通过我眼前这个男人制作的吹嘴,演奏出美妙的乐章。

我们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每次我去纽约,都会雷打不动地去看他。我们总会一起去最好的意大利餐厅吃帕斯塔面,喝香缇葡萄酒。有那么几次,在他萨顿宫豪华的公寓里,我们喝着温好的马丁尼,他给我展示自己收集的巴塔哥尼亚风光摄影集、《国家地理》杂志的报道和文章、甚至还有他请去阿根廷旅行的朋友们寄回来的明信片,包括穆里根、盖兹和加托·巴毕利等著名萨克斯演奏家。他也一如既往地坚持问我关于巴塔哥尼亚的事,我已经不止一次心生愧疚,觉得自己不该对阿根廷南端一问三不知。但最令我惊叹的不是鲍勃叔叔对巴塔哥尼亚的了解远胜于我,而是这件事的源头,这滚滚而来的好奇心究竟是从何而来。他在我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终于揭开了谜底,就在52街上一家那不勒斯风格的酒馆里。当我问他到底为何对巴塔哥尼亚执念如此之深,他是这样回答的——

“我在战争中杀过人。”他说,声音低下来,在坦白之中自然而然变得沉静而肃穆:“我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德国人。战争中,根本没有时间理会哪枪中了,哪枪偏了。但有一次,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子弹击中了一个埋伏在掩体墙后面的德军士兵。那是在法国利雪,诺曼底登陆之后。我从自己的掩体上方冲他射击,那人的叫声让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不只是倒下了,还一边往下倒一边大声咒骂着。或许是用德语飙了一句脏话吧,我没听懂,但他的语调和怒火吓到了我。于是两三个小时后,当我方已经占领了村庄,奉命去地毯式搜索确认没有幸存者的时候,我直接走向了那面墙。我想看看这个叫骂着倒下的人。他就在那儿,还没断气,但胸口受了致命伤,血流不止。

鲍勃叔叔声音忧郁地又叫了一杯咖啡,点燃了一支烟。他抽的是古巴雪茄,又粗又大,贵得惊人,当然对他来说这不算什么。他也递了一支给我,我接受了。只是为了陪陪他,也缓解一下这故事带来的忧伤。

“德国人看着我,用流利的英语问,是不是我。我回答是。他问我要一支烟,我有些迟疑,因为上面的命令是给所有已经没救的伤员补上一枪,但很快又告诉自己,如果我是他,也会想要抽最后一支烟的。我给他点上烟,他在伤口允许的范围内大口大口地吸着。德国人说,他很愤怒自己竟然要以这种愚蠢的方式死。很快,我们的观点达成了一致——这一切都蠢透了:我们在这里自相残杀,而发起战争的那些人则高枕无忧,甚至将来还能安度晚年。我们像多年的老友一般聊了起来,他问我战争结束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自己想回纽约开个作坊。他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去巴塔哥尼亚看一看。人们跟他说那里很宁静,有羊群、无尽的天空、风、海和最纯净最美丽的冰。他发过誓,如果战争结束了,而他还活着,就不想继续在欧洲生活了,不想身边有那么多人。那一刻他请求我,如果有一天能到巴塔哥尼亚去,要想着他。拜托你,他重复了两次,拜托你,随后就死去了,指缝中的香烟还没有熄灭。这时有个军官走近问我,墙后面有什么情况吗?我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命令我随大家返回营地……我从来没跟人说起过这些,”鲍勃叔叔讲完了,“也从来没有去过巴塔哥尼亚。但有一天我会去的,而你会陪着我,对吗?

