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纪20-30年代韩国文学对中国形象的书写
2019-11-02范淑杰
范淑杰 周 磊
20 世纪20-30年代,中国东北地区作为韩国独立运动的重要基地,成为韩国爱国进步知识分子的流亡聚集之地,当中不乏一些知名作家,如崔曙海、姜敬爱、赵明熙、安寿吉等,他们以中国东北为背景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其中,“新倾向派”(社会主义倾向文学派别)的代表作家崔曙海(1901-1932),以中国东北的生活体验为基础,写下了《脱出记》、《红焰》、《异域冤魂》等多部作品,真实反映了当时移居中国东北地区朝鲜人民的悲惨生活,控诉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对人性的摧残。笔者通过对崔曙海中国东北背景小说的系统梳理,考察其对20世纪20-30年代中国形象的塑造,力图从域外视角把握中国形象的历史嬗变。
一.崔曙海中国东北背景小说及研究概述
崔曙海,本名崔鹤松,自幼家境贫寒,自学成才,由于生活困难,于1918-1923年间移居中国东北,一边流浪一边做苦力,备尝生活艰辛。中国东北的生活经历,使他积累了丰富的文学素材,为以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24 年,崔曙海先后发表了小说《吐血》和《故国》,从此登上文坛。到1932年因病去世之前,他共发表长篇小说1篇,短篇小说60篇,另外还有诗歌、随笔、评论若干篇。崔曙海中国东北的生活体验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中国东北也因此成为他小说中的一个重要叙事空间。他的小说中以中国东北为背景的作品有10余篇,如《吐血》、《故国》、《乡愁》、《脱出记》、《疯子》、《饥饿与杀戮》、《日出》、《馒头》、《异域冤魂》、《回去的日子》、《红焰》、《暴雨时代》等。①这些作品大部分是崔曙海的代表作,集中体现了他“体验文学”与“贫困文学”的特征,奠定了他作为“新倾向派”旗手作家的地位。因此,中国东北背景在一定程度上是理解崔曙海小说文学的一把钥匙。
学术界对崔曙海中国背景小说的研究起步较早,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成果。②提出中国东北是崔曙海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自我精神的实现与飞翔之地;③认为崔曙海小说中的中国东北是“熟悉而疏远之地”、“富饶而贫穷之地”、“希望而绝望之地”。④认为1920年代韩国小说中的中国东北是“由于干旱和贫穷移居中国东北的朝鲜农民遭受中国人地主欺凌的空间”,并指出崔曙海的小说是其代表作品;⑤运用地理学空间与地点概念,重点分析了崔曙海小说中国背景与女性人物形象之间的关系。纵观目前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学者们的分析多集中在崔曙海的个别或部分作品,崔曙海中国背景小说研究缺乏整体性、系统性。有鉴于此,本文在借鉴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崔曙海中国背景小说进行系统地整理,对其所呈现的中国形象进行综合性考察。
二.崔曙海中国东北背景小说中的中国形象
1.朝鲜移民梦想破灭之地
1920 年代,随着日本在朝鲜半岛“土地调查事业”政策的推行,大批朝鲜人的土地被掠夺,他们被迫离开故土,移居中国东北地区。他们希望摆脱日本殖民统治,对当时中国东北存在着不切实际的想象,将其视为实现梦想的自由新天地,崔曙海中国背景小说作品中对此有直接或间接的描述。
我离开家乡到中国东北去,是因为在国内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想要获得新生,满怀着希望,憧憬着新世界。中国东北是个天府之国,到处是肥沃的土地,到哪里都可以种田,自然就不愁粮食;到处都是森林,也就不怕没有柴火。种田就可以吃得饱,穿得暖!之后,再盖一所干净的草房,读读书,同时也教一教无知的农民,建设起理想村。(《脱出记》)
他越痛苦就越向往自由的天地,从监狱出来后,向往能够自由展开激情的天地的心情更加强烈了。那时候他憧憬着在赫赫有名的上海、西伯利亚和中国东北,能与慷慨义气之士召集同志,组织团体,睥睨天下,等待时机。(《日出》)
两年前,由于粮食绝产,洪水淹了田地,饥寒交迫,她只好跟随丈夫来到中国东北。(《异域冤魂》)
在京畿道过了十年的佃户生活,吃糠咽菜,实在过去下去了,扶老携幼带着一个女儿好不容易来到中国东北……(《红焰》)
从上面的几段引文可以看出,当时朝鲜人在国内的生活已经到了绝境,对中国东北充满了某种期待。《脱出记》和《日出》的主人公都是朝鲜知识分子,他们或把中国东北想象成一个“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乌托邦式的理想,或者把中国东北视为抵抗日本殖民统治实现复国独立梦想的一个根据地。《异域冤魂》和《红焰》中的朝鲜农民走投无路之下,对中国东北的移民生活充满了憧憬。
但他们的梦想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1920年代的中国东北虽处于奉系军阀统治之下,但随着日本不断加深对东北的渗透,处于日本入侵第一线的东北地区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相互交织,各种利益关系错综复杂,又怎么可能是一片乐土呢?
