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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对河水,面朝梦中的丹萨梯

2019-11-05撰文朝阳

西藏人文地理 2019年4期
关键词:杰布

撰文 朝阳

想到丹萨梯,就想起《金阁寺》。三岛由纪夫对金阁寺大美的无上赞叹,让我多年以后,站在金阁寺的院墙外,久久地不敢进入,担心见到的那一瞬间,美会在喧嚣的人群中轰然倒塌;或者,是另一种结局:把我吞噬。

丹萨梯,因为在历史的大地上碾轧出了非凡的时空,各种物证飞天般飘散在世界各地,它的美,从宇宙十方不断地、不露声色地流向丹萨梯的所在之地——山南桑日日岗村;像河水倒流回雪山,像落花升腾回树枝。

丹萨梯的丰富,足以让我所有的知识烟飞堙没。线条、神态、生活的方式,散发出来的气息,几乎完美,无一遗憾,让雅鲁藏布江在这里舒缓、致敬。无论现在情况如何,丹萨梯的大美,已经在历史的舞台上,连续上演,让世人惊叹。

于丹萨梯,我没有担忧,只是想远远地看到它,只是想静静地坐在某一房间里,与丹萨梯的主人说上几句话,感受时空是如何锻造出这精微细致、流芳于世的大美。

2018年冬天,我从泽当出发,三十四公里之后,我们站在雅鲁藏布江北岸。丹萨梯金光灿烂地几乎是突然之间出现,坐落在日岗村北侧、名为黑山的大山中。黄昏中的丹萨梯,静到无声。站在它的面前,感受着它的山水、沙石悄无声息地向我流过来。转身,面对江水,想象着之前的无数年里,有多少人长途跋涉,无数次通过帕木竹渡口上岸,走上身心灵的朝圣之路。

丹萨梯位于郭卡拉山脉东段俄木雪乃波斯温的黑山山坳之中。山腰上,冬天的灰色,深入骨髓,弥漫着整个世界。

高耸、起伏低落的群山,窄而深、流出生命的沟谷;河水如弦,变换着颜色。轰鸣的协奏曲中,没有一片树叶的吟唱,近似于枯死的树枝,强硬地挺立在冬天的冷厉中,一言不发。半山腰上的植物丰富,每个季节都展现出不一样的自己,动物也多在这一地段繁衍生息。爱这里的人,能体会大山里每一个爱的动作。

已是黄昏。丹萨梯的大门是否关闭,并不重要。我们沿山路往上盘旋,很多时候看不到丹萨梯了,甚至离丹萨梯更远。

丹萨梯院门关闭,我们绕着寺院,一圈、二圈、三圈。左手抚摸着山石,右手摩挲着院墙,通道不宽,仅供一人通行。

坐在丹萨梯院子外面,群山涌动,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风和冬天的冷。那一尊尊具有震撼之美的造像,游离于虚空。曾经在首都博物馆和敦煌博物馆亲近过这些造像,眼识早已深刻地把它们记住,起心动念的刹那,各种造像漂浮于前。

第一次到丹萨梯,没能推开一扇门,但有莫名的感动和知足。从那以后,我有了梦想着再去的地方。

2019年5月20日,我们的眼睛习惯了粗砺的沙石。路随山转,微微的一个弯,到了另一个世界:开阔的谷地,古老的树木,到处都是绿色,房屋不高,道路洁净。桑日县城,一个经常被人一笔带过的小城,我也曾这样错过很多次。这一次,我们住在小城里,体会到了它的安静。

晚上,路上人很少,街灯明亮亮地隐藏在大树的枝叶里。一头牛在街上散步,像一个人,在思考。它在想一些散漫的事,想一些并不重要的事。又有哪些事情是重要的呢?那些事情,如树林的风,轻轻地一带而过,树叶都来不及动一下,风就到了另一片林子里。牛走在人行道上,整条街,看不到其余的人和车。这头中年的牛,慢悠悠地晃着,从街的这头走向那一头,它去的方向是城市的中心。

——它的主人呢?

