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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海子

2019-11-01田蓉

西部 2019年5期
关键词:香草海子

田蓉

五月,巴里坤野滩里的大字萝卜、麻缨子、蕨麻纷纷赶着趟冒头了。每天清晨,居住在海子边的高义老汉去湖滩里送牛的时候,都会拎上芨芨草编织的筐,拿着那根已经被磨得光亮的木头橛,看见中意的野菜,就俯下身子,借胳膊的劲头,用力一撬,把想要的根茎从草皮中起出来。

几头牛在不远处吃草,偶尔抬头看看一心一意采野菜的老汉。“萝卜角”是这个牛家族里最年长的,它还是个牛犊的时候,就熟悉了高义老汉的这个习惯,熟悉他把就地拔出的蕨麻顺手在水渠里摆一摆,放在嘴里咀嚼的样子。在“萝卜角”的意识里,因为高义老汉也是个喜欢吃“草”的人,心里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更多的亲近。

高义四岁的时候,被爹用一根扁担从甘肃挑到了巴里坤。扁担一头的筐里坐着高义,另一边的筐里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生活用品。他们初来时,落脚在巴里坤海子西头的一片洼地里,和当地人一起开荒种田。

海子是巴里坤人对巴里坤湖的称呼。四面环山的巴里坤,每到春季,山上的雪水慢慢消融,无数溪流蜿蜒而下,汇聚成几条小河,奔腾西去,流入盆地西侧的巴里坤湖。当地人叫它“海子”,相信它是上古时期大海退去时被山挽留在这里的海的儿子。

坐在墙角木头上晒太阳的老人们常说,海子以前大得很,向东一直到甘露川上唐代守防军修建的唐城,北到莫钦乌拉山下元代守防军修建的木城,南到清代守防军驻扎的岳公台下。不管哪个朝代用兵,海子周边的湖滩都是放牧军马的好地界。离海子远点儿的地方还有军队屯田的地方。海子像是巴里坤的心脏,源源不断地为她泵着所需的新鲜血液。

爹带着高义落脚的地方在海子边缘的一个农场,每年春季冰雪消融,水量增多的时候,地面都会翻浆,被人称作西涝湾。风从海子上掠过时,带着一种腥咸的清冽,西涝湾的春冬季节总是泥泞,潮湿而又寒冷。

遇到起白风的时候,爹往炕洞里塞几坨干牛粪,替高义掖掖被子说:“冷龙又出来兴风作浪了,赶紧睡,睡着就不冷了。”从小高义就从爹口中知道,海子里潜藏着一条冷龙,性格乖戾,时不时就会从海底浮出来,翻江倒海地折腾。这让他恐惧的同时又十分好奇,总想知道冷龙到底长什么样。

居住在村里的人谁也没见过冷龙,包括那些上了年纪经常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也不知道,但他们知道怎么抵御冷龙带来的寒冷。冬天,当地人家里都有羊皮大衣、皮窝裤,还有羊毛做的毡筒,所有的东西都大得离奇。皮窝裤敞开裤腰,能把一个孩子塞进去,毡筒可以直接套在穿着棉布鞋的脚上。有一次高义晚上发烧烧得厉害,爹就从邻居香草家借来羊皮大衣和皮窝裤,自己穿了,把他从前面塞进去,连夜带他去找大夫。

高义的半截身子藏在皮窝裤里,半截身子裹在羊皮大衣里,他不敢张嘴,羊毛带着膻味刺激着他的呼吸。晕晕乎乎中,他感觉自己和爹像两只直立行走在黑夜里的羊。戈壁空旷,除了风声,耳边只有父亲急促而沉重的呼吸。他把头靠在爹的胸膛上,听那里传来的“咚咚咚”的跳动声,那是无尽旷野里唯一的蓬勃,让他感到踏实。

爹离世后很多年,高义做梦还能听到那个声音。他和爹不停地走,走着走着,爹不见了。他茫然醒来,看看身边酣睡的老伴,才忽然想起,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自己活着活着也活到了爹那个岁数。

