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露的南下
2019-11-04刘诗伟
刘诗伟
1
火车像一条游鱼,柔软地驶向长江大桥的钢骨涵道。玻窗隔音,呼啸只在意念里同行。
大桥飞架南北,下边是垂直东去的浩阔长江;不远处,汉江从西偏北的方向蜿蜒而至,与长江会合;由两江划割的陆地上,楼群连绵四望无际。这便是坐拥三镇的武汉,中国中部最大的江城。
火车自北向南,其实一直都使着蛮力奔跑,即使进入涵道也没有明显减速,一副不管不顾的劲头;只是没有同伴,也没有从前那种长龙似的白烟滚滚相随,显得形单影只。
火车孤独地进入江城的深部。
叶露坐在车厢中段临窗的位置。窗外,大桥的钢骨纷涌成阴影,车厢内亮起灯光。这时,窗玻璃变成一面镜子,朝里映出室内的格局,安顿在座位上的乘客倦怠而整饬,所有面目的表情被摇晃得所剩无几,全都去了各自的故事里;窗外,流淌變幻的城影扑入镜中,在一片宁静的面目之上晃移,又被交织的钢骨飞快切碎。一时间,远近重叠,仿若此时跟彼时试图贯通与和解。
叶露映在窗镜上,是一张由栗色波发勾画的姣好侧脸。她是刻意闭上眼睛的。尽管眼皮下不时有小虫蠕动,但两扇薄翼似的睫毛终究不曾忽闪。她在估摸还需要多长时间穿过大桥,及至穿过南岸的城区。她的嘴角似乎抿着一缕莫名的浅笑,天高云淡的样子,却泄露了细微的荒凉。
江城是她的故乡之城。
现在,她是要路过江城去南方,去广东的番禺。那里有一个人,一个曾经被她放弃同时也放弃了她的男人。她和他曾经好得日月同辉,一起度过无数欢悦。后来,一些状况接连生长,他们不能再睡在一起了。那些在一起的日子起初散布在江城三镇的大小租住房,直到泊于临江的一间华丽寓所。那寓所的阳台上有一钵葳蕤的月季花,雨后特别鲜艳;还有一只小花猫,突然望着月季迷惘,尝试忧伤。不久,她就去了北方,去了北京。
两天前,她得到消息:他打人一记耳光,致其终日胡说八道,公安经法医鉴定后,将他关进了广东番禺的看守所。她相信这样的事他一生至少可能干三五次,并不过分惊诧,也不用担心后果不可收拾,只是必须去见他,陪他说说话,哪怕隔着铁窗拿起话筒一句话也不说——看他仰起头,故作天高云淡的笑。
火车仍在大桥的钢骨涵道里穿行……
2
可是人生随处缺乏经验:她不知道,一旦闭上眼睛,遥远的昨天和昨天里的自己就会渐然清晰起来。
那天她第一次为自己描画柳叶眉,第一次试着用口红把嘴唇涂改得秀气一点儿,她听到了心头扑通的跳荡……
或许,那时的所有时髦的确轻浮潦草,以至于从那些时髦中过来的人们都拿它当一场慌张的手淫,永远讳于言说,可谁又能否认那些生活里的真实脉动?人总是在过往里肤浅而不长记性。
那一晚永志不忘。他带她去江城滨江夜总会,他们彼此端起对方的一只胳膊在舞池里毫无章法地摇晃。他说,你真漂亮。我的嘴唇太厚,她说。厚才好咧。她不懂。他不慎碰触了她的胸脯,让她的心口扑通得周身颤栗。当夜,在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她问他为什么嘴唇厚才好,他说他看过一本相学书,嘴唇厚说明她性感。但不久,她便跟他怄气,指摘他太有经验,譬如“不慎”碰着她的胸脯……他果然毫不磊落地王顾左右。
那是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圣诞之夜以及随后的岁月。
而今她39岁,算得上开明女人,却依然以传统美德的态度记得: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当然,她不一定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这是她之前就有的谨慎判断与小小幽怨。可她偏偏就是喜欢这家伙的花言巧语。他说他找到她整整用了19年。她愣怔一下,说19年前我才出生呢?他一本正经地瞪大眼睛:是呀,你一出生我就开始寻找,直到此刻。她问:那时你多大?14岁。他说。她便咯咯直笑,嗔怪他14岁就是一个“老膏子”(内行)。他也笑,语意犹如下跳棋一样地说:都是为迎接你做准备呀。她就偎入他的怀中。之后,他抚摸她绸缎似的头发,问他是不是她梦中的那个人?
有一点儿不像。她说。
哪儿不像?
眼镜。
他立刻摘下眼镜让她看。
还是戴上吧,取了更不像咧。
那时他高而瘦,穿考究的深蓝色西装,眉目清晰,戴一副透亮的眼镜,光明的微笑向着眼角的鱼尾扩散,算不上英俊,但有一种清洁逸世的样子。那天,他来广告公司,她是实习生,在大堂迎宾,他突然停顿在服务台的对面看她,她也看着他愣住,两人至少互看了超长的五秒。他去经理室谈事,她莫名地等着他出来。他出来后,趴在服务台上诡秘地撩她:去我们公司吧,不用两个月,你就会证明面前的这个家伙多么了不起,否则你连遗憾都没有!然后留下一张名片。他叫吴丹青,是当年江城一家外资饮料公司的企划经理。由于那“超长的五秒”,她决定碰碰运气。她的运气不错,两个月不到便到达了圣诞之夜……
去那家外资饮料公司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他约她去江边散步,江面有两只白色鸥鸟起起落落,阳光在那醒目的翅膀上闪烁。她细着眼睛看他。他望着江对岸的龟山大声呐喊,黄鹤楼在侧耳聆听。她觉得江水、鸥鸟、阳光以及他的激情都是她喜欢的。
她问了一个自卑的问题:为什么是我?
他说:你白。
她连连眨眼,以为听错了。他便解释:真的,像你这样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身材好的佳丽,在江城至少有三千,但像你这样白得没一点杂质、白得透亮的女孩,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说明从来没有被环境污染咧!她不得要领,本想嘲笑他是否有验证女孩子皮肤的爱好,他倒是先意承志地交待:我的确试探过许多女孩,结果全都不够白。白还需要试探吗?她像所有热恋中的女孩一样,欢喜而糊涂,宁愿直接拥有胜利的感觉。
江面上,那两只白色的鸥鸟在闪烁……
3
小桌板上的手机响了,她闭着眼睛伸手拿起,凭经验用食指触及图示,结果触断了信号。她晓得多半是谁打来的。一会儿,叮当一声,有信息进来。又过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查看手机,果然是马小枫:到达江城了吗?代我祈祷二老安息!
她摇头苦笑。为掩护此行,她向马小枫撒了一个谎:明天是母亲的周年祭日,她要回武汉,去父母合葬的墓前烧点纸。接着莞尔一笑,拍了拍他肉实的肩膀。深刻的马小枫不会为难她。虽然,他脑子里长着雷达,她的任何情绪异动都逃不过他的扫探,但即使敌情严重,他也佯装不察,继续保持讷然大度的姿态;有时,还会帮助她“蒋干盗书”。她也晓得他或许是晓得的,只是撒一个谎,觉得也算是尊重和爱惜……书是必须要盗的。偶尔,她为这种虐待而歉疚,便加倍儿对他好一些,择日主动邀他去四川洗脚城洗一次脚。还能怎样呢?