——它就是自己的主人。

第二天,在另一条街上,我又看见一只小狗,系着铃铛,声音清脆地穿过清凉透彻的早晨。它与牛不一样,小狗走得匆忙,奔跑着,像奔赴一场盛宴,我也没有看见狗的主人。

和牛、狗都相向而行,我们经过一长溜土墙院落,往北数百米,往东数百米,站在墙角。里面两层楼的房子,有三两栋,房子极具审美,错落有致,几根巨大的树枝,伸出围墙,散开在人行道上。房子早已没人居住,老主人也许过世,也许随中年的儿女去了离此很近的泽当。或者在拉萨河边买了一套房子,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儿孙们都在为考上西藏内地中学而努力学习,老人的任务就是每天接送孙儿上下学。

极其喜欢这无人居住的房子、老的院墙、洁净的街道,联想到一些海边小镇,也是如此的让人安心。

早上,我们从桑日县城出发,行进十八公里到了桑日镇。

第二次来到丹萨梯。雅砻河谷,舒展出一片巨大的空地,丹萨梯选择了离河流、大路较远的山窝里,像在远离一些东西,又像在亲近村民。丹萨梯,远远地观望着河谷四季的变化。

与我们一起来的小西说,河水四季的颜色都不一样,河谷里的植物,更是丰富。小西是山南洛扎人,在桑日工作,在湖南岳阳、北京、杭州上了十多年的学。

两次上山前,我都把车停在山谷口的沙地上,流水和岁月的冲积,山、河流都退向了远方,形成大片缓缓而上的空地,丹萨梯在远处,大山侵染着它红色的屋顶,它们在微弱地改变着对方。它们也从没停止过对话:有时候闭目而言,说哪一堵墙的黄色,在变淡;说哪一块石头风化得很厉害,而最上边的一根线条,竟然还那么深刻和明显。它们也说到我身后的雅鲁藏布江河谷,说冬天到了,说五月的颜色太绿了……

三山环抱,丹萨梯居中靠后,两面的山上都有路通向丹萨梯。东边,上下两条路,远看,就是两根线,如小溪,横着流过半山腰,一条在上,一条在下。如果不是小西提醒,我认为那只是曾经的牧羊人或村里人,偶尔走出来的一条过去的小道。

小西说,那两条路,村里的人现在还在走,路没有想象的那么窄,有点斜坡。三四条小山沟的泥石流,从山顶直泻下来,把两条小线路切断了,但人还是可以行走的。塔木村的村民,就是顺着土路,十公里的样子,之字形往上走。

从桑日县城来的,开摩托车的,在路的那下边有个接口,上到这条公路到寺庙。丹萨梯西山有两个村子,村民里的老人,大部分都是走那条小山路到丹萨梯。

我们走的盘山公路,五年前才修好。山高路长,一次次的迂回、盘旋、往上,转回山谷这边,转到山的另一边,终于,丹萨梯在正前后的远处,我们一点点地接近它。丹萨梯,像群山给出的一个信号,一种象征。与丹萨梯站在一起,就像拥有了整个山河大地。

雅隆河谷,尽情地舒展着它自由的身躯,鲜花和植物铺满河谷。两岸铁灰色的沙石,也被感染得柔和起来;白色的雪山,远观绿水、红花。雅鲁藏布江静静地经过,接受丹萨梯的检阅。

一条火车桥,一条正在修的公路桥,两根小心翼翼的线条,趁雅鲁藏布江不注意,横跨了过去。河水的深浅,主要看降雨量,沙滩每年都会被全部淹没的,房子淹得不多。近处是塔木村,更远一点的是冲达村等几个小村子,它们挨着河,靠着山,散落在雅砻河谷里,无时不刻地仰望着神话世界里的丹萨梯。

