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复兴
2019-11-01刘涛
一、20世纪大致是新文学时代
陈思和说“不可一世论文学”①。最少应具“两世”视野,始可言新世纪文学之变。
20世纪,粗疏而言可谓“新文学”时代。
1902年,梁启超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推尊小说,冀小说承担新民大任。经学体系逐渐崩溃②,故欲新小说,使小说成为经学之替代。1905年,王国维《人间词话》已有“优美”“宏壮”“关系”“限制”等语,“原道、征圣、宗经”云云不再言之,思想资源与《文心雕龙》《艺概》等颇异,宗西端倪已见。1917年,胡适作《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作《文学革命论》,贬中国文学崇西方文学,举起文学革命大旗,吹响号角,遂兴起新文学。1919年,鲁迅发表《狂人日记》,始显示出“新文学的实绩”。郑振铎作大量文章,提倡新文学,抨击黑幕小说、武侠小说。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出,于是有“工农兵文学”。
之后尽管有“三突出、三结合”“改革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等,但皆为新文学内部之变。又因有“大系”,有文学史,有体制保障,有经费支持,有高校人才输出,新文学遂成一统。
二、20世纪“中国文学”潜龙勿用
当然,20世纪并非唯有新文学。“中国文学”与新文学相摩相荡,二者既有竞争,亦相互融合,也有消长。
“中国文学”这股“执拗的低音”一直存在,只是有时声音甚小,未必听得真;有时乔装打扮,或附着依附,未必认得清;有时被压抑,未必看得见。
譬如,有《狂人日记》文言小序。有陈师曾《文人画的价值》③。有“鸳鸯蝴蝶派”。有各种类型文学。马一浮沉浸宋学。章太炎倡国学。钱穆作国史。有张爱玲之传奇。有胡兰成自述与政论。有南怀瑾解三教经典。有潘雨廷易学史与道教史。《林海雪原》有武侠的底色④。《青春之歌》有言情底子。知青文学则似秀才落难⑤。有汪曾祺。有金庸。有阿城。有冯骥才。有尋根文学。
三、新世纪“中国文学”见龙在田
20世纪国运总体颓势,于是有新文学。21世纪逐渐复兴,当有中国文学。
可戏仿胡适、陈独秀二公,比较新文学与“中国”文异同。新文学是贬中崇西的文学,是“原道、征圣、宗经”体系破碎、新的经典体系尚未建立的文学,是欲小说承担经史之任的文学,是不得已的文学,是权变的文学,是越俎代庖的文学,可行于特殊时期,但终究力小任大,今已踉踉跄跄。中国文学是崇尚中国主体性的文学,是逐渐建立起“原道、征圣、宗经”体系的文学,是充分吸收新文学长处、客观评判新文学不足的文学,是重新认识中西文化大传统的文学,是常态的文学,是文学回归其本职的文学。
新世纪虽只开头,但几微已见,或新文学将消,或中国文学将兴乎。目前,国家、文学界,已形成一股复兴中国文学的合力。
四、国家倡导“中国精神
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
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翌年全文刊发。讲话第四部分为“中国精神是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强调中国精神是重要的转折点。
2015年,《中共中央关于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艺的意见》发布,第三部分为“让中国精神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的灵魂”。
2016年,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创作出具有鲜明民族特点和个性的优秀作品,要对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有深刻的理解,更要有高度的文化自信。”
