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的田野上
2019-11-01付学娟
付学娟
在田野上奔跑,夏虫低吟,马儿嘶鸣,油菜花的香气弥散开来,我嫌自己脚步太慢,赶不上田野的变化。那些变化细微而巨大,小到一条柏油路的修通、一条自来水管的接引、一根电线的架设,同时蕴藏的巨大能量又让改变存在着无尽的可能,或许一个新时代就此开启。
常年与田野作伴的父老乡亲,如同长在田野上的果实,结实敦厚,笑容可掬。对于外面的世界,他们不再只是小心地窥探,他们抛却与土地打交道培养出来的缄默,勇敢地与城市相遇,携着时代的洪流奔向自己希望的生活。
爸爸的诗和远方
爸爸住进城里,任务是接送外孙上下学。
学校每天下午六点十分放学,爸爸五点半就守在校门口,不管冬天夏天,也不管刮风下雨。他初来乍到,和其他接孩子的家长不认识,想和人家搭讪,又怕自己笨嘴拙舌说不清话,只好站在那儿听别人聊天。那些人说的事,有些他能听懂,有的就不很明白。譬如一些年轻家长见面就常讨论“苹果”“华为”哪个更好哪个功能齐备等等,弄得他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只好站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候着。
时间长了,他发现几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也是从乡下来的人,就凑到那几个人跟前。那几个人说今年种油菜,乡里有补贴,一亩给三百元;现在的天气预报真准呀,洋芋幸亏埋在土里没挖,这次下雪降霜没冻着……这些爸爸爱听。
接送孙子的活儿比起种庄稼养牛羊輕松得多。可他还是想他的庄稼,觉得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种苞谷、刨洋芋洒脱,每天摸摸羊羔身上的绒毛惬意。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学校门口,实在是浪费。
还有,女儿家的煤气灶,方便倒是真方便,就是不听话。明明女儿教会了他开关煤气,可是,女儿刚走,那煤气灶就变得古怪,右拧关不掉,左拧火焰更大,跳跃的火焰把爸爸烤得口干舌燥。他一生气找出家里最大的钢筋锅,添满水,把冰箱里所有的羊骨头煮了进去,这下就不用关火了,蓝色的小火苗被爸爸降服了。那天家里肉香四溢,一锅肉骨头让我们一连吃了好几顿,吃得他外孙见肉就捂嘴巴。
外孙去了学校,爸爸百无聊赖,学女婿的样子开始拖地,拖地渐渐成了他最拿手的活儿,以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家里的地板亮得都能照出人影来。日子一久,他常常坐在沙发上瞅着地面发呆,神情还有点沮丧。他很郁闷,把地板擦这么亮是当镜子还是要擀面?这城里人是不是闲出毛病来了,有那么大的精神咋不干些正事?真没意思。村里好歹还有个活动室,打打扑克,看年轻人跳跳舞,人也不寂寞。
爸爸放弃村里的活动室来到城里,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可话说回来,人一辈子,活的就是为了儿女,不为儿女还得为孙子考虑。一看墙上的表,五点了,他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身,快快穿了外套,急急赶往学校门口,所有的纠结烟消云散。
该给爸爸换件外套了,我强拉他去了超市。我挑了一件他嫌太薄,再挑一件他嫌颜色太淡。七十多岁了,还像个娃娃。终于,他看上了一件,这件又薄颜色还淡,可他中意。我说这件不太好看,他说这件胸前有个小口袋,有用。
