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木棉花下
2019-11-04肖正康
肖正康
1
当五辆军车穿过黄朵箐,赵擎宇看到一个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红木棉花下的人,确切说赵擎宇不是记住这个人,而是记住了那眼神。赵擎宇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眼神,车子驶出好远,那个人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赵擎宇还在琢磨。用迷茫、空洞来形容,赵擎宇觉得太过肤浅;用深邃赵擎宇又觉得少了描述。
“怎么?晕车了?”见赵擎宇紧蹙着眉头,向润田轻轻推了推他,小声的关切道。
向润田是从其他连队请战过来的新队员,比赵擎宇小三岁,住赵擎宇的上铺。也许是上下铺的缘故,俩人平时走得近,是很好的朋友。
“没有。”赵擎宇小声地回答。
“那是害怕?”向润田露出了调侃的表情。
赵擎宇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微闭的双眼,只是用手推了推向润田的头。车厢里没有谁再说话,只有车子行进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发出的“哐当”声。
上次在某边境排雷,赵擎宇排出的各种哑雷数量居全队之首,且远远超过其他战士排雷之和,瞧着摆放整齐的各式哑雷,连长激动而骄傲的说,赵擎宇就是地雷的克星。从此,“地雷克星”的称号就响在每一个排雷战士的心间。但每当战友们这样称呼他的时候,他总是会脸红,手局促的挠着后脑勺,眼神也因害羞而慌乱。
向润田突然转过头,惊喜的补充他思索得出的新答案:“赵擎宇想家了!”
“疼痛!”在向润田扭过脸来的时候,赵擎宇轻声叨念着,并猛地睁开了眼睛,“对,那是一双让人疼痛的眼神。”
“什么?疼痛?你哪里疼?”向润田慌乱的摸着赵擎宇的胳膊,又摸摸他的腿。
“没有,我哪里都不疼。”赵擎宇歪了一下腿,本能地避让开了,继而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家?”
“我说你是不是想家了?”
向润田的话让赵擎宇的眉头又重新蹙了起来。两个月了,他没给家里打电话,不知父母近况如何?想起父母,赵擎宇似乎又看到了他们担忧的眼神,可在这份担忧里,赵擎宇还发现有欣慰,更多的是骄傲、自豪。每每想起这份眼神,赵擎宇就有使不完的劲,更不会知道什么叫害怕,他觉得尽早把雷排完,就能回家与父母团聚了。不知道怎么,想到父母,赵擎宇竟又想起了土坎上那棵火红的木棉花下的那双眼神,心也跟着疼痛了起来。
“哐当”一声响,车厢里的人像挂在墙上的钟摆,左右摇晃了几下,随着车子“嗤”的歇息声,一阵灰尘迅及将整个车厢覆盖。听着踢踢踏踏的下车声,赵擎宇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就是老尖山?望着眼前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赵擎宇自问。出发前连长就告诉大家,此次的目的地——老尖山。从连长宣布的那一刻,赵擎宇就激动得两天两夜没睡着觉。
老尖山!赵擎宇叨念着,浑身激灵了一下,这个从小就长在心底的名字,今天总算目睹了真容。跑到南方来当兵,赵擎宇就是奔着老尖山来的,可惜他所在的连队驻地还是离老尖山很远,曾想着利用闲暇或是假期到老尖山看一看,可一直没有机会。赵擎宇打量着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老尖山可以说集高大、险峻、绵长为一体,草木幽深,灌木丛生,地形复杂,真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坚固屏障。赵擎宇又想起了那首描写老尖山的诗:
……在逼仄的猫耳洞内/他们憧憬着边境花儿的芬芳/想象着不带硝烟的清泉/勾勒着和谐的风车与小桥……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固守着疆土……就是他们/在寂寥的山野/在一个个漫漫长夜/用无言的色彩/捍卫着祖国边陲……
赵擎宇再次仔细的来回打量,这时一阵风抚过,山上茂密的树林扬起了绿浪,一浪跟着一浪,哗哗的浪涛声响在涌动的绿潮里。恍惚间,在这一浪高过一浪的绿潮中,赵擎宇似乎看到一个个战士正冒着枪林弹雨在冲锋,炮弹、手榴弹在炸响,步枪、机关枪射出的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那个国字脸,浓眉毛,高个头战士也在冲锋,瞧着身旁的战士一个个倒下,他两眼射着怒火,直瞅老尖山主峰……
不知是山读懂了赵擎宇的心思,还是风的故意安排,绿浪随着山谷的起伏而起伏,久久不息,从山脚到主峰,好像一队队视死如归冲鋒陷阵的战士,让恍惚着的赵擎宇更是热血沸腾。来之前连长作过介绍,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这里原本是富庶的经济林区,种满了芭蕉、茶叶,某次边境作战后,这里就成了附近村民闻之色变的禁区。“某次边境作战”应该就是收复老尖山战斗,赵擎宇想。那个国字脸、浓眉毛、高个头战士就是牺牲在那次战斗中。
瞧着眼前的一座座山峰,想着高个头战士,赵擎宇的鼻子酸楚了起来,情感的浪涛猛烈地击打、碰撞着,一切阴暗都在瞬间被冲刷殆尽。禁不住,赵擎宇俯下身,极虔诚地捧起一把热土,这把热土竟在清香袅袅中有些滚烫炙手。
“同志,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冷不丁一个背着竹篮的姑娘站在赵擎宇身后。姑娘大概十八九岁,一米六的个头,身材不胖不瘦,黑油油的长发编成两根麻花辫,那双明亮的眼睛,少了乡村姑娘的胆怯,有着明显的执拗,更带着胆大和疑惑。
“我们……”赵擎宇犹豫着,直接告诉她吗?会不会吓到她?