火车出了江城,朝东南方向的咸宁驶去。窗外顿然明朗。天高云淡之下的田畴一派秋黄,不时掠过残绿绵延的山峦;一只黑色大鸟逆向闪过,一群麻雀在远处随着火车的方向忽散忽拢地飞翔。她用目光去追逐那些小鸟。可是,鸟儿还没有隐没,火车大掉弯,带离了视线。大地在旋转流动。她的目光停泊在空茫中,直到咸宁的城景出现。
那一年,江城落雪,咸宁也覆盖在白雪中。吴丹青驾车带她来咸宁泡温泉,两人穿着大红羽绒服,像两个耀眼的火球。他们在街边吃完简餐,手拉手走进太乙温泉馆。忽然,她在大厅里看见了身板很方脸庞也很方的马小枫,她迎过去招呼他,兴高采烈地转身介绍男友吴丹青,吴丹青大方地站在远处冲他们微笑……那时,马小枫是北京B大学的大四学生,应该是放寒假了。她不晓得马小枫是追随她而来的。
马小枫跟她在一个厂院长大。马的父亲是厂长,她的父亲是厂里的会计,两人的母亲在一个车间上班,上辈人在轰隆咣当的工厂里像机械部件一样团结和谐。小时候,夸她漂亮的人同时夸马小枫聪明,他们被大人们夸赞到了一块儿。她不晓得马小枫怎么想的,他的方脸故作老成,有一种让人讨厌的志在必得。而她,早就晓得厂院外的公园、剧场、百货大楼,以及钢琴、舞蹈、冰淇淋、长裙、钻石项链、靓车等华丽的事物……虽然厂院是我家,但颜色乌糟声音刺耳,爸爸妈妈老是为10块钱吵嘴,借走10块钱的人一定在厂里——年少的梦想就是逃离老地方!况且马小枫比她小,到了初二,她比他高出半个头。她宁愿为初三那个高个儿男生的三步上篮鼓掌欢呼,那一闪一跳的长发在喜悦中飘扬。
但马小枫不在乎,只管把学习成绩弄好,像老谋深算的厂长一样严以修身,一直担任班长。升到高中,高考遮天蔽日,初三男生飘扬的长发瞬刻一闪,便模糊了。马小枫时常帮助困难同学解决数学难题,她不用问,他会主动把一道难题的解答过程写给她;遇上雨天,同学们站在走廊上着急,忽然一把长柄伞塞到她手里,她激灵一下,他已光着头冲向雨中。她是谨慎的,偶尔一想,脑子里闪过飘扬的长发。但马小枫的学习成绩是一道彩虹,她的虚荣免不了顺手牵羊地借助他的主动占领他,从而占有一份高中年代的荣光。有时,她和他站在操场边的法国梧桐下说话,放学后一起回家。路边的丁香一天比一天绚艳,某一刻,她会看见他的方身板和方脸盘拉长了许多。
高考是一切的结束和开始。她考得不好,除了语文,其它科目都不争气,只录了一所市属经济学院的计算機专科。马小枫不出意外地成为本校高考状元,考取北京名校B大学。上大学前的一个午后,马小枫上门约她去中山公园。公车上,马小枫抬手隔空地护在她的腰际,偶尔一碰,她感到一种愉悦的微颤;下车后,马小枫买了两支橙色冰棒……他们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吃冰棒、看景、说话,然后去看花,看鸟,看池子里的一对金鱼渐渐游到一块儿,直到天色暗下来。
马小枫的家离厂院大门近,马小枫先到家。她还没走远,听到马小枫家的大门嘎吱推开,屋里传出马小枫母亲的喊叫:要是我儿子跟叶露好了,他的B大学不就是替叶家考的?她顿了一步,迅速跑回家去。从此,再也想不起那支橙色冰棒的味道。
很难说那时没打算跟马小枫怎样,是马小枫母亲的一声喊叫让她意识到千万不要跟马小枫怎样。
然而,马小枫至少在他母亲那里是一个潜伏者,在她跟吴丹青牵手20年后的松手之际,即刻冒出来抓住了她的手。
4
此时她的身边坐着一对白发老夫妻。老太太伸出手,在老头儿的腿上抓着老头儿的手。这是两只老手,白净细腻的皮肤布满浅黄的斑块,合在一起彼此含混。
一会儿,老头儿用另一只手拿起老太太的手,送回老太太腿上,老太太不依,又伸过去抓住那只手;老头儿停顿一下,再次拿起老太太的手,这回老太太反应快,抓住那只手不放,老头儿试着拔了拔,只好由得老太太,却嘟哝着:我想让它喘口气嘛。老太太反驳:拿着就不能喘气?都喘了一辈子!一边歪头倚在老头儿肩上。
眨眼间,老太太响起呼吸声,睡着了。这时,老头儿抬手轻轻解开老太太的手,稳稳拿着,让下面那只胳膊扭了扭,手指张合几下,再将老太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
那次在咸宁太乙温泉馆泡完温泉后,临到上车,吴丹青忽然记起马小枫,说:喂,把你那个中学同学带回去吧。她掉头去找马小枫,站在温泉池岸边,朝着一池子人喊他的名字。喊了一阵没有回应,工作人员招呼她小声点,她回来上车。吴丹青目视前方驾车而行,一边笑着:我看出这小胖子暗恋你。她快乐地笑,回敬道:总比有人招人明恋安全咧。车窗外的大雪辽阔铺展,她没有揭露他的过去。他给她讲过他的三次恋爱,她相信,那不过是他寻找理想恋人的几次草草操练。
他毕业于大学哲学系。哲学是个没有捞摸的学科,分配去向倒是大有调剂空间。他被分配到M市统计局写统计报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局长拿着他写好的报告找他,让他把GDP增长率12%改为13%,其它数字按调整后的百分比加加减减弄团圆,他问为什么,局长说F市的GDP增长是12.5%,不能比我们高呀。他瞪大了眼睛结巴:局长,我是哲学系毕业的,尊重马克思和柏拉图呢!局长晓得马克思,不知道柏拉图,但一律耸起酒糟鼻一哂,转身去找一个女科员动手术。
事后,局长出于慈爱,亲自出面撮合他跟女科员谈情说爱,并且交待女科员,帮助他在工作上学会变通,莫让人才变成了蠢材。他说,当年的那个女科员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只是左脸上有七八颗雀斑——他因为同情局长,又觉得在统计局丢了哲学,能捡到一个生活伴侣也算值得,就跟女科员交往起来。
他们的交往似乎并不拖拉。他讲到那个女科员“帮助”他时,不小心说到天亮时两人仍在争论,她即刻问在哪儿呢,他更不小心地说出在他的宿舍……大约由于她太过明显的气喘吁吁,他忽然惶恐,耷下头许久不吭声。她觉得不该让他的诚实难堪。在他长吁一口气时,她便抚拍他的胳膊,绵绵地倚过去,以现实的占有安慰他也安慰了自己。
那个女科员的失败是注定的。因为他对统计报告仍不死心,独自搜集真实数据,又写出一份更为“缩水”的报告呈交给局长,并恬不知耻地进谏:就像企业做假账,除了给税务局看假的,也要留一份真的供内部掌握和分析吧。局长只好对他采取温和的人事措施——调离。
他陈述这段往事时,二人坐在汉江出口的右岸。时值初冬,天空净朗,汉江水清澈宁静,汇入浑黄的长江后形成一片泾渭分明的水域。那时丹青依然书生意气,像汉江水不改其志……他们依偎着,面对长江,一点儿不觉得冷。
另外两桩恋情是后来分别在两处讲述的。当时彼此正密不透缝地缠绵,对于有损情绪的话,怎么忍心去问去说呢?
他说,如果离开统计局还属于调离,后来离开法院就是逃跑。统计局对他“采取人事措施”时,他努力争取调到了法院。因为法是尊重事实恪守公正的。他恶补法律,很快担任助理审判员。但是,他发现法院常常要服从“上边的招呼”。他跟院长一样苦恼,有时在街头看到张贴在墙上的布告,觉得自己是那个城市的另一个被告。
阴郁的日子,他追求一位女律师,希望律师对审判进行矫正和制衡。他以爱律师的激情爱着女律师,他们的恋爱在关于案件与法律的讨论中进行。令人沮丧的是,他看出女律师的眸中有一层叠影。女律师有一项业务,逢年过节给法官送礼和请人吃饭(让他作陪)。他问何必这样?女律师说:还不是为了让“天平”向着律师倾斜一点点。他劝女律师以后不要这样,女律师摇头:你不能让我失业的嘛。为了不让女律师失业,他一并逃离了女律师和法院。
逃往报社是最后一搏。不料失败得更加稀里糊涂:他当记者写揭露的报道,编辑不用,他骂编辑;转而当编辑,不发吹牛的新闻,主编骂他。他呵呵傻笑,开始打麻将,同时跟两个女人逢场作戏,其中一个居然是社長的情况,据说早就进过社长的被窝,他也懒得管是不是社长派来的卧底。有一次,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在他面前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眼看就要得手,但房门砰的一声,另一个闯了进来……
5
他真可恶!