回到家,爸爸高兴地换上外套,胸前口袋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只笔,那支笔安静地卡在爸爸衣服的口袋里,显得那么突兀和土气。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现在谁还往口袋里插笔呀。爸爸有些不好意思,但没有取掉的意思,甚至还拿手按了按,好像害怕这支笔听见我的嘲笑会从口袋里落荒而逃。
爸爸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民,因为有高小的文化程度和贫农出身的身份,上世纪六十年代曾在县文工队待过。二十多岁的爸爸和他的伙伴们,梳着四六分的发型,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胸前口袋里插着不止一支笔,写写画画、唱唱跳跳,把欢乐和文化送到了公社,送到了草原,送到了乡村的每个角落。那些时光也许是爸爸最为闪耀的青春岁月!后来文工队解散,爸爸回到了农村,又因为曾经在文工队干过,会写点字,就在队上干起了库房保管的活。似乎爸爸的命运和会写字有很大的关系,别在胸前的笔成了他前半生的荣耀和勋章。
再后来包产到户,大家都忙着莳弄自己的土地,爸爸的笔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从此彻底失去了写字的机会。贴着土地劳作了大半辈子的爸爸,腰弯了,背驼了,手变糙了,却不甘心放弃那只笔,抑或是放弃心中的向往。他总爱往口袋里插支笔,这支笔可以是钢笔,也可以是油笔,甚至是支铅笔。闲下来,他会找些纸来,把纸裁得方方正正,然后气定神闲、规规矩矩地在纸上写字,写来写去就只有几句: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大团结万岁!每个字,他都写得很认真、很仔细,从起笔到落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次写到“毛”字和“党”字的最后一笔,那个弯勾要特意往上勾一下。当写完一句话,他会停下久久端详,有时摇头,有时点头,有时咂咂嘴,完了继续神采飞扬地写下一句。爸爸就这样写啊写啊,写过了许多年,从我能识字开始这些金句就一直陪伴着我,它们见证的是爸爸已刻在他心中的青春记忆;它们是爸爸的全部信仰,这把他的世界占得满满当当。
我去了趟文具店,买了一盒笔足足有十二支。当我把一摞纸和十二支笔摆在爸爸面前时,他眼睛一亮,呵呵一笑,嘴里念叨着:“现在眼睛不行了!”然后忙忙地把这些纸笔抱进了他的卧室。果然,第二天,他和他的外孙就开始在纸上耕耘了,依然是那几句: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大团结万岁!
谁说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也许爸爸的笔写出的就是他的诗和远方吧!
哈密有个赵老板
赵老板是何许人也?其实他就是哈密陶家宫乡的一个普通农民。她每天骑着自己的电动小三轮穿梭在农贸市场的早市上,专卖自种自磨的包谷面,不吆喝,不夸口,只笑眯眯地把电动小三轮往市场上一停,立马就有不少人围上来购买,不一会儿就卖完了。市场上的人看她生意这么火,就都喊她“老板”。她清楚那是玩笑话,也不辩解,嘻嘻一笑,算是默认。
赵老板六十出头,背不驼,腿不弯,说话嗓音亮,走路带风火。骑上电动车,夹杂着几缕银丝的头发迎风飘动。
赵老板五岁那年,跟着爹妈扒火车从甘肃武威到了哈密。初到时,一家人住在生产队的马棚里。她没觉得牲畜草料和马粪味儿难闻,马儿的踢踏声、响鼻声倒像是催眠曲,让她睡得香甜。
一夜,大雨灌进了马棚,她梦见自己钻进了坎儿井。坎儿井里真凉快呀,清清的水流啊流,她在水里游啊游。被娘叫醒,才知道自己连被子都泡在了雨水里。