“你们还是赶紧走,这点有地雷,危险!”见赵擎宇半天没下文,姑娘在严肃的表情里作了强调,说完姑娘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似乎在等赵擎宇的答复,又似乎在等赵擎宇他们离开。
“哦”。赵擎宇为自己刚才的担忧而自嘲,便爽快的告诉了她,“我们就是来排雷的。”
“什么?”姑娘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问了一句,“排雷?”
“将土里的地雷挖出来。”瞧着姑娘满脸的疑惑,赵擎宇比划着,想尽量给这位姑娘解释清楚。
“你说你们要排老尖山上的地雷?”姑娘很惊讶。
“嗯。”赵擎宇肯定的点了点头,“我们要把山上山下存有地雷隐患的地方都排查干净,把这片土地……”赵擎宇的话还没说完,姑娘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跑没了影。
“我说,你能不能温柔点?”向润田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把人家姑娘都吓跑了。”
赵擎宇推开向润田凑过来的脑袋,目光依旧望着姑娘身影消失的方向,排雷这样危险的事,确实不应该告诉小姑娘的。
此时,太阳虽有些炎热,可淡淡的花香正在空气中弥漫。连长给大家宣布了他们的勘测决定:老尖山山高坡陡,灌木丛生,拆弹机器人无法操作。诱爆,也不行。脚下的土质疏松,容易引起山体滑坡,一旦出现山体滑坡,不远处的那个集市就存在覆没的危险。用火烧,先清理山上的树枝,再对未爆品进行排除,这也不行。经过三十多年的草木生长和雨水冲刷,这些未爆品已变得极不稳定,要是在烧的过程中树木倒下,砸到或是哪条根系不小心牵引到地雷,依然会引起爆炸,照样会给集市造成覆没的危险。几经斟酌,只有人工扫雷这一办法。
听完连长的话,赵擎宇再次打量老尖山。老尖山差不多以六十度的陡坡往上延伸,有的地方还不止六十度。要在刚参军那会儿,赵擎宇肯定会惊叹老尖山的高与陡。赵擎宇是北方人,北方山少,多为平原,入伍来到南方后,也才见过这样富有传奇色彩般的大山。当时他跟着战友在山脊间巡逻,就像走在云端般新奇,随便一抬手,就有揽云入怀的仙侠惬意。使他更新奇的是,只要早晚温差大,就会大面积涌现雾海奇观。山涧,奔涌的雾海,像洁白的羊群,像连绵的山峰,像奔腾的骏马,像威武的雄狮、像翻腾的巨浪,像堆积的棉絮,像泛着光的鱼鳞……定睛一看,你又会觉得它们在蠢蠢欲动,稍有一个山涧豁口,滚滚的雾流就会翻山而过,直泻深谷,似流水瀑布,气势磅礴,宏伟壮观。在这些涌动的雾海里,群山也似在浮动,赵擎宇有时觉得自己不是在巡逻,而是在心底刻骨南方的美景。
要是没有地雷,要是没有处于哑弹状态的炮弹、手榴弹,这该是一个多么宁静、和谐的村庄。赵擎宇感叹的同时,迅速思考着,这么陡的山,该怎样进行扫雷作业?
“同志,你好!”
