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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飘飞杜鹃红(节选)

2019-11-04李钢

含笑花 2019年5期
关键词:长衫大汉扎西

李钢

苏洁瘫软在机要室门口。毕全忠跟出来,忙将苏洁扶起。他问苏洁怎么了,苏洁只是两眼无神,低头不语。毕全忠隐约猜到苏洁是怎么回事。机要室里两个机要员正在清理文件,毕全忠便将苏洁搀扶到旁边的作战处休息。

他在外面捡些树枝,生起一堆火,把木头送来的鸡罐头煨热,放在苏洁面前的茶桌上。罐头上升起热腾腾的蒸汽,鸡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他递给苏洁一双筷子:“吃点吧!”

苏洁摇摇头,黯然坐着。过一会,她说:“你说宋桁他们会有啥紧急任务呢?”

毕全忠道:“那军情上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趁热,赶快吃吧。”

苏洁还是摇头,“我实在吃不下去,你吃吧。”

苏洁说实在吃不下去,那是真话。此时,她心里充满了四年来对家的焦虑牵挂,父母双亡的悲恸,还有宋桁过门不入、挥鞭而去的愁绪……

四年前,宋桁、苏洁和毕全忠是武汉大学的同班同学。要毕业了,他们相约游览东湖。

那是一个晴朗的清晨。东湖畔,芳草沾露,垂柳笼烟,湖滨小道蜿蜒若带,湖中荷花含苞欲绽,在六月的晨晖中染上了一层鲜妍的亮色。

宋桁、苏洁在一座垂着水帘的假山前等候。宋桁一身学生制服,深蓝长裤,白色衬衣,显得十分洁净,看起来英气勃勃。亭亭玉立在宋桁身边的苏洁着一袭白色长裙,飘带和裙边在晨风中轻舞。

苏洁一遍一遍看着前方:“唉,毕全忠,老是不能按时。”

宋桁替毕全忠辩解:“他做什么都很精细,自然会更费时些。”

一会儿,苏洁指着前方的小道:“喏,来了,像个鸭子似的,一摆一摆慢慢摇着。”

毕全忠穿着挺括的银灰色西装,皮鞋擦得铮亮,提一个精美的皮包,从一排柳树后翩翩而来。他满面笑容,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等久了,苏洁要不高兴了。我是去拿照片,等着照相馆开门,看,将功抵过吧。”

毕全忠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袋里装着几张照片。他抽一张递给苏洁,抽一张递给宋桁。

那是一张他们三个人在武汉大学门口的合影,身后气象庄严的石牌坊大门上挂着“国立武汉大学”的行书匾额。苏洁站在中间,宋桁和毕全忠一边站一个。苏洁正笑盈盈地要往旁边看,毕全忠身子侧向苏洁,一脸的甜蜜。

毕全忠拿一张照片在手上,说:“这焦距,这光圈,这快门,苏洁调的,照出来这么清晰,完全是专业人士水准。可惜呀,帮我们照相的那个人不懂得捕捉镜头,你看看,把苏洁都没照得个正脸。原本我还想,今天游东湖,再借相机来重新好好照,四年大学念完了,总该多照几张,留个纪念。没想到我二哥他们今天有公干,要用相机,过两天再说吧。”

“这是合影。说好了今天咱们互相交换相片,你带来了吗?”苏洁抬头看着毕全忠。

毕全忠:“那当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自己的照片,给了苏洁和宋桁一人一张,“看,我都题了一个沉甸甸的词:一寸相思一寸灰!”

苏洁噗嗤一笑:“你自己酸腐便罢了,还想把大家都搞得那么伤感!”

毕全忠面带愁容:“能不伤感吗?明日隔山岳,便世事两茫茫!怎么?我看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罢,罢,真是多情还被无情恼啊!”

苏洁道:“得,你还真没完了!”她转向宋桁,“你的呢?”

宋桁掏出两张照片,一人给了一张。苏洁也把自己的照片分给了毕全忠和宋桁。

宋桁问毕全忠:“你二哥帮你联系的职位有进展吗?”