她十岁时,娘得了病,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没了。从此她成了村里的野丫头,爬树把裤裆撕开了口子,隔壁的回族婶子拿出针线为她密密缝补。爹出去挣工分,日头落到了墙根还不见回来,她饿得心发慌,眼泪蛋蛋滚了一地,维吾尔大妈送来了馕饼。她上小学三年级,学校要收八毛钱的学费,她掰着指头算计,这是爹一天的工分,可以买半斤猪肉或者十二个鸡蛋。她还知道,爹苦死苦活一年,挣的工分扣除口粮款剩不下几个八毛。八毛钱缴了学费,一家人可能就没了一天的吃食,但是如果没有八毛钱,自己就再也捧不起心爱的书本,再也摸不到照在课桌上的那缕阳光。她想不出上哪儿去找八毛钱的办法。回到家大气都不敢出的她,给爹做饭捶背端来洗脚水,用比蚊子还细的声音说出要八毛钱交学费的事。爹皱皱眉头叹口气:“丫头,咱不上学了,没那些闲钱,在家帮爹吧。”她含着眼泪嗯了一声。从此,她瘦小的身影裹在爹瘦高的身影里,如同斜斜插在土地里的一株麦苗。
一九八二年,已经成家的赵老板经营着包产到户分来的十一亩二分地。每年的春种计划是年夜饭前的重要议程。腊月里,赵老板就用三十五码的小脚板从东踩到西、从南踩到北丈量着、规划着、憧憬着。最中间三亩撒上玉米,北头一分栽上菜苗,南边地头上可种油葵……播种后,她“两头黑”地在地里忙活,春天的风沙、夏天的毒日,她从不畏惧。她的脖颈以上、小腿以下也是“两头黑”。赵老板说管他是黑还是白,种地挣钱才是根本,有吃有喝心里就美。
赵老板不知疲倦地在地里呵护她的庄稼,到了秋天收获的全是甜蜜。这份甜蜜让赵老板衣食无忧,让她养育了三个儿女,让她把大集体的土块房改建成钢门钢窗的大砖房。赵老板有头疼的毛病,每次头疼起来,吃药打针都没用,但是去自家地头上坐一会儿,立马就好。她说她看见地里满眼的绿,听见树上小鸟的叫,闻见玉米的香,心里就舒坦,头就不疼了。
别看赵老板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却不是大老粗,她心里比谁都会算账。她家有个小磨坊,家里种的玉米两块钱一公斤,磨成苞米面后四块钱一公斤,赵老板深谙农产品再加工的利润。自产的玉谷面供不应求,她就收购一些别人家的玉谷加工成面粉。她赚了钱,也帮了种苞谷的乡亲们。赵老板是个紧跟市场的人,过段时间她就要去各大市场考察一番,超市和农贸市场是她经常踩点的地方。比较价格,看看行情,回来后让自己的东西也能随行就市。
二○○八年,赵老板的子女早已各自成家,进城的进城,去内地的去内地,家里只剩下她和老伴儿,可赵老板的烦心事却越来越多。自己的十一亩二分地就要流转出去了,这块地将会成为连片种植中的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就像一碗水倒进水渠里找不见踪影。这里长出来的农作物可能是赵老板从未见过的新品种。赵老板惊叹于人们通过机械化和现代科技对土地的高效开发和利用,更失落于自己精耕细作的种植方式终将被农业产业化模式所取代。她望着看不到头的土地,想寻找那曾带给她自信和踏实的地块儿,可已经无处寻觅。另外一个烦心事就是村里的人陆续搬进了政府修建的富民安居楼房,过上了跟城里人一样的生活。村子里的熟人越来越少,村子变得越来越安静。每天早晚,赵老板都要绕着村子溜达一圈,看看二娃家的葡萄秧打杈了没,瞅瞅尼亚孜家的枣树结枣了没。她想把整个村子抚摸一遍,想把自己融化在这里的一砖一瓦之间。