2017年,中办、国办出台《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虽曰工程的意见,但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本原则皆在。
或以总书记讲话形式,或以中央文件形式,传达了国家所倡导者与所重视者:中国精神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文学要以中国精神为灵魂,要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五、新世纪呈现出不同于新文学的知识结构
时代与时代的文学风貌有异,个人与个人的文学风格不同,关键原因在于知识结构有差别。新文学的知识结构有所偏差,对于西方文化有盲目崇拜,对于中国文化有莫名鄙夷,故对于中西文化大传统缺乏深入认识与整体理解⑥。李长之说:“五四”“对于西洋文化还吸收得不够彻底,对于中国文化还把握得不够核心”⑦。新世纪以来,文学界有人相对客观、深入地认识中国文化,逐渐向中国传统寻找资源,形成了创作的思潮,呈现出不同于新文学的知识结构。譬如,李敬泽、李瑾、张锐强等人。
李敬泽,文章宗主,来京若不见,烤鸭吃尽也惘然。敬泽曾言,凡外出随身带者多是《左传》,此书可谓其知识结构的压舱石。在其著述谱系中,《小春秋》居重要位置,欲理解其当代文学批评,欲知作者之志,可观《小春秋》。咏而归,夫子尝与也。敬泽用之,亦知其与,故斯书有春和景明气象。敬泽言:“这本书大概也是咏,所咏者古人之志、古人之书,时自春秋以降的中国传统。而归,是归家,是向可归处去。”⑧此《咏而归》之志。古代的人与事,在其笔下生动起来。重要的是其评论与见解,譬如对“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的判断,对孔子的体贴,对孟夫子的批评,对《战国策》言辞之论等,知人论世,能一语中的。重读经典为了沟通历史和当下,以不满百之生年,常怀千岁之忧。经典虽与当下相隔几千年,今日读来依旧虎虎有生气,春秋的事今天依然发生,读懂了春秋亦能读懂今天,读懂今天,或亦能懂春秋。《青鸟故事集》(译林出版社,2017),是旧作新写。青者,东方也,春也,虽时隔多年补作,读来依然觉英气逼人。谈《枕草子》、谈沉水、谈抹香、谈马可·波罗,真觉天花乱坠,为文竟能如此耶。
李瑾是具大判断的诗人。对身处的时代、中国新诗、新时期诗歌等皆有大判断。新诗与新时期的诗,是现代性形态的诗,是“孤岛”状态的诗,是不同于古诗的“新诗”。明白时代,于诗歌变迁大势及问题了然于心,由是清楚自身使命和其诗歌定位。反抗“现代性”是李瑾追求,走出“孤岛”是其诗歌品质。如何走出孤岛?须有整体性判断。地势各样,何必是岛?岛有千万,岂能为孤?走出“孤岛”,具体到今日而言,关键须明白中西之变与古今之变,进一步还须明白“我”在大变中的使命和定位。
《孤岛》关键词是:古今、中西、我。卷一新寓言,内有《易经第一卦新解》《尚书·小令》《公羊春秋编年注》《诗经·动植物微心情》《庄子游》《孟子别裁》《楚辞·我读》诗。以诗歌形式谈对经典认识及对相关人物理解,最见功力。卷八“中国传”所涉圣贤为周公、孔子等;艺术家有王羲之、颜真卿、徐渭、董其昌、黄公望、倪瓒等。如何为中国立传?各有谱系。李瑾的谱系为:圣哲以周公始,以儒家人物为主,由是可见其立场。文学家谱系为:屈原、司马相如、陶渊明、李白、鲁迅、古龙等,大致可知其文学趣味。卷十名“西雨浓”,内有荷马、但丁、雨果、卡夫卡、昆德拉、托尔斯泰、莎士比亚、聂鲁达等。中国向只有古今问题,譬如今古文之争、汉宋之争,晚清以降中西问题逐渐兴起,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者因此,今天局势复杂亦因此。此处,可见李瑾对此变局理解。卷二“苏醒,或歇于某处”、卷三“一个人的醉”、卷四“骨钟”、卷五“渡渡鸟”、卷六“私人水域”、卷七“空中人”、卷十“鲫鱼曰”等,是“我”之诗。中西、古今问题虽为当今时代根本问题,但终要落实到“我”身上,可常反省“我”动而应时否,发而时中否。
