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能言我代言
2019-11-04王志清
王志清
山石林泉,自然生態,是中国传统诗词最习见的歌咏题材,也是中国诗人以人文情怀关注与表现社会生活的最深刻题旨。石尔的《林间撷韵》以自然山林为吟咏对象,以生态思想为主旨,是其继《林间拾韵》后的又一次生态诗的奉献,成功展示了诗人以传统诗词表现现代生活与生态思想的诗艺才能。
石尔,本名张凤桥,蒙古族,河北丰宁人,森林警察,已是好几个诗词学会的会员了,常在一些报刊上发表,并多次在全国诗词、楹联等赛事中获奖。当下旧体诗热起,水平一般的偏多,石尔的水平,在这个一般之上。这是我对石尔诗的基本看法。
可以这么说,石尔是个有“别材”的诗人。严沧浪认为:“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能不能写诗,这与读书多少,没有根本性的关系。严沧浪比较说:“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以学识而论,孟浩然比韩愈差远了,但孟诗却胜过韩诗多多。这是什么原因呢?严公自问自答:“妙悟而已。”盛唐诗派特别看重诗人的“妙悟”才能。“妙悟”是诗人的特别才能,一种写诗的“别材”也。这种才能不同于学力,更不等同于学历。
石尔是坝上的森林警察,朝斯暮斯于大美的坝上。饮食起居无非是道,行坐住卧亦皆是诗。宗白华在《中国艺术的写实精神》里说:
一切的艺术的境界,可以说不外是写实,传神,造境;从自然的抚摹,生命的传达,到意境的创造,艺术的根基在于对万物的酷爱,不但爱它们的形象,且从它们的形象中爱它们的灵魂。
石尔爱坝上,酷爱坝上的万物,坝上也成全了石尔。石尔有事无事,均与山林为伍;有时无时,皆与花草为伴。白日里巡山护林,黑夜里泉水烹茶,旧书翻出了新意,生活酿成了诗篇,他的这些诗,如春天的枝头,疏叶新花,让人眼明:
小径沿溪转,行边霜落初。
一声归雁去,林影顿萧疏。
岭上行人少,飞花逐野风。
晚来无所事,林杪看云生。
云雾山间路,近天千百尺。
绝顶莫轻攀,云深尤未止。
向晚风初定,充寒鸟不啼。
月牙斜挂处,还比树梢低。
又如:
夕阳落尽晚烟生,陌上人归罢耦耕。
里舍相逢惟一笑,但分禾叶让先行。
茅檐动处过晨风,野谷春归侧耳听。
昨夜山前新雨后,核桃树下鸟飞声。
石尔的诗,得益于山林之气,源自于花鸟之音,故其清新明净而如秋山,山林间景色,是他心中的景色,诗中多净化了繁赘之交代,或者只是极其简淡地呈现花自开落的背景和过程,而集中地反映山水林木的自然状态。他擅造静雅之境,中国画般的写意,非常细腻,捕捉一两个细节,表现一个瞬间,营造一种情氛,而多云淡风轻之“别趣”,流溢出一股清新淡泊之气息。这是我对石尔诗的总体印象,或者说这也是石尔诗的主体风格。
不知道石尔是否是在“仿真”盛唐山水诗?其诗明显受王孟诗风的影响,或者是他就是走的王孟一路,其诗偏于孟浩然,其诗真有几分像孟诗,甚至有了点禅味。石尔的诗也与孟浩然的诗一样,优点缺点都在淡。苏东坡说孟浩然的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陈贻焮先生这样解释说:“(苏东坡)是说孟浩然不是个才气纵横的诗人,却很懂艺术,写得诗很有韵味。”苏轼特别有才,也特别重才,写诗喜欢呈才而“用事博”,其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堆砌“如积薪”。就诗论诗,孟浩然用事寡薄少故实,诗中少点人生百态,这一点也是可以作为缺点来看的,石尔诗或许也有这种倾向,且诗中似多重复而缺少一种柳暗花明的突变与急转。
旧体诗的创作与评论,多以“祖法”为圭臬,绳墨旧律,循规蹈矩,唯恐超越雷池一步而不古典,因此,也最容易疏离当下而缺少现代性。写诗填词,乃是为了抒情言志,因为生活的触发而有动于衷,因此,真正的诗人,或者说是真正懂写诗的人,肯定是积极介入生活而热情反映时代的,或者说其反映现实都是自觉的,想要不反映也不行的,想要不反映也不可能的,哪怕是吟花弄月的诗。美学家黑格尔认为:
艺术作品中形成内容核心的毕竟不是这些题材本身,而是艺术家主体方面的构思和创作加工所灌注的生气和灵魂,是反映在作品里的艺术家的心灵,这个心灵所提供的不仅是外在事物的复写,而是它自己和它的内心生活。
石尔的不少诗,写其工作与生活,将日常生活与世俗人生审美化,其对于现实的把握与描写,超越了摹写与复制的机械反映层面,也超越了纯粹个人情感的局圉,艺术而真实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情感,反映了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
山下人家去,归来日暮天。
访得兰草籽,留种小窗前。
坐倚苍山树,行招四季风。
护林人过处,云影看朦胧。
又如:
一道山湾两道河,护林行迹费消磨。
前年垫却青石板,冰雪融时没水多。
护林茅舍倚岩屏,短栅围篱四面风。
昨宵雨过窗前路,淡雾拖痕一抹青。
绿树深阴自感怀,十年风雨又重来。
护林人老山花在,每到春时寂寞开。
林间濬壑伏寒雾,雪后苍松聚冻鸦。