二○一三年,赵老板接到了大儿子从深圳打来的电话,说已经为她买好了去深圳的机票。她兴奋极了。这么多年,她连老家武威都没回过,这次却要飞到祖國的南边去。那个吹着海风的遥远城市因为有儿子在,显得格外亲切。兴奋的她需要分享她的快乐,她跟最要好的二娃妈说:“听说深圳就在海边上,动不动刮台风,要是把人刮到海里咋办?”她跟尼亚孜的老婆说:“听说坐飞机也会头晕,我可别一上飞机就吐呀!”飞机的速度快得让赵老板还没来得及恶心就落地了。她住在儿子家里,在浴缸里美美地泡了一个澡,她穿着丝质的睡衣,坐在落地窗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那个万家灯火、暖风吹拂的世界,她的心一下子激荡起来。世上还有这样好的地方呀!这次深圳之行,赵老板可开了眼界,还去了香港、澳门、海南岛旅游。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窝,赵老板还是回哈密了。她说,这辈子没白活,知道啥叫穷啥叫享福了。我看要不了多久,我们哈密也会和深圳一样好。
赵老板的一生在经历了苦难和坎坷后,终于赶上了好时光,在饥荒中差点饿死,因为八毛钱而辍学,没日没夜的挣过工分……现在是赵老板自己的好日子,前有院,后有圈。她满足于自己有衣穿,有肉吃,满足于每月能领到政府发的养老补助,满足于高血压老人定期的免费检查,满足于老年人可以免费坐公交。她说她是幸运的,赶上了包产到户,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
考肯进城
考肯大婶有早起的习惯,人老了,觉自然也少了。老头子木拉提和雇的羊倌随羊群去了夏牧场,如今的她再也不用跟着羊群转了。今天她要进城给小儿子买些结婚用的东西,起的就更早了。她走出院子,往山坡上走,看见不远处有一块褐色的牛粪,便急忙奔去。她小心翼翼地把牛粪从草皮上揭下来,牛粪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她捧着这块牛粪继续走,又遇到另外一块牛粪……她干脆把牛粪兜在了裙摆里。拾牛粪是她保持了几十年的习惯,要让家里的锅灶温暖,牧归的男人进门就吃到热饭,牛粪是不能缺少的。尽管现在已经用上了烧煤的鼓风机炉子,但她还是改不掉拾牛粪的习惯。昨晚她又梦见了那匹温顺的小黑马,也许是小儿子吾拉孜秋天的婚礼让她有些兴奋,所以她总会梦见自己的婚礼。她十七岁那年,西黑沟的木拉提家托了草原上最能说会道的媒婆来她家说亲,她知道这个秋天她将从草原的东头嫁到草原的西头去。那是一个从未谋面比自己大七岁的男子。媒婆说他是草原上放牧的能手,一次能吃半只羊羔,一个人就能撂倒一匹马驹,他放牧的马群从未遭受过狼害。但她还是想留在父母的身边,还想留在自己玫瑰色的梦里。然而,她抵挡不了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被扶上了那匹温顺的黑色小马,耳边响起姐妹们悲伤的哭嫁歌:“天鹅即将飞离湖边,马儿也将离开这里的草原,我的父兄啊,你们怎么忍心让我离开……”
从草原的东头出发,考肯心事重重,既留恋亲人,也顾盼未来。娶亲的队伍路过县城,在考肯的姨姨家借住了一晚,第二天到达木拉提的毡房。
考肯大婶兜着牛粪回到了家,把牛粪整齐地码在墙根。这是政府补贴修的抗震房,是她的第四个家。她一辈子跟着木拉提,住过草滩上的毡房、山梁下的石头房子和半山坡的土块房子,就是没住过这么好的砖房。房子带有厨房和洗手间,完全和城里的楼房一模一样,全屋贴了油黄闪亮的墙裙,挂着最流行的带有帷幔的欧式窗帘,卫生间和厨房的墙壁贴了白净亮堂的瓷砖。她又想起小儿子吾拉孜的婚事,不知道新媳妇对这样的装修满意不满意。考肯拧开水龙头,把茶壶装满水,在凉棚下的鼓风机炉子上烧早晨的奶茶。阳光漫不经心地照了进来,在她的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炉子上的水冒起了热气。老头子木拉提已经快六十了,撵了一辈子羊屁股,本想到老了把羊鞭交给儿子,可大儿子学了驾照跑起了运输,小儿子在工业园当了工人,木拉提的羊鞭顿时无处安放了。
