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长,板凳宽
2019-11-04戚佳佳
戚佳佳
扁担
扁担意同一根长条形木片,两端接近端口处略微细,有利于绕绳结。若是竹制扁担,会在接近端口,一指头的距离处,做一个拗口,像阿拉伯数字“7”的形状。竹扁担不及木制扁担用的活络,它翠生生,轻飘飘,过重的物件,担着不踏实,歪歪斜斜地卡在肩上,再横跨一道沟坎,扁担会跟着抖动。抖着,掀着,只听“咔嚓”一声,一根好端端的扁担拦腰折断,成了锅膛里的柴禾。担子里的物件也会应声而落,摔个结结实实。那还不让人们心疼坏了。
一根扁担,不管它模样丑俊,担重量多少,只要它是一根扁担,在父亲眼里,它就有了它的作用。能力有大小,扁担有厚薄,木材有好孬,能被做成扁担,能起担挑一程,风里雨里,都是缘分。
一根扁担,充满了灵性。一棵小树苗,经历入土,发芽蕊,到起根须,枝枝蔓蔓,盘根错节地向沃土里延伸。抬抬枝干,伸伸根须之间,汲取了大地丰富的养料,一棵树也初见端倪。
家乡人说,三岁看老。苗虽小,从身形里,就能看出长成的参天大树的模样来。万物都可追根溯源,树木也不例外。为了成就成为一根扁担的梦想,它们从幼苗时起就得把腰身挺得笔直,身体内里,铿锵不阿,小虫小蚁胆怯着树的凛然正气,哪里还敢在这棵树上蜗居。没有了打扰、侵蚀以及随意地掳掠,生长的树,便愈发澎湃、激昂,活得盛气凌然。待达到了碗口粗细,一根扁担就开始蠢蠢欲动。
用树做的扁担,不似铁那般坚硬、冰冷,它有一棵树心的柔软,把它放在肩上,树的质感饱满,充满了温度。经过刨子耳鬓厮磨般无数遍推拉,扁担两面光洁顺滑,用手轻轻抚摸,仿佛是从缎质的面料上抚过。而且有厚度,有一种暗藏内里的力道牵扯着,坚韧不可撼动。
父亲把扁担担在肩上,绳子挽成两股分别套在扁担的两端,粗糙的麻绳,勒着一捆又一捆的麦秸,或者稻稞,一根绳子把它们束得紧绷绷的,捆缚麦秸、稻稞时麻绳被一再地拉紧,然后又用力地反扣进麻绳的木销子里,这样一再地束紧,沿途麦秸、稻稞就不会掉下来,每次还能多担些。父亲想,早一点担完,早一点开始下一程活计。
父亲天生矮小,幼年丧母,终日里食不果腹。以致年龄不大时,腰就略微显驼。用母亲的话说,父亲打小受亏了,没长开。于是,在两个垛子中间,陷落在垛子里的父亲,我们常常需要踮着脚尖仰望,才能看见。只见他“呸呸”朝掌心吐一口吐沫,两手掌对搓一下,腰就弯了下去,头也由着脖颈缩着。
太阳当空而照,热烈欢腾。在父亲肩膀上的担子,忽而在父亲的前后摇晃,忽而又在父亲的左右摇晃。因为担子码得太高,父亲要经过一个个田埂,和一道道沟坎,担子和父亲便常常拧着劲。父亲愈是飞脚朝前,担子愈是晃荡着朝后扑腾。若是离稻场近的农田还好,上过肩,转脸就到。最糟糕的是,离稻场远的田地,瘦瘦的田埂头,缠绕着零零散散的杂草,一不小心就会被哪一棵草儿给绊住,本来就不好走的田埂,再赘着一个担子,一边得时刻调节担子的平衡状态,另一边需提高警惕,全神贯注地看着脚下的路,防止会出现人仰担翻的状况。
这对于老把式的父辈们自然不在话下。当孩子加入战斗,那些个愣头青仗着年轻气盛,有的是蛮力,父辈的教诲只是耳旁风,早被他撂到了九霄云外。他无所顾忌,而又脚步如飞地担着担子,奔跑在细窄而杂草盘节的田野上,他早已把跟在身后的父亲甩出一大截。他的心头正燃着一团火,正沸腾着一股血,就在他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洋洋得意之时,突然脚下一空,两个垛子跟抽了筋一样,激烈地晃荡起来。在无法控制的节奏里,挑担人随着某种不能把握的惯性,跌坐在田埂上。而两端的垛子,却像两个幼儿赌气似的,朝着相反的方向披散成一团。
