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一次徒步旅行
2019-11-05撰文供图金志国
撰文、供图金志国
我们徒步旅行的想法,产生在甜茶馆里。
那是1980年深秋的一天,几个同学兼好友凑在甜茶馆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甜茶,望着外面大街上满地的黄叶,觉得十分的无聊,便生出些冲动,冲动的结果就是十分向往旅行。在此之前,我除了曾到过昌都外,西藏的各个地区都还没去过,不知那些早已熟知的地名所代表的真正含义。议论的最终结果是我们三位同学(张念生、任刚和我)决定走出拉萨市,出去徒步旅行,目标是距拉萨最近的山南 。
但首要的任务是跟单位找借口请假,张念生在剧团工作,我在杂志社,我们都是跟单位说下乡深入生活,我们俩很容易就获批准。麻烦的是任刚,他在公安部门,工作还比较繁忙,想来想去,跟领导谎称家里为其在山南找了一女朋友,需前往相亲。这个借口果然不错,领导欣然准假。接下来就是准备行装,那时的旅行装备远没有今天这样齐备,这样专业。比较奢侈的是我有一台上海产的120海鸥照相机。张念生从家里找出一个帆布提包,装上几个水果罐头、军用压缩干粮、两斤水果糖和几包香烟、烟丝,两盒战备用的防风火柴,塞进几件换洗内衣,武器方面是任刚自己的配枪和我带的一把英式步枪上的刺刀,这就是我们的全部装备了。手提不方便,用绳子捆成背包状,背在背上就出发了。
我们觉得在公路上走没意思,所以从拉萨出发的时候决定坐长途公共汽车。拉萨到各地区的公路都是通的,只是路况很糟糕,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我们从位于拉萨布达拉宫旁的长途汽车站上车,现在只用三个小时的路程,那时我们颠簸了几乎一整天。
我们把上海产的海鸥牌120相机放在嘛尼石堆上自拍照,地点是桑耶寺后面海拔近六千米的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一个山口。
西藏的城镇规模都很小,那时就更小了。一个地区所在地,就一个十字街,而且大部分是土路,一过车就扬起一团黄尘。我们凭单位介绍信住进山南地委招待所。因为是第一次去,没什么熟人,也不知都有些什么去处,打听了一下,据说琼结县有很大的藏王墓,墓地总是让人感到神秘,于是决定到那儿去看看。那时候我们连琼结县在哪儿都不知道,只是问了大致的方向,便开始了我们的徒步旅行。
一早,我们背起行李,从地区所在地泽当镇出发,往南穿过乃东县,沿着雅隆河谷向琼结进发。后来我们知道,雅隆河谷是藏族文明的发祥之地,早在一千多年以前,藏族先人就将在此孕育的文明成果播撒到西藏各地。吐蕃王朝的数十位国王在此建功立业,可以说,迄今为止我们感受到的西藏文明,不管是文化的还是宗教的,无不与吐蕃王朝紧密相关。
雅隆河谷,从北面的泽当镇入口,沿香曲河往南缓缓上行延伸,两旁大山耸立,宽阔的河谷地十分肥沃,其间散布着村庄和农田。正是深秋时节,田地里的青稞和冬小麦已被农人收割干净,满地是灰白的麦茬。除了庄稼地之外,还有不少的荒地,地里长满了蒿草,这些近半人高的植物刚刚褪去了它们的绿色,满怀紧张地僵直着身子等待着严冬的来临。虽说仅是一条河谷,但在这个季节,却显得十分的开阔,偶尔,在平阔的原野上,可以见到一株株巨大的榆树或柳树,它们依然绿荫如伞,在这个已经并不炎热的季节里,因为跋涉而需要歇息的我们有了理想的停留地。我们坐在树荫下,打开军用水壶,一边喝着水,一边望着漫无边际的河谷,推断前面的路还有多远。这时,我们看到了雍布拉康。
雍布拉康坐落在河谷东面的一座小山包上,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就是人们传说中的西藏的第一座宫殿,只当它是一座庙宇,既是旅行,当然应该一看。这座建筑的主体在这座小山包尖尖的山顶上,通过一个不大的木门进到里面,发现只有一间屋子,分两层,内中空空如也。在一层坐东向西的墙根,一个破旧的佛龛里供着松赞干布的泥塑像,屋角有一陡直的木梯通到二层,上面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回廊,廊壁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壁画。
在回廊的一角,我们发现了一位正借着从屋顶天窗射进的阳光翻找羊皮衣里虱子的老人,他对我们的出现,显得多少有些惊讶。经过交谈,我们知道他是这儿的看守人。他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一座宫殿,而且有着久远的年月,好像还讲到了它辉煌时的盛况,可惜这些对于那时的我们,压根没什么概念,稀里糊涂地听完,索然无味地出来,再看看这座建筑,实在很平常,在我们眼里就像一个普通寺庙,没什么特别。倒是从山顶俯瞰河谷,别有一种风景。下到山脚,我们一边懊悔上去一趟耽误了时间,一边继续沿着河谷匆忙赶路。
沿途我们经过不少村庄,但都没有停留,只是埋着头往前赶。因为胶卷有限,带的照相机也不大舍得用,也不知道拍点风光啥的,光是自得其乐地拍摄我们自己或者狼吞虎咽吃干粮,或者躺在地上休息的狼狈样。