放牧人来山脚下,长锸引水破冰花。
旧体诗是很难反映现代生活的,与新诗比,这是它的短项。然而,不能因为其拙于“写实”而放弃这种实验。这似乎用得上一个时髦概念即所谓的“在场性”。这也就是指,在反映现实上,直接呈现在面前的事物,就是面向事物本身,就是经验的直接性、无遮蔽性和敞开性。王孟与李杜,一为充实,一为空灵,成为中国美学的两极,二者最为不同的是,李杜诗是在生命痛感而心理失衡状态下的激情爆发,王孟诗则是心空超然而归于静寂后的情感呈现。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从诗歌创作的本源与发生看,都应该是我笔写我心,我词达我意,即活在当下,精妙地表现现代人的心理情感的微妙性与复杂性。而“在场性”的作法,突出“我在”性,就是体现时代性,就是突出现代性,就是诗人的精神情感与当下时代文化而发生多维度的交结。而不是疏离时代,悖论生活,让读者感到诗人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活在古代。
因此,旧体诗的现代性,主要不是题材问题,而是表现问题。用现代的眼光看,从实用价值看,像李杜那样反映社会生活,要比王孟更能直接,更有“思想性”,也更有“现代性”与“实用性”。然而,我并没有要求石尔将诗写成李杜的样子,但是,重“意”则是必须的。《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其中有一段学诗的对话,生动地表现出曹雪芹的诗观:诗以意为主,以意为先。香菱云:“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为上。”黛玉云:“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与意比,格调规矩就不那么重要了,遣词造句也就不是最先要考虑的了。当下近体诗最急需解决的问题,我最想与石尔互勉的也是:追求“意”新“意”奇。诗以意先,意是主旨,意是气骨,意是品级是境界是一切。石尔的诗,如果说有什么急需要提高的话,那就是注重“意”炼而以意胜也。
语言对于诗来说是第一位的,旧体诗,是一种以文言文为主要语言材料的诗歌,今人写近体诗,学舌唐宋,语言追求古雅工致,而弄得不伦不类,成为活非当下的假古人。应该说,石尔还是过了语言关的。
香气入帘来,杏花开几许。
昨宵一梦长,误了听春雨。
人行坝头路,云影乱拂衣。
若到云深处,应知路也迷。
悠悠日转低,树影向东移。
移到山湾处,溶溶入小溪。
又如:
塞上秋来霜降天,小窗风景异从前。
疏林叶下云烟敛,看见东南山后山。
浮云散尽远山高,雀啭行边破寂寥。
秋色已深堪在意,枫林叶与地花椒。
山势裁云路不通,少人行处竞葱茏。
儿童到此缘何事,一树临崖桑葚红。
石尔以近于口语的文言入诗,既不失雅,也不近俗,似乎很淡朴,却不失隽永。而从诗的语言说,诗多写意性的描述,很少比喻,也不依赖隐喻或象征,倾向于淡雅清朗的那种,素朴天然,洗尽铅华,不尚浓艳,于工稳整俪中而见清纯天籁。这种清丽之词,十分接近田园的自然本色,表现为对简朴平淡的追求,而其山水则展现出一种别样深味。
《林间撷韵》收诗七百余首,绝句偏多,而其中五律如《山居》:
汲来溪涧水,倚户慢煎茶。
远路明如带,晴峦素裹纱。
青苔映积雪,深树不藏鸦。
放牧人归去,西窗落晚霞。
再如《山行过坝头》:
几曲盘旋路,坝头走势高。
南山耸迭嶂,北漠旷迢遥。
辞却春花漫,来迎宿雪飘。
西风扑面紧,胆气举杯豪。
其七律如《坝头印象》:
龙荒极目旧山川,此日登临意怅然。
尘聚皇城根下土,云从漠北马头烟。
群峦蚁聚成高地,野草村围是断边。
莫道风霜人迹少,黎民一住几千年。
再如《过元上都遗址》:
平芜一望尽葱茏,野草繁花接碧空。
天路已然垂大漠,牧歌还复曳长风。
闻笳节马飞云暗,待客毡庐醉酒红。
九载弢弓应有待,古来华夏竞豪雄。
石尔的这些律诗,画面开阔,意境雄丽,呈现出不同于其绝句的另一种面目,另一种风格。他的那些古诗,气韵浑厚,意辞古朴,表现力也很强,思想内涵更加丰富。此集中另收入词150余首,赋若干篇,亦皆不乏新人耳目的佳作。
总之,《林间撷韵》一集全面反映出石尔操纵诸种诗词形式的全面才能,然其似乎最擅绝句,他自己似乎也最是自我欣赏。闻一多先生说绝句是诗中之诗。绝句最见功力,最好写也最难写,故而,我也多挑其绝句说了,其余则让读者见仁见智矣。
最后要特别指出的是,石尔的诗,可以作为生态文学来读,或者说,可以归类到生态文学,很少见到有诗这么集中写生态的。石尔的诗,道法自然,也物各自然地描写生态自然,体现了作者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生态思想,饱含着诗人热爱美、热爱人生、热爱生命也热爱自然的美好情感,也生动表现了他“诗意地栖居”的理想情怀。石尔的诗文本的这种表现,将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诗意化,使山水自然进入一种艺术境界,获得了一种生命格调,而让人涵咏不尽也。
(作者系文学教授、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