作家张锐强,近来悉心研究军事史,有《名将之死》红白两卷。《名将之死》涉及两个关键词:名将和死。《名将之死》(红卷)讨论李广、魏延、檀道济、高敖曹、高颍、高仙芝、岳飞、袁崇焕等;《名将之死》(白卷)讨论伍子胥、吴起、廉颇、李牧、蒙恬、彭越、周亚夫等。这份名单足见锐强格局之大,功力之深。锐强将这些名将成长经历,建功立业过程、死亡原因,条分缕析,由显追隐、由隐之显,娓娓道来。研究“名将之死”,可分析名将之死原因,可分析政治生态,分析名将性格缺陷等,可为今天借鉴。大可“资治”,小可修身。死于非命之名将,固有外在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有缝隙,遂给人可乘之机。死于非命的名将不可胜数,也有善始善终之名将,他们能动静中节,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譬如张良、譬如郭子仪。将二者合观,或更为有益。
六、新世纪出现了不同于新文学的主题
近年,一些作品突破新文学格局与趣味,或向中国传统文学致敬,或可谓是中国传统文学主题的现代翻版。金宇澄《繁花》言花开花落,阴阳二气之流转。张学东作《人脉》,回应时代,期待人能动之以礼。师力斌等编纂《北漂诗选》,可谓“诗可以怨”传统的当代版。盛文强则写海洋志怪。
《繁花》作者金宇澄,亦“由小康之家陷入困顿”,备尝艰辛。他描述上海和上海人的今昔生活,其笔下的市井生活琐屑却真实。对市民而言,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哪有那么多“传奇”,不过就是家庭、工作、吃饭、喝酒、出游、赚钱,偶尔春心荡漾一下。日子一天一天流水般过去,人也就老了。这些细节,因为“繁花”之名有了一以贯之的道。很多古典小说通过不同的故事反复述说“花开花落”的道理,但此调不谈久矣,金宇澄复谈之,意外成功。
张学东自述:“仁、义、礼、智、信、爱、恶等均相承于一脉,是人脉的根本。我始终认为,这些最本源的为人处世之道,正是经历了三十年改革开放后的国人亟待倡导和遵从的。因为,在那些特殊年代人脉避之唯恐不及,而市场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人们又追名逐利无暇顾及。”⑨此为《人脉》之志,他试图探讨“人脉”之本,希望人能动之以礼,这是他为时代开具的药方。《人脉》共分五部:第一部义,第二部礼,第三部情,第四部仁,第五部信,每一部分皆围绕着一个关键词展开。此张学东“五伦”,相较于“仁义礼智信”,他强调“情”,忽视“智”。以情易智,此正小说家视野,由此可知张学东得与失。
师力斌、安琪编纂《北漂诗篇》(中国言实出版社,2017),收录100余位老少“北漂”诗人或曾漂诗人,数百首风格不一诗作。北京外部环境与北漂者具体处境存在较大反差,外面繁华热闹,漂泊者孤独寂寞;白天穿梭于高楼广场,晚上蜗居斗室;有人掷千金换美酒,有人捉襟见肘;远远的一切,似皆与我无关,唯柴米油盐房租切于己身。《北漂诗篇》所收诗歌虽类型、风格不一,粗疏言之主题可谓“诗可以怨”。怨之为情虽为一,然发则多矣,散则殊也。
譬如言思乡。许烟波《北风,在窗外喊我的名字》:“一个人在外,最怕/北风,在窗外喊我的名字/呼呼地贴着玻璃/有时还砰砰地摇晃着窗子。”常文铎《关于北京的诗》“欢笑声响彻了你的梦,泪水却始终留给了早晨。”譬如思念亲人。李若《宝贝,对不起》:“宝贝,电话中/你问我快过年了/什么时候回/我说快了/放假了就回去。”譬如言困顿。黑丰《在北方过年》:“年底的风/加重了我的内风湿,加重了/我空白纸页的哮喘和视野的凄凉/那穿过西西伯利亚平原的风,穿过北京,穿过那间/租赁的小房特别冷。”新年团聚之际离别,又有大风,穷苦之言易好,诚然。譬如言迷惘。许多《北京、北京》:“北京好大好大/北京好冷好冷好冷/北京也好热好热/北京没有我的家。”譬如言悲愤。于丹《京城小隶》:“这是一个巨型的城堡/我们没有自己的位置/将肉体变卖/或许比不上/二舅家的一口田猪。”譬如言抗议。孙恒《团结一心讨工钱》:“辛辛苦苦干一年,到头来不给结工钱/面善心黑的周老板/躲将起来不相见/寒冬腊月要过年/全家老小把我盼/空手而归没法办,只有横下一心——跟他干!”譬如言怀才不遇。不识北《纳兰性德》:“比如/他不知道牛逼诗人不识北/很穷/而且没有像纳兰一样的/漂亮的老婆。”怨之为情亘古不变,所变者具体时代和处境,今之北漂诗人与北漂诗歌,或可为“诗可以怨”传统下一新的时代注脚。怨发诸诗,作者怨稍得舒,有益于身心,观风者由此或知百姓辛苦,或当有所调整。