她想。
那时我在干什么呢?
她又想。
那时她才14岁……
6
是不是可以说,马小枫是相对纯洁的呢?马小枫最初的爱是她,是她让他失恋了;他有过一次婚姻,一切不过是外在的物理运动。他说他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了16年。作为女人,只要不是亲眼所见,在她的逻辑里,“有”和“没有”是指非身体即非物质的那个叫做情感的东西。自从马小枫跟她商议两人应当重修旧情后,她便不时妥帖地安抚自己。
火车在奔跑,窗外流淌着绵延的山峰。
此时她脱离了他和他,独自一人,是难得的好处境。何必站在这座山头眺望那座山上的风景,或者站在那座山头回顾这座山上的荒凉?她希望这火车向着无限的远方奔去!
可是,谁是“那座山”谁是“这座山”?谁是“风景”谁是“荒凉”?现在我是马小枫的妻子咧。她的胃提示一下。提袋里有出门时马小枫塞给她的几支香蕉,她取出来,剥开,一边吃着,一边看窗外。景色里的秋黄开始变得青翠,一片紫红闪过,又一片飞来……那些是花朵吗?哦,火车已进入南国。她拿着香蕉愣住:如果回到从前,回到江城,如果让吴丹青和马小枫站在一起,难道我不会脸颊潮热地向着吴丹青微笑吗?吴丹青之前的不可知似乎兆示着他的未来亦不可知,可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那东西是青春的毒药。
唯一的问题是年龄比她大了太多。
爸爸曾经问:晓得他的过去吗?
她点点头。爸爸从此没再过问。
爸爸临终时,吴丹青在飞回武汉的飞机上。
十年前,她闲在家中带儿子小宝,有一天姆妈对她说:丹青一个人在外面这么拼,你要学会照顾他咧。母亲本是反对过这桩婚姻的。当时她抓住姆妈的手,喜悦得眼泪汪汪。
可是,一年前姆妈弥留世上的最后时刻,眼前出现的是马小枫的方脸盘,姆妈诧异地瞪大眼睛,带着疑惑走了。
爸爸和姆妈合葬在江城西郊的玉笋山上。
两年之前,每逢清明和鬼节,吴丹青都跟她一起上山为父亲烧纸。面对悠悠火苗,他是寂寞而忧伤的。看得出,他对于把自己的女儿给了他的逝者深怀情谊。她还闭眼合十地站在坟前,他已坐在荒坡上寂寞抽烟。那时他们还没有扯皮,她去牵他站起来,他突兀地说:阿露,我一定让你这一生不为钱发愁!她顿然泪如泉涌。
今年的清明不同,马小枫牵着她的手离开父母的墓地下山去,半道遇上了他,他捧着两束玉兰花,冲他们礼貌地点头微笑,擦身而过;快到山脚,她猛然掉头向山上飞奔。他跪在爸妈的坟前,她站在他的身后,他起身回头看她,她默然无语。他迟疑一下,挤着脸皮笑了笑,说你先走吧,他在山下咧……
那一刻,我怎么就循规蹈矩地走了呢?
20年前跟他认识时,他已在江城闯荡了五个年头。他离开M市那家报社时内地还没有发生“春天的故事”。本来他是要逃往鄂西山区的,听说那里的人生活在桃花源,到处山青水秀,美丽的姑娘在山泉之畔唱山歌……他撇着浅笑,眼前浮现出自己朝鄂西方向进发的行影。
可就在这时,一位省报的记者朋友打去长途电话,请他速来武汉解围。原来,那朋友的一个香港亲戚在武汉投资一家饮料企业,因为事业蓬勃,希望“能写会说”的朋友离职去公司做事,并许诺以高薪,但朋友不愿舍弃公职,又晓得他处境不佳,就向亲戚推荐了他。朋友的亲戚就是后来的万老板万总。万总见他时,用广东普通话跟他聊天,不到一刻钟就邀请他次日来公司上班。他觉得万总的作风和速度很对胃口,诧然一顿,点了头。那时也没有“下海”一说,他于次日逃脱报社,抛弃了搁在体制的柜子里的人事关系……母亲哭泣着追赶到江城,他含泪搀扶母亲搭上返回的客车。
五年后他仍是一脸忧伤地说,我必须摆脱,必须投奔自由,否则宁愿■。但他马上笑嘻嘻地向她敬军礼:其实我是为寻找你而来的。而今,虽说彼此已劳燕分飞,她却从来不曾怀疑他的真实与真诚……他有一双目光深长而忧郁的眼睛,他是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不计后果的冒险者,他在所有庸俗和伪善面前闪光!
7
万总的饮料企业即万事公司。初到公司那些年他是万总的助理,又单身着,除了吃饭睡觉,全心都耗在工作上。当时中国市场经济犹抱琵琶,万事公司的万士祺蓝罐饮料作为快速消费品,经营重心在营销环节,但先进的营销策略在财大气粗的洋公司那里,万总和他,一个有眼光缺人才,一个有才华没经验,面对市场望洋兴叹。好在万总是老板不是局长院长社长什么的,不会无聊地为难干臣,由得他毛着胆子闯。
那些做法今天看来也平常,无非是放下“哲学”的臭架子,去商场(那时还没有超市)站柜台,亲自卖饮料,向同场竞技的敌人(竞争对手)学习,向上帝(消费者)学习,凡事急用现学。不久,他明白了一些道道,着手对万士祺饮料进行策划:将产品卖点定为“败火”(因为国人普遍火气大);将产品概念定为“本草”,把包装罐改为黄绿色(以五千年食草文化为背书);将多层代理改为向商场“直供”(缩短营销通路);向商场“让利”(赢得“堆码”支持);采取“高价策略”(产品零售价比竞品高出三毛,暗示品质更优);把电视广告改为“终端促销”,用“堆码”和广告牌产生视觉冲击,不定期开展抽奖、买赠、折让等酬宾活动(拦截顾客)。他说:面对洋货只能“三元里抗英”。果然,“巷战”立竿见影,大江南北接连掀起黄绿色风暴。后来当其它品牌纷纷效尤时,万士祺已成为知名品牌岿然屹立在中国市场。
那年圣诞节前一天的下午,万事在江城丽江饭店召开一年一度的营销大会,除了全国各地的经理和业务骨干,总部促销小姐作为营销战略的奇兵也参加了会议。她是被他蛊惑来做促销小姐的新兵蛋子,坐在会场倒数第一排左首靠边的位置。他在台上走来走去讲了三个小时。他的记性怎么就那么好,所有数据有整有零。他赞扬成功的促销案例,也批评瞎搞的促销。说某商场某一天销售13222元,促销花去13001元,剩下221元,当个“二百五”都不够咧。全场哄堂大笑。他讲“巷战”的意义,号令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憧憬全国胜利。他笑了,笑过后即刻目光犀利地接着讲;大家也笑,笑过后马上屏息敛气地听。他的样子不太像战场上的将军,瘦高、白净、穿西装、戴眼镜,别着普通话,让促销小姐们听着听着就变成了看着……当时,她特别理解“红色”电视剧里那些女生的浪漫爱情。
会后是自助餐,经理们围着他敬酒,她在远处看着一堆人,看不见他。晚上,全体返回会议厅唱歌跳舞。他成了一朵花,女孩们像蝴蝶往他那边飞。他应接无暇,一直应接无暇。她讨厌那些同伴,一个个恨不得贴到他的身上去。也讨厌他:莫非你就是这样让我来证明你了不起的呀?讨厌讨厌!讨厌死了!她在明亮的地方坐着,等他看见,他就是没有看过来。她一个人去了昏暗的角落。舞会还没结束,她提前离去,出门时扑通摔了一跤。
午夜时分,CALL机响了,打开看,是他的短信:在哪儿呢,急!她即刻从家里溜出来,一瘸一拐地奔到厂院的门房给他回电话。他嗔怪她走的时候没跟他招呼,半夜里一个人回家也不怕不安全。她说见他忙免得打扰。他说,傻瓜,我求你打扰咧!她不吱声,就想听他这么说。他说他那样都是为了工作,责备自己为了工作疏忽了她。她不忍心他继续自责,连忙打断:今天你讲得真好!他笑:不,时间过了零点,已经是昨天。她说:你知道促销小姐们怎么夸你吗?他笑:说我像希特勒还是蒋介石?她咯咯地笑……后来,她指出他的普通话不行,把所有H和F的发音都调换了。他连忙说:是飞(Fei)机起飞(Hui)了吗?两人就在电话里呵呵大笑。突然,她看见一辆的士在窗外停下,他举着手机出现在她面前……
一连几天,她心神不宁,当那些促销小姐动不动就搔首弄姿时,她幻想只有她和他在一起……她的心口怦怦直跳,脸颊发热。在实习结束回学校之前,她必须比同伴们更骚!