考肯心里想着事,没发现炉子上的茶壶已经开始叫唤。考肯忙忙地往壶里扔了一小块茯苓砖茶,撒了一勺盐。她的大半生和无数哈萨克人一样,在草原上过着传统的游牧生活,她的世界就是从春窝子到冬窝子、从夏牧场到秋牧场的无数次迁徙,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随着季节在草原上游走,不论风雨雪霜,守护着自己的牧场和畜群。
考肯记得那是一个春夏交替即将转场的季节,由于天气干旱,蝗虫疯狂地啃咬着并不茂密的青草,和羊群争夺食物。饥饿的羊群不顾牧羊人的驱赶跑上了山顶,那里气候冷凉,是蝗虫不敢去的地方。木拉提连夜上山寻找走散的羊群。大女儿热依汗帮着妈妈照顾弟弟妹妹,她看着摇篮里的吾拉孜两个脸蛋烧得通红,不停地啼哭,不禁慌了神。考肯给吾拉孜喂了薄荷水,敷了冷毛巾,高烧还是不退,只好让热依汗她们待在家里,自己抱着吾拉孜骑着马去农区找医生。很少走夜路的考肯凭着北极星辨别方向摸索着前行,在过一道干涸的水渠时,那匹老马失蹄,连人带马摔进沟里。她的半边脸磕在了石头上,而搂在怀里的吾拉孜却安然无恙。她顾不上擦拭脸上的血,上马又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村医家。现在多好呀,卫生室就在村里,打针吃药走几步就到了。考肯不想回忆那些曾经的磨难,索性想想吾拉孜的婚事。
吾拉孜要娶媳妇了,只要儿子把媳妇娶进家门,自己和老头子就算完成任务了,也该享享福了。儿子的婚礼要在秋天举办,那是草原最美的季节,羊肥牛壮,马欢人乐,都渴望来一桩喜事,把喜悦尽情释放。还要再准备些什么呢?她心里盘算着。枕头、被褥、挂毯、坐垫,都是她用五彩的丝线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上面绣上了金色的羊角、白色的天鹅还有各色花朵,她想把所有的爱和祝福都缝在这一针一线中。
考肯喝完奶茶,吃完馕,脫下兜了牛粪的裙子。虽然这些年的操劳让考肯对自己的穿着和容貌不在意,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要进城给小儿子准备婚礼上的东西。她换上了绣着红色巴旦木纹的连身裙,用水把额头前的碎头发抿了抿。又从镶了银箔的木箱里拿出了一把戒指,把两只手上的六个指头都带上了戒指。宝石戒面、纯银戒面、金色镂空花朵戒面的戒指,让粗糙弯曲的手指立刻变得珠光宝气了。她端详了半天,偷偷一笑,觉得带这么多戒指,买东西时城里的老板肯定不给她降价,就把戒指褪下四颗,只留下木拉提送她的银色戒指和小女儿阿依努尔给她买的纯金戒指。
大门外传来滴滴滴的喇叭声,她知道这是朱马汗开面包车来接她了。从村里到县城三十公里,五块钱路费,在县城开商店的小女儿阿依努尔会在车站接她。
面包车从村里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乘车人上上下下。从阿依娜布拉克村拐到了自流井村,又到了黑安胡土克村。朱马汗见车上还有两个空位置,便决定等一会儿再走。这儿有一个要进城的人正在喝奶茶,朱马汗也不想错过香甜的奶茶,于是邀请大家一同喝了起来。考肯对喝奶茶没大兴趣,可她不能扫大家的兴,便坐在一旁,把提包抱在怀里打盹。
昨天家里的羊群转场去了夏牧场,转场之前给羊剪毛是件大事。大儿子和女婿都来帮忙,他们再也不是草原上剪羊毛的能手了,手艺明显生疏,不断埋怨羊毛剪子没有磨好,不够锋利。只有丈夫木拉提知道,那是他昨晚磨了一夜的剪刀怎么可能钝呢?!在羊上山之前,木拉提打算把羊群里的春羔卖掉,红山农场的一个羊贩子闻讯而来。木拉提开始和羊贩子抓春羔,身体有些臃肿的木拉提此时变得矫健敏捷,像一只雄鹰盘旋在空中抓捕猎物,小羊们在木拉提面前吓得软了腿乖乖就擒,六十五只春羔以每只六百元的价格成交。这个见多识广的羊贩子想把羊钱用微信转账的方式付到木拉提大儿子的手机上,这样可以避免假钞,可是木拉提夫妇听到后都恐惧地摇摇头,木拉提甚至用自己的大手把羊贩子的手机紧紧挡住,生怕钱会随着手机滴的一声变没了。老两口还搞不懂这些年轻人的新潮玩法,他们不明白,钱和手机之间的关系。