我说,当然。我们就此改变了话题。那次告别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是1993年去世的,我在几个月后收到了他的太太——罗丝婶婶的一封信,才知道了这个消息。很遗憾,他死前未能完成去巴塔哥尼亚旅行的心愿。我们也一直没能确认,彼此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有一次,带着最平静和蔼的微笑,他曾经对我说,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就像他不知道到底是谁趁着夜色把他放在了卡塔尼亞那家孤儿院的门前,只有身上的衣服和一张写着姓名的纸条。但我们两个人都知道,我们必定是亲人,一定有某些深邃而真实的东西,冥冥之中把我们连在了一起。他和我父亲外形上的相似毋容置疑,但我猜,也许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把我视为了那个自己一直未能拥有的儿子。

后来我还去萨顿宫的公寓看过罗丝婶婶几次。我们一起在曼哈顿的意大利餐厅吃帕斯塔。当然,我们也总会聊起鲍勃叔叔,以及我们有多么爱他。

     彼端起舞,此处哭泣

——致胡安·鲁尔福  胡安娜一边挥动铁锹,一边擦拭着汗水。她一次又一次把手中的工具插入地面,铲去土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酸痛,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直起身来向后仰,把背脊拗成弧形,再继续铲。她觉得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在自己挖出的那个四米长宽的方形土堆上燃起篝火了。音乐从隔壁街的舞会中传来,那是威森塔·托雷斯家的庄园,有舒缓的民歌、一两首斗牛舞曲和欢快的坤比亚,嘈杂而充满诱惑。她不愿去想六月二十四日的一片欢腾。那个时候,全村的人都会出动,赤脚穿过燃烧的炭火。据说谁都不会被烧到,因为那是圣胡安之夜,整个查科省会共度塔塔耶哈萨的狂欢。

她继续铲土,心中没有一丝欢愉。因为就在自己的农庄里、简陋的板床旁边(他们两人曾有过极少的几次一起挤在这张床上,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少了,远远不够)、一张木桌上的毯子中间、从神父那借来的铜十字架下方、被几十支蜡烛围绕着的,是罗萨洛的尸体。他的面孔平静而安详,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从前总像鳄鱼般圆鼓鼓的,现在永远地闭上了。她继续铲土,为了不再多想。

唱片机里现在播放的是《佩克索阿桥》,铿锵的和弦填满了整个下午。胡安娜又一次向后弯了一下身体,此时四边形基本完成了,刚好赶在点燃铺满地面的火炭之前。人们都知道她是很虔诚的,绝不会慢待神灵。即使不参加狂欢的庆典,依旧会踩炭火的。罗萨洛若有知,也会希望她这样做,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就是因此而被杀。好吧,也不完全是,但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因为他想要在二十四号这天晚上出出风头,穿上一双新鞋,黑色的,崭新的帆布鞋,换掉那双摆在桌角边、已经翻了毛的——那双鞋现在永远静止了,再也不会跳舞、走路、玩耍……他想要一双新的帆布鞋,所以特别卖力地干活。即使人们都跟他说别这样,正是大罢工的时候,不随大流的做法很不明智,大家应当在英国剥削者面前团结起来,诸如此类的话。但她是知道的,他没有任何恶意,只是想要足够的钱买一双新布鞋,再给他的胡安娜扯一匹花布做件新裙子,一起去参加圣胡安狂欢派对。

又一铲下去,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能是最后一下了。她再次站起身来,两只手掌托在腰后,肾脏的位置,看着田地:这片一成不变、无边无际的平原,在最近的雨水后冒出了新绿。芦苇丛渐渐发烂,有的地方还很干燥,有的地方则长出了毫无用处的嫩芽。因为罢工已进行了两个月,工场不再磨粮食,空气中甘蔗渣和酒精的味道都消失了。真正的最后一铲之后,她熟练地点燃木炭,让小小的火焰在中心燃烧起来,并从两边轻柔而持续不断地吹气,四肢着地,用一片硬纸板护着火苗,使它如一个健康的孩子般成长起来——就像那个曾经与罗萨洛一起梦想过、却由于这片六月凉爽初秋里的鲜血,她再也不可能怀上的孩子。

底下的木炭也点着了,缓慢而从容,火苗强劲有力,熊熊燃烧。听着那首《我可爱的白鸽子》,她抬起一只手臂。那是两年前的另一场舞会,在一处湖畔的秘境。当时的罗萨洛年轻气盛,几下解开了她的长发,又撩起她的裙摆。想到这些她止不住浑身颤抖,也不去忍耐自己的哭声——无论如何,他死了,自己怎么可能不哭。随后她用黝黑的前臂抹干泪水,走过去护住火苗——火焰从中心慢慢升高,宛如一种高尚的情怀。