8
直到跟他在那个平安夜同居后,她对她和他的恋爱才感到踏实。而他,除了工作和看书,喜欢做的事就是跟她做爱。她开始跟他单独见面,无论何处,只要视野里没有旁人(有几次在公园幽暗的林间),他便想要拥有她。那时年轻,都来得快。她相信这是爱情。最初几年,他在江城居无定所,随着城市频繁拆迁不断变换租住房,她便跟着他四处转战,但日子长了忽然恍惚:难道永恒的爱情就是永无休止的交欢吗?他怎么除了性几乎別无爱好?她没有问。她是女人,又小,还不能理解这个成天奔忙的男人。
几年后,当牛皮哄哄的“点子”公司声名狼藉时,业界开始宣扬营销实战派人物。他成为了营销界的名人,常常被大学邀去做讲座。2000年春天,他从北京回来,做完那事,两人歇着,他告诉她:这次见到了你那个方脸巴的中学同学。她几乎想了一下才想起马小枫来,不由下意识地扯扯被单掩住身体,问:怎么见到的?他说:我去B大学商学院做讲座,他坐在下面。她哦了一声,又问他还没毕业?他说可能是研究生吧。他显然对马小枫不那么感冒,说演讲提问阶段,马小枫提了一个十分二百五的问题——你这样帮助外资公司是否阻碍民族企业的发展?不过,马小枫马上遭到了他的一位叫牛大成的同学的反驳与嘲讽。她的脑屏闪过马小枫在课堂上发问的情景,他把手伸向她的身体……
这年夏天,马小枫的同学牛大成来到江城,投奔他的门下,他已是市场总监,用人方便,把牛大成留在身边做助理。牛大成比他更高,更瘦,也戴一副透亮的眼镜,薄薄的嘴唇抿着志向不凡的浅笑。他问牛大成何以舍得北京,牛大成的回答令他满意:经济学只会做经济总结,市场营销才是行动经济学。很快,牛大成就进步了:跟他理同款的竖式短发,穿同色西服,做同样的一指禅手势,偶尔把H和F调换了发音。牛大成私下对人说:他要比吴丹青更加吴丹青。次年,他在江边买下一套复式大宅,由她监督装修。一天,他出差在外,托牛大成送一对花瓶过来,牛大成进门定定地看她,忽然诡谲一笑:难怪!她问:什么意思?牛大成摇摇头:难怪马小枫老弟永远愤世嫉俗。
三个月后,他们领了结婚证。她暗自调理心态,还准备采用一点物理方式,譬如精油。可是,她的行动马上中止了。
那天,马小枫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PGA(高尔夫巡回赛),她去书房上网,刚从阿里巴巴店铺里搜索到一溜儿精油品牌,鼠标没电了。她朝客厅大声问马小枫有没有备用电池,马小枫让她在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找找。打开柜子,一股书籍、油漆与木板混合的霉气直扑鼻腔。她找到电池之际,突然盯住一份纸质泛黄的文件:《关于万事公司制造营销噱头忽悠消费的报告》!拿起来翻到最后一页:落款人竟是马小枫,时间是2003年8月12日(她记得,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客厅里传来马小枫的欢呼:好球!电池从她手中掉到地上,咚的一声。
然而,当年的马小枫错了吗?
10
2003年,她25岁,专科毕业5年,在家做了4年全职太太。她是江城最早令人羡慕的时尚女子:年轻漂亮,老公在港资企业做高管拿百万年薪,有一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宝贝儿子,穿夏奈尔提路易威登,开米色甲壳虫去新世界百货,刷卡埋单,长发一甩,飘出清馨。
可那年的鬼节还没到来,老公吴丹青的脸色阴沉了。
那天他下班回家,拎着公文包,两肩耷拉地走进家门,她去迎,他没有拥抱她,擦身而过,不胜其荷地落到沙发上,点燃烟;她跟过去招呼,他唔了一声。小宝得得地跑来,爬到他身上摘眼镜,他懒得反应,斜举着烟一动不动。她坐到他身边,问身体不舒服呀,他摇头。她想,准是工作压力太大,他的名片上的职务已由总监变为总裁。晚上,小宝刚刚睡着,他便爬到她的身上,她还没叫,他倒叫了起来。小宝坐起大喊:不许爸爸欺负妈妈!好在事已毕,他即刻向小宝举手投降,扯了裤衩,起身去书房抽烟。她哄小宝入睡后去书房看他,他拉她坐在腿上,愣怔地看她,突然把头埋在她的胸口,喃喃自语:我一定要让老婆孩子过上最好的日子!她晓得他心里有事,不晓得是什么事。他从来不说。但因了他的那句自言自语,她暗自泪雨纷纷。
过了一些日子,他的情绪略有起色,剩下忧郁在眸中忽闪;但更热衷于做爱,认真而拼命。为了避开小宝,他拉她转战客房。有一夜,他做了一次,睡过一会儿又要来,她嗔怪他不要命了,他像哑巴一样继续,出了一身汗。她抱着他说:我也喜欢,可你是我和小宝的天,不能弄垮身体。他沉默。沉默后说:我能掌控的只有我和你的这桩事,能让我真正愉快的也只有我和你的这桩事,你不能体谅吗?她连忙答应:好好,以后定个计划,由得你怎么的。
次日小宝上了幼儿园,她在家中整天琢磨他的话,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悲观?他不是总裁吗?他要掌控什么?
她给他的手下牛大成打电话,牛大成一直关机。
这天下班后,他跟她严肃地谈了一次话。他说:老婆,我跟你都是没有单位照应的人,我们得为老了的日子早做安排;今后,我打算咬紧牙关,坚持多打几年工,多挣点钱;同时,我们把日子过得紧一些,用手上的钱做点投资,从明天起,你去各处看商铺,看好了,跟我商量,买下来,等买下的商铺每年不少于50万的租金收入,即使我死了,你和小宝的生活也不会掉下来。他的远谋让25岁的她听来有些不着四六,有些杞人忧天,觉得他突然变得毫无趣味了。而且,他的话分明流露出灰暗的信息:他当总裁是打工,是咬牙坚持,不再有为理想事业奋斗的激情。但她习惯了信奉他。她听从他的,开始驾着米色甲壳虫巡回于武汉三镇,去六渡桥、首义路、钟家村一带看商铺……
兩天后,牛大成打来电话,说因为人在医院所以关机,对不起嫂子,问什么事。她说没事了,倒是关心地问牛大成何以几天都在医院。牛大成说:小伤,借故休养咧。她买了水果去探望,见牛大成左眼角敷着大块白纱布,问怎么搞的,牛大成嘿嘿笑,只说是工伤,她不信,说坐在办公室里还会有工伤?牛大成闪闪眼皮,问吴总一点没跟您透露?她说吴总下班后不谈工作的,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定要晓得实情。牛大成犹犹豫豫收敛了笑,轻描淡写地告诉她——
上周三下午,在万事会议室,万老板主持召开万士祺新品推广协调会。吴丹青问产品研发部是否带来“四季败火”的四款产品样品,研发部总监李走运嗤道:这个你不用操心。吴丹青说:年初讨论“四季败火”方案时,你们热烈欢呼,向老板拍胸表态——只需两个月就能完成产品终试,后来每次过问,也说没问题,现在四个月过去,新产品的罐子、包装箱、说明书和宣传品陆续进厂,你们连样品都拿不出来,生产咋办?市场不等人呀!李走运又是一嗤:我说了,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跟万总有交待。这家伙是万老板花钱培养的留学博士,他姐姐是万老板无法转正的二夫人,平常总在管理层表露他跟老板另有幕后决策。但牛大成不吃这一套,见他连嗤两下,大声回敬:吴总是总裁,能不操心吗?李走运照样嗤一声:吴总只需操心按方案搞宣传做销售就是了!牛大成一下蹿起来,出手指向李走运:难不成你要我们挂羊头卖狗肉?吴总一直要求大家堂堂正正做市场,不要像有些人狗肉上不了正席!李走运听出一语双关,跳起大骂:你他妈的找死!抓了玻璃烟缸砸去,牛大成的眼镜飞掉,双手捂住左眼,血从指缝间奔涌而出……李走运仍不罢休,向牛大成冲过来,吴丹青起身阻拦,他竟照着吴丹青的脸吐出一泡涎,吴丹青眨眨眼,扬手一耳光,将他的红眼珠打偏了方向……
11
小桌板上的手机响起,她激灵一下,看见手机屏上显示小宝耸鼻头搞怪的大头像,赶紧拿起接通。
小宝说:妈,我提醒你一下。
她问:提醒什么?