奶茶终于喝完了,考肯提起了精神,车子上的空位置也已经填满。面包车一路上又绕到海子沿乡,在乡面粉厂拉了几袋面粉,又到花庄子村送了一包东西才进城。
在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的小女儿阿依努尔见到妈妈,埋怨朱马汗的车太慢,现在可不是为了吃一锅羊肉等半个晚上的时代了。考肯大婶觉得阿依努尔有些失礼,孩子呀,这才三壶奶茶的工夫,你就不耐烦了,当初我嫁给你爸爸,从草原的东头到西头走了两天。考肯大婶的话音还未落,阿依努尔调皮地拽着妈妈,手轻轻一挥,一辆“的士”停在了她们面前,载着她们去了城里最大的商场。
我们并不遥远
我站在山的这边呼唤。我担心我的呼唤只有自己能听到。因为我身处远方,我的呼唤会在山间、戈壁、荒漠中慢慢消散。我热切地期盼,有那么一天,网上购物新疆也是包邮;有那么一天,坐火车去北京能朝发夕至;有那么一天,谁都能吃到带着露水的哈密瓜。
我的姑妈住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离巴里坤县城七绕八拐的有几十公里远。因为离海子(巴里坤湖)很近,这里的井水带点咸味,人们在泡茶时会放很多茶叶,用浓酽的茶味抵消水的苦涩。外来的人喝多了这里的水,肚子会咕噜咕噜叫唤,胃胀得跟个皮球一样。姑妈的大儿子去哈密打工,喝惯了城里甘甜的自来水,再也不想回到山沟沟,千方百计在哈密扎下了根,买了楼房定居下来。一百四十多公里的哈巴路,是表哥那里到姑妈这里的距离。感觉他们春夏秋冬都在这条路上,表哥从那头往这头跑,姑妈从这边朝那边盼,一路上不知播撒了多少姑妈和表哥之间的细碎思念。
表哥想把姑妈接到哈密,但姑妈住不惯,嫌楼房太高、汽车太多、城市太吵。她有太多的舍不得,家里的麦田、前院的葱蒜、后院的牛羊,还有那已经接到家门口的甘甜自来水。其实,她是不愿白吃白喝表哥的,想趁着身体还好,给儿子供口粮,供肉食,让儿子过得宽裕些。
但是,去看望儿孙、给儿子送粮送肉的这段路实在太难走。先要从村子里到县城,再从县城翻天山到哈密,原先是一色土路,后来改建成砂石路。无论是土路还是砂石路,汽车碾压、雨水冲刷,没多少日子就成了搓板路,车后扬起浓密飞尘,车身一路颠簸,每个乘客就像投进筛子里的谷物,摇得五脏六腑在胸腔里颤抖。套用一首歌词:“汽车开进哈巴路,一路尘土在飞扬。车子哐当哐当,司机胡里麻汤。走到半路,哐当一声巨响,车子抛了锚,把我扔在半路。”像姑妈这样本来就晕车的,更是被筛得胃液都吐干了。
很多年來,这是唯一通往哈密的路。姑妈怕走这条路,又不能不走这条路,这是连接她和儿子的路。
年复一年,走的次数多了,也让她渐渐发现了这条路的美景。
春天,冰化雪消,路旁的溪水摆脱了严冬的羁绊,像脱缰的马,跳动着,欢快地奔向田野,滋养牧草和庄稼。
夏天,路两边远近田野上、山坳里,一畦一畦的小麦、苜蓿、油菜碧绿、金黄。星星点点随意坐落的房屋,顶上炊烟袅袅,丝丝缕缕轻飘上扬。
秋天,这条路一派灿烂。原野上羊咩马欢,山林间七彩斑斓,“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冬天,冰雪的世界,雪花飘飘洒洒,贴着山脊梁曼舞,像无形的手在对山温情的抚摸。
去探望儿孙的迫切,改变着姑妈的心境,却改变不了一路的颠簸。姑妈爱它、怕它,梦想着有朝一日这路能变得平坦宽阔。