流水和岁月的冲积,山、河流都退向了远方,形成大片缓缓而上的空地,丹萨梯在远处,大山侵染着它红色的屋顶。(丹萨梯师生/供图)

八百六十一年前,从多吉杰布的目光落在这座大山上开始,从把山上的第一块石头移动安放到地基上开始,这片区域,便慢慢地生长起一种新的人文精神;人与自然,人与墙,人把石头变成另一种颜色和形态,把风声变成语言,一切,有了不灭的东西。

多吉杰布,是米拉日巴的弟子塔波拉杰(冈波巴)四大门徒之一。公元1110年,多吉杰布出生于西康南部,十九岁,他作为一位富人的侍从,到卫藏游学。公元1158年,四十九岁的他,在帕木竹巴村北边倡建丹萨梯,并创立了帕竹噶举派,所以,后人尊称他为“帕木竹巴”,他真实的法名多吉杰布,反而较少被人提及。丹萨梯修建以后,帕木竹巴常住于此,直到公元1170年圆寂。

丹萨梯,丹萨是上师传承人不断修行加持寺庙的寓意;梯,为自在圆满之意。

我们拜访了丹萨梯的堪布朗珠经师,经师头发黑白参半,脸上晒出了红色的太阳圈,皮肤显得有些粗糙,眼角的两条纹路,像感叹号,感叹世间的奇妙。

朗珠经师是从直贡梯请来的,今年五十三岁,1966年出生于墨竹工卡。

我和经师有些缘分,2004年,经师身体不好,去了我的家乡湖南长沙看病,在一位居士家里住了六个月左右。

去之前,经师不会说一句汉语,到长沙后,他慢慢地学会了。

朗珠经师的平淡中饱含激情,他为我们详细地介绍了丹萨梯的每一个细节。

大殿、经堂、灵塔、修行洞,经师总会拿着我的手,师长和朋友般,怕我迷失了路,怕我跌撞到哪里,他不断地带我们进到新的地方。

丹萨梯很多石头墙,都是过去留下来的。院墙的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漂亮的藏马鸡,叫声有点奇怪。僧人蹲在院子里,藏马鸡就会走到跟前,跟老朋友似的相互看着。藏马鸡的毛色,丰富、漂亮。

走进大殿,里面悬挂着一张1960年拍摄的巨幅照片,是之前丹萨梯的模样,一条哈达轻轻地搭在上面。

进灵塔殿前,我们随朗珠经师转了一圈大经筒,声音清脆,直达殿堂,告诉里面的生命,我们轻轻地推开门,声音古老。这是帕木竹巴的灵塔,现在只存放了他的头发在塔里。旁边的塔是他的大弟子吉丹松贡大师的灵塔,塔的下面,有一个水的出口。经师说,冬天冷的时候,就有水流出来,天气暖和的季节,一滴水都没有,老百姓称这里的水为长寿水。

外面有两个塔,前面的是第七代主持京俄尼曲巴扎巴仁青的灵塔,下面一个是第八代主持京俄次西尼马扎巴坚赞的灵塔,里面有擦擦。意大利学者图奇,在1948年的黄昏中,他围着这两座塔转了又转。

丹萨梯最前面的建筑,从主体建筑群里落下来,伸出去,进到山的悬崖处,被群山簇拥,如捧出的莲花。这里有帕木竹巴大师的修行洞吉祥满噶吞康。

帕木竹巴大师有三个修行洞。在修行的次第里,僧人们把某一段时间里的修行之地,称为满噶吞康,次第不一样,修行洞的名称也会不同。

公元1158年,帕木竹巴·多吉杰布来到这里,他第一次和第二次的修行洞是同一个地方,但第一次的修行洞名为久膜听康,第二次的修行,根据次第的变化,修行洞称之为塔擦贝。帕木竹巴大师最后修行的地方,是现在大殿里的修行洞,叫僧波佳期。大殿是帕木竹巴大弟子觉巴大师授意修建的,名为大昭寺。吉祥满噶圆寂塔里面的壁画,一部分是丹萨梯现在的僧人自己绘制的。