毕全忠:“已经定了,军政部第二研究室。其实,我父亲是想要我去马来西亚。在马来西亚,我大伯有一个非常大的橡胶厂,他是当地的华商领袖。他膝下无子,很希望我能去马来西亚帮他,以后继承他的产业,但我还是想留在国内。”

苏洁:“那,你要去南京了?”

毕全忠点点头。

宋桁:“军政部,在这时局动荡的多事之秋,是个可以一展宏图的地方。”

毕全忠说:“希望如此吧。能为国家分一份忧,那是男儿的荣光。所以,我很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一想到很快要离开武汉了,大家各奔东西,心里又不免空落。”

宋桁拍拍毕全忠的肩:“哎,全忠,大丈夫投笔从戎,金戈铁马,关山飞渡,叱咤风云,这是何等的壮怀激烈,既然投身其中,理应‘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毕全忠向宋桁乜斜着眼:“是,是,我就一屋檐燕雀,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宋桁笑而不语。他转向苏洁问道:“你去《楚天报》的事怎么样?”

苏洁:“报社叫我去谈了一次,他们很满意。”

宋桁:“那么,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毕全忠问宋桁:“你作何打算?有个定准了吧?”

宋桁点点头,深思熟虑地说:“苏洁她爸爸让我留校,跟着他学历史。我也觉得我功底不厚,需要留下来再深造。有苏洁爸爸的指导,我想,我会更加充实完善。不过,迟早我还是要走。两年后,我会回到我的湘西老家。罗伯特·欧文说,‘世界充满财富,但却到处笼罩着贫困。湘西就是这种景象,湘省自古天下粮仓,物华天宝,可是在湘西,却是一片赤贫,愚昧,弱肉强食。湘西需要改变,中国需要改变,世界需要改变,人需要生活在一种公正、平等、仁爱的光明中。我想在湘西办学校,从人的心灵上来做手术,由湘西出发,逐步向全中国、全世界扩展。希望有一天,我们殊途同归,又会重新走到一起来。啊,这都是后话了。现在,先来看看,我们今天怎么游?”

毕全忠望着苏洁,温存地说:“看苏洁吧,看她觉得怎样快意。”

苏洁看看毕全忠,又看着宋桁:“要不这样,我们上吹笛山,下白马洲,過行吟泽,这是一条湖光花影的线路,你们看行不行?”

宋桁赞成:“好,也是一条与古人先贤期会的道路。”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哦哟,找得好苦,不想苏小姐在这儿!”声音落处,柳树后面转出三个男人。为首的一个身穿团花红缎长衫,手持一柄白色绢扇,鼻梁上架一副墨镜。他后边紧紧跟随的是两个彪形大汉,身着蓝色武弁装束。

红缎长衫径直走向苏洁,取下墨镜,轻浮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苏洁:“苏小姐,我们把学校到处都找遍了,原来你在这儿,你这是要出去呀?”

苏洁十分冷淡:“是。”

红缎长衫很意外:“你还真要出去?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昨天我让人送到你家里的那个礼包里面已经有请帖了嘛。今天是家父寿辰,特设宴宴请武汉城的社会名流,当然,少不了你们家。”

苏洁毫无表情:“不知道。你那个礼包我们没开过,已原封不动请刘叔送回府上还掉了。”

红缎长衫十分惊诧:“还掉了?你这什么意思?”

苏洁看着红缎长衫,语调从容沉静:“马公子,意思很明确,你们是官宦人家,就像高大的山峰,你们向上吸附阳光;我们是平民百姓,就像林中的小溪,我們向下寻求栖息。小溪永远也不可能流到山峰上,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今后,请您和令尊,都不要再叫人来提亲了。我们之间永远没有那种可能。”

红缎长衫摆摆手:“苏小姐,别说了,什么山峰小溪、官宦百姓!在下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等级门第的。在下之所以找你,是因为喜欢你,第一次看到你,就再也忘不了,白天晚上,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

苏洁漠然地说:“可是,马公子,我不喜欢您!”

红缎长衫一下被激怒,涨红了脸:“你,你……”一会儿,他克制着自己,尽量使气息平稳下来,“苏小姐,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跟我攀亲吗?”

