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帖
2019-11-04潘玉毅
潘玉毅
(一)观鱼池畔
2300多年前,庄周和惠施两个人闲来无事,在濠水的一座桥上溜达。水中有白鲦若干,“皆若空游无所依”。庄周说:“你看那水中的鲦鱼,自由自在,真是快乐啊!”惠施听毕,同他抬杠道:“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还是不快乐呢?”庄周说:“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很快乐?”惠施说:“对啊,我不是你,不知道你是否快乐,你不是鱼,当然也不会知道鱼快乐与否。”庄周哈哈一笑:“让我们回到最初谈论的话题吧。你问我怎么知道鱼快乐或不快乐,这说明你也觉得我是知道的,只是不清楚我获知这一事实的途径或方式。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是站在这濠水桥上观察得知的。”
这段“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和“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辩论借纸上文字流传了2000多年,对后人的精神世界影响深远。两位贤者,一个就事论事,知之为知之,一个超然物外,不拘泥于肉眼所见。雄辩与巧辩间,为我们呈现了两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可不是吗,人鱼之间言语不通,思想不通,快乐或是不快乐,本就是人的臆想和测度。知与不知,也只是人的一念而已。
换而言之,观鱼池畔,池中的鱼,何尝不是岸上之人心境的折射?若观鱼者是快乐的、自在的、悠闲的,那游鱼之态,想必也是快乐的、自在的、悠闲的吧;若观鱼者心情郁郁,鱼再怎么悠游,于他而言,也读不出半分闲逸。
唐代的白居易也曾在池边观赏游鱼,并留下《观游鱼》一诗:“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钓。”此诗甚是写实,大意是说,诗人绕池塘信步闲走,看池塘里的鱼儿自在游弋,这时忽然来了一个小童,摇着小船,摆弄着钓竿。诗人心中略略有些无奈,同是爱鱼之人,爱的方式却是天差地别——我爱鱼,所以给它们投喂食物,好让它们快些长大;而那孩童爱鱼的方式,却是想将它们钓起来变成盘中美食。从诗人的描述中可知,并不是所有观鱼者的心情都是愉悦的。
观鱼池畔,人立于陆地之上,不解水质,不知水温,更不晓得水中的生存环境。然而,即便有许多的不知,即便情绪上有差异,都不妨碍人们对池畔观鱼的喜欢。
观鱼池畔,池中若有荷花,鱼戏莲叶间,姿态尤妙。它们忽儿东,忽儿西,忽儿南,忽儿北,忘怀得失,泰然自若,让人不由得心生唏嘘。观鱼池畔,池上若有小桥,我们可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地立于桥上,看一弯明月跌落水面,被水中鱼儿搅成无数道月光。观鱼池畔,池畔若有垂柳,柳丝入水,如长发葳蕤,伴着那春花秋月,夏日鸣蝉,将池塘的景致点缀得分外好看。池边有妇女的洗衣声、孩童的嬉戏声,足以洗去人们内心的烦忧。
世人爱鱼的甚多,广东七星岩有观鱼池,陕西楼观台亦有观鱼池,可见喜欢观鱼的人没有地域之分。不过若要细说起来,观鱼的胜地最有名的当属西湖。西湖西南有一花家山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一小溪流经此处时载着自岸上飘降而下的落花一同汇入西湖之中,形成“花溪”与“花港”。花港即是观鱼的所在。南宋内侍卢允升曾在此地建造“卢园”,筑屋、凿池、植草木、蓄养五色鱼,久而久之,形成了一方人间桃源,名列“西湖十景”。“花家山下流花港,花著鱼身鱼嘬花。”花港观鱼,不独布衣走卒、达官贵人喜欢,甚至连帝王家也不曾例外。清朝时,康熙、乾隆二帝便曾流连于此,因观鱼而羡鱼。
当我们立于池畔观鱼时,古人与今人,圣人与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此时的我们只有一重身份,那便是“观鱼者”。观鱼者观鱼,鱼观观鱼者,前者目所见,心所思,脑海中所得的无非一时心境,或郁郁,或悠然;而后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是从容。
“千里巨鳌,幽于一勺之水,可为苦矣。安知其能随波逐浪,翻腾跳跃,悠悠然自得其情,洋洋焉自得其乐也?”看山阁中一闲笔颇有几分庄子的超然。然而,鱼的几许心情,池畔观鱼人的臆想,谁又能说得清呢?