而正是有这一遭,从地上爬起来的青年,异常尴尬,羞红了脸,为自己的鲁莽在心里反思。原先看着慢悠悠的父亲和他的担子,此刻已从他的身旁跨过,父亲没言语,也没有刻意地看他,走过他也就走过去了。父亲的背影,有点弯曲,和扁担两端的稻子垛差不多高,远远地看去,仿佛只是两个垛子与父亲的脑袋。而就是这样的父亲,却把每一步都走得那样扎实而沉稳。
当再一次把扁担放在肩上,一阵热风拂过青年的脸庞,他淡淡地笑了,在那笑容里,有他藏着的坚毅。
担着稻稞、麦秸的父亲是不轻易歇下来的。每一次歇担子,都可能导致到口的粮食“哗哗”地落在沿途。这对于他来说,是会心疼的。好不容易担起来的担子,不到目的地,绝没有轻易放下的道理。咬紧牙关,一路飞奔,这是一把扁担和农人们早已形成的默契。尽管扁担和农人们的腰都被压得翘起来、佝偻着,有时候看着那被压得像一轮月牙、弯弯的扁担,真担心它什么时候就会“啪嗒”一声,被一分为二。但扁担什么也不说,它们总是那样默默地,成为农人们肩上的依靠,与他们一起面对满野的稻稞、麦秸,为他们分担,它总是坚挺着。
当终于歇下担子,父亲已是满脸绯红,气喘吁吁,脸上的汗珠也扑簌簌流下。而在父亲肩膀上摩挲了半天的扁担,早已在父亲的肩膀上留下痕迹,由黑到红,由红到紫,由紫变白。渐渐褪去的一层皮,又在父亲的肩上叠起一层皮。它们打着卷,蛰伏着,在扁担下,昂首挺胸。
父亲再折回田地时,扁担上绕着麻绳。他仿佛能听到扁担的歌唱,扁担的歌声来自于一棵树的过往。那里有燕雀的吟唱,有喜鹊的放歌,有蜘蛛的窸窣,有一只斑鸠和一条青虫的对话。父亲想着听着,他便也哼起小曲来。父亲的歌声很低沉,很幽深。它们经过父亲的喉,在咸涩的空气里,悠悠荡去。
扁担因此安静下来,它乖乖地搭在父亲的肩头,与忙碌的父亲站成忙季里最美丽的风景!
扁担有扁担的原则,它懂得庄稼地里的农人们,懂得他们的收获以及为此付出的艰辛,每一根扁担都会和农人们一起,并肩战斗,坚持到最后的胜利。他们也爱惜扁担,每一次都把扁担放在肩上,即使是一只被岁月磨砺、经时光风化,与我们年老的父辈们一样,佝偻了身躯,人们也绝不容许谁把扁担放在地上,任人踩踏。
一条时光里的扁擔,已经不起外力的负荷,这时,它们会进入母亲的锅膛,“噗”的一声,随着一团熊熊烈火,一条扁担实现了凤凰涅槃的最后壮举。奉献出自己最后一点热,烧熟最香甜的一顿饭食,待人们吃完饭,一条扁担最后的魂魄,就会随着一缕青烟飞向高阔的天空。
一条扁担总有自己的坚守,刚正不阿,而又风骨犹存。做扁担的树必须笔直而坚硬,在沉重的负荷下,昂首挺胸,不轻言妥协。扁担的材质一定是上好的榆树或者槐树,而桑树或者柳树,无论身材如何,都与一条扁担无缘。在农人的心里,它们是做不成一条扁担的。
一条扁担常常要陪父亲到终老,父亲与扁担成了伙计,下地,父亲会找自己的扁担,日落时,父亲要扛着自己的扁担归家。
有一天,父亲的背终于驼不起一担稻子,父亲的扁担也弯得像一张细瘦的弓,父亲把它藏在了门后。很久未动的扁担,默然无声地立在门后,悄悄地陪着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的父亲的背影。父亲偶尔想起,便找了出来,擦了又擦,每一个细微的灰尘都没放过。沉寂而孤独着的扁担突然兴奋了,它想,它终于又看见一个虎虎生风的老朋友了,它终于又可以被派上用场了。一条扁担的荣耀不在门后,在稻田,在麦地,在广阔的原野,在田埂地头。父亲又把它压在自己的肩膀上,扁担和父亲都莫名地兴奋着,为继续驰骋疆场拉开序幕,扁担终于要回归一条扁担本来的面目。
它是一条扁担,它要做一条扁担应该做的事。
可是,那根扁担却在父亲的肩头静静滑落,我的心也一同滑落!一天一天,父亲的肩膀已消瘦得不够一根扁担的宽度。
浅淡的树荫,一头的银发,随风飞舞。
如今,在家乡,随着机械化生产的替代,过去母亲常说的,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生活,已成现实。哪里还能寻得出一条扁担!我们再也找不到父亲的扁担,正如,我们再也找不到我们的父亲!