就在那年,姑妈家口粮有余、牛羊有了足够的精饲料而肥壮的初冬,姑妈又一次乘车去哈密,这次姑妈没有呕吐。因为从巴里坤到哈密新修了一条公路,这是一条开辟在山谷里的崭新柏油路,没有了盘山公路的危险,快捷了很多。姑妈说原先回回到站都是天黑,这次太阳还老高。这条新修的路,让姑妈一路都在笑,她像是突然明白了,原来从自己家到儿子的家并不远。
可是,几年过去这条路又显得漫长了,车多路窄,弯多而急。雨大时,山体滑塌会堵,雪大时路面结冰会堵,遇到事故也会堵。每每堵在路上,姑妈心里想的念的全是山那头的儿子:他们是不是又在车站等了一天?做好的一桌饭菜是不是都凉了?一百四十多公里的路啊,牵扯着一家人的聚散离合。
有一次,我和姑妈一同去哈密。我带着望远镜,架在鼻梁上四处瞭望,又向姑妈吹嘘望远镜的清晰度如何高、看得如何远。姑妈听了,巴巴地对我说:“啊,真看得远吗?给我看看,能不能看见你表哥家?”我笑疼了肚子,说:“隔着一座山呢怎能看见。”姑妈说:“要是把山打个洞就能看见了吧。”我说:“姑妈你真会幻想,像个娃娃。”
谁料到姑妈的幻想成真。二○一六年,要在东天山最薄的地方凿隧道的项目立项,不久便开始施工。这条长十三点二四公里的隧道打通后,会让巴里坤和哈密两地的距离大大缩短,车程也就一个多小时。听着这个让人激动的好事,真像是现代愚公的神话。这条穿越天山、挑战极限的隧道,让我看见哈密的暖风顺着隧道吹绿了巴里坤的冬天。关于这条隧道的所有消息,我都第一时间向姑妈汇报,她高兴得像个孩子,嚷嚷着要给表哥喂鸡喂羊。
其实,姑妈,我想告诉你,隧道打通后不仅去表哥家不再遥远,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再遥远。我们通过网络、电视、报纸了解世界的变化,我们通过QQ、微信、邮件与天南海北的人们建立联系,可只有隧道打通的那一刻,我们才是真的近了,远山的呼唤会随着发达快速的交通,穿越戈壁荒漠播向四方。
结亲小黑沟
马吾提家住在小黑沟,一个离山很近的村子。一条溪水自山上缓缓流下,从村子里穿过,让这里的夏天更加清凉。村子里的人像候鸟一样学会了迁徙,他们春种秋收,到冬天便离开村庄投向城市,温暖过冬。只有八户人家留了下来,与冬做伴。
我住在马吾提家的小院里。他是我的结亲户,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我在城里商店,想给马吾提的老伴巧丽盼大婶带件礼物,选来选去总觉得不如意,商店老板娘不耐烦地白了我一眼,觉得我是个挑剔的顾客。最后我选中了一条围巾,这是一条湖蓝色的印花围巾,用丝线包边,上面印着花朵,粉紫的花瓣和深紫的花蕊吐露芬芳,我猜她一定喜欢。
坐在马吾提家长长的炕上,我把围巾系在大娘的脖子上,她有点局促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用手抚摸着丝巾上的花朵,袅袅地走到大立柜前,对着穿衣镜扭动身姿,照了几分钟,嘴角溢出几多笑意,然后轻轻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折好,放进了柜子里,说要等过“托依”的时候戴。
大娘生养了五个孩子,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她跟着马吾提一直过着艰辛的游牧生活,春夏秋冬都在转场的风雨里,直到搬进了现在的富民安居房。她告诉我,她的三个女儿都已嫁人,大女婿在城里搞装修,收入不错,二女婿放羊,三女婿在化工厂打工。大儿子除了放牧,还在城里学会了安装家电的手艺。只有小儿子让她最不放心,小儿子骑摩托车出过车祸,现在走路还戴着假肢。小儿子上过中专,不抽烟也不喝酒,是个好巴郎,现在在乡里的卫生院干合同工,有固定的工资,公家按时给交养老保险……我们聊着聊着,走进了彼此的生活。