苏洁:“我对这不感兴趣。”

红袖长衫一副苦口婆心:“苏小姐,我看你有偏见,其实你不了解在下。在下绝不是一个居高临下、趾高气扬的人。恰恰相反,苏小姐今后进了我家,我会天天把苏小姐捧在掌心。你完全可以什么也不做,尽情享受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一生荣华。但是如果苏小姐想要出去做事,在下一样会完全理解支持。别人要做事得满世界去找,可进了我们家,那就是事情来找你。如像今天的宴会,王副省长就会光临。苏小姐要想做什么,跟王副省长说一声,那还不是随便挑?”

苏洁全力抑制着内心的厌恶:“我已经说过,我们之间永远没有那种可能!”

红缎长衫铁青了脸,他转向后面的两个大汉:“我已向父亲许诺,今天带苏小姐去让他瞧瞧。你们把苏小姐请回去,我相信她会彻底改变想法的。”

两个大汉向苏洁走去。

苏洁害怕地后退两步:“你们要干什么?宋桁,毕全忠!”

毕全忠抢上几步,横挑剑眉,抱手立在两个大汉和苏洁中间:“怎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敢强抢民女!”

两个大汉大吼一声,挥舞拳头扑向毕全忠。

宋桁冲上前去,接住一个大汉厮打起来。几个回合之后,他精神抖擞,对毕全忠叫道:“全忠,平时咱们对练,怕伤了对方放不开手脚。难得今天有机会,好好试试这身拳脚如何?”

毕全忠应道:“好啊,天赐良机,岂能错过!”话音落时,只见毕全忠身体腾空,飞起一脚,踹在对手胸口上。那个大汉踉跄退了几步。

与宋桁厮打的大汉瞅着宋桁的头狠命一拳。宋桁向左侧身,头一偏,让过大汉的拳头,接着抡起右肘拐向大汉上腹猛力一击。大汉“嗷”地叫了一声,捂住肚子跳开,睁大眼睛瞪着宋桁。

红缎长衫见他们四人捉对厮打,便向站在一旁的苏洁冲去。

宋桁见状,甩开对面的大汉,跳过去截住红缎长衫。毕全忠则和两个大汉打作一团。

打了一阵,毕全忠右颊被打破。

一个大汉当面中了毕全忠一拳,门牙被打飞,一头一脸都是血。另一个大汉右臂已经被毕全忠打折,只能耷拉着右手,用左手应战。

红缎长衫在宋桁的凌厉攻势下完全无力招架,他挨了几拳,打得两眼发红,突然抽出把一尺来长的匕首向宋桁一阵乱砍。

宋桁一面腾挪躲闪,一面紧盯红缎长衫,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红缎长衫一声狂吼,身子向前一扑,对着宋桁的心窝猛刺过来,宋桁侧身躲过,飞快地用左手架住红缎长衫握刀的右腕,用右手捏住红缎长衫的手用力一掰,匕首已旋转一百八十度,脱落在宋桁手中,直对着红缎长衫。红缎长衫冲得太猛,收不住身子,一下扑在匕首上,整把匕首插进他的胸膛,他还没来得及吭出一声,就笨重地栽倒在地。

被毕全忠打折右臂的大汉见主子倒地,惊叫一声:“他们杀了马公子!”撒腿就跑。

另一个打得满脸是血的大汉愣了一下,也转身逃了。

苏洁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看见红缎长衫倒在血泊中,胸口不断往外冒血泡,她惊恐得不知所措:“这,这……”

毕全忠也不追赶逃走的两个随从。他忙走到宋桁身边,看着地下的红缎长衫:“这家伙怎么回事?”

宋桁:“他想杀我,撞自己刀口上了。”

毕全忠蹲下去,用手探探红缎长衫的鼻孔,又翻开眼睑看了看:“死了!”他抬头问苏洁,“这是什么玩艺?怎么这样穷凶极恶的?”

苏洁恨恨地说:“他叫马骎,仗着他爹是警察厅长,硬要逼我嫁给他,还到家里纠缠,为了这,我爸爸妈妈时时都在担惊受怕。”

毕全忠:“这下他永远闭嘴了!”

宋桁:“这马骎是闭嘴了,可现在有了更大的麻烦。”

毕全忠:“你是说……”

宋桁:“他老子是警察厅长,他这一毙命,他爹必然不肯善罢甘休。”

毕全忠:“他警察厅长,势力也就只在湖北。咱们逃吧。咱们离开湖北,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宋桁转向苏洁:“现在,也只能如此了。苏洁,你说呢?”