小宝说:你不去看看他?
她说:我忙咧。
小宝说:你看着办吧,反正我已登机。
她不由一诧:你,晓得地方?
小宝说:广东番禺,他告诉我的。
她便说:你去吧,一路平安。
小宝是无法改变的。他口中的两个“他”,一个是说给她听的,一个永远不会改过来。她曾试图让小宝叫一声马叔叔,小宝的鼻子微哼一下。这不是文化问题,是人性。
事实上,马小枫暗算小宝他爸吴丹青也是人性问题:他那份“报告”固然是正义的子弹,却用于不那么光明的企图。如果不是,何不当着吴丹青或万事公司直接讲问题?或者给出建议和要求?
当年牛大成住院期间,万老板带着吴丹青和李走运去医院探视,李走运与牛大成互不相看,万老板瞟了李走运一眼,李走运朝躺在床上的牛大成咕哝一句:对不起。万老板即刻打哈哈,批评每个人都要好好“败火”,大家就硬着头皮和谐了。
此后她只要担心吴丹青,就给牛大成打电话。
万事的生意在那个夏季实现了预想的火旺。因为万士祺饮料原本就是“败火”的,尽管产品没能按“四季败火”的细分功能调整配方,只把“旧药”的包装改为“黄绿底色配火焰”的图案和新的文字说明,但广告一打,产品的“夏季性”经了提示,消费兴奋点被点燃,市场销量竟比上年同期翻了一番。
万老板很开心,亲自率领公司总监以上职务的高管去泰国旅游;牛大成协助吴丹青策划“四季败火”有功,加之眼角留有疤痕,也破格参加了这次旅游……她记得很清楚,这年的8月12日,吴丹青旅游在外,第一次在鬼节这一天没能陪她去玉笋山墓地为父亲烧纸。
可是,旅游团在芭堤雅看表演时,万老板接到国内的一个电话,立刻慌张地带着全班人马返回武汉。原来,国家工商管理部门给公司传来一份公函,指出万士祺产品存在违规宣传问题,勒令10天内彻底整改,否则,该产品将在全国卖场下架!
一行人拉着行李箱直接去公司会议室开会。万老板脸色乌黑。吴丹青拿过公函,盯着“问题”的具体所指:“四季败火”为虚拟概念;使用“配方”一词属于违规(保健品不是药品)。李走运大嚷大叫:妈的,我一向反对搞营销噱头,看看,这回闹大了,看谁负得起责?本来勉强“和谐”的牛大成便反弹:要是我们的产品确有宣传文案中所讲的配方与功效,那还叫虚拟概念吗?又问:饮料是多种原料调配而成的,原料搭配有讲究,不叫“配方”叫什么呢?
万老板见情形不妙,宣布散会,让吴丹青留下。
办公室剩下万老板和他,他将手上的公函朝万老板丢去,冷然道:您要么请他让贤,要么让我走人!万老板苦笑。他愤愤地嘟囔:多好的产品卖点,就因为开发跟不上,后胯子不得力,硬是变成了大忽悠!万老板仍在摇头。他叹息:我搞不懂您!
一会儿,万老板陡然站起身,一把扯起红T恤,露出胸口的一道疤痕,说:不讲了!你看,这是我心脏搭桥留下的,当年要不是他姐,我连命都没有了,哪来公司?……你们搞改革开放都讲关系和人情,何况我是从香港来的?你跟我这么多年,怎么也不理解?说完转身走了。
那天,她去接他,一直望着楼上的灯光。当时她和他都不晓得事情背后有个马小枫……现在想来,吴、马二人都强调名实相副,本是同一立场的,只因万事的“后胯子”不得力,才变成有名无实,吴被马抓了把柄……这算是最早的“供给侧”问题吗?
后来,事情是万老板走高端路线解决的。万老板利用人脉跟北京方面沟通,北京方面也有保护经济发展的良好愿望,给出三点合情合理的意见:一、暂不要求万士祺产品下架,建议接下来给卖场补货时用单面贴把“配方”二字贴住(以后更换包装);二、“四季败火”是有可能的,今后要确保每季的产品含有相应的原料;三、祝万事再创辉煌!
万老板得胜而威,吴丹青从此两肩垮塌。
12
小宝上小学不久,她跟吴丹青商量,利用他们在香港路买下的门面开女装店,他微哂,说你弄吧,她说那我就弄了。所以开店,既是分担他挣钱的压力,也是为了手头活泛一些,不要老是在攒钱的计划中感到紧张,一点消费乐趣都没了。好在她跟他在一起多年,晓得一些生意道道和行事作风,一旦决定,全力以赴马不停蹄。两个月,她亲自画图监工装修店铺,招聘店员,为家中请好替换自己的保姆,谈妥了一家淑女装品牌代理权。“十一”前,“叶露女装店”挂牌开业。
开张似乎大吉:第一天销售三千多元,扣除进货成本店员工资,毛利900。她兴奋地想,这样下去岂不是一年可赚三十多万!不料,当晚她向他报告战绩,他笑而不语。她茫然看着他,问:你不开心?他说:你开心我就开心呀。她觉得他回避了关键,逼他说出来。他只好再次微哂:你赚的钱还得细算,譬如房租,我们这套200平米的房子按每平米每月80元出租,一年的租金是19.2万;水电一年少不了1万,税务工商城管一年1万;还有保姆工资、装修费、启动资金及利息、服装销售的淡旺季……她听着,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他捧着她的头亲吻,说:反正也没亏,开心就好。可她怎么开心得起来?整晚她都在他身边假睡。
于是在商言商。按照“细算”,她给自己定下日赚1200元毛利的目标。时间就是金钱,她把店铺每天打烊的时间延长到晚上九点半。店员不会讲话,她亲自向顾客介绍产品,让店员去街口派发宣传单。为了压低产品进价和争取促销支持,她请供货商的一个鹰钩鼻子的男业务代表去九头鸟餐厅吃饭,第一次喝白酒。就是这一次,她跟吴丹青大吵了一架。因为应酬,她忘记去学校接小宝,也没有听到手机声,小宝的班主任把电话打给吴丹青,吴丹青开车去学校接上小宝,顺道来店里找她,她不在,店员说她谈业务去了;晚上,她打的士回家,小宝已入睡,他坐在客厅抽烟,她小跑过去坐到他身边,撒娇道歉,他歪着头看她,拿手在鼻子上拂扇;她往他身上靠,他一把将她推开,她跌坐在地,愣了一阵,猛地将手中的提包砸向他,尖声叫喊:老子又没有偷人!他竟恶毒地一哼:偷不偷人无所谓,但你不能不管小宝!她便大骂混账小人他妈的,在地上山呼海啸……
13
后来他起身抱她进卧室,她又蹬又打地拒绝,他且咬着牙关一声不吭。次日早晨,她早起,跟保姆一起为他做早餐,做了他最爱吃的米酒荷包鸡蛋,然后牵着小宝上学去。下午,他给她打电话,说公司不加班,他去学校接小宝。一段时间,他们接连好好地做了几场爱。有一回事毕之后,他拥着她说:老婆,让我再忍受几年吧。她听出他在万事集团仍不开心,问你的“四季败火”不是销得蛮火吗?他搖头苦笑:可是研发不给力,四个品种用一个“膏子”,全靠老板的社会关系维持“虚拟概念”。她劝他:老板不急,产品好卖,你也别太认真,把清白搁在心里吧。他点点头:所以我说再忍几年。一会儿,她提议:要不你现在就离开万事,先回家歇歇。他不语。她又说:我们有房子出租,店铺生意也开始平稳上升咧。他勾头吻她,吻了许久,像是不肯分离。
她越发要把淑女装生意做好。她借鉴了很多促销办法,店里每天都有“酬宾惊喜”。但她不晓得,“在商”久了会让女人丧失品性:她开始忘记性事,对肌肤之亲渐渐冷淡,甚至莫名地反感。盛夏的一个夜晚,他俩躺在一起,她正想着次日促销的广告语,他伸手探她的胸,她拿住他的手,放到一边去,他没有抗争,她即刻发现不妥,连忙将他的手拿回来,不料他的手已无动于衷,只在她的胸口停顿了片刻,收去,拍拍她的膀子,说:累了,早点休息吧。她想说不累,可那句广告语已经在脑门口打转转了……