儿子秋生高中毕业后,跟着别人跑大车,就是那种被当地人称为“前四后八”的大型货运车,从北山那边的三塘湖口岸拉运铁金粉,从西山煤矿拉煤。跑了没几年,自己攒钱买了一辆。车开回来的那天,一帮一起跑车的半大小子拎了鞭炮来给车挂红,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小半晌,院子里的水泥地面上飘落了一层红彤彤的纸屑。高义看着兴高采烈的孩子们,朝村子北边的戈壁望了望。他相信躺在那里的爹应该也能听到。

这么多年来,爹的影子一直留在他心里抹不去。

等来庆贺的人散去后,秋生执意要开车带高义出去兜一圈。他连搀带扶把高义请进驾驶室里,自己也爬进去,发动了车,握着方向盘沿着村里的路向西戈壁驶去。驾驶室的玻璃宽大明亮,高义第一次从这个高度看着自己生活了五十八年的村庄。

村子早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三年前,高义去湖滩里送牛,正赶上县旅游局的人带着设计人员在村里考察。他们从村子东面绕到西面,手里拿着一份图纸。高义看着大胡子设计人员在图纸上指指点点,好奇地凑过去问:

“这是准备弄啥?”

“搞开发,搞旅游。”

“旅游?这么个小村子有啥可游的?”

“叔,我们就是搞乡村旅游。你看巴里坤有山有水,你们这个村子是最早的移民聚居地,自然资源也好,这边湖滩有鸟,那边水库里有鱼,还有新鲜的空气,有纯天然的食品,只要建设好,宣传出去,肯定有人来。”

“能行不?这几年,村里的人陆续搬走了,有些在县城买了房子,有些随儿女去了哈密。现在村里房子基本空了一半,你们可想好了再干,别把钱糟践在这里。”

“放心,叔,我们计划把那些空房子收购回来,做保护性修复,可以搞民宿。旅游搞好了,来这里的人会很多,就你这个筐里的野菜都会大受欢迎的。”大胡子信心满怀地说。

果然,天气转暖后,村里来了施工队。在村子后面修建停車场、游客接待中心、乡村大舞台。在海子里架起了浮桥,草地上铺上了木栈道,在溪水处架起高大的水车,民房也做了统一整修。村里老人关注着这些变化,都说,自己活老了,村子却越活越年轻了。

村里铺上柏油路后,越来越多的人开着小轿车进来,去村子北面的小鱼塘里钓鱼。村里陆续有人办起了农家乐,那些被用调料味精做出来的菜败坏了胃口的城里人,喜欢来这里吃吃野菜尝尝冷水鱼,饭后还要喝一碗浓稠的土酸奶消食。村里的“萝卜角”们产出的牛奶常常供不应求。

最东头的空地上,一户外地人在那里建起了“农耕体验主题民宿”。据说是为了让外面来旅游的人住下感受“慢生活”,体验这里的农耕文化。高义第一次听到“农耕文化”这个词,他没有想到,爹和他经历过的那些生活现在成了一种让后代回忆的文化。

他怀着好奇心,背着双手,去那个“民宿”里转了转。一个很大的四合院,十几间房屋,黄泥抹墙,麦草铺顶,院墙全部用土块垒砌。院子外种了大片的向日葵,明黄的花盘开得很是喜庆。被向日葵隔开的地段有木椅木桌,木桌上摆放着粗瓷茶碗,供人小憩。高义看着新鲜,想着时代发展到现在了,村里的房子大多都翻修成了磚瓦房,镇上建了新区,楼房修得跟大城市一样,居然还有人愿意修这样的房子,关键是又有谁愿意来住呢?

他挨个打量着那些房间。每个房间的陈设一应俱全,都很有年代感,从五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风格不一,来的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入住。院里还有木头犁、石磨盘、老牛车、粮食斗、羊皮袄、毡筒等一些老物件,据说都是从村里老户人家收集来的。这些物件早就弃置不用了,放在家里还占地方,那些人家也乐得拿出来放在这里被收藏,每个物件上都写了捐赠人的姓名,标注了名称,写明用途,供来住宿的人观瞻。

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后生,看见高义,热情地寒暄,让老人家多给提提意见。他说祖父是第一批从湖北来这里支援边疆建设的支边人,还参与修建过“团结水库”,现在定居在哈密,经常给他讲这里的风土人情,他很感兴趣,自己现在有能力,就想替祖父圆一个梦,给他和他们那代人留个记忆,让后人看看前人走过的路。