(二)闻禽声
“鸟语”二字,按照现代人的用词习惯,若非与“花香”组合在一起,多半不是好话。人们或许是被生活消磨了耐心,遇事总是容易浮躁,未曾细听过鸟语,却把自己看不懂、听不明白的话一概蔑称为“鸟语”,而古人则要谦逊得多,也要诗意得多,闲来没事“闻禽声”,不仅不觉烦,还能听出许多滋味来。
传闻春秋时期,孔子有一门人公冶长,能解百禽之鸣,还能与之交流。今人多半没有公冶长的本事。听不懂禽鸟之鸣,人与禽之间的交流就会变得十分困难。鸟说,雨好大啊。你说,是啊,雨真美。鸟说,你是傻子吗。你说,确实深有同感。言语不通,自是鸡同鸭讲。
然而即便如此,若是我们能够不求甚解,遵循着听觉器官最浅层的感受,侧着耳朵胡乱地听一听想来也是一番不错的享受。就像当一段优美的旋律响起时,我们或许不解其中意思,或许不知道它是什么音什么調,可依然能觉出它的美妙,这便够了。清人黄图珌关于“闻禽声”这件事是这么表述的:“独卧岩头,日高未起。一帘春鸟,啼声欲碎。其最入人清听处,如箫如管,若断若续,自生幽响而善作肉声,虽东山丝竹,未有若此婉闲和畅也。”丝竹管弦之声,其动听的程度远不及禽鸟之声,仅此一语,便可见得禽声的好处了。
难怪宋人曾己听罢鸟语之后,当即援笔立就,作了一首《闻禽声有感》,道是:“寂寂禅房闭,阴阴夏木繁。坐闻幽鸟语,胜与俗人言。脱袴高低树,提壶远近村。汝曹知底事,独与子规论。”原来,在知音者眼里,禽鸟没有人的俗不可耐,却知晓时令和人的心事,比俗气之人更值得亲近。
若是有空读一读唐诗宋词,我们还会经常见到一种名叫鹎鵊的鸟。它因叫得比鸡还早,有催人早起之意,人们都管它叫“催明鸟”,因催明鸟的作用与雄鸡相类,乡间俚人又多唤它“夏鸡”。每当鹎鵊声响时,离耕作之期也就不远了,农人都该忙碌起来了,是所谓“田家惟听夏鸡声,夜夜垄头耕晓月”。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曾将听鹎鵊声视为头等乐趣,他著有《鹎鵊词》,其中有这么几句:“南衙促仗三卫列,九门放钥千官入。重城禁御锁池台,此鸟飞从何处来……可怜此乐独吾知,眷恋君恩今白发。”城墙高阔,挡不住飞鸟来栖;鹎鵊声声,抵得过万般天籁。久居都市的人,日日面对摩天大楼、拥挤马路、电脑屏幕,鲜有机会亲近自然,更不知鹎鵊为何物,于诗人笔下所绘的情境,也就只能借着想象勉强抵达。
而在乡间,“日暖林梢鹎鵊鸣,稻陂无处不青青。老农睡足犹慵起,支枕东窗尽意听。”对于诗意的理解,目不识丁的农民伯伯和学富五车的秀才举人并没有任何不同。春易犯困,夏宜打盹,日上三竿,鹎鵊声催促得急,这位资深老农明明已经睡饱了,却懒得爬起来,将枕头移到东边的窗台下,想听个酣畅淋漓——由此足可见得“禽声”之魅力。
“禽声”可阳春白雪,亦可下里巴人。因为会鸟语的不只有飞禽,还有家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是仰起脖子叫唤的大鹅;“茸茸毛色起,应解自呼名”,这是自言自语、自唤自名的小鸭子;“守信催朝日,能鸣送晓明”,这是不作等闲鸣、一唱天下白的大公鸡。窃以为,在国人的眼里,鸡鸣犬吠是太平盛世的象征,“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也好,“武陵川径入幽遐,中有鸡犬秦人家”也罢,表达的差不多是同一种意思,只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古人喜欢“闻禽声”的一个理由。
“闻禽声”是闲事,得的是闲趣,“闻”的方式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你可以凑近了去听,也可以躺在床上遥听,可以全神贯注凝听,也可以忙自己的事不经意地放一两声进耳朵里闲听。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听法,不同的人听,当会有不同的感受。