她听得到远处的第一阵叫喊、人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和大小马车到达时的嘶鸣。马儿们被拴在马桩上,或者橘子树低矮的枝条。空气中充满了嘈杂,有各种嗓音、简短的对话、问好和敬第一杯酒的声音。夜幕已经降临,星星开始在天空中闪烁,她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罗萨洛从工厂回来时,说道:“我好累,一点力气也没了,还好害怕。”而她说:“行啦,罗罗。你总是抱怨自己的工作不好。”他回答:“我只做到周五,为了那双帆布鞋。你知道吧?”随后他笑着揽住她的腰肢,倒在她身上。板床被一下下朝着土地轻柔地敲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只做到周五。”胡安娜回想着,她已经重复了这句话上千遍,并发誓永远重复下去,一辈子。如果还有一辈子的话。“我只做到周五。”他这样说。不错,一切都在周五停止了,他在那天被定格,不再继续。他干完活走出来的时候,在厂子一侧的围墙边被人撞了个正着,挨了两刀。两刀都又准又狠,其中一刀稍微偏了一点点,另一刀准确地刺穿了心脏。她那些姐妹们就是这么说的——威森塔太太、恩卡娜森、玛蒂塔、埃杜维格丝——她们用力地拍着农庄大门,大声叫喊:“他被扎穿了心!”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叫得更起劲,好像自己才是第一个宣布这惨痛消息的人:扎了两下,厚重的大砍刀,跟开山刀差不多但短一些——她们这样告诉她,她摇着头,几乎喘不上气来,像是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也听不懂一个字。但她意识到,不祥的征兆已经变成了现实。

那是星期五的晚上,她一直很害怕,害怕极了。那天早晨罗萨洛去上班时跟她说,“胡安娜,今天就结束了。”她不许他这样说。谁知竟然被他说中了。现在,大家都在用各种方式冲她叫喊,如同被扔了石子的马蜂窝一样激动,有些人开始排练如何哭丧了。罗威塔太太用两只铁轨枕木一样又粗又胖的胳膊箍住她说道:“来吧孩子,你得坚强。”她想问什么才叫坚强,一个人的时候还有什么好哭的,现在所有的不祥之兆都已经应验了。

为了停止胡思乱想,她又用手臂擦了擦额头,再跺跺脚,驱走正在脚腕上吸血的一只蚊子。她盯住越烧越旺、噼噼啪啪的火苗,它们已经覆盖了一整片的木炭。火已经烧好了,她想,注视着向上蹿升的火苗。她从热气边挪开一点,看到篝火之上,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而那边,约摸有一百五十米宽吧,威森塔·托雷斯家的派对无比热闹,全村人都聚集在那里准备踩炭火,因为塔塔耶哈萨的狂欢中,脚板是不会被烧到的,之后开始跳舞、一醉方休、尖叫到黎明。她此时此刻,听到背后最后一个留下守灵的男人向她道别,就在克制著尖叫的冲动:“再见,胡安娜。我走了。”语调中带着歉意,是年老的洛克·佩雷斯。他又说:“埃杜维格丝会再留一会儿。不过你进去吧,姑娘。别一个人待着。”说完就转身走了出去。

胡安娜望着他沿农庄外墙慢慢走远,向埃杜维格丝挥挥手算是打了招呼。她正在屋里,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守在尸体一旁,从晚上六点哭到现在。她替掉的是从三点开始哭的丽塔·布罗兹尼奇,她之前是卢卡莱·伯尔提尼,从大约午休的时候。再往前是谁胡安娜都记不清楚了,也无关紧要。此刻重要的是,埃杜维格丝最后也得回庄园去,自己会独身一人留下,跟她已死去的、冰冷的罗萨洛在一起。罗萨洛在烛光和屋顶豆角枝上挂的煤油灯照射下,无比苍白,天知道是不是灯油要燃尽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开始翻动火炭。一铲一铲,堆在自己之前挖出的方坑里。土坑只有几厘米深,她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什么都不去想,也不去听隔壁街传来的那一波又一波越来越兴奋的尖叫和“瓦宛可”乐队激昂的乐曲。还有酒瓶的碰撞、马匹的嘶鸣、草地上的亲吻。胡安娜整齐地堆叠着火炭,每次拨动,火光都愈加明亮。弄好以后,她深深地呼吸,望向天空,紧咬下嘴唇压抑着心中的痛苦,随后掀起麻布的门帘,向屋内走去。