熟悉的声音,赵擎宇猛的转身,对,是那位姑娘没错,但此刻不止她一人,在她身后还有七个男人。
“你们这是?”赵擎宇有些疑惑。
“听燕子说你们要扫雷,我们几个约着来帮帮忙。”杵着单拐的建平擦了把额头的汗珠说。
原来他的话没吓到这个叫燕子的姑娘,而是忙着回村告诉大家扫雷的好消息。赵擎宇的心舒展了,但却被眼前这些人给惊到了,安着假肢让站姿歪扭的,空着一只袖管的,像建平一样杵着单拐的……不管哪里残疾,但他们都有一双热烈而渴盼的眼神。在这些眼神里,赵擎宇想起了一个叫猛达的小村庄。
那是一个雾霞满天的早晨,整个山谷在阳光的照射下,沸腾的雾海被涂抹出一丝暖色,赵擎宇没有值班巡逻,乘着空闲他爬上山巅,正当他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时,老兵王宏愿来了,带他到猛达村看望一个叫曲玉向的残疾老汉。走进猛达村,赵擎宇呆住了,在每户人家门口至少有一副拐杖,多的人家高达五副。老天,这个村庄到底遭受了什么样的灾难?竟会有这么多的残疾人。王宏愿悄悄告诉他,都是地雷炸的。在这样的和平年代,竟然还会存在这样险象环生的地方,这是赵擎宇想像不到的。猛达村三十二户人家,九十八口人,却只有六十八条腿,这些数据让赵擎宇震惊。王宏愿告诉他,要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先后進行的那两次大规模扫雷,不知还要有多少人缺胳膊少腿,甚至丢掉生命。
从猛达村回到驻地,无论是山间巡逻,还是平日的操练,抑或闲暇,在赵擎宇的脑海里,猛达村就像一道痕,更像一道印记,那一副副横的竖的、好的坏的、直的弯的自制双拐总是挥之不去。在全国扫雷大队成立之际,赵擎宇毅然请愿加入了扫雷大队。
2
“你们不是说去帮忙,咋又回来了?”一个失去双腿的男人,坐在破旧的小卖部前,见燕子和建平他们蔫瘪瘪回来,奇怪地问,“他们不扫雷了?”燕子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急切的补充问道,“我没见他们走呀!”
“爹,他们没走,可他们不让我们帮。”
“他们不让你们帮你们就回来啦?”男子有些急了,急切的语气里有了稍稍的责备,“要是断腿这两天不发炎,我就自己去了。”说着孩子似的恼了起来。
“爹,我们咋可能不帮,”燕子紧走几步,笑着拍拍他的背,带撒娇又带安慰的说,“你别急,我和建平叔他们都商量好了,给他们送饭。”
“是呀,老林哥,你别急,我们咋能不帮忙呢。”建平他们一起围了上来。
“饭是该送,”燕子爹依然很着急,“我担心老尖山山高林密,地形又复杂,可不能再出哪样岔事。”
燕子爹口中的岔事大伙儿知道,这也是他这些年坚守在黄朵箐的心愿。燕子赶紧又抚了抚他的背说,“爹,我们只是先缓一下,先送几天的饭,等熟络起来,首长拒绝我们的态度也就不会那样坚决了。”
中午扫雷回来,赵擎宇发现燕子和建平他们几个男子正坐在车旁讨论着什么,他们身旁,摆放着遮盖严实的背篮、谷箩,瞧这些工具及他们的打扮,活脱脱战斗打响的后勤补给队。见扫雷战士收工回来,燕子他们的话头戛然而止,忙碌了起来,给赵擎宇他们倒水的,在地面铺野草当桌子的,摆菜的,添饭的。
“你们不让去,我们也闲不住,就想着给你们做做饭。”燕子边摆碗筷边解释。
“你们尝尝,燕子做的饭菜可好吃了。”建平说,“特别是这碗豆腐脑,滑嫩得很,我们都爱吃。”