择一个闲时,立一处闲地,闭上眼眸,打开耳朵,树上的鸟叫声,地上的鸡鸭声,叽叽喳喳、咕咕嘎嘎,低语如呓语,高声似高歌,堪叫人叹为观止,听而忘怀。
(三)端坐秋风里
阳春三月,陌上花开,林中鸟鸣,风是和风,雨是细雨,连带着地上的人也变得柔情款款。人若居于其间,可以“渺漫层楼上,端坐春风里”,也可以“日与诸少年,醉卧春风里”,哪怕做出一副放浪形骸的姿态,在这个季节里都不会显得太过出格。
秋天就不同了。秋日的风和雨,同春日里吹的、下的有着不同的滋味。“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这是文人墨客积习之下所形成的固化的心理状态。秋风秋雨见不得也,你看那乐天居士白居易也曾在《长恨歌》里借此烘托悲凉——“春风桃李花开日, 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雨与树,草与叶,沾了秋,就染了愁。
也是,哪怕从字形上理解,将秋与心融于一处,无论如何也逃不开忧伤寂寞的情绪。秋放于心上,则是愁,放于心旁,则成愀,品读之际,皆是淡淡哀伤。
细想来,入秋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分明前一刻还是炎炎酷暑,几场雨落下来,就有了几分清寂的味道,也难怪人们常以“清秋”呼其名。清秋既至,地上的热气消散了,树上的蝉声也哑了,马路两边的梧桐树上,叶子虽然都还是绿色的,但也在慢慢地变换层次,及至金黄甲穿戴整齐,疏疏落落地飘满一地,煞是好看。
一般来说,当一盆鲜花与一撮叶子摆在人面前时,花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而叶子不过是陪衬、是点缀罢了。但是秋天则不尽然。即便不说两者主辅位置颠倒,也可称得上花叶相辉。尤其到了深秋,落叶反倒成了比花还要好看的景致。“坐看秋风起,静观黄叶落。”于诗人而言,于画家而言,于寻常百姓而言,都是一种绝佳体验。
秋凉如水,一不小心就愁断了人肠。因是天凉,卧是卧不得了,只能坐。看风是坐着看,看云是坐着看,看叶子也是坐着看。远上寒山,白云深处,枫林向晚,停车坐看——这是晚唐杜牧的山行之旅,算是为我们演示了看红叶的标准姿势。
与之相比,山中秋月则要随意得多,可以坐着看,也可以立着看。不过按照张籍“横琴当月下,压酒及花时”的自述,诗人当时应是坐着的吧。琴声既雅,伴着朗月清风,叫人施施然有超凡脱俗之感。确实,坐着看要比站着看好,更显从容,也更得闲趣。坐看之际,可以抚琴,可以对饮,觥筹交错,举杯邀月,也可以坐着发闲呆,无异于人间头一等雅事。
因是秋的非凡魅力,即使易被种种悲秋情绪环绕,古人爱秋的仍有不少,唐人刘禹锡就曾这般言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秋天的明朗与爽飒,是其他季节所不及。在这样的季节里,脑海中的俗念总要较往常来得稀少一些。
(四)看山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这是两三千年前的看山方式,显得有些慌乱。其后的岁月里,看山这件事情就变得从容了许多。
魏晋人士最喜登眺,这从风靡一时的山水诗里可以看得出来,就连我们熟知的陶渊明老先生也是当时看山俱乐部的一位重要成员。他自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意思是说,其人打小就没有什么能与俗世不相违的兴趣爱好,相比起来,倒是山川田园更符合他的本性。读过陶诗的人都知道,陶渊明看的那座山叫“南山”,虽然土壤不怎么肥沃,种豆也难得丰收,但是老先生极是爱它,植杖耘耔,见之悠然。
隋唐時期的人们深受魏晋风度影响,连带着看山的传统也保留了下来。唐代有一无名氏,他的名字早已被人们遗忘了,他写的词却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作者看山的时候为物所迷,一时失神,竟错选了参照物,以为远山向其走来,细看时,才发现是“舟行碧波上”的缘故,不禁令人莞尔。