但生意也不是靠促销就可以天翻地覆的,生意大小还取决于消费市场的规模。叶露女装店虽然很快名声在外,无奈区域市场的淑女装消费有限,即使销售饱和也只销得了那么多。忙忙碌碌,盘了两年,两年的毛利都是三十多万,没有突破。她不甘心,决定开淘宝店打破市场边界,把淑女装卖给外地顾客。她念大学时学过电子商务,上手快,淘宝叶露小铺一开,果然风生水起。这回她沉住气,直到叶露小铺的生意稳步上升三个月、平均利润已经超过实体店,才敢揣着喜悦向吴丹青通报战果,吴丹青听了,傻愣一阵,抱起她来大叫:老婆你真行!他的高兴就是她的高兴,她主动提议:喝点红酒吧。
只是这一回吴丹青对网上生意也没有预判的经验。由于“淘产品”低于实体店零售价,叶露小铺日益活跃的交易很快冲击了外地同品牌代理商的生意,外地商家纷纷向厂家投诉“叶露”,厂家马上派员来江城跟她交涉。又是上次那个鹰钩鼻子。她想起那次喝酒误事和误会的事,主动给吴丹青打电话报告,让他来帮忙陪客,但他和老板坐在同一辆车上,正赶往机场,只能支支吾吾地叮嘱她不要急,少喝酒,记得按时接小宝回家。她知道他不放心,又感念着他,请人吃饭时坚持以茶代酒。结果,酒喝得干巴,事谈得别扭,她希望厂家授权叶露小铺代理网上销售,鹰钩鼻子公事公办地微笑:目前有好几家网店在争取这个业务,我们得先考察考察。她赶紧端起茶杯:那您多多推荐叶露小铺呗!声音娇柔得自己都脸红了。鹰钩鼻子的鼻子一耸:你把杯子里换成酒再说。她看见吴丹青的影子一晃,毫不含糊地端着茶杯。相持中,鹰钩鼻子眯着笑摇头,自个儿抓起酒杯干了。鹰钩鼻子走后第三天,厂家发来传真,通知叶露小铺以后不得在网上销售淑女装。
他出差回来,她陪他吃饭,等他吃得差不多了,她跟他说事,还没开口,眼里涌出泪花,禁不住哭泣:我的网店开不成了!他赶紧放下碗,替她抹泪。但生意上的事不会让他慌张,听她说完,他一个人去书房里踱步,后来叫她进去,端着烟对她说:何不这样,我们干脆投点钱,自己开发一个品牌!她连忙摇头:淑女装不是投点小钱就能弄的。他摆摆手:不,我们不搞淑女装,走潮装路线,比如低胸的、露脐的、露股沟和臀沟的。她破涕为笑:我可没这么开放。但他清晰而坚定:这是生意,跟个人趣味无关——首先,这些潮装已经在酒吧出现,有了端倪;其次,潮装是前卫青年的爱好,虽说小众,但网可聚人,前卫青年是网购的主流人群,产品一旦上了网,肯定热销——天时、地利、人和呀!她望着他,觉得他说得在理,他是营销成功人士,她信。
翌日,她便去江汉路找低胸装露脐装和露股沟臀沟的裤子……
14
火车经过韶关,身边又换了人。
她瞬去一眼,看见一对青涩时尚的男女,十指紧扣。
女孩嘟哝道:嗯嗯,真烦人,毕业了倒两地分居了。
男孩安慰:广州离东莞不远,站在楼顶都可以望见咧。
女孩说:我要你每天去东莞住!
男孩说:你不怕累死我呀?
女孩说:那你不怕想死我呀?
男孩说:我也想啊。
稍停,女孩说:要不,我们还是找家里借钱一起创业吧?
男孩说:不不,做专业、拿高薪、少操心,性价比最好。
女孩嗔道:没出息!
男孩傻笑:没出息你还喜欢我?
女孩说:喜欢你没出息呗。
男孩拿起女孩的手摇晃:我们以后跳槽,跳到一起。
女孩歪在男孩的胸口……
当年,正是她忙得天旋地转的日子,他出轨了。到底出轨到什么程度不能断定。情况是闺蜜程发现的。那天下午,闺蜜程来店里闲聊,突然扯她的袖子:欸,在武昌加缪咖啡屋看见你老公跟一个大眼睛姑娘在一起。她不由咋呼:你胡说。闺蜜程瞪起眼:这事我能胡说?她说:准是记者采访。闺蜜程摇头:不像,没见那女孩做记录。她的脸色倏然卡白,呼吸急促起来。闺蜜程即刻改口:他们只是在一起说说话,倒不见得严重,你注意一点就是了。她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那个下午她坐立不安。OEM(委托加工)的潮装已托运到店里,她懒得拆封,早早开车去学校门口等着,接了小宝回家。吃饭时,他打来电话,说有应酬不用等他。她把小宝交给保姆,出门开车,一个人去打发煎熬。起初在汉口江边转悠,后来街灯亮起,鬼使神差,车开过长江二桥,开到加缪咖啡屋门前,一眼便看见他的黑色宝马泊在路肩!她的心头一阵血涌,刹车,甩门,直冲咖啡屋;但经过旋转门时捋捋头发,进屋放慢了脚步。大厅内由藤篱隔出许多卡座,她的目光不用搜寻地投向临窗的一处,透过藤篱缝隙,看见了他的后脑:他说着话一边抬手往烟缸里弹烟灰,对面果然是一个大眼睛姑娘,胳膊支在桌上端正地看他,面庞桃花鲜嫩,眼睛像一对水晶球……她在大厅廊柱旁停顿片刻,转身走向吧台,招呼服务员埋单——她替他结了账。
回家后,她独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深夜12点,他开门进屋,她不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许久,她问:她是谁?他答:同事。她问:有什么事在办公室说不完?他说:她也不赞成公司不下决心解决产品研發问题。她哼了一声:哦,知音咧。他嗫嚅:我心里憋得难受。她问:她叫什么?他说:白小小。她的鼻尖飘出一丝冷笑,想起当年他说过的“你白”。他赶紧辩解:她姓白,不是那个意思。她便一嗤:搞营销的都爱赶时髦吧。什么呢?他很无奈,晓得她不是指责他建议开发低胸装和露股沟的裤子。她忿道:找红颜知己呀。他不敢吱声。
后来他牵她去卧房,她甩开他的手。他在她面前站立一会儿,干脆走到沙发的一端陪她坐着,彼此无声地僵持。当晚,两人东倒西歪,在沙发上眯糊了一宿。次日,她给牛大成打电话,问白小小咋回事?牛大成嘻嘻哈哈:小白啊,招来不到一年的研究生,本来吴总暗示过我,我也很欣赏,对她好,可她傻乎乎的,不来电,我放弃了,打算跟李走运的妹妹接触——李走运就是那个冒充万老板小舅子的李走运,是他主动把妹妹介绍给我的,他妹妹不像他……现在李走运开始狂追小白,小白很烦,还向吴总投诉过。
原来是公司里的三国演义。
15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报复的意图。跟他一样,既然要出来做事做生意,就得跟人往来,免不了跟异性打交道,免不了化妆打扮后示人,免不了彬彬有礼,免不了喝茶吃饭的应酬,免不了生意外的说说笑笑,免不了因为生意或打发无聊而相互赞美。开始,她感到不适,觉得很不由衷,觉得自己的容颜应当为吴丹青而容,笑脸应当为吴丹青而笑,觉得除了吴丹青谁也不配领取她的当面赞美。有一次跟一位戴眼镜的西装先生相见,对方伸出手,她一时不晓得干什么,即刻想到握手,手却退缩一下。她很别扭,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幸好有闺蜜程。闺蜜程时常会来看她。而且闺蜜程是做导游的,脑子开化,总是宣扬一些流行的观念,给她启蒙。闺蜜程说:都什么时代了,男人能释放,女人也能释放的,你看人家×××(一位女明星)!又说:女人要有自己的空间、自己的情趣、自己的满足,你看我,没有老公并不等于没有生活呀?其实,女人跟男人一样可以好色,没必要傻不溜叽束缚自己,你看×××(又是一位女明星)!每次听闺蜜程大放厥词,她都笑她没救了,可日子一久,倒是乐意听这些“没救”的消息,虽不能至,却莫名地被滋养和武装。闺蜜程并无引诱之意,讲的都是事實和道理。她想,反正也不影响我跟吴丹青的关系。