马吾提的羊群要去山顶的夏牧场,一家人又得忙几天,所以早早吃饭,餐布在炕上铺好,大家盘腿而坐,包尔萨克金黄酥软,奶茶馥郁芳香。巧丽盼大婶说奶茶里加入了山坡上采来的草药,这样的奶茶喝了对胃好,所以她给我添了一碗又一碗。我手捧着奶茶,学着别人也把包尔萨克放进茶碗里蘸一下,咬一口果然更酥软。哈萨克人宁可一日无食,也不能一日无茶。他们头疼脑热一壶茶,聚亲会友一壶茶,婚礼宴席一壶茶。茶显然成了联系情感的最好方式,一家人围着一壶茶其乐融融,说者轻声细语,听者微笑点头,世上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我和马吾提的小女儿比萨拉住一间屋子,巧丽盼大婶为我拿来了卷纸和拖鞋。她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不懂,生了五个孩子,连一个月子也没做过,那时候年轻,不知道这些,也没那个条件。有两次才生完娃娃就碰上牧群转场,还遇到了风雪天气,所以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天一凉就疼得很厉害。你们可要注意保养身体,厨房的锅灶上都有热水,洗漱一定要用热水。”巧丽盼大婶交代完了,还有点不放心,临走时还不忘给比萨拉安顿着关于我的什么事情。比萨拉说:“我们用的卷纸都是从村子里的小商店买的便宜货,这几卷纸是妈妈托人从城里买来的最好的纸。”我看着还没打开包装的洁白卷纸,暖意荡漾在心间,竟然无法睡去。透过窗户,我遇到了最美的星空。这里离山很近,星星仿佛就在房顶,一颗颗、一层层、一条条,或在天边独自闪亮,或是一片璀璨,密密麻麻没有穷尽。风掠过村庄,树梢沙沙作响,护院的黄狗竖起耳朵哼哼两声又接着睡着了,这个被时光遗忘的温暖村庄,伴随着劳作一天的马吾提的呼噜声,在星空下酣然入睡。
第二天早上,当第一抹阳光爬上半边山头时,城里的大女婿、农场的二女儿、同村的大儿子、儿媳都来了。大家商量着羊群转场的事情,商量着剪羊毛、买春羔的事情,还要找运输的车……这一家人的殷实和富裕,在每个人的脸上和手中荡漾着。
要剪羊毛了。三百只羊在后院咩咩叫着,我也跟着进到了羊圈。大家劝我回到屋里去,说这个活脏得很,城里人干不了。在我的坚持下,我分配到了最轻的活,打羊标,给羊身上做记号以便于和别人家的羊区分。马吾提負责把羊分类,比萨拉负责抓羊。比萨拉悄悄钻进羊群,迅速拽住羊后腿,把羊从羊群里拽出来,摁倒在地上,用细绳捆住四个蹄子,羊乖乖地躺在地上,马吾提的大儿子和大女婿,手执长长的羊毛剪刀,早已“严阵以待”,将剪刀的一股插透厚厚的毛根,合拢两股剪口,用力一握。随着有节奏的响声,一层层绒毛被剪了下来。
接着便是我的活了,我用棍子蘸了蓝色油漆,在羊脖子上画出一道长长的标记。等我画完,比萨拉扳开羊的嘴巴,把两粒预防肝包虫的药丸放进羊嘴里,我提起水壶给羊灌几口水,解开绳子,脱下毛衣的羊连蹦带跳地重新回到了群里。当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我浑身上下散发着羊粪味,连头发丝里都有,鞋底上也沾满了羊粪,我用树枝抠出鞋底上的羊粪,比萨拉捂着嘴弯着腰咯咯咯地笑,还不忘夸我是个能干的城里人。
要走了。巧丽盼大婶拉过我的手,我们仍坐在长长的炕沿上。她从手指上褪下了一枚银色的戒指,轻轻地带在了我的手指上。她用手指在戒指上摩挲了一番,想把戒指擦得更明亮。这是她送我的礼物,我推脱不要,可是她用手按住,温暖而结实。大婶嘱咐我要常戴上,我点点头,不舍得再摘下。
我带着还有巧丽盼大婶体温的戒指离开了小院。再回头,湛蓝的天空下,小院寂静无声,大婶站在门口看我远去,美得像一幅油画。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祝福这一家人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