板凳
我与板凳的情感,就像与家中的亲人。坐在板凳上,便犹如一粒粉尘不再漂浮游荡,终于落定,踏实了。依附着一条板凳,漂泊的心才能得以安顿。
家乡的小板凳,比爱因斯坦的第三个板凳,还要好看许多。专门做活的木匠师傅,做个小板凳,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一个有棱有角的俊俏小板凳就完工了。家鄉人常说,木匠家里没板凳,裁缝屋里没衣穿。这是对乡里手艺人的调侃,却含着褒奖。手艺人是无私心的,他们把更多的心劲用在了出门的活计上。
逢到外出做活,再怎么下劲不讨好的活,手艺师傅们也不会惜力。手艺人讲的是脸面。场面上走的人,最在乎脸面和名誉。人要脸,树要皮,各有自己的坚守。
父亲是个难得会闲下来的人,即便不去庄稼地,他也会在家里找活干。一些农具须得修缮,打理。偶尔家里也会缺了小板凳,父亲就会捋袖上阵。存在牛圈里的木料,这会儿派上了用场。父亲从床下取出他的宝贝,锯子、刨子、斧子、凿子,就开始动工了。
做一只小板凳,就是和每一根木料聊天,木料曾经是家前屋后的树木。父亲一遇到这些曾经由他亲手种植的树,就仿佛又遇见了自己的孩子,父亲知道每一棵树出自哪一个犄角旮旯,父亲也知道,是在哪一年的春天种下这棵树,种下了希望。曾经小鸟栖息,浓阴密布,四季春绿秋黄,更迭交转。而今这棵树,已树大成料,懂得回报,知道感恩。就连一根枝桠,也藏着自己的梦想,做一根板凳腿,或者做一个弹弓。
父亲做板凳,用不上一颗钉子。锯好的板凳面,按板凳腿粗细,凿四个洞眼,扣上四条腿,上个楔子,板凳腿上的撑子也一样。一条板凳,看起来工序不算复杂,却是个精细活。凿子凿出的洞眼须得正好扣上板凳腿,而四条板凳腿,也是事先备好的,长短粗细适中。小板凳腿有我们的小腿肚长,大板凳腿则要有两个小板凳腿长。四条板凳腿,就得凿四个洞眼,方方正正,在板凳面上,长短距离都得对等,目测得看不出分毫。
做好的凳子,凡是手能触及到的地方,都须用刨子,反反复复刨平至顺滑。至此,一个板凳也就大功告成了。真是要横有横要竖有竖,有棱有角,敦实可爱。父亲把做好的板凳拿在手里,冲着一旁参观的母亲挤挤眼,而后变戏法一样,把板凳颠过来,倒过去,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眼睛眯成一条缝,目不转睛,而又神采飞扬,得意着呢!
在板凳的家族中,我们小孩子尤其喜欢小板凳。小板凳的高度适合我们,我们可以横着坐,竖着坐,可以蹬腿,踢脚,拍巴掌,还能带着它,走哪坐哪,吃饭,唱歌,聊天,打仗。偶尔我们让小板凳躺下去,小屁股坐在几厘米宽的小板凳的侧翼,再依赖两端板凳腿的支撑,小板凳照样稳稳当当。
小板凳还是我们儿时的滑滑梯。一场大水,使得原本在庄稼地高阔地带居住的村民,搬到了坝子上。
儿时,还不知道有滑滑梯这个玩件。只是在无数遍从坝子顶上,向下俯冲时,感觉到那份惊险刺激。当然,由于坝子过于陡峭,有五六层楼那么高,冲下去时,耳畔的风呼呼而过。由于过于猛烈、兴奋,以至于到了滩涂也收不住脚,会随着惯性朝前猛的滑去。这样的速滑很危险,中途若是遇到障碍物,很难避得开,偶尔摔个鼻青脸肿,也不足为怪。
只是一旦挂花,回家时须得耍出小偷伎俩,趁父母亲不备,偷偷溜进家门。再匆匆取出碗筷,悄悄盛一碗稀饭,找一避光处,蜷蹲下,在一个本来就昏暗的灯泡亮光里,想躲避父母亲的眼光,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再狡猾的狐狸也难逃猎人的眼睛。就在放松警惕时,母亲“啊”了一声,你那是怎么了?鼻子脸都蹭掉皮了,摔跤了吧!丫头也跟小子一样疯,看你可还有姑娘样了。还知道怕,回来都不说一声,偷偷摸摸地躲这吃!母亲一连串的嗔怪声中,包含着很多种情绪,最直接地导致了父亲的关注,以及明天约定的疯跑被强行取消,并明令禁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幼时,玩是一个不可遏制的欲望,会时时刻刻在心头萦绕盘旋,像一个钩一样,钩着我们那颗小小的心。每天眼一睁,刷不刷牙另当别论,只要有新乐子,就立马屁颠屁颠赶着去,很难有半刻赋闲。这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乐事,哪能让它轻易溜走。经过深入的观察和苦思冥想,再蹦蹦跳跳地颠出家门时,右胳膊上凭空多挎了一个小板凳,恍然如卫士般,与我形影相融。屋外,还没等我呼朋唤友,屁股后面早聚了一帮小伙伴。腆着小肚子,挎着小板凳,个个神情激昂、情绪亢奋,直奔约定地点。