苏洁满面愁云,默默地点了点头。

毕全忠道:“那,我们去马来西亚投靠我大伯吧!”

宋桁摇头:“不行。去马来西亚千山万水,路途遥遥,就我们身上现在的这点钱,根本到不了。”

毕全忠:“那你说怎么办?”

宋桁:“我们可以去我的家乡桑植。在那里,一片连着一片,都是深山老林。平时我们在家待着。我父母已经故世,家里只有哥嫂。我们可以种种地,打打柴,隐居下来,静观事态变化。要有什么情况,往大山里一藏,就是千军万马也无可奈何。”

毕全忠:“好,我们就去桑植。”

苏洁:“那我现在回家去说说。”

宋桁:“不行!现在情况非常紧急。那两个狗腿子跑回去报信,马上就会全城大搜捕。尤其你们家会是重点!”

苏洁十分焦急:“那怎么办?我突然消失了,爸爸妈妈不知道我的下落,他们会被急死的。”

毕全忠:“你弟弟苏亮不是在洪山读中学吗?”

宋桁:“对,到洪山找你弟弟,让他把消息带回家。现在马上去,洪山暂时还是安全的。我们得分开行动。桑植没有直达车,要坐船到宜昌,从宜昌再转乘汽车。九点钟有一趟船,我们就赶这一班。我现在先去买船票。你们俩去洪山,见到苏亮后马上来,我们在码头会合。”

毕全忠:“行,就这样。”说完,和苏洁一道急匆匆走了。

宋桁先到了轮船码头,他买了船票,走出来四下张望。

大江茫茫,无语东流。江边泊着大大小小各色各类船只。开阔的江面上,有的船汽笛长鸣,逆流而上,就像低着头憋足劲的老牛,把波涛犁开了一道道人字形沟垄;有的船顺江而下,像飘过低空的燕子一样轻快。

码头上人群熙攘。有挎着包袱的,有背着背篓的,有提着竹篮叫卖香烟洋火的。还有的拖儿带仔,随处行乞;有的气度不凡,西装革履,拄着文明棍,由跟班咋呼着在前面为他们开道。

紧靠着趸船,一艘轮船正在上客。

宋桁站在码头一处高坎上,手中握着三张船票,向通到码头的路上远眺。

“呜——”轮船鸣响三声汽笛,随着蒸汽机的轰鸣,船身震颤起来。拴着船锚的铁链在“嘎嘎”提起。水手从趸船的铁柱上一圈圈解着缆绳。检票员大声催促着几个还没上船的乘客:“动作快点!”

宋桁不断地瞭望。

终于,路那头,毕全忠拉着苏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水手已经将缆绳全部解完跳上了船。轮船再次响起一声长长的汽笛。

宋桁向检票员扬着手中的船票:“等一等,等一等,還有人!”

检票员骂咧着:“真磨蹭!早干嘛去了?”

船身已在移动。轮船与趸船间飞湍着一道激流。

毕全忠他们喘着气跑到了船前。宋桁扶着苏洁让她赶快跨上船去,接着他让毕全忠也上了船。此时,轮船已驶离趸船一米多远,两船间激起的浪花飞溅在宋桁身上。

苏洁看着正要上船的宋桁,担心地叫起来:“宋桁,小心!”

宋桁说声:“没事!”他一个箭步跃上轮船,毕全忠和苏洁抓住了他。

轮船汽笛长鸣,劈开哗哗翻滚的波涛,向着长江上游驶去。

他们三个人乘船搭车,一路风尘仆仆,第三天来到湖南桑植一个山村,这里是宋桁生长的故乡。宋桁带着苏洁、毕全忠从一片梨园边走过。前面有条小溪。过了小溪,转出几处绿树掩映的茅舍。宋桁掩不住心底久别归来的激动,急匆匆来到一个小院。可眼前的景象让他一下呆住了——小院门倒了,院墙颓圮,荒草丛生。房子被火烧过,茅草屋顶已经烧光,几根烧成焦炭的梁柱横七竖八坍在被烟熏黑的墙边。到处不见人影,只有过了火的一些家具残骸零落一地。

跟在宋桁后面的苏洁、毕全忠也惊愕了,他们看看毁了的小院,又看看宋桁,谁都没有开口。

此时,旁边一个院子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中年农妇,见到宋桁,她有些意外:“二伢子,是你回来了?”