燕子略带羞涩的笑了笑,接过建平的话,“叔,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尽管燕子谦虚,赵擎宇还是能从这些菜的色泽上判断出菜的味道,特别是那碗白净如玉的豆腐脑,不用尝就能感受到它的细嫩与滑糯。赵擎宇从小就喜欢吃豆腐脑,只要他在家,母亲每顿都会给他做。如今望着眼前的豆腐脑,赵擎宇似乎又听到家乡老石磨转动的吱呀声,他咽了咽那口早已涌到喉头的唾液,不自觉的瞄向连长。连长正跟燕子争执,他不同意燕子他们送饭,想不到燕子也是一个倔姑娘,说连长不答应他们送饭,也就别想到山上扫雷,说着掐腰横到连长跟前。建平杵着拐紧走过去,“首长,你就答应燕子吧,她可是说到做到的姑娘,如果你连饭也不让她送,那她还真会缠着你们上雷场啦!”固执中有热情,热情里有关心,关心里有着对亲人一样的温暖,连长最终只能让了步。
赵擎宇第一口吃的就是豆腐脑,甜甜的,入口即化,带着浓浓的老石磨的味道。建平悄悄告诉赵擎宇,说是燕子亲手用石磨推的。赵擎宇知道,要做出这样滑嫩的豆腐脑,不仅要用石磨磨,在熬浆的时候也很有讲究,得用微火,才不会溢锅,也才让豆腐脑不煳、不苦、不涩,点卤时得改急火,锅一开就行。每次母亲做豆腐脑的时候都会像小学老师教数学一样,一遍遍给赵擎宇讲着,赵擎宇就像记数学的运算公式一样溜溜熟,可实际火要多微多急,他从未尝试过。
饭后,燕子又将金灿灿的芭蕉分发给大家,要大家尝尝他们村自产的水果。建平感叹的说,现在芭蕉的收成少了,有好些芭蕉就是熟在树上也不敢去摘,怕踩到地雷,以前为了填饱肚子,不少人会偷偷去摘,结果死的死、残的残。为了让群众少受到伤害,燕子爹再也不“心慈手软”,他能来的时候自己来,如果他来不了就叫燕子来这点蹲守,绝不让一个乡邻进入他划定的雷区,他说再也不能让一个乡邻被炸。
怪不得,他们才停下车,燕子就冒了出来。赵擎宇又想到了刚才排雷时候那些专业的提醒标牌,有些奇怪的问,“建平叔,燕子爹懂地雷?”
“瞧你说的,当然懂了。”建平抬了抬下巴,特别的自豪,“他可是老尖山战斗的英雄,能不懂地雷?”但转瞬,建平神色一暗,叹了口气,“唉,都怪我们不听劝,总是不领他的情,让这个从战场活下来的英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怎么了?”赵擎宇顾不上手里剥开的芭蕉。
“没了,两只腿就这样炸没了。”建平擦了擦早已溢出眼眶的泪水,他的激动让赵擎宇不敢再往下问,可建平缓了缓接着说,“我们不听他的劝,他又瞧着我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为了能让我们多份收入,他就天天去排雷,说要把这片土地安全的归还给我们,为了排雷,燕子妈就天天给他送饭。有一天,老林哥正在专心排雷,燕子妈送饭去不敢惊扰,就想着把饭菜放在旁边静静的等着,哪知饭菜正巧放到了一颗地雷上,等老林哥反应过来的时候,燕子妈炸得浑身血糊糊尼,他的双腿也就这样炸没了。说着建平再次抹了抹眼眶,都怪我们呐,我们悔呀!”
在建平叔的讲述里,赵擎宇对燕子爹有了一种无法言表的尊敬,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汉子,为了一个小小的黄朵箐,竟然能在战斗结束后一直如此坚守?
傍晚,收队回驻地,当五辆军车依次驶过黄朵箐时,赵擎宇的目光里含着敬重,一种无尚的崇敬。他曾听过这样的话,说农民只有敬重土地,才能获得丰收笑开颜;军人只有敬重钢枪,才能保家卫国担重任。他敬重燕子爹,可燕子爹呢,他敬重的是什么,在这远去的硝烟搏杀的年代还如此坚守在黄朵箐,他到底想收获什么?是对亡妻的悼念?还是……
突然,赵擎宇又看到了那个人,那个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红的木棉花下的人,目光里依然充斥着那种灼痛。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让他留下这种彻骨的痛?俗话说得好,“没有一番痛彻骨,哪有紫薇扑鼻香。”不久的将来,但愿他能寻到自己的那份紫薇香,赵擎宇正想着,只见那人缓缓抬起手,标准而有力度的敬了个军礼。赵擎宇困惑了,敬军礼哪有坐着敬的?