小板凳滑滑梯的游戏间接代替了人靶子往下冲的惊险。我们把小板凳面朝下,让它与土地脸贴脸,我们跨在板凳中间,两端各有两条板凳腿卡住我们。虽然是从高处向低处俯冲,但偶尔还需要我们用脚力,或滑或蹬。一只小板凳在我们小屁股下,一路狂奔,像一匹战马。
待下到滩涂上,又得挎着板凳折回。爬上坝顶,重新再滑。直到我们玩腻歪了,那种向低处俯冲的刺激也不会延续多久,我们就把小板凳往堂屋一摔,撒丫子奔了。一个小板凳也因此变得面目狰狞,但因为这样的速滑,减少了危险的诱因,父母亲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是那个坡道,经过我们千万次的磨砺,变得愈发光滑,站不住一只脚,光溜溜的,活像秃子头顶。
除了这些小板凳,我们家乡还有大板凳,可容四五个人坐,板凳面上多是窟窿眼、虫窝,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坐上去。家中来了亲友,待人酬客,四个大板凳,围着方桌,各厮落座,边吃边聊,人情理短,天南地北,聊得兴味盎然。
每家四条大板凳,是常有的,若是家底太薄,实在供不起木工师傅再多出一天时日的工钱,那就得凑数。好在平时家人不多,也易凑合,没大板凳,有小板凳。没小板凳,不是还有兩条腿!搁哪个墙根一蹲,一顿饭照样吃得风生水起,志得意满。若是家中偶然来人,自家凳子不够使,便从门旁亲邻家借来。顺便吆喝一声主家,走走,来客了,一同去喝一杯。乡里人说得简单,多一个人只是多一双筷子,却更多出了一份乐子。
吃饱喝足,桌面收拾妥当,就该“方块”登场了。打麻将的人坐中,闲人各坐两侧,聊天也罢,看牌也罢。总之,十来个人围一圈,头顶头,脸对脸,吆六喝五,场面甚是欢腾。
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淘汰了很多老物件,长条板凳已被方形独凳代替,更有人家,订制了带靠背的椅子,或者沙发。那些旧日的板凳零零散散的,堆叠在角落里,缺胳膊少腿,板凳上也早已落满了浮尘。在拐拐角角处,还悬挂着稀稀落落的蛛网。这群板凳,没落间“小隐隐于野”了。
板凳陨落于历史的车轮下,粉身碎骨。偶尔在某一处闲散的露天市场遇见几个被桐油漆得精光透亮的小板凳,跟发现稀世之宝一般,兴冲冲地奔过去,俯下身,摸摸这个,抚抚那个,爱不释手。最终买下的板凳,被我安置在厨房的一隅,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常常需要依附这只小板凳,择菜,掐菜根,削菜皮,小小的板凳,被我扭过来、挪过去的,俨然成了我最亲密的陪伴。
而今,乡村里的人越来越少,能围着方桌吃饭,吃得盛况空前、龙腾虎跃的那番场景,已不多见。孤清冷寂的岁月里,一些普通淳朴的农人,还在默默地坚守着一方家园的一方生活,并试图让生活更趋美好。
在山一程、水一程之后,每个人对于生活的向往,以及孜孜不倦的追逐,会一直推动着生活,向前,向前!就像那些还残存的板凳,终有一天,有个人会坐着它。而一个板凳也会毫不吝啬地呈现最温暖的贴服。板凳静静地托着,让一个人在倦怠的时候,可以依附于它,长长地歇一歇。并以一棵树的坚韧、灵巧,赢得人们的喜欢和尊重。
为此,板凳会一直在前进的道路上,坚持着,坚守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