埃杜维格丝看到她,停止了哭泣,用泛黄的手帕擦干眼泪,说:

“我走了,胡安娜。到你了。”

“走吧,朋友。谢谢。对,我接着来。”

埃杜维格丝人已经走了,她还在重复着喃喃自语:“对,我接着来。对,我接着来……”在仍有余热的小板凳上坐下,她不由得问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开始哭,还是做些别的什么。盯着罗萨洛那双线头都已经冒出来的旧鞋子,她不由得出了神。他的躯体被毛毯盖着,上面仍然血迹斑斑,胸前是一片鮮红,却已经冰冷凝固了。她觉得应该是杀手鲁菲诺干的,他一直很嫉妒罗萨洛,因为是他先喜欢上自己的,但那个时候她还太小,没有接受,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现在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胡安娜心中闪过一丝歉意,特别是因为自己现在根本没办法哭出来。她只是这样望着眼前的尸体,开始低声跟他说话。整个农场此时只有她自己,全村人都聚在一起欢庆圣胡安之夜。哈,她笑了。真是讽刺,彼端起舞,此处哭泣。但转念一想,如果她自己都哭不出来,还指望谁能做到呢。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悲痛也是需要力量的,去计划复仇更是如此,她做不到。自己孤身一人,一无所有,身边没有了罗萨洛,现在还能如何呢。

于是,她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地面上,注视着昏暗的暮色,周围渐渐点起万家灯火,直到发觉自己的脚在不自觉地追随着一首巴里托·奥特加的歌,原来最后一首民歌已经奏完了。

她想要祈祷,却在刚说出“主啊,请让我们脱离苦海”之时意识到,这根本没有用,也没有心情念祷词。也许跟罗萨洛共舞一曲能让自己精神起来,但这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了。于是她站起来朝木桌走了两步,在桌边站住了。她拥抱自己的爱人,决定什么都不再去想:不想罢工、不想地里的甘蔗、不想他一直想要的那双帆布鞋、不想自己应当哭泣因为人死了必须有人哭、不想到底是不是鲁菲诺、不想他被扎了两刀伤到了心脏一刀偏了一刀很准正好刺穿他的心……

巴里托·奥特加的声音在远处的唱片机中不断重复着,胡安娜抖抖双脚,准备走进炭火。塔塔耶哈萨之夜大家都要这样做,而且他们原本要一起踩炭火的:他脱掉自己的新鞋子,她提起裙摆,两个人面带笑容信心满满地穿过火炭,在众人的祈祷声中念着自己的祷词,或许夹上几句爱情的誓约。维森塔·托雷斯家的炭火,伴着巴里托“哈哈哈哈,无比快乐”的歌词,胡安娜认为应当叫罗萨洛起来。于是她这样做了,突然间她有了使不完的劲,抱住罗萨洛,把他半僵的躯干抬起来。多亏了尸体怪异的僵硬和角度,她才成功地把他摆成了直立的姿势。她半拖半拽,气喘吁吁,把罗萨洛弄到了农庄的后院,四方形炭火堆正熊熊燃烧的地方。她带着高大、英俊、在自己手臂中沉重无比、最亲爱的罗萨洛跳上炭火,踩到的第一块炭就炽热无比,烧痛了她的皮肤,灼伤了她的脚板。即使如此,她还是随着“哈哈哈哈,无比快乐”舞动了起来,巴里托的声音直冲天际,又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胡安娜强忍着疼痛,忘记了祈祷,而人们说,塔塔耶哈萨之夜中不被烧伤的唯一方法就是祈祷。她忘记了祈祷,失去了力气。她惊恐地发现,罗萨洛的身体从她的臂弯倒下了,开始在火焰中燃烧。她犹豫了片刻,却立刻躺在了他身边,忍耐着周身的痛楚,笃信那可恶的死亡必定一了百了,也不会有那般撕心裂肺。她继续忍耐、忍耐、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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