一个周末的晚上,闺蜜程带她去K歌,一大群时髦男女欢腾着,你拍我搡,没有性别地放纵而无邪,很嗨;歌一首接一首唱,有人去狭窄空地跳舞。她像一只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家鸡,独自坐在活蹦乱跳的鸟群之外。她干脆去观察女人的服装。她发现,她们的衫口都很低,有人露着肚脐,一人蹲在点歌板前点歌时露出臀沟,已接近中点……一个小伙子过来请她跳舞,她迟疑起身,小伙子大方地拿她的手,她的手抖了一下,跟当年吴丹青拿她的手一样的抖。跳舞时,小伙子说:姐姐你好美,我亲一下你的额头可以吗?她毫不含糊地摇头,放开小伙子。
生意倒是很快有了起色。如吴丹青所料,低胸装、露脐装和露股沟臀沟的裤子虽说是小众产品,但很潮流,网店一开,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爆。当一个月的净利润超过十万元时,她终止了淑女装代理,把门店转让出去,花不到门店租金一半的钱在市郊租下一栋闲置厂房,改造成经营叶露牌潮装的写字间、仓库和打包室。她跟吴丹青仍在冷战,睡在一起都使劲不提那事,但冷战是为了和好。她让他帮她看看网店,他看了,指出网上销售主要靠图片传播,她的店铺产品展示过于老实,应当拍一些真人模特表现服装的照片。她立刻照办,请摄影师,找模特,拍照。网店用上模特照后,股沟裤(她取的名)迅速蹿升到全淘宝类目第一。她想,再奋斗两年,把吴丹青从万事集团解救出来就好了。
可是,一天早晨,她正要出门,他怒气冲冲地叫住她,她转身看他,他指着她的胸口说:看看你的样子!她低头晃一眼粉色V襟,很想告诉他这是“事业线”,偏偏不屑地冷笑一下。他说:干事业也不是这样干的!她反击:我卖给别人穿,自己不能穿呀?他回道:卖药的都吃药吗?她觉得他无理取闹,甩门走了。以后,他回家便垮着脸,除了接送小宝的交待,不跟她说话。她越发投入到生意中:办公室工作本来不必撸着袖子的,她一到公司就撸起袖子,像打仗一样风风火火,跑前跑后地指导客服、指挥打包,一边举着手机解答顾客咨询、给OEM厂下单,哒哒哒的语速极快。每天中午,她跟大伙一起说说笑笑吃工作餐,与员工打成一片。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听到几个做客服的小丫头在背后议论,说叶总喜欢小帅哥,尤其是谁谁谁。她的心口怦然一跳,想起有一次跟那小伙子讲话,对他鼻尖和下巴的印象特别深刻……
她觉得她应该注意一点了。当杭州OEM厂那个色眯眯的胖老板邀她飞杭州看新款臀沟裤的版样时,她默着脸对吴丹青嘟哝,不容商量地让他陪她走一趟。他不说话,意思是同意了。
去杭州后,看到的版样不错,她看他一眼,他回看她一眼,她便与对方签订了下单生产的协议。可是,当晚那个胖老板请他俩去酒店包房吃饭,一脸邪气地劝他喝酒。喝到晕晕乎乎,那家伙别有用心地请他对一副对联,刚说出上联:李(你)白李(你)太白李(你)太太白。他一拍桌子:你闭嘴!那家伙哈哈大笑,偏要抖出下流的包袱……他顿时眼珠暴突,顺手将一杯酒泼到那家伙的脸上,大吼:我操,回去跟你老子对吧!扯起她离开了包房。
16
回武汉的飞机上,他只说了一句话:没生意也不跟这号人做生意!
她有些负疚,觉得是自己让他蒙羞,若是从前,她会抱着他万般抚慰。但现在已不是从前,负疚也不能投降。何况有什么错?做事得出门,出门得见人,人上一百种种色色,碰上疯狗乱咬,与我何干?而且,我防着疯狗,所以才让你一起去的?跟这号人打交道,我也恶心得要死!你呢,你在万事集团也不是清风百里,你为了保住高薪犬伏爪牙而忍受,忍受不了了找红颜互吐衷肠,你可是主观故意咧!还“没生意也不跟这号人做生意”,说得轻巧!我做生意为了什么?我不做这号生意,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杭州的事黄了,我还得找下家打版生产!
他不说话,事都装在心里,越发走火入魔。
那次,公司一连拍了几天臀沟裤的照片都没有满意的,摄影师小黄对她说:露姐,你身材好,臀好,不如你上,还省了模特费。她回家来关在卫生间裸出屁股,扭头朝大镜子看,真的是臀圆沟细肤无杂色,不由红脸一笑。翌日,她化了比往日略微浓艳的妆,把头发扎成劲爆的飞扬款,穿一件草绿色低裆裤,前显股沟后露臀缝,出门时对他说:公司今天拍照,你接送小宝。他没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屁股。
摄影棚设在公司的仓库旁。拍摄进展得并不顺利,主要是她不善于摆POSE,灯光一照,又羞于暴露。摄影师小黄不时揪着小胡子构思,指导她扭腰撅臀。小黄的手碰着她,弄得她痒痒的。颠摆了半天,小黄终于调好她的上肢,双手端着她的臀部喊:可以了,灯光!就在这时,一串咚咚的脚步急促而至,她预感到什么,掉头去看,果然是他!他黑着脸,不与她对视,径直走到她的屁股前,照着摄影师小黄就是一耳光,接着一掌推去,小黄踉跄了老远。
她一直愣怔着,突然爆发地大骂大叫起来,他用吃人的眼睛瞪她一眼,掉头离去。
这天晚上,他抱着被子去书房,他们分居了。
自此他再也没有过问她的生意,也不管她的衣着与行踪。
她当然无比厌恶和鄙视。他狭隘、变态、自私!她只想把生意做好,甚至想到了分手和分手后的打算。反正生意是不會丟的,小宝是要跟自己的,你吴丹青就愤世嫉俗地去找你的红颜知己谈心吧!可是,她断不了,这个爱过的人仍然跟她在同一间屋子里,看着他低头耷脑面色灰黄地进出,心里不忍。更没出息的是,泡在浴缸里发愣,竟然看见了他的样子、气质以及每根汗毛都清晰的身体的奔腾……真他妈的贱!
夏天的一个周日,他带小宝去游泳,她听到他的手机在书房里响,未去管它。后来,她莫名地去了书房,禁不住手痒,拿起手机,翻开QQ窗口,看到了白小小与他聊天的记录——
白:师父,身体好点吗?
他:没事,习惯性头痛,会好的。
白:你既然爱着嫂子,何必跟她怄气。
他:唉,她是我自己造的掘墓人。
白:你是说创造物脱开了造物主?
他:你读过鲁迅先生的《伤逝》?
白:读过。但时代已经过去。
他:什么意思?
白:你应当理性地再造自己。
他:是啊,我都快成为一个遗老了。
白:我不是指你对良知的坚守。
他:出国的事准备得怎样?
白:下月走。你呢?