高义摩挲着那些物件,嘴里喃喃地说,你是个有心的娃,他们那一代人不容易啊。他想起爹,爹的一辈子尤其不易。

爹带他刚来的时候,这片沼泽地的高处只有生产队建起的两三栋简陋的土坯房。初来的几户人家挤在一起住,再后面来的人只能挖个浅浅的地窑子,勉强容身。虽然住的艰难,但是广袤的土地让远来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巴里坤地多人口少,像他们一样从外面自流来的人公社都会留下,在公社的统一安排下种地挣工分。人们靠牛拉肩扛,开垦出一片片荒地,撒上种子,充满期待地等待收获。每年秋季,公社会给予特殊照顾,分一些牧场淘汰的老弱牲畜给他们改善生活。

“地多,人少,管饱”,书信传递中的描述,让来西涝湾落户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房子不够住,春季播种完之后,生产队号召大家建房,整体东迁,统一规划了居民点,每家按照人口的多少分一到两间。湿地上肆意生长的野菜,成了女人们调剂饭食的主要来源,曾经荒凉的地方渐渐有了烟火。

但很多时候,炊烟是属于别人家的。

娘在来的路上病倒了,再也没站起来。爹既不能带她回甘肃,也没有能力再把她带到新疆来。他把妻子丢在半道上,这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病。掩埋了妻子,爹含着眼泪拉扯着四岁的高义来到新疆。

娘没了,把家的温暖也带走了,暂时居住的房子总是冷冰冰的。刚来时,吃饭都在公社吃,但那些馒头洋芋拌汤面糊糊总也填不饱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肚子。春夏的时候好过一点儿,爹会带着高义去野滩里找野菜,挖大字萝卜,爹拿根棍子一撬,大字萝卜就被完整地起出来,还不伤草皮。爹在水洼地里洗洗,递给高义,看他吃得津津有味。

爹看着高义的眼神里满是歉疚和忧伤。高义不想让爹那么难过,每次不管吃什么都兴高采烈的。他四五岁的狡黠里藏着的是对爹的心疼。他知道爹的辛苦,一年四季就一套衣服,下地回来,晚上就着牛油灯缝补。他躲在被子里,看着爹凑在牛油灯前努力穿针引线的样子,眼泪就从眼角流出来。他掩饰不住的抽噎惊动了爹,爹回头看着蒙头哭泣的高义,又回过头不动声色地穿针引线。手抖了半天,那线始终穿不过去,三十多岁的男人抱了头,也抽抽噎噎地哭了。

父子俩在那次哭过之后,都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爹依然每天按时下地,春天忙着翻地,夏天忙着浇水,秋天忙着收割。很多个半梦半醒的夜晚,高义看见父亲斜披了衣服坐在炕头,嘴角的旱烟明明灭灭。丝丝缕缕的烟雾里,父亲长久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昏暗背景中一个愁苦的雕塑。

高义从六岁时开始学着给爹和自己缝衣服。隔壁香草她妈有一次进来,看见六岁的娃捏着针抖抖索索的样子,心疼了一下,拿过去帮高义缝好了衣服。知道这爷俩过得艰难,香草妈就常过来搭把手,帮着他们缝缝补补。

那个七月的一天,太阳刚滑到海子边缘的时候,爹要去二渠上浇水。高义扶着门框看着爹出了门,感觉海子边上那个像被煎熟的鸡蛋黄一样的太阳滑到了自己的额头,烫得厉害。他浑身无力,软软地靠着门框坐在门槛上。自从娘走了之后,高义总会犯这样的毛病,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娘在那边牵挂孩儿呢。

太阳沉到海子里了,高义迷糊中看见娘进来。娘走近他,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吃了一惊,给他喂了药片,又去找毛巾,浸了水敷在他的额头。娘把他抱到炕上,裹上被子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像小时候哄他入睡一样。在娘的抚慰下,高义渐渐陷入沉睡,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声惊叫吓醒。

他睡眼惺忪抬起头,呆住了。

牛油灯下,爹赤裸着身子,目瞪口呆地站在当地。发出惊叫的是香草妈,她看着爹的样子,话像是卡在嗓子里说不出,忽然掩了脸跑出门。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从被子中探出头的高义,羞愤地蹲下身子,对儿子吼起来:“瞪着眼看啥,还不赶紧睡!”