宋桁回过神来,他迎着农妇走过去,“刘婶,我家怎么了?我哥,我嫂他们呢?”

刘婶哀怜地看着宋桁:“二伢子,你哥……”

宋桁睁大了双眼:“刘婶,我哥,他怎么了?”

刘婶叹了口气:“唉!你去武汉不久,你哥参加了红军,跟着打土豪,办苏维埃。前年,在龙洞坪和王麻子打仗,红军被打散了。你哥逃到家里躲起来,不想啊,有人去告发,你哥就被他们抓去,连你嫂都一起抓去,都枪杀了!”

宋桁大惊:“枪杀了?”

刘婶不忍心地看着宋桁点点头。

宋桁:“那,现在他们在哪儿?”

刘婶:“后来,红军打回来,把你哥、你嫂,一起葬到了后山上。那边,黄秀才家大院,是苏维埃,你可以去那儿问问。”

宋桁和苏洁、毕全忠找到苏维埃。苏维埃主席是一个红军,一弄清宋桁的身份,他和一个红军战士带着宋桁他们来到后山一座不起眼的坟前:“就是这,你兄嫂的合葬墓。我们怕白匪军破坏,没立墓碑。”

宋桁叫一声:“哥,嫂……”他扑倒在坟上,身子发颤,两手深深抓进土里,不停地用头撞击着坟堆。

苏洁、毕全忠把带来的一些水果点心摆放在坟前,又上了三炷香。

苏洁弯腰劝慰宋桁,“事已至此,也只有节哀了。大哥大嫂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哀恸过度,伤了身体。”

过了一会,宋桁起身,走到供品后面,对着坟头道:“哥,嫂,你们的恩德,只有来世再报了!”他伏下身,磕了几个头。

苏洁、毕全忠在宋桁身后低首吊唁,两个红军脱帽致哀。

宋桁磕完头,站起来,压抑着巨大悲痛,向苏洁、毕全忠道:“原想带你们到这儿来避世,现在不行了。我看,我们不如投了红军。”

苏洁:“你要当红军,我也去!”

毕全忠道:“我们三个人出来,生死与共。既如此,我们就一起投红军。”

宋桁向苏维埃主席道:“长官,你看像我们这样的,红军要不要?”

主席紧紧握住宋桁的双手:“宋桁,叫同志,不叫长官。红军非常需要像你们这样有知识的年轻人,红军欢迎你们!你哥是好样的,相信你也是好样的!你们都会是好样的!”

就这样,苏洁也随着宋桁参加了红军,一路吃糠咽菜,风餐露宿,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从湖南,到贵州,现在到中甸,掐指算来,已过去了四个年头。四年间,家里音讯阻绝,消息全无,但那令人焦虑的一片虚空中,总还依稀含着丝丝希望。而今,日思夜盼的家里的书信来了,而把它推到苏洁面前来的,却是如山一般沉重的绝望。此时,苏洁内心深处多么渴望宋桁的安慰体贴,可宋桁却突然间像个气泡一样地破灭了,消失了。她只觉得在这重重重压之下,连气都喘不过来,哪里还吃得下什么东西!

毕全忠虽然能体察苏洁的心境,但他更担心的是苏洁的身体。他把黄焖鸡推到苏洁面前,关切地说:“苏洁,你多少得吃点。你这肾炎需要营养,部队在这儿休整一两天,马上又要出发,你不抓紧调养怎么行?接下来又要长途跋涉,你看,行动方案我们都已经拟好了。”

毕全忠要从桌子上抽出一份文件给苏洁看,不小心,却让文件堆里一张相片滑出来落在了地上。

苏洁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那张宋桁、毕全忠和她在武汉大学门口照的相片,只是宋桁已被剪去,相片上只留下了她和毕全忠。她抬头看着毕全忠,有些诧异,“这,怎么了?”

毕全忠有些不自然,“相片被火烧了,那一边太难看……”

苏洁:“被火烧了?”