盛文强居青岛,念兹在茲海洋志怪。《庄子·应帝王》言“涉海凿河使蚊负山”,“涉海”喻不可能事。由此知对海陌生,因为陌生,所以奇怪。《海盗奇谭》主角是海盗,故事充满传奇性。书分十卷:《妖异》《列传》《女流》《财货》《风习》《博物》《梦兆》《刀兵》《谋略》《补遗》,各有类别。盛文强的海盗故事,大都有所本,其本在古代各种材料中,其工作即是根据这些材料,敷衍成篇。盛文强说:“我做的工作是,从古代文献中打捞出与海盗有关的只言片语,杂取志怪、野史、方志等文本的体例,重构中国古代海盗故事,每篇之末则附有古籍中的引文作为注解。”⑩譬如《咒海之术》篇本诸《太平广记·幻术三》《太上三洞神咒卷·雷部诸咒》,作者以现代小说形式进行了重写,以白话文进行了叙述,原始材料空白处以想象补就。《海盗奇谭》大概是,以现代小说的形式翻译了古代海洋志怪的相关材料。
七、新世纪出现了不同于新文学的文学形式
新文学的典范形式是长篇小说,作家不写长篇会被认为有缺憾,文学领域对于“茅盾文学奖”最为重视。“中国文学”有丰富的文学形式,各有所适用,但一度被认为不能处理西方的和当下的题材,于是大多被扫入历史垃圾堆,鲜有提及者。近年,有实践“中国文学”文学形式者,成绩斐然,譬如杨典尝试笔记小说,蒋一谈尝试“短制”,马笑泉重操《儒林外史》形式,东君尝试以年谱形式创作小说等。
杨典,居北京之隐士,擅古琴,长绘画,能小说,写诗歌,有《懒慢抄》(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七寸》等。杨典说:“宣室独异,阅微草堂,冤魂啖影,情史稽神,幽怪诗谈,那一度被批判为‘旧小说之糟粕者,实为汉语幻想力之精粹。”11杨典就是从“旧小说之糟粕”中寻求资源,亦创作“糟粕”。《懒慢抄》是笔记小说,观之若睹《阅微草堂笔记》《太平广记》等12。内中短章,多涉神怪,或作者听闻,或自作,或抄自它书。所涉人与事,或古代,或当代,或中国,或西方。语言则近《阅微草堂笔记》。笔记亦可冒西方之道,容涵西方历史、故事。非中国之体裁不具普世价值,功力不逮而已。《七寸》是其诗歌集,诗分三卷:上卷祖庭,中卷心王,下卷焚书。下卷又分经史子集四部。杨典说:“识,是一切觉醒与意会的七寸,也是新诗写作方式的七寸。”固能见其识,但最见其汪洋恣肆之才情。
蒋一谈《庐山隐士》《截句》《给孩子的截句》,似《世说新语》,似古诗。蒋一谈说“止语”,此其目前体悟之要,或由总结自己得失、身边朋友经历或者历史人物教训得来。蒋一谈把体会到的火焰、证悟的境界写出来,即《庐山隐士》;为“止语”找到合适形式,即超短篇。《庐山隐士》是蒋一谈所作“话头”,他邀请读者来参。《截句》无标题,内容两三句,皆其对世界、人生观感。譬如:“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越来越像一个盆景。”此世人之写照,所谓异化。“水不在意自己的年龄。”逝者如斯夫,流水不腐,浩浩汤汤,何分古今。“老鱼慢慢游,不惧钓钩。”曾经多少世事,其中多少酸甜苦辣。“仙人已离去,半仙到处飞。”永远如此,一流人物大都不名于当时,到处飞者必三四流人物。“蜷缩身体,减少与全世界的接触面积。”退也,隐也,损也,谦也,不敢为天下先也。《给孩子的截句》择童心未泯的、有趣味的截句。譬如,“蚯蚓避雨,蘑菇撑伞”,画面形象,意境和谐。“夏天开始了,果子都熟了,夏天过去了。”自然现象,寓变易之理,此天地之常也。“落叶死了,树还活着,我该悲伤呢,还是该高兴?”有生有死,有死有生。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何必多言。十八般武器舞得眼花缭乱,不若寸铁杀人。