我没能找到工作,在这陌生的地方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我的生活困苦。(《吐血》)
我的理想变成了泡沫!到了中国东北还没过一个月,险恶的风浪就无情地涌到我们三个人面前来了。我想种地,但哪里有空闲的地?除非拿钱买,否则,一亩地也拿不到手。要不然就得租种中国人的地,一年到头向中国人借粮食,收获的粮食连地租都不够偿还。(《脱出记》)
即使来到这里,也只能做中国人的佃农,受他们的欺压,勉强维持生计。(《异域冤魂》)
在这里等待他们的仍然是佃农生活,只不过叫法不一样而已。《红焰》
她不远千里跟他一起来到异国他乡,吃不饱,穿不暖,饱尝了多少辛酸,现在又添上了病魔的折磨。《饥饿与杀戮》
在东北,等待朝鲜移民的还是受欺凌剥削的佃农生活或雇工生活,只不过剥削人由朝鲜地主换成了中国地主而已,他们依然摆脱不了赤贫如洗的悲惨境地。
2.生存环境恶劣、社会秩序混乱之地
崔曙海中国背景小说通过对冬天风雪、夜晚上山偷柴和马匪的描写将中国东北塑造成一个生存环境恶劣、社会秩序混乱的地区。首先,崔曙海中国背景小说大部分是发生在冬天,其中对冬天风雪和夜晚上山偷柴的描写十分突出。
登上胡岭,从西北吹过来的寒风,无情地吹打着脸庞,真难受。(《脱出记》)。
漆黑的天空中洒下的雪被大风刮得到处都是,天变得模糊不清,是地还是天,咫尺难辨。《馒头》
风雪是北国的特色。“白河”的冬天也是如此,它折磨着白河的生灵,今天风雪依然交加。(《红焰》第207页)
我们打柴总在黄昏时分上山,等夜深再偷偷地回来……我偷打了山上的柴,有几次被中国警察抓了去,打个半死。(《脱出记》)
“好大的胆子,你凭啥偷人家山上的柴?”好像山主人追来狠狠地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似的,心里痛苦极了……西北风呼呼地吹个不停,像枪箭似的刺着他的心。《饥饿与杀戮》)
中国东北地区纬度高,冬季寒冷漫长,风雪更是家常便饭,这种恶劣的自然气候条件对于本就极度贫穷的朝鲜移民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取暖,他们只能半夜偷偷上山打柴,一旦被抓住,不免遭受毒打。崔曙海通过冬天风雪和夜晚上山偷柴的描写,一方面真实地再现了东北朝鲜移民饥寒交迫的恶劣生存环境,另一方面也为最后主人公反抗的结局(杀人或放火)奠定了悲伤的基调,起到了烘托主题的作用。
其次,崔曙海笔下的中国东北不仅仅是生存条件恶劣,而且这里各色人等混杂,马匪横行,社会秩序极其混乱。
生平从未见过的险峻高山和茂密山林,还有那从未听过的马匪声音,不由令人胆战心惊……居住在这里的主要是咸镜道、平安道和黄海道的人,大部分是因为生活艰难来此,又或者是逃债的、私奔的、贪污的、赌博欠债的、杀人犯等聚集在此,他们以打猎、畜牧、种地为生,也打家劫舍。因此这里没有什么伦理道德和教育可言,谁强谁厉害,虽然也有中国官府,但所谓的警察长也是边吸鸦片边逮捕鸦片贩子的人。(《故国》)
一直以来,提起中国东北,金召史认为是个马匪横行的寂寥之地,没想到龙井如此繁华……他们(朝鲜移民)中也有拿自己女儿与中国人换取田地的,他们接受中国和日本的双重法律管辖,无力的他们在两个国家夹缝中承受着残酷的蹂躏,也无处可以哭诉。(《日出》)
说真的,前年,奉吉的爸爸(老头的儿子)在种植鸦片的时候,被马匪杀死了,此后老头的头发就更白了。(《异域冤魂》)