有的师父一辈子闭关,有的闭关三个月,也有闭关两三年的。经师说,闭关像学校,小学一年级、中学、大学、博士,一级一级,每一个阶段都不一样,需要成佛,师父很重要。

朗珠经师有时候会选择一棵树,席地而坐,沙石的灰色,树叶细致的绿色,朗珠经师安静地坐进树根舒展的柔和里,感受世间的痛苦和温情。

朗珠经师很注重引导和培养僧人的艺术审美,丹萨梯现有十二名僧人,包括朗珠经师在内,有四位僧人会画唐卡、壁画,朗珠经师反复说,自己画得不好。也许是因为喜爱我的原因,经师竟然答应了我五个月后向他请一幅唐卡的要求。

经师没事的时候不下山,今年五月事情太多,一次都没有出去,一直都住在山上。

朗珠经师没上过学,都是靠自学,他喜欢读书,看到有些外国人在书里写到,说莲花生大师没有来过西藏,他感觉很荒谬,甚至有点气愤,他不认同这种说法。朗珠经师喜欢读玄奘大师的书,他说:玄奘大师是位严谨的出家人,他写的书里,多少公里,前面有什么,叫什么名字,写得很认真。我喜欢认真的人。

朗珠经师喜欢拍照片,拍鲜花中的丹萨梯。当植物醒来,所有的色彩被阳光发现,经师会步行很远,把植物中的丹萨梯拍摄下来。满山满坡色彩丰富,丹萨梯自身的色彩也被唤醒;白色的五层院墙如花瓣,层层包裹,红色的最高的院墙如蕊,娇小、挺拔、庄严,丹萨梯在丛林中绽放。

大雪中的丹萨梯,白色的院墙在红色的线条中,比雪更白。丹萨梯就是一位修行者,在雪的寒冷中,稍微裹紧了自己的袈裟,往山的里面靠了靠,躲避风雪的冷。远处的、近处的雪山,像道路,从天空通向丹萨梯,与下面的雅鲁藏布江河谷形成两个世界,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

云,从远处的山峰下来,经过雅鲁藏布江上空,从巨大的四条山沟涌向丹萨梯的下面。丹萨梯的房子沿山坡而上,或整体,或单一,或零散,依山势往上而建。

丹萨梯的红色,源自于这座名为黑山的石头,也源自于半山腰上植物的颜色。四季的丹萨梯,被植物守护。

大量的时间,东边的山处于阳光的阴影里,修行洞,就像一位问天的求学者,向远处的群山,向流动的河流发问,再一点点践行。

丹萨梯很多石头墙,都是过去留下来的。院墙的里里外外,到处都是漂亮的藏马鸡,叫声有点奇怪。(龙冬/摄)

丹萨梯的僧人贡觉杰布今年三十岁,1989年出生,墨竹工卡人,朗珠经师是他的师父。他画了很多唐卡,《米拉日巴修行地方》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画面。还有僧人仁青多杰也画画儿,他们在丹萨梯画了很多壁画。我在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不断地遇到很多问题,我就问朗珠经师和贡觉杰布,他们总是有问必答。

丹萨梯鼎盛时期,僧众十八万人,喇嘛五百多人,像个大村落,被称为帕木竹巴村。消隐二十年后,丹萨梯醒来,在大地上翻了一个身,土地和石头成为了大殿、经堂、佛塔、修行洞等等建筑,气宇轩扬地被植被环抱,被群山相拥。

离开丹萨梯,我们下到山底,上次在此我停留了四十多分钟,这次,我愿停留得更久。我愿:静静地面对三座大山的怀抱,感受生活中温情的过往以及未来。

我背对河水,面朝梦中的丹萨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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