爹吹灭了灯,淹没在黑暗里。

隔壁传来争吵声。香草爹在那边吼:“我说眼睛一睁咋没人了,你一个女人家,大半夜的跑人家屋里干啥去了,你说。”

“干啥去了,我能干啥,那孩子小,我下午过去的时候他就发高烧,我不放心,刚去看看守了他一会儿,我能干啥,你说我干啥去了。”

“你自己干了啥还有脸问我,是看别人没婆姨是吧,是看别人比我壮实是吧,你是等不得我死了吗?天天这么心急地往人家家里跑。”

“你说出这话来还是个人吗,这几年咋过来的你不知道啊,我是啥样的人我自己心里清楚。你是嫌这安稳日子过得没意思了是不是?你有本事不要拿我撒气,有本事把力气都去用到种庄稼上去,有本事从这个炕上爬起来去干你男人该干的事去。”

香草妈的声音很大,一连串说完便摔门出去了。

那时候,每户人家有了一点自留地。香草爹狠了命地干,有次出去浇了一夜的水,回来累坏了,顾不得脱下湿透的裤子,一头扎在炕上扯了被子就睡。等他睡醒后,却发现自己两腿麻木站都站不起来了。一家人慌了,求医拜药,折腾了一年多,只能勉强站立,行走得靠双拐。

正值壮年的香草爸看见自己这样,脾气日渐暴躁,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落在香草妈的肩上。香草家的娃娃稠,姐弟四个,缝补浆洗就够香草妈操心了,还要忙活地里的事,香草妈清秀的脸庞总是带着深深的倦意。

当了邻居后,高义爹有时候碰到香草妈一个人在地里,不言不语地给搭把手。香草妈心里感激,有时候家里做点好的,也不忘给隔壁的爷俩端一点。

傍晚她看着高义爹扛着铁锨去浇水,又把高义一个六岁的娃留在屋里,惦记他吃了没,端了点饭过来,看见高义蜷缩在门边,再摸额头,烧得厉害,她给喂了药片,敷了毛巾。夜很深了,没听见高义爹回来,她不放心,就又过来看看,守在娃旁边,不知不觉打了个盹。

香草妈是被突如其来的触摸喊醒的,牛油灯渐亮,昏暗的光下,高义爹赤裸着身子,一脸惶然地看着自己。高义爹猛然用手护在前面,又窘又急。看见他的样子,香草妈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血往头上涌,夺门而出。

在隔壁的争吵声里,爹安静地躲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啥。

高义是知道的,爹一年四季就那一身衣服,他得爱惜着穿。西涝湾的地泥泞不堪,春种季节,公社仅有的一辆大马力拖拉机下到地里,链轨板半截陷没在泥地里,拖拉机“突突”吼冒着黑烟,大地颤抖着,人们的心也一起跟着颤抖。夏天遇到浇水,爹就直接把所有衣服都脱了,放在地头上。反正空旷的地里,除了几个男人,再不会遇到别人,尤其晚上,都在泥浆里陷着,谁也看不清谁,索性脱光,省的糟蹋衣服。

那天浇完了水,快半夜了,劳累的爹用水渠里的水清洗了身上的泥浆,懒得再去穿衣服,就那么摸黑回了家。怕吵醒高义,轻手轻脚开了门,用手里提的裤子擦擦脚板,习惯性地摸到炕上,准备靠在儿子身边美美睡上一觉,却触摸到了一个绵软温热的身体……

二十多年后,在高义成家的那个夜晚,第一次碰触到妻子的身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人的那一刻,高义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了六岁时的那一幕。他不知道爹那时候是什么心情,不知道爹在单身多年后突然触摸过一个女人躯体之后,心里有没有什么涟漪。窘迫的生活下,爹的心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爹依然在四季忙碌著,春种、夏灌、秋收,冬天跟着村里人一起去海子上“打硝”。香草妈跟男人吵过闹过了,依然细心照顾着行走不便的他,也把高义当自己的孩子,在高义爹忙碌的时候看管着他。香草爹眉目不舒,却也不说什么。高义像撂在戈壁上的一颗种子,只要有一点水土,就顽强地扎了根,努力迎风生长。