这些天,赵擎宇老做梦,老梦见燕子爹救燕子妈的情景,不知是他经常看抗战片的缘故还是建平叔讲得太过动情,场景是那样的逼真,失去双腿的燕子爹搂着满身血迹的燕子妈,目光里尽是悲痛,痛得赵擎宇的心也跟着疼起来,忍不住痛哭了起來,待他擦干眼泪时,眼前的人竟然是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红的木棉花下的那个人,他在向赵擎宇敬着军礼,上体正而直,右手迅速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太阳穴,与眉同高,手心向下,微向外张约二十度,手腕与手指呈一条直线,右大臂略平,与两肩略成一线,正静静的注视着赵擎宇。
赵擎宇醒了,浑身是汗,他是被这标准、严肃而庄重的军礼吓醒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没有当过兵,是不可能敬出这样标准的军礼的。在一天一趟的来回中,赵擎宇每天都能看到他在注视着他们,在一遍遍向他们敬着军礼,而且敬得那样认真,那样肃穆,那样威严。在这始终如一的庄严的军礼里,赵擎宇想起了挂在老家屋墙上的爷爷的照片,国字脸,浓眉毛,高个头,像这个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红的木棉花下的人一样敬着标准的军礼。
到老尖山扫雷两月有余,当赵擎宇听说要休整一天,头天晚上就高兴得不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向润田打趣说,如果休整你不踏实,明天自己去扫雷,我们休息,这样你总能安心睡了吧?
天刚蒙蒙亮,向润田和其他战友还沉浸在梦乡里,早请好假的赵擎宇蹑手蹑脚出了宿舍,赶上最早的那趟客车出发了。车驶过一段平路就开始爬坡,路窄坡陡,地势慢慢险峻起来,待车喘息着爬至山头时,太阳已金灿灿的挂在山垭口,群山就像一个个栽在田里的桩子。
那缕挂在半山腰的雾,一动不动,仿佛劳作累了的农妇,暂且在山中俯卧歇息。不知是温度变化的缘故还是哪堵雾坝决了堤,在山与山的缝隙间,突然奔涌出一股股雾流,你追我赶,像极了嘻嘻哈哈相互追逐的顽皮孩童。奔涌至山脚,雾便乖乖的躺下,且越聚越多,越积越高,刚才还像一棵棵明朗桩子的大山,此刻只露出丁点儿山顶,就像北方的一个个小土丘。此时,天空的云也没闲着,一泄而下,与雾连接一处,车、云、雾瞬间站成同一高度。
待赵擎宇再仔细打量的时候,他已分不清哪些是雾,哪些是云。处在恍若仙境的大山间,赵擎宇又想起了曲玉向老汉的猛达村,想起了燕子、建平叔的黄朵箐,要是没有地雷的困扰,他们的生活该有多幸福。瞧瞧,这些调皮的云和雾,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把你淹没的阵势,可当你伸出手去,试图捉住它们,它们却如泥鳅般从你的指缝间悄然溜走。当你不再留意它们,它们却又溜转回来,滋润着你的眼眸,抚摸着你的面庞,拨弄着你的发丝,摇拽你的衣袖,突闯你的襟怀,那股子调皮劲赵擎宇觉得如此熟悉。对。像燕子。这些云和雾的调皮劲就像燕子,让人感慨。
来到烈士陵园,赵擎宇惊呆了,整整一个山坡,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墓碑,为了找到爷爷,找到那个叫赵志国却未曾谋过面的亲人,赵擎宇顺着陵园,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的看着,墓碑上镌刻着一个个英雄的姓名、生辰、事迹。越往上走,赵擎宇的心揪得越紧,从墓碑上显示的牺牲年龄,大都是十七八岁,都是跟他此刻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人,要么是他的兄长,要么是他的弟弟,可此刻,他们却在一棵棵松柏的陪伴下,在这里静静地长眠。正是他们,用青春冲破了死亡的封锁,才换取了边陲今天的安宁;也就是他们,用年轻的生命,才塑造出眼前这一座座不朽的丰碑。
赵擎宇轻轻的挪动着脚步,生怕哪一步迈重了,就会惊扰到地下的英灵。就这样,赵擎宇默默念叨着一个一个年轻的名字,念叨中,他想起了排雷的路旁,一蓬蓬修竹,一片片丛林,一朵朵野花,安静的绽放在青枝绿叶间,那宁静而灿烂的绽放,多像长眠于这一棵棵松柏下的青春笑脸。他们都是在密集的弹雨中含愤倒下,来不及回老家看上一眼,就像爷爷,顾不上看一眼刚出生三个月大的孩子,没顾得上对奶奶道一声辛苦,便永远化作一道山脉,留在这边关阵地。