吐蕃王朝在雅隆河谷的宫殿——青瓦达孜宫殿遗址,遗址位于琼结县城西面的山腰。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进到了琼结县城。县城坐落在雅隆河谷狭窄的南端,在西面的山下,有一片村落,县城就挨着村子,村里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起了炊烟,使我们更觉得饥饿难耐。打听到县政府食堂,管理员对我们的来意颇为猜疑,尤其是听说我们是走路来到县里的,顿时严肃起来,盘问了半天。经过好一番自我表白,总算混上一顿晚饭。饭很简单,就是职工晚上剩下的几个发黄的馒头和一盘炒莲花白。炊事员可能是觉得我们好歹也是从拉萨来的吧,想了想用小白菜为我们烧了一个汤,虽然汤里面只有点儿盐和几滴油星,但我们觉得香极了。为了表示我们的感激之情,我们送给了他一包我们自己都舍不得抽的“春城”牌香烟。
吃完饭,已是夜幕四合,县城里响起了喇叭声,曲调昂扬的革命歌曲在昔日吐蕃王朝的奠基地上空回响。到了县政府的招待所,登记了一间房子,房子里有五张床,我们一人一张还有余。
早上睡了一个懒觉,出门的时候已快到中午了。打听了一下藏王墓的所在,便直奔而去。藏王墓就在县城的对面,沿着河谷中心干枯的河床,走了大约十多分钟,我们来到据说是吐蕃王朝第三十二代藏王松赞干布的墓地。他的墓地坐落在河谷中央的平地,是由一个巨大的封土堆垒起来的,大约有二十米见方的样子,十多米高,上到墓顶,有一所破败的小石屋,很可能是守墓人住的,但屋子空空,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吐蕃王朝在公元九世纪后半叶爆发了平民起义,吐蕃王朝崩溃,胜利者随后将历代的藏王墓作为财物进行了瓜分。据史料记载,大多数墓都曾被掘毁,只有松赞干布因为其伟大的业绩受到人们的崇敬而陵寝得以保全。
从松赞干布墓上下来,我们又去爬了几座墓,有的墓很大,其中一座的墓顶十分宽大平整,接近一个足球场大小,本来期望发现点儿什么,结果除了找到一些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时从海底翻上来的贝壳化石外,什么也没有。我们还发现一些刻有文字的石碑和镇墓的石狮,大都是横七卧八,看来也是没人管理。
深秋时的阳光热度不高,但几次三番地爬上爬下,还是把我们折腾得气喘吁吁。四野寂静无声,收割后的田地呈现的是一片黑灰色,有几头牛马在地里艰难地寻觅食物。站在河谷中央,身后是巨大的墓地,前面是毫无生气的村庄和农田,让人不禁感觉到有些惶然。这种感觉使我们不想在这里久待,我们匆匆返回住处,拿上简单的行装就告别了我们徒步旅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往回走就觉得轻松多了。我们从县里得知,从地区所在地泽当到这儿的距离将近三十公里,按说,现在往回走肯定得赶夜路,但因为路已经熟了,心里有底,便没什么担忧。来的时候我们是顺着河谷的西侧进来的,为了体会新鲜的感觉,回去的时候我们选择了顺着河谷的东侧往回走。事实证明这种选择非常糟糕,首先田园和村庄因为要接纳阳光,基本上都分布在河谷的西南面,道路自然也在西南面,东北面完全是荒滩,长满了刺草,刺草有一两尺高,总是不停地拉扯着裤脚,躲也躲不掉,有些地方还长着些不知名的灌木,有半人多高,影响视线,走着觉得很吃力。再就是我们出发已经比较晚,还没走到一半的路程天就开始暗下来了,一路上又没有人烟,总是担心别从灌木丛中蹿出个什么野兽来,天还没黑就这样子,天真黑下来这路就更难走了。经过合计,认为还是应该顺着河谷西面的乡间道路走稳妥一些。于是,我们急忙横穿河谷,到了西面的路上,看见了村庄,看见了农田,感觉到了人的气息,心里总算踏实了。
20世纪80年代初,雅鲁藏布江上的渡船。
顺着乡村的机耕道往北走了不远,我们看见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村子被暮霭笼罩着,从民居顶上冒出的炊烟增强了暮霭的浓厚感,使整个村子像是浮在烟霭里一样。一阵喧闹声从村庄的边缘响起来,这种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原野对我们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疲顿的脚步,看看即将黑下来的天空和河谷两旁无言的大山,决定在村中投宿。
走近村子才发现,在村头的一片空地上,已经聚起了大堆的人,在空地的边上,有几棵大树,人们利用其中的两棵拉起了一个小银幕,放映员正在一遍遍地抽动着皮带带动一台小小的柴油发电机。空地上有几堆麦草,小孩子们不时在草堆里钻进钻出。
大概是天暗的缘故,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注意。正在我们踌躇着不知该是看电影还是先安顿下来的时候,有两个人凑到了我们身边。他们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筒照着我们,发出了一连串严肃的询问。我们在手电筒的光芒照射下,出示了我们的介绍信,但他们看不懂汉文,反着正着看了一番依然毫不放松地盘问。这时,放映员已将发电机启动,镜头对好银幕准备放电影了,我们这边的吵闹声把他吸引了过来。