高义渐渐长大的时候,海子正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慢慢向西退去,西涝湾的土地宽广起来,气候也仿佛变暖了。老人们都说,是海子上人欢马叫的采硝动静把冷龙镇住了。他们还说,开采的硝是龙的鳞甲,冷龙失了鳞甲就没了威力。

地多了,日子也好过了,到高义十二三岁的时候,西涝湾最多的一年打了三十几万斤粮食,社员们干一天能分到一元多的工分。相比刚来时的几毛钱,已经是很让人兴奋的转变了。人们干劲更足了,开始向北山小红旗沟一带地势高的梁上种地。爹手里有了一挂牛车,秋天拉捆子,入冬的时候赶着老牛车去西山老窑上拉炭。

那个年,一进入十月,从西涝湾通往西山老窑的路上都是去拉炭的牛车,一辆接着一辆,四野八乡的人,为了即将到来的冬天聚到一起,彼此扯着嗓子喧荒。

喧的最多的是香草妈。

牛车慢,从县城出发的牛车去拉一趟炭,来去要六七天,中间在客店修整一天。西涝湾唯一的客店是香草妈开的。说是客店,其实就是腾出来一个空房,一铺大炕,铺两条毛毡。赶路的人车上都带着铺盖行李,带着面粉,香草妈负责给做饭。客店住宿吃饭都不付钱,炭拉回来后,每户给她家留一点炭就行。

香草爹腿脚不便,香草妈这也是被逼出来的办法。

房子小,一铺炕上只能睡六七个人,后面来的人只能挤着打地铺,大冷的天,谁都愿意睡在暖炕上,所以出了城的牛车都赶着趟地赛跑。在暖炕上美美睡一夜,第二天消停地吃了香草妈做的汤揪片子,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再套车往山里走。人们蒙了头,一晚上藏在脚蹬毡里,盖着羊皮袄,任牛车摇摇晃晃地跟着头车走,第二天天亮就到了窑上,正好装车。

高义记得,有一次车队从西涝湾准备出发的时候,爹也不声不响套了车,随着他们一起走。三天后回来时,爹脸色铁青,一边眼角也是淤青的。

他问了,爹啥话都不说,只是把那一车炭都卸在香草家那一边。香草妈死活拦着不让卸。爹一甩胳膊,把香草妈摔了个趔趄:“这是你照顾我娃我谢你的,以后你家的炭我负责拉,你把这门关了,看那些人还说啥?”

“说啥让他们说去,又说破不了我一块油皮,你看你这人,和他们置啥闲气,不值当。”

有住宿的人过来卸炭,高义爹抱起来又给扔回牛车上。

那人不愿意了:“唉,我说你这人这是啥意思,人家又不是你婆姨,你胡骚情个啥?香草妈,这几块够不够?不够,我今天再在这里住一晚,你给我个单间给我单独做顿饭,我再给你多卸几块。”

“装了你的炭你赶紧滚!”高义爹吼起来。

那人撸起袖子走过来:“咋地,要你多管闲事,这只眼睛还没好利索呢吧,还想试试?”

香草妈冲过去挡在两人中间:“走走走,你走吧,炭我不要了,以后我这地儿也不欢迎你来,赶紧走。”

“哎呦,这还相互护上了,我说一路上喧个啥荒就跟我们挥拳头,原来别人说的都是真事情,两人早就成了一家子!”

高义爹上去挥了一拳。两人又厮打在一起,亏了旁边一起赶车的人及时拉开。那人没意思了,撂了几句脏话,恨恨地走了。临走,还剜了架着双拐站在那里的香草爹一眼。

那是高義第一次看见爹跟别人打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爹一直是小心翼翼过日子,那天发起狠来,却像个戈壁滩上抵仗的脬牛。

两天后,爹又套着牛车跟了车队去了炭窑。院里依然人来人往,男人们装车,卸车,粗声大嗓地说些荤话。香草妈忙里忙外只当没听见,没事就向去往炭窑的那条路上瞭一眼。

高义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眉目间有了爹的俊朗,他跟着爹去了一趟炭窑。那条路被来来往往的牛车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老牛车慢悠悠走,爷俩坐在车上,裹着羊皮大衣,冷风还是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他看着爹更显黑瘦的脸,有一句话始终没敢问出来。

香草爹去世前的一个月里,破天荒地过来找爹喧荒。

太阳在海子西头沉下去的时候,他拄了双拐艰难地挪进了高义家狭小的门,摸摸高义的头,说:“去,到隔壁找香草玩去,她等你玩抓石头呢!”