毕全忠喑一下,语调变得深沉起来:“哦,苏洁,是我剪掉的!”

苏洁:“你剪掉的?为什么?”

毕全忠一下激动地走到苏洁面前,憋在心底的话井喷般脱口而出:“苏洁,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这颗心,你还看不出?就像现在这张照片一样,我多么希望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苏洁,你明白吗?我,会用我的一切来守护着你,一直走到地老天荒!苏洁——”

苏洁的脸色很难看:“全忠,别说了!”

毕全忠十分执着:“不,苏洁!看着你受苦,我的心在滴血!我在想,如果那天从武汉出来,我们不是去桑植,而是去了马来西亚,我们的处境哪会像现在这样?我会以我的能力,让你免受一切风雨飘摇的磨难。说不定依靠我大伯的财力,完全可以将苏伯伯营救出来。”

苏洁身子颤抖着:“求求你,别说了!”她两手抱住头,痛苦地伏在膝上。

宋桁、王义先率十九团一营一连为全军担任先锋,翻山越岭,一路疾行,向中甸独克宗城挺进。

尘土飞扬的道路穿梭在连绵山峦间。四月,虽然不是最热的时候,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太陽当头照下来,还是暑气逼人。远处望去,地面上的小树、野草都被罩在一层向上熏蒸的热浪中,晃晃悠悠地有些扭曲走样。路两边地里长出来的包谷苗高的高,矮的矮,稀稀疏疏,都黄蔫着,好像耷拉着脑袋的病人,毫无生气。

王义先走在队伍前面,他的旁边,是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的向导藏族小伙扎西。

王义先问:“扎西,从这条路,走到独克宗要多长时间?”

扎西回头望望队伍:“像我们这样走,两天半就到了。”

“你对这条路很熟吧?听贺总指挥说,你是独克宗人。”

扎西点点头:“嗯。不过,三年了,我没回过独克宗。”

“你在丽江做生意?”

扎西苦笑一下:“王政委,能在丽江做生意的,那可不是一般人,我只是个皮匠。”

“丽江的皮匠活计比中甸还多吗?”

扎西低着头:“不是,我是被骗来的。”

王义先十分同情:“骗来的?”

扎西脸上现出了痛苦:“那年,和老板来独克宗,他到处打听,听说我、丹增和索旺手艺好,就叫我们到丽江给他做皮帽,说在他那儿,一年我们可以挣八头牦牛。如果不想做了,他随时送我们回来。遇上这样的事,我们很高兴,其他啥也没想。可是,跟着和老板一到丽江,我们就被关起来。每个人一天必须做出十顶帽子。三年来,没一分工钱不说,起早摸黑,吃糠咽菜,哪顶帽子有一点不满意,和老板就叫手下给一顿皮鞭。我们逃了两次,都被抓回去毒打。红军到丽江的前几天,和老板的帽子铺不做活了,也不给我们吃的。我们饿得路都走不动,看看要死了。和老板收拾了金银细软,带着几房姨太太,带着他的手下,把我们赶出来,门一锁,逃到四川去了。贺总指挥进丽江城,让人给我们送来了饭菜,还派医生给我们治病。丹增和索旺参加了红军。王政委,我也多想和他们一样地当红军呀!只是我家里有一个瞎眼的阿妈,我没给她带过一口糌粑,都三年了,也不知她怎样了。”他眼眶中涌出了泪水,“想都不敢想……”

王义先安慰他:“扎西,你也别太难过,都过去了。现在你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扎西:“王政委,红军对我扎西的恩德,我这一生都感激不尽哪!”

王义先:“扎西,别这样说,红军是穷苦人的军队,你的事也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此时,宋桁走在队伍靠后一点,他边走边想着心事。一会儿,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赶,看看战士们的情况。来到前边,打头的是炊事班。紧接着炊事班的后面,宋桁看到了木头。木头一直穿着的那件破棉袄不见了,身上只剩了件单衣,走得满头大汗,他背包上还捆了两大口行军锅,肩上扛着三支步枪。

宋桁见木头这身行头,不免来气,他问道:“木头,你怎么背了行军锅?”接着,他又向着队伍提高了声调,“是谁把枪给木头扛了?”