他:我可能不久要去南方。
白:我会想你的。
他:当然,我是你师父。
放下手机,她在书桌前坐了许久,突然起身去书架上找到鲁迅小说集,翻出《伤逝》来看。看过之后,觉得哪跟哪的事儿,不明白他跟白小小怎么扯上去的……
17
火车进入广东境内,很快就要到达终点。她感到疲倦,决意截断脑子里的滔滔江流。她拿起手机,准备给北京的公司打电话,眼下好多事情等着她拍板咧。手机屏上有几则微信提示,其中一条是马小枫的。她没看,打通了电话说:我们是国产蒙利奶粉的授权网店,必然争取上一场“聚划算”;从现在起,进口奶粉能卖多少是多少。又说:不管“聚划算”能否通过,都得提前备货;不要另搞夸张的广告词,把质检报告和产品说明书展示出来就行了;打包的人手恐怕不够吧?
她突然大吼:我说过终止进口奶粉的销售吗?
身边的乘客侧头看她,前排的人也掉过头来,她赶紧捂着嘴巴低声说:我是强调主打国产蒙利奶粉!
挂断电话,她略微舒一口气,再去看微信。马小枫在微信里说:我临时受邀到广州参加一个经济座谈会,想起小宝他爸的事,打算顺便去番禺看守所看看,也托这边的朋友打打招呼,争取把他弄出来,他的事不大,早点出来大家都落心。她苦笑一下,接着摇头苦笑。倒不是笑他这么碰巧的“临时受邀”,而是他一如既往的心胸开阔光明正大万般能耐。该怎么回他呢?她想起小宝的话:你看着办吧。
18
可马小枫从来不是“看着办的”。
那年全国闹毒奶粉事件,吴丹青去了南方。牛大成说,吴总不想在万事集团待到“水货饮料案”爆发再走。然而他的决定不单是因为这个,牛大成应当晓得。他和她已经离婚。他走的那天,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他拉着行李箱出门,不想对他说点什么,也不想听他说什么。他出了门,回过头来说:小宝有事随时通知。她没应。然后他走了,忘记随手关门。她望着那门,任由它开着。忽然听到一声喵,她看见家中那只小花猫的两只眼睛明亮地照着她,心头不由一紧。
三天后马小枫出现在她的公司。她对他本无异想,大大方方地从大班台前起身招呼,朝门外唤茶。马小枫见得胖了白了,田字脸饱满光润,穿卡其色阿玛尼夹克,浅灰裤子,纪梵希黑皮鞋,洁净,考究,像一个外企高管。马小枫望着她盈盈地微笑,她邀他去沙发上坐,说:前天在电视上见过你,是什么经济节目的嘉宾。他回道:是,我调到金融监管机构快一年了。她说:已经是名人咧。他道:有空做点研究而已。一位员工端来茶,他接在手里,等人离开,放下茶杯看她,目光在微笑中闪烁。她忍俊不禁:干什么呀你?他直视着:你的事都知道了。她便敛住笑,垂下眼帘……后来他问起生意,她说都正常,他提到进口奶粉销售很火,希望帮她找产品代理,她谢谢他,表示暂时还忙不过来。
马小枫那次在武汉待了三天,第二天他又去公司,中午还兴致勃勃地跟员工们一起吃过工作餐;第三天,他打电话说他已到公司楼下,她赶紧让他原地候着,等她开车来接——因为公司员工开始偷偷笑他,小哥们说这个人的气质跟吴总没得比。她带他去东湖,到达磨山,泊了车,去山上散步;他不停地讲他在北京的事儿,领她往幽深的道上走。她陡然夸张地惊呼:唉呀,快放学了,要去接小宝!他问:小宝这么大了还要接吗?她开始讲她的小宝,两人往回走……
马小枫晓得她的事并不奇怪,因为牛大成是他的研究生同学。牛大成向来乐意在人与人之间周转,许多关于吴丹青的事,也是牛大成主动打电话告诉她的。牛大成说,吴总是猎头公司介绍到广东真你化妆品公司的,虽然真你这边开的年薪不比万事那边高,但这边的老板让吴总拥有经营拍板权;至于他本人何以继续追随吴丹青,纯属志同道合,尽管他跟万老板的“小三”的妹妹结了婚,可十娘养九子、九子九个样——他老婆是念过大学的。牛大成一直在他、他和她之间充当联络员,只是不知何故,她一点感谢之意都没有。
吴丹青去广州真你化妆品公司后,开发了一套天然本草美白系列化妆品,以中药里被誉为美草的甘草为原料,萃取甘草黄酮和甘草酸,通过现代工艺溶于内容物,可渗透滋养令肌肤美白。广告语是“真你——无杂色、好水色”。不过,由于甘草萃取物成本不菲,真你产品价格偏高,暂时只在高端消费人群中销售。而她,一直是真你的免费消费者。当初牛大成在电话里兴奋地跟她讲:嫂子,吴总成功了,吴总的新产品出来了,他特意让我给你寄一套,你一定会喜欢!那一刻,她不否认她由衷地为他高兴,但她在电话里冲牛大成忿道:谁是你嫂子?你就不该孝敬你大姐?牛大成嘿嘿地笑:应该应该,不是嫂子,说不定是弟妹咧。挂掉电话,她的脑子里就浮出吴丹青:他默着脸,拎着一套化妆品走到牛大成面前,抬手一递……也不交待。
这些年,她一直在接受和使用他的真你……是因为往日的恩怨已化为友谊了吗?
他走后不久,露乳、露脐、露股沟、露臀沟的潮装在网上蜂拥,互相杀价竞争,叶露潮装的销量一夜之间断崖式滑落。这是她已有预感却防不胜防的不良竞争,没有吴丹青在身边支招,她只能恨恨地唾骂跟风者臭不要脸。好在她手上已积累两千多万元的资本,可以即刻转舵。她想到了马小枫的进口奶粉。但是她没有主动跟他提起。马小枫给她打电话,听出她的情绪,问明原由后,坚定不移地要帮她……她像是带着几分同情地接受了他的好意。她已经离不开生意,放不下事业了。
她宁愿相信是事业让她跟马小枫走到一起的。但她依然在使用他的真你。曾经马小枫给她买过日本和法国的化妆品,那意思是明显的,她也不拒绝,把它们跟真你一起放在化妆台上。只是,当她发现他的“正义的子弹”后,那些日本货或法国货老是用不完。她一面销售进口奶粉,一面跟国内的奶粉公司联系,终于成为蒙利奶粉的网销代理商,像是一种解脱……有那么一点神清气爽。
19
她闭上眼睛,开始倚在椅背和车壁的夹角打盹儿。
手机又响了,她很不情愿地拿起來瞟一眼,是牛大成的电话。奇怪,此行好像被所有人发现了。她问:大成啥事?牛大成说:弟妹,有事汇报咧,您什么时候来广州,给我一个电话。侦探!她相信牛大成跟马小枫已见过面,不由冷笑:既然电话通了,有什么就说嘛。牛大成迟疑道:小枫来了广州,现在为吴总的事找人去了;吴总这次出事是因为我,那天一个女清洁工蹲在走廊擦地板,我拿着一瓶矿泉水出来抽烟,见她的臀沟露着,拧开矿泉水瓶做了个无聊的行为……那女工惊叫一声,正好吴总路过,给我一耳光,打得我两眼冒金星糊涂了好多天,但不是我告了他,是他自己投案自首的……真正的原因是吴总最近很烦,这边的老板老跟吴总介绍自己的千金,吴总说他无处可逃,不如躲进牢房去清静……听到这儿,她赶紧打断牛大成:好了,你活该,不关我的事。
电话挂掉,关机。
可心里却嘟哝:你呀,还是这个样子!
莫名地想起跟他最初相识的日子:江面上,两只白色的鸥鸟在闪烁地飞翔……在那些时光里,她得以浅浅地睡着。
她和他手牵着手,看见了武汉长江大桥……可转眼间,她徒步奔走在由广州去番禺的路上,四面绿意盎然……小宝跟来,也不叫唤她……小宝的后面是马小枫,一脸什么都能搞定的轻笑……再后来,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铁窗外,他从深长的廊道里走来,向她微笑,露出一排明亮的白牙,她大喊一声丹青,双手伸进铁窗……
这时,车室内响起音乐,火车开始进站。
她猛地坐正身子,甩甩头,像是验证刚才是不是在梦里,却淡然一笑,心想,现实终归是跟梦境不一样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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