突然,赵擎宇发现,每一座墓碑上,虽然刻着不同的名字,却有一枝相同的金丝菊静静摆在墓碑前,安宁而灿烂。从金丝菊的新鲜程度,赵擎宇判断,应该是摆放不久的。在林立的墓碑间,赵擎宇开始搜寻摆放金丝菊的人,可偌大的陵园,除了风轻轻走过的声音,再没别人。
站在爷爷的墓碑前,赵擎宇更为吃惊,他以为自己找到一个跟爷爷同名同姓的人,可再次核对后,才确认自己没错。爷爷的墓碑前除了那枝相同的金丝菊,还摆放着六个白白胖胖松松软软的大馒头、两杯倒满的酒盅和一瓶倒了一半的酒。赵擎宇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馒头,凹进去的馒头又慢慢弹了回来,他拿起一个,小心翼翼地掰开,除了香气,还有一股微热直钻鼻孔,他陡地站了起来,再次寻找,可哪里找得到人。
父亲曾叮嘱过赵擎宇,要他来看爷爷的时候带上几个馒头,这都多少年了,爷爷应该想家乡的饭食了。父亲还要赵擎宇带一瓶酒,让住在野外的爷爷驱驱寒气。
难道父亲来了?赵擎宇快速拨通家里的电话,父亲还在遥远的家乡,父亲还肯定的告诉他,在南方我们家没亲戚。坐在爷爷的墓碑前,赵擎宇掏出包里的馒头和酒,摆上,轻轻掰开一个馒头,一半放到爷爷的墓碑前,一半塞到自己嘴里,他想与爷爷一起慢慢咀嚼,慢慢咀嚼出麦芽最自然的甜味,在咀嚼中与爷爷一起回味乡音,回味那个久别的乡情。
坐着,吃着,赵擎宇与爷爷叨叨起家乡,不觉间,他竟轻轻哼唱了起来:
每个有月亮的晚上
思念在慢慢生长
月光照在我家乡
心中依然那么渴望
多少次我梦回故乡
总是记忆中的模样
炊烟升起仍带清香?
熟悉的呼唤就在耳旁……
3
在排雷的这些日子里,赵擎宇听到不少关于黄朵箐的故事。当年老尖山战斗,黄朵箐自发组织了一支队伍,上去的时候给战士们送饭送水,把地里刚采收的芭蕉、茶叶全送了上去,到了战场上,又迅速把伤员运送下来。
燕子妈就是这支队伍里的一员,且还是队长。她不仅送食物、运伤员,还在上战场的必经之路搭了一个棚子,里面放上盆、洗脸巾、牙刷、牙膏等足够丰富的日用品,在棚子上贴了几个字:免费提供。虽然她免费提供,可每个战士在拿走自己需要的东西时,都会在棚子里留下相应的钱款。燕子妈给棚子补给新货时,发现战士留的钱,便想着交给部队首长,可首长说这是他们部队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没办法,燕子妈只得拿这些钱进更多的日用品,希望能为每一个战士提供最大的方便。战事紧张的时候,燕子妈在救援之余,直接把日用品带上去,哪几个战士需要毛巾,哪几个战士没了牙膏,哪几个战士的牙刷该换了,她都一清二楚。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只要见她在棚子里忙碌,战士们都喜欢来帮忙,有时还帮着她一起去背货,燕子爹就是这样跟燕子妈熟络起来的。
在一个幽暗的黎明,突然一阵炮响,待燕子妈和村民赶到的时候,远远近近躺满了受伤的或者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战士,在燕子妈的指挥下,一部分村民送受伤的战士去战地医院抢救,一部分村民送牺牲的战士。在炮弹炸响的那瞬间,燕子爹被一个老战士护在身下,自己除了严重擦伤,没其他问题,瞧着不断流血的伤口,燕子妈要将他送到战地医院,可包扎过后的燕子爹不答应,怔怔的看了一眼那个护住他而牺牲的老战士,哽咽着说:“叔,我替你报仇。”说完,擦了擦眼泪,拿起枪,眼里含满愤怒,踉踉跄跄冲上了前线。
收复老尖山失地,战事平息,黄朵箐一带又恢复了昔日的和平与宁静,可燕子爹不愿离开老尖山,独自住在燕子妈搭的那个棚子里,他说要守住那些牺牲的战士,特别是要守着那个为他而失去生命的老战士。燕子妈不忍他挨饿,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给他送饭,陪他聊天,陪他守着那一个个寂寞的夜晚。春耕秋收的时候,燕子爹也会帮着燕子妈一家忙农事,或是帮黄朵箐的其他村民。两年后,年龄相仿的燕子妈与燕子爹成亲结为一家,燕子爹才从棚子搬到黄朵箐。
“要不是为了排出那些该死的地雷,燕子一家该有多幸福。”建平叔感叹着,“都怪我们呐,怪我们呐。”建平叔满脸悔恨的捶打着他的假肢。
“建平叔,这不怪你们。”赵擎宇给建平递了一杯水安慰道。
老尖山一带,许是山高林密,抑或是海拔较低的缘故,天气也变化无常,那雨说下就下,自从来到老尖山雷场,赵擎宇他们已迎接了五场雨,其中就有两场暴雨。就老尖山雷场的特殊性,最怕的就是暴雨。那天,一场暴雨过后,他们在刚扫过雷的山沟里又发现了一枚未爆雷,这让连长的眉头皱了起来,既然水能把雷冲到沟里,那老百姓的地里呢,岂不还存有隐患?