以上的引文描述了当时中国东北朝鲜移民聚集区的生活面貌。朝鲜移民主要来自毗邻中国东北的朝鲜内地三道,以生活贫穷者为主,但也夹杂着不少作奸犯科之流,所从事的多是社会底层劳动,接受中国和日本法律双重管辖。正是因为各色人等混杂,这里缺乏道德、教育和法治,崇尚武力拳头,社会秩序极度混乱。另外,中国东北地处边疆,山高林密,地广人稀,交通不便,特别易于土匪的生存,因此形成了所特有的“胡子(土匪)”形象,正如上面引文所示,“马匪横行”现象令朝鲜移民胆战心惊,成为威胁他们生存的一个潜在危险。
3.中国地主和朝鲜佃农之间阶级矛盾与民族矛盾尖锐对立之地
崔曙海移居东北时期,为了维持生计,卖过柴火、豆腐,做过码头苦力、饭店帮工等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对于当时中国东北的社会生活深有体会,因此他在中国背景小说中将中国地主与朝鲜佃户之间的阶级矛盾刻画得酣畅淋漓。
中国地主不仅仅从经济上对朝鲜移民佃户进行无情地压榨和剥削,而且随意对佃户进行人身伤害,欺男霸女、打杀佃户等现象不时发生。正如小说《疯子》中所写到的,“这儿的地主都是中国人。这些地主们很不讲理,如有不合乎他们口胃的佃户,就把他们所积蓄的粮食抢了去不还,又或者鞭打、赶走,甚至暗地里杀掉他们。这是常有的、并不稀奇的事。”
小说《红焰》讲述了朝鲜佃农老文因欠下中国人殷地主的地租,被抢去了独生女龙女,妻子因受刺激而病倒,临死前都没能见上龙女一面,最后无比悲愤的老文夜晚纵火,趁机杀死殷地主,解救了龙女。小说中一直意图染指龙女的殷地主来到老文家催要地租未果,对老文拳打脚踢后,抢走了龙女。小说《异域冤魂》中,中国人尹地主贪恋朝鲜人寡妇的美貌,经常以欠租为由找茬,后来为了达到自己的淫欲,半夜入室砍死无辜的奉吉爷爷,意图奸淫怀孕的朝鲜人寡妇,奸淫未遂恼凶成怒将其残忍地砍死。由此可见,中国地主对待朝鲜移民佃户是非人道的、极其残忍的。
除了阶级矛盾外,小说中反映出了中国地主和朝鲜移民佃户之间的民族矛盾也是非常尖锐的,这主要表现在朝鲜移民对中国人的敌视方面。在《脱出记》和《饥饿与杀戮》中,出现了指称中国人的蔑称“支那人”,在《红焰》、《日出》、《异域冤魂》等作品中大量频繁地使用“胡地”、“胡人”来指称中国东北地区和中国人。“我把你带到了胡地,让你受尽了苦楚”(《异域冤魂》),“在支那人土地上生活的我们是多么得可怜啊!”(《饥饿与杀戮》),“他是胡人,连父母都不认的胡人啊”(《红焰》)。这种侮辱性称呼的大量使用充分说明了当时贫穷的朝鲜移民对中国以及由地主所代表的中国人所带有的敌对情绪。当他们之间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尖锐激化无法调和时,最终小说主人公只能以杀人或放火等极端方式来反抗,这就形成了崔曙海小说结局叙事方式的一个重要特点。
综上所述,崔曙海以20世纪20-30年代的中国东北为背景,从贫穷的朝鲜移民的视角出发,以高超的现实主义手法真实再现了当时朝鲜移民的悲惨生活场景,同时也塑造了一个立体、复杂的中国形象,承载了朝鲜移民梦想与血泪。
注 释
①本文中所引用的《故国》、《吐血》、《脱出记》、《乡愁》、《饥饿与杀戮》、《异域冤魂》、《红焰》、《疯子》均出自(韩)崔曙海,《崔曙海短篇小说集》,韩国文化社,1994。《日出》、《馒头》引自 https://ko.wikisource.org/wiki/.引文中就不再一一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