高义出了门,没有去隔壁,蹲在门口听他俩说话。

屋里沉默了半天,香草爹开了口:“兄弟,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这几年,你帮衬了我家里不少,我走了,你俩搬到一起过日子吧。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有你。”

“说这干啥,有病治病,有啥事喊我一声就行。”爹闷声闷气地说。

“这几年,我这个样子下不了地,苦了她一个女人家。这话搁在我心里日子长了,我得说出来,说出来我就没啥牵挂了。”

“你这是干啥,哪有把自己的婆姨往外送的。你别说了,省得让香草妈听见多心,日子该咋过咱还咋过。”

屋里一直沉默着,夜色越来越浓,黑夜替他们隐藏了彼此的一切。

在高义心里,香草爹去世后,他们两家就是拆了中间那堵墙的事情。他不知道,爹为啥就不和香草妈一起搭伴过日子。

在去拉炭的路上,爹坐在牛车上背靠着已经长大的儿子悠长地叹气:“要是以前有这么一辆牛车,咱也能把你娘拉回来了。你娘是为了咱爷俩省吃省喝,才把自己折腾垮了的,这辈子你不能忘了你娘。”高义才知道,爹心里还有一堵拆不了的墙,那就是半路上丢下的娘。

爹把赶牛的鞭子交给高义,说,爹巴挣了半辈子,日子还过的这样,鞭子现在交给你,以后,是往前走还是往后走,都看你自己了。

那天晚上,在那条通往西山炭窑的寒冷又漫长的路上,高义从爹手里接过鞭子,感觉爹把以后的岁月都交给了自己。

高义二十岁那年,公社成立了副业队,农闲时间,西涝湾的年轻人也参与到外出搞副业的行列,去哈密桥梁厂筛沙子挣钱,去铁路上的装卸队扛包。高义跟着装卸队去扛包的头天晚上,去了香草家,对香草妈说:“婶,我明天出去干活,我爹就劳你费心多照看着,有啥事你让香草去城里给我拍个电报,这些钱你留着用。”

香草妈推开他的手,说:“你放心去,好好干,家里的事和你爹你都甭挂心,有我和香草呢。钱你拿着,外面用钱的地方多,你省着花。”

在铁路上干了几年,凭着实诚,不惜力气,高义在装卸队有了名望和号召力。他带着村里人成立了一个自己的装卸队,干得风风火火。爹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高义给家里买回来第一台黑白电视的时候,村里人都来看热闹。那时候,他给爹翻修了房子,但家里还是盛不下全村的人。每天下午,孩子们提着小板凳早早来占地方,爹总是留着一个位置,村里人都知道,那是给香草妈留的。

五年后的一天,高义正带领装卸队工人干活的时候,香草带来信说爹快不行了。高义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一阵眩晕,泪就涌了出来。

爹去世前,催着他回来和香草成婚。高义结婚那天,爹喝了一瓶“哈密大曲”,醉得不省人事。高义记忆里的爹从不喝酒,只抽烟,抽呛人的旱烟。娘走的那一年,爹的心伤了;娘走后的日子,烟把爹的肺也伤了。他成夜成夜地咳嗽,咳得高义的心缩成一团。

爹喜欢吃艾面,艾草一露头,高义就去田埂上拔艾草。叶子摘回来,洗净了,揉成汁,擀成面条,勾了鸡蛋卤让爹吃。

那是香草妈教给他的。

香草妈留给高义的印象,始终是那个高烧的夜晚手敷着他额头的娘的形象。在高义的心里,香草妈是他来新疆后在巴里坤遇到的另一个娘。在那个尴尬的夜晚之后,香草妈和爹之间有了些隐隐约约的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高义也说不上。

土坯墙的房子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香草妈和她男人那一晚的争吵之后,不大的村子角角落落都知道了这件事。地头上,干活累了的人们歇息的时候,总会把这事做个由头,津津有味地演绎着。

时间长了,也不见再有风浪,大家开始寻找另外的话题打发时间。

高义有时候坐在自家的柴垛上,看着香草家屋顶上升起来的炊烟,恍惚觉得那应该就是自己家的。爹脸色活泛的时候,他就在爹跟前夸香草妈做的饭好吃。

爹追问:“她又给你送饭了?”