炊事班何班长见问,紧张地转过头来,“团长,这,这枪,是我们炊事班的,行军锅,也是我们的。”

宋桁不客气地说:“何班长啊,你难道不懂?你们都是老同志了,怎么能这样对待新战士?他还是个孩子!你们知道木头参加红军以前的事吗?白匪军那些狗崽子就是这样拿枪让他扛着!”

何班长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木头抢着说:“团长,你冤枉人!不是何班长他们要我扛的,是我自己来争的。副排长、三班长都给炊事班扛了枪。这次去中甸,一个人要带的东西很多。为了给大家减轻些负担,炊事班每人多背了五十斤炒面。我看他们的包太沉,就把行军锅拿来背了,这又不重。几只枪嘛,也不算什么,副排长、三班长扛的比我还多。再说了,团长,打仗你不给我枪,现在行军,我扛几只枪过过瘾,你都要训人。你真那个什么……”

宋桁:“真什么?”

木头:“噢,真官僚!”

宋桁转变了神色,对何班长道:“哟呵,何班长,你看看,跟着你,这小鬼头都会揪我的辫子了。”

大家“哗”地一下全笑了起来。

宋桁又把木头打量一番,“木头,你的棉衣呢?”

木头:“扔了。”

宋桁:“扔了?”

木头:“这鬼天,一身大汗,还怎么走路?我干脆扔了。”

听到有人把棉衣扔了,走在最前边的扎西转过头来,对大家说:“千万要多带衣服,上了雪山冷得很,过不去的!”

木头乐了,他用手袖擦擦头上的汗,“我就怕热,不怕冷。要冷了呀,我再去找几只枪来扛上,包管又是一身大汗。”

扎西看着木头,只是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王义先转过身来,大声道:“向后传下去,不准把衣服丢了!”

队伍顶着日头继续前进,一路上人很少。偶尔遇上的三两行人一见到红军,都惊惧地低着头,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经过一片包谷地时,对面来了支藏族马帮。马帮一见红军,二三十匹马全部赶到地里一动不动站着,把本来很宽的路让给红军通过。

走到马帮面前时,王政委用藏语问候了声:“扎西德勒!”

赶马人全部战战兢兢地弓下腰,“扎西德勒!”

待看不见马帮了,木头走到前面,好奇地问扎西:“哎,扎西,这是什么礼节呀?怎么这么奇怪?他们放着路不走,都跑到地里,不把庄稼踩坏了吗?”

扎西说:“他们害怕。”

木头不解:“害怕?”

扎西:“怕汉人,怕红军。”

木头很诧异:“怕红军?”

王政委向木头解释:“国民党到处造红军的谣,挑拨红军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他们说红军是绿眉红眼,共产共妻,杀僧烧寺。使得一些少数民族兄弟见到红军就非常害怕。”

木头气愤道:“太可恨了,真正到处烧杀抢掠的是他们白匪军!”

王政委说:“是啊。所以我们要严格遵守党的群众路线,严格执行党的民族政策、宗教政策,用我们的行动,用事实,揭穿国民党的谎言,团结起广大的少数民族弟兄,向我们共同的敌人开战!”

木头一脸茫然。

王政委宽慰他:“小鬼,不着急,这些道理你慢慢会懂的。”

路边有一些上年掉落的包谷须,王义先见了,弯腰捡起来,拿一块布包好。

“政委,这東西不能吃,不值钱,拿来做什么呀?”木头看着好奇。

王义先告诉木头:“木头,这东西可有用了,可以治肾病。”他把包谷须放进挎包,回头望望,见烈日灼烤下,战士们都闷声不响的,只是憋着劲往前走。他对一班的雷班长说:“雷班长,领着大家唱唱歌吧。”

雷班长转头对着部队高声道:“大家注意了,都唱起来,‘同志们,你拖枪,我拖炮,预备起:

同志们,你拖枪,我拖炮,

一起向前扫!

阶级敌人真万恶,

努力去征讨!

同志们,争自由,向自由,

保我苏维埃,

帝国主义反革命,

打倒国民党!

同志们,向太阳,向自由,

向着光明走!

你看黑暗已过去,

曙光在前头!”

激昂的歌声响了起来,在队伍上方飞扬,回荡在山间。

(节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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