哪怕有一丝隐患,都不放过,我们不能抱侥幸,同时也为了老百姓的安全,连长命令,扩大排雷范围,先从老百姓的庄稼地排起。庄稼地里的排雷已是第三遍,可大家没有任何的怨言,就像连长说的,绝不让一枚未爆品留下隐患。
越往上,排雷的难度越大。不仅山高坡陡、灌木茂密叢生,未爆雷也比较密集,只要探雷器轻轻一扫,随时都在响,听着“嘀嘀”的声音,向润田瞄了瞄赵擎宇,赵擎宇也瞄了瞄向润田,两人额头都冒着豆大的汗珠。他们心里都明白,以前排过的所有雷场,未爆品的密集度没这么大,仅昨天一天的时间就排出各类未爆品三百余枚,想不到今天探雷器响起的频率比昨天还高。赵擎宇和向润田擦了擦汗珠,认真地继续向前。
当探雷器再次响起的时候,刚要猫下身的向润田被赵擎宇给制止了,你退后,让我来。赵擎宇制止向润田有他的担忧,这次探雷器是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响起,他预估,这颗未爆雷定被树根缠绕,这种被树根缠绕的未爆雷是最为复杂,也是最为危险的,对这种危险系数较高的未爆雷,对刚进扫雷队的向润田来说,危险性那是可想而知的。
赵擎宇轻轻伏到地上,调整好自己伏卧的姿势后才开始作业。只见他轻轻扒开枯树叶,然后小心翼翼的清理着小草,再一层一层扒着土层,赵擎宇的每一个动作,让站在不远处的向润田紧了一下,那颗悬着的心从赵擎宇伏卧下去的那一刻就没落下过。越往下扒,赵擎宇额头上的汗珠冒得越多,不远处的向润田看到,豆大的汗珠很快越过赵擎宇的额头,顺着脸颊往下淌,身上的迷彩服,早已氤氲出大片大片的汗渍,如水浇过一样。向润田再也忍不住,拿着毛巾走过去,他得为赵擎宇擦把汗。
“别过来。”赵擎宇厉声喝住了悄悄走向他的向润田,顺势用袖子擦了擦脸庞的汗水,退后,赶紧往后退。他发现这是一颗反坦克地雷,这种地雷的杀伤半径赵擎宇很清楚,近十米之远,杀伤力相当于六七式加重手榴弹,而且让他心惊的是这颗地雷,早已被大树发达的根系缠绕、包裹。
“擎宇哥,你也退下来,我们再想想办法。”在赵擎宇厉声的喝制声中,在他不断的让他往后退的话语里,向润田知道了眼前的危险性。如此危险的雷,本是自己的任务……向润田的鼻子顿时酸楚了起来。
瞧着眼前的雷,听着向润田的话,赵擎宇没有丝毫的犹豫。在这两个来月的排雷中,什么样的危险没遇到过,有树根长到手榴弹引线里面的;有手榴弹缠绕着手榴弹的;有地雷缠绕着地雷的;有手榴弹的绊线缠绕着一枚地雷,地雷又被树根死死缠绕的,那些危险不都平安排出来了吗?赵擎宇明白,造成這样的危险,都是这几十年来草木的生长和雨水的冲刷,让这些深嵌进土里的未爆品变得极不稳定,一颗 颗像被关久了,准备突围出来的囚徒——狂躁而易怒。
其实,向润田还不知道,在离这颗反坦克雷两拃远的地方还有一颗地雷,被树根与反坦克雷串着,就像鞭炮一样,成了串。赵擎宇不想告诉他,省得他更担心,但也不赞同他的提议,如果自己就这样退下去,那还不是得另一个人顶上来,在整个扫雷大队赵擎宇相信自己的排雷技术。
粗粗细细如人体的经血脉络一样剪不完的树根,让长时间高度作业的赵擎宇有些头晕眼花。他闭了一下眼,稍作缓和后告诫自己,坚持,一定要坚持,自己可是一名军人。
就在赵擎宇一根又一根清理着树根的时候,燕子提着饭菜和水从赵擎宇下面的小径冒了上来,向润田最先看到她,担心她惊扰到赵擎宇,慌忙过来接她,就在此刻,一只兔子不知受了什么惊扰,从旁边惊慌着窜了出来,纵身一跃,刚好落在被赵擎宇扒开的反坦克雷上,就在这千钧一发,赵擎宇嘴里叫喊着:“闪开。”便纵身往上一扑,用身体压住了反坦克雷,“轰”的一声,赵擎宇倒在了血泊之中。
