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魅力
2019-11-01陈平原
【1924年5月30日】
中国的安危存亡,全在我们中国的国民睡还是醒——孙中山,1924年
1924年5月30日,正在广州养病的孙中山应上海《中国晚报》的邀约,在广州南堤的小憩俱乐部,对着留声机进行演讲。此演讲被制作成三张每分七十八转的胶木唱片,其中包括两张普通话版,一张粤语版。这是孙中山唯一存世的完整录声,弥足珍贵。原版唱片很难觅得,但托数码技术的福,现在各大网站上很容易找到并下载。至于文字部分,1928年“首都各界总理逝世三周年纪念会印赠”的《孙中山先生演讲集》以《同胞都要奉行三民主义》为题,收录了这四段普通话版的演说词,副题为“十三年五卅应上海中国晚报之请受音于广州之留声机片词”。这几段“大家要醒!醒!醒!”的喊话,日后有好些版本,题目各不相同,原因很简单,这本就不是完整的文章,也不是真正的现场演说。
本来,演说乃孙中山的特长,也是其提倡革命、募集经费、动员群众的主要手段。孙曾自称:“予少时在美,聆名人演说,于某人独到之处,简练而揣摩之,积久,自然成为予一人之演说。”(参见刘禺生著《世载堂杂忆》之《孙中山先生语录》)除了讲稿的准备、现场的控制,中山先生还特别强调平日如何练姿势与练语气。可惜的是,这些对现场听众来说必不可少的“演说技巧”,在速记稿或整理稿中是不太能体现出来的。
演说在晚清的兴起,绝对是一件大事。1899年,梁启超接受日人犬养毅的建议,将学校、报章、演说定义为“传播文明三利器”;而且,基于对中国教育现状的了解,梁启超认定“国民识字少者,当利用演说”(任公:《自由书》)。此后,整个20世纪中国,无论哪个政党、派别或个人,只要想进行有效的思想启蒙或社会动员,都离不开“演说”这一利器。
晚清以降迅速崛起的“演说”,不仅仅是政治、社会、学术、文化活动,甚至深刻影响了中国的文章变革。那些落在纸面上的“声音”,包括演讲的底稿、记录稿、整理稿,以及模拟演讲的文章,对白话文运动和文章体式改进的积极影响不容低估。广场上的演说,不同于古已有之的著述,不能文绉绉,谢绝掉书袋,更忌佶屈聱牙的表述,必须尽可能口语化,突出大思路,倾向于畅快淋漓,这才可能有好的现场效果。而这一点,深刻影响了20世纪中国文坛乃至学界的风气。
问题在于,有一利必有一弊,这些面对公众的“演说”,一旦整理成文,在便利传播的同时,必然减少原本很重要的现场感——比如口音、语调、手势、抑扬顿挫,乃至演讲者的各种肢体语言。现场听众都明白,这些无法用文字记录下来的感觉与氛围,对于一场演说是多么重要。可现代史上很多擅长演说的政治家或学问家,我们只能欣赏其精彩的演说词,却无法真正聆听教诲,实在很遗憾。
這不是技术障碍,而是观念问题——古往今来,在很多读书人心目中,落在纸上的才是真正的文章,至于那些随风飘逝的声音,不值得过分重视。可是,留声机的出现,注定将改变这一切。美国人爱迪生1877年发明了留声机,二十年后风靡全球。最早将留声机及唱片引进中国的,是位于上海南京路上的英商谋得利洋行(MORTRIE),据说时间是1897年。翻阅清末民初上海的报纸,确实多有“谋得利”的推销广告。现存最早的京剧唱片(1904年)是国外制作、国内销售;而1917年东方百代唱片公司与大中华唱片厂开始改在上海生产粗纹唱片——后者得到了孙中山的大力扶持,并亲自为之命名。换句话说,1917年以后,中国人已经能够在国内完成某些特定声音的灌音、制作与销售。只是基于商业的考虑,加上受众的经济能力与欣赏习惯,唱片内容局限于京剧等戏曲以及流行音乐,还有若干教学用品;在孙中山之前,尚未发现哪个政治家有意识地将其作为宣传工具来使用。
在录音之前半年,即1923年12月30日,孙中山在广州对国民党员发表长篇演说,强调“革命成功全赖宣传主义”:“我们用以往的历史证明起来,世界上的文明进步,多半是由于宣传。譬如中国的文化,自何而来呢?完全是由于宣传。大家都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孔子,他周游列国,是做什么事呢?是注重当时宣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今日中国的旧文化,能够和欧美的新文化并驾齐驱的原因,都是由于孔子在二千多年以前所做的宣传工夫。”晚年孙中山意识到,从事革命事业,军事之外,更值得重视的是宣传。宣传不全是演说,但演说无疑是鼓动群众、进行社会动员的最佳手段。考虑到自家身体日渐衰弱,孙中山决定借助新技术来传播自己的思想。
孙中山先生确实有先见之明,完成此录音后不到一年,便因病在北京去世。一方面,我们感叹这段录音弥足珍贵,另一方面则驰想,若同时代其他同样喜欢、擅长演说的重要人物,比如蔡元培、宋教仁、鲁迅、李大钊、陶行知、闻一多等,也能保留下录音资料,那该多好!“声音”不同于“文字”,“倾听”也不同于“阅读”,在疾风骤雨的20世纪中国,演说或演说风的“文章”,当然值得特别关注;可若是能够同时保留声音,那就更理想了。
如此极为难得的绝配,大概当推毛泽东的“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这句话,凝聚了百年中国的血泪与希望,特别能激起民族自豪感。一般人以为,这是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说的,其实不对,真正的出处是此前十天,即1949年9月21日,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的开幕词。这篇气势磅礴的演说词,初刊1949年9月22日《人民日报》,后收入《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此演讲稿作为文章来推敲,不见得十分精彩;但湖南口音很重的“诸位代表先生们,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当年让现场听众热血沸腾,历经半个世纪的传播,更是深入人心,以至你若换成字正腔圆的朗读,反而觉得没有力量,不足以一言九鼎。
有趣的是,孙中山与毛泽东的这两次演说,内容上竟遥相呼应,都是在谈论历史悠久的中国如何在艰难中崛起,只不过一是痛心疾首地呐喊,一是兴高采烈地欢呼。二者都使用了文学性语言,一说“睡与醒”,一说“站立起来”。此类动作性很强的表达方式,生动、明快,很有煽动力,特别适合于公众演说。
从孙中山惊呼“中国的安危存亡,全在我们中国的国民睡还是醒”,到毛泽东自豪地宣称“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中间隔了二十五年;而从孙中山录制留声机的1924年,再往前推二十五年,则有梁启超的《自由书·传播文明三利器》。无论是留声机保存的真实的演说,还是透过记录整理、作为文章发表的虚拟的演说,都让我们意识到,在20世纪中国,有一种声音是可以穿透迷雾、直达九霄的。在这个意义上,这些演说算不算“文学”,反而不是很重要。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