除了唐代人,宋人也喜看山,譬如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苏轼。苏轼生于四川眉山,一生中到过的名山无数。大宋某年某月某日,他游至庐山,横看侧看,远看近看,行至高处看,行至低处看,庐山呈现在他眼里的样貌都不相同。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冥思苦想,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因为人在山中,所以才看不清庐山的全貌吧。确实,如苏轼所言,看山,站在山中看和站在山对面看,从山脚下看和站在山顶上看,领略的风光绝不相同。
看山这件事情,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可谓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喜欢的人恨不能日日登山,即便不登,坐在山前看看也好;不喜欢的人则觉得,看山无益,登山无益,除了爬山的时候累出一身臭汗,再也找不出一个优点。尤其碰到难行的山路,于久不登山的人而言,更是一种煎熬。
而在古代,春日看山仿佛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就像现代人过年要吃年夜饭一样。若是某年春天没做这件事情,心里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我们从唐代诗人李涉的《登山》诗里可以管窥这种心理:“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诗人明明正犯春困,可是想到春天行将去远,今年还不曾登山,就挣扎着爬了起来,结果倒是因此得了半日的闲在。仔细想想,春日登山的习俗至今仍在流传,不过是时间更模式化了,变成了元旦登山。
纵观那些看山者,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不过有几类人似乎爱之尤深。
画者素喜看山,北宋画家郭熙曾把山当作美人看待,他在经验之谈《林泉高致》里这样写道:“春山淡冶如笑,夏山苍翠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澹如睡。”——如笑、如滴、如妆、如睡,这些都是用来形容人的词语,可是当它们用在山身上时,非但没有一点违和感,还显得妙趣横生,别有看头。
诗人亦喜看山,清代剧作家、曾作《看山阁闲笔》的黄图珌在《载酒游山》一篇中写道:“载新丰之酒,投嘉树之林,簪陶潜之菊,乘庾亮之月,狂呼豪饮,醉杀秋山。”寥寥数语,却将人的风雅尽显无疑。游山本来不过是一件俗事而已,可黄图珌用新丰的美酒、庾亮的月亮、陶渊明的菊花,让它变成了一件不俗的事情。
看山似乎还应有一种适合它的姿态。依稀记得张恨水的《金粉世家》里有一阕《临江仙》词,其中几句是“纸窗竹户屋三间,垂帘无个事,抱膝看屏山”。你看,那抱膝便是看山的人的状态,将三分悠闲,两分情愁,描摹得恰到好处。
看山之乐,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人言看山有三重境: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其实不过就是看山罢了,哪来那么多的讲究?山上有许多景物,四时又各不相同,草木春秋,入人眼眸,恰似古人所云“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真正是好一座山头,好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