待赵擎宇再次醒来,那是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金灿灿的阳光敷在窗玻璃上,他醒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燕子和向润田的安危,他们怎么样了?牵挂让赵擎宇忘了伤痛,他刚想坐起来就被进来换药的护士给摁住了,并小声告诉他:“你躺好,也让她再睡一会儿。”这时,赵擎宇才发现趴在床边熟睡的燕子,“从你送进来她就没离开过,也没睡过一个好觉,谁劝也劝不听。”
护士离开了病房,瞧着好端端的燕子,赵擎宇别提有多欣慰,他就这样看着,静静的看着熟睡中的燕子。熟睡中的燕子好安静,好静谧,要不是向润田和战友们推门进来,他真不想打破这份宁静。
瞧着醒来的赵擎宇,战友们别提多高兴,特别是向润田,抱着赵擎宇痛哭了起来,赵擎宇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没事,不就两条腿吗?只要燕子和你好好的,我能活下来已经算赚了。”话虽这么说,可向润田还是忍不住抱着赵擎宇痛哭。战友们告诉赵擎宇,他当时排出的反坦克地雷,因埋于树下常年雨水浸泡腐蚀,威力减少了一半,另一枚步兵雷成了臭弹未爆,加上排雷作业时穿着防爆服,所以,只伤残了两条腿。现在,战友们已排完剩余的雷场,并当众检验交给了黄朵箐的村民。听着这话,赵擎宇似乎看到了战友们手拉手,走过每一个角落,踏过每一寸雷场的情形。
“孩子,听燕子说你最喜欢吃大白馒头和石磨豆腐脑,叔给你带来了”。
听说赵擎宇醒来,燕子爹从黄朵箐赶到了医院,进到病房的一刹那,标准的给赵擎宇敬了个军礼。看着这个标准的军礼,赵擎宇整个人呆住了,这不是坐在土坎上那棵火红的木棉花下的那个人吗?他竟然是燕子爹。瞧着燕子爹空空的裤管,赵擎宇缓缓抬起手,标准的给燕子爹敬了个军礼,这久久放不下的军礼,饱含着赵擎宇对燕子爹的尊重与敬佩。
“好孩子,赶紧放下放下,好好躺着休息。”燕子爹疼爱的拍了拍赵擎宇。赵擎宇发现,燕子爹眼神里的那份疼痛不见了,喜悦中掺杂着疼惜,是那种满满的对自己孩子的疼惜。
赵擎宇住院四个月,燕子每天都陪着他,在燕子的每一个动作里赵擎宇都能感受到关切,在每一个眼神里都能感受到浓浓的爱意,可赵擎宇只能装作不知道,还劝燕子要多照顾家,别老记挂着医院,他明白自己的状况,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他真不想给燕子拖累。
那天,乘着燕子陪她爹去探望故人之际,赵擎宇让向润田送他去看爷爷,来到烈士陵园,每一个墓碑前又依旧放上了一朵金丝菊,瞧着还带着露珠的金丝菊,赵擎宇明白,这是刚刚祭拜的迹象。他每次来都能看到这样的金丝菊,黄得灿烂,黄得高洁,这会是谁?
“那不是燕子和她爹吗?”向润田惊喜的叫道。
原来他们要看的故人在这儿。向润田刚要喊,却被赵擎宇制止了,他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在爷爷的墓前?难道他们知道自己与爷爷的关系而代替他来的?
爷爷的墓碑前摆着带露的金丝菊、大白馒头、一碗豆腐脑、一瓶酒和两个酒盅,燕子爹正举着酒盅对爷爷说,“叔,雷场清理完了,安全了,黄朵箐的村民可以放心的种芭蕉和茶叶了,这下他们的日子该富裕了,您和大家伙也就放心吧!”说完,举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燕子爹又笑着说,“告诉您一件喜事儿,燕子有喜欢的人了,他叫赵擎宇,跟您一样,也是个英雄。”
望着眼前的一幕,听着燕子爹哽咽的话语,赵擎宇似乎看到了在土坎上那棵火红的木棉花下,爷爷、燕子爹和他们的那一帮战友,正笑着,举起了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