放映员是个中年人,他拿过我们的介绍信看了以后,有些疑惑地问我们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们觉得总算是碰上了明白人,赶紧地向他解释了一番,又说他和我们都是文化系统,属于兄弟单位,我还说出了他们地区文化局领导的名字。很快,他的态度友好起来,并向周围的人很有水平地解说了一番我们的工作性质,然后热情地邀请我们看电影。
当他得知我们要在这个村里借宿时,他跟旁边的人嘀咕了几句,然后就有一个人高声喊“卓玛!卓玛!”随着喊声,一个年轻女人从人丛中挤了过来。放映员告诉我们,这是村里的新娘子,结婚不久,家里房子大,你们可以住在她家。卓玛始终不说一句话,但她一直在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看见她两排洁白的牙齿在暗夜里放光。我们千恩万谢了放映员,本想先进房子休息吃点东西,但放映员执意要我们看电影,我们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再说,这场电影对我们也许不重要,但对于卓玛来说可是一年半载才可能等来一回啊。我们欣然跟随着卓玛来到一堆麦草跟前,卓玛麻利地在麦草里掏了一个能够容下我们四个人的草洞,我们一起挤靠在草洞里,开始看电影。
1980年深秋,我们三个年轻人踏上了没有目的徒步西藏之旅,只是想走,想去看看没有去过的地方,想体验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电影放的是《洪湖赤卫队》,我们都看过好多次了。我们议论起第一次看这个片子的情景,而卓玛则一声不吭,早已沉浸在电影里。她随着电影情节的进展而高兴、紧张、难过,不时发出各种笑声、叹息和哭泣声,她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存在。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们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趣,于是都闭上了嘴巴。麦草散发着好闻的清香味,看着深蓝的夜空和繁星,不知不觉,我们三个人都进入了梦境。
是卓玛把我们唤醒的。钻出草堆时,放映场地已是空荡荡的一片。这时有一弯月亮从山巅上冒出,借着月光,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卓玛,发现她长得很漂亮,她大概是刚从电影的情景中出来,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她开口说话了,语调中透露出些许的兴奋,她用藏语说我们该回去了,接着从嘴里迸出一个汉语词汇“睡觉”。
卓玛的家在村子的中间,左邻右舍紧挨在一起。没有电,卓玛先进到一间屋子,点亮了油灯,然后叫我们进去。这间屋子应该是卓玛家的卧室,除了一张卡垫床,还有一张大木床,床头上摞了七八床被子,一个四方的藏桌上放了五个八磅大暖瓶,显示出一户富裕人家的模样。在我们坐下来刚安顿好,卓玛从外面端着脸盆进来,她打开床边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条崭新的毛巾递给我们让我们洗脸。草草洗了一把,卓玛又提着酥油茶壶进来,又是从柜子里翻出崭新的瓷碗放在我们面前,给我们倒上酥油茶。她在做这些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过话,但我们却被深深地感动了,毛巾和碗肯定都是她结婚时人们送的礼物,她根本舍不得用,但却拿出来给我们使用。我们突然想起她丈夫应该在的,问她,她告诉我们丈夫到泽当交公粮去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呢。吃饱喝足,卓玛收拾了一下,让我们就在这个房间里睡觉,我们问她怎么办,她说她有地方睡觉。
第二天醒来,已是阳光灿烂的早上了。我们听着院子里、厨房里响着各种声音,知道是卓玛在忙碌。我们细细地打量,才发现这间屋子非常整洁,除了我们弄乱的地方,到处都是一尘不染。来到院子里,卓玛早已备好了糌粑和茶,在我们用餐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一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我们拿出水果糖和香烟,给大人散烟、小孩散糖,大家嘻嘻哈哈,好不热闹。临行,我们说要跟卓玛照个相,她十分高兴,转身回到屋里,我们想她可能要打扮一下,不料再次出现的她让我们大吃一惊。只见她腰扎皮带,肩挎武装带,手上还提着一杆油光发亮的半自动步枪。这时我们才醒悟过来,卓玛原来是一名基干民兵。
当天下午回到泽当。我们觉得这次徒步到藏王墓的旅行并不过瘾,除了在卓玛所在的村庄看电影有点意思外,没什么刺激。虽说走得脚有些疼,但完全可以克服,议论的结果是走回拉萨,而且要走一条完全陌生的路。
琼结藏王墓。(秋天/摄)
远眺藏王墓。琼结的藏王墓群,位于县境东南部,吐蕃故里琼结核心景区之一。分布在两处,一为木惹山直至琼结河边,一为其东部的顿卡达。(格桑嘉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