“嗯,给你也留了。”

爹三口两口扒拉完,端着蓝边碗发怔。

“爹,婶子要能天天在我们家做饭就好了。”

“去,玩去。”爹脸一红,呵斥一声他,起身走了。

爹和香草妈始终没有走到一起,只是撮合了高义和香草的婚事。一直等他和香草结婚了,他名正言顺恭恭敬敬地给香草妈叩了三个头,拉长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嗓子二十多年来一直想喊出来的那声“妈”。

爹和香草妈听见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妈”,双双落下泪来。

爹终究是让肺癌夺走了性命。临走前,爹安顿高义把他葬在小红旗沟的梁上。他说那里向阳,他能天天晒着太阳,还能天天看着海子,看着海子边上他们房顶上的炊烟。

爹走了,高义不忍心把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这里。包产到户后,西涝湾改称为光明队,他接手了机耕队里的东方红拖拉机,在小红旗沟一带承包了上百亩地,和香草勤勤恳恳地耕种,给香草妈养老送终。

坐在儿子气派的“前四后八”的驾驶室里,高义看着眼前掠过的一切,往事像旧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着。现在通往西山的路修得宽阔平坦,老炭窑已经不见了,那里陆续开发了好几个露天煤矿,每天像儿子的“前四后八”一样运煤的大型货车络绎不绝。儿子一边神采飞扬地开着车,一边指着北戈壁上的工地,告诉高义说京新高速公路就从那里通过,听说县上还准备选址修建机场。秋生说,等高速公路通的时候,他就买一辆小轿车,带着爹和妈去北京看看。

高义心里波澜起伏,这是爹和他之前走过的路,现在儿子又带着他走,同样的方向,可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看一眼身边的儿子,庆幸儿子赶上了好时代。秋生身上有爹和他能吃苦的秉性,又远比爹和他有闯劲,他心里觉得宽慰。

秋生小俩口结婚的时候,婚房虽然买在了哈密,但高义老汉说婚礼一定要在村子里办。高义老汉人缘好,婚礼操办了三天,热闹得像在村里办了个集体食堂。大人孩子往来穿梭,男人们帮忙搭帐篷,盘马槽炉子,杀鸡宰羊洗鱼。女人们围坐在一起择菜剥蒜团丸子说笑话。第一天蒸包子,第二天吃臊子面,第三天鸡鸭鱼肉乃至鱿鱼螃蟹满满当当流水席摆了三十多桌,着实热闹了三四天。

日子变好了,但高义老汉每年春夏出去挖野菜的习惯一直没有变。以前是为了填饱肚子,现在不愁吃穿了,高义老汉还是舍不下这这个习惯。有时候,也给儿媳开的农家乐里送一点儿,让外面来的人尝尝鲜。

秋生在外面跑大货车,儿媳在哈密打了几年工,看见村里变样了,小两口商量后也在河滩对面租了院子,开起了农家乐。起名的时候,他们征求高义老汉的意见。他琢磨了一晚上,给儿子说:“咱姓高,日子现在过的一代更比一代强,不是有个词叫‘步步高吗,咱就叫这名吧,有奔头。”一家人都觉得这个名字应景,喜气。

农家乐选在首届巴里坤湖湿地风情旅游节开幕的日子挂牌开张。在欢天喜地的锣鼓声里,秋生和前来贺喜帮忙的亲友们抬着木制的牌匾,在农家乐的门楣上寻找合适的位置,让高义老汉瞄着。高义老汉仰了头,端详着那块镌刻着 “步步高”三个劲健大字的牌匾指点:“挂高点,再高点。”

他想让躺在海子北边挥了一辈子锄头和牛鞭的爹,也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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