马笑泉《巫地传说》,结构如《儒林外史》,虽似长篇,实同短制。“我”既是故事主角,也是这片“巫地”“传说”的记录者,还承担小说叙述者的功能。《巫地传说》共分六部,每部写两三位奇人。第一部“异人”。第二部“成仙”,读之觉鬼气袭来。第三部“放蛊”。第四部“鲁班”。第五部“梅山”,或取自传说故事,盖已经时间淘洗,广在民间流传,故今天读之亦不隔膜。第六部“师公”,写法术在现代冲击下已然失效。
东君经历了较长的先锋文学阶段,近年向中国古典寻求资源。他抛弃了先锋文学花哨形式与装神弄鬼姿态,作品呈现冲淡平和气质。其《苏薏园先生年谱》,叙事形式别开生面,以年谱形式记述苏薏园先生一生行迹。
八、新世纪文学出现了不同于
新文学的人物形象
什么样的时代精神,造就什么样的人物。文学通过塑造人物,表现时代精神。时代风气一变,文学形象亦将有变。近年,文学作品出现不同于新文学的人物形象,可谓时代精神变化表征。譬如任晓雯的《好人宋没用》,鲁敏的几部短篇小说,电影《相爱相亲》。
任晓雯《 好人宋没用》视野在家庭范围,父子兄弟夫妇伦理是小说重心。简言之,宋没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其妇德无亏,其妇言无夸,其妇容不冶,其妇功有成。观其一生,宋没用深具“三从四德”,可谓节烈之妇矣。
若在“五四”时期,宋没用不会被认为是“好人”。她是文盲,不知道新思想;没进新学堂,不知自由恋爱;为丈夫守节一生,不是新女性。她将被视为愚昧的、冥顽不灵的,她是被取笑的、待启蒙的,是祥林嫂式人物。“五四”诸子眼中“好女人”或应如此:在家时,反抗父母暴政,离家出走,追求自由恋爱;出嫁时,不屈从婆婆淫威,要与丈夫平权,动辄要“娜拉出走”;夫死后,必须改嫁,甚至不惜抛弃孩子,追求新的幸福。90年代的《渴望》虽万人空巷,但执“五四”意识形态批评刘慧芳者亦不乏其人。今天,又有宋没用出,又是刘慧芳式的人物。应该如何定位她?“五四”认为的“好女人”今天未必然之;“五四”认为是愚昧的人,今天被当作“好女人”。
鲁敏不满足于写常人,而试图描寫高人,此类小说有《伴宴》《不食》《逝者的恩泽》等。《伴宴》言“乐”,民乐沦为伴宴,似有“礼崩乐坏”之叹。《不食》似要写庄子“藐姑射山人”类型高人。秦邑近乎餐风饮露,但气息、气象、言行、举止尚不对,只是对藐姑射山人类型的猜测。《逝者的恩泽》有儿童曰达吾提,神神道道,识物以鼻,动辄发哲言,苍凉与深沉。达吾提形象近乎怪力乱神,或与80年代“寻根文学”有关。
《电影相爱相亲》反思新道德的婚姻,将类似朱安式的人物阿祖描写成正面形象。慧英的父亲有两位妻子。阿祖,是乡下的妻子,乡人认可,符合礼俗,族谱赫然写着“岳曾氏”。慧英的母亲,是城里的妻子,符合法律程序,结婚证可证。慧英父亲写给阿祖的是“家书”,言柴米油盐,所谓相亲;写给慧英母亲的是“情书”,道风花雪月,所谓相爱。法律与礼俗,孰轻孰重?难言矣。今之婚姻,亦得兼顾二者:法律,领证之谓;礼俗,婚礼之谓。二者不可偏废。争坟事件,实际上是正统之争,是合法性、合理性之争,辨孰妻孰妾。于古,阿祖为正统;于今,慧英母亲为正统。二人皆有正当理由,阿祖执礼俗,慧英执法律,故皆振振有词。以“旧道德”视角看,慧英的父亲破坏了人伦之大者,厌旧喜新,弃乡下妻子,择城里妻子,或被视为“陈世美”,包龙图未必饶恕。从“新道德”视角看,慧英父亲是自由恋爱,追求个人自由与幸福,或被誉为“反封建的斗士”,成为时代英雄。
婚姻的古今之争,似乎“五四”时期已然解决。彼时思路,重视爱情,故“三从四德”、贞操、贞节、守寡云云,被视为旧道德,扫入历史垃圾箱。故践行旧道德者,被视为冥顽不灵,成为反面人物。既然似乎已有定论,电影《相爱相亲》何必旧事重提,是要继续“反封建”,还是另有他意。稍思导演态度,即觉其暧昧。他固站在“相爱”一边,支持新道德,所以与慧英父母相关镜头是光明圣洁的;但对于“相亲”似也不排斥,抱同情之态度、欣赏之眼光,感叹阿祖坚贞。
电影的关键,集中体现于阿祖形象中。若按“五四”精神与笔法,阿祖是被启蒙的对象,她应该是顽固的、愚昧的、麻木的。情感的不和谐,怨恨与失望的折磨,生活的压迫,她当“只有那眼睛间或一轮,还可以表明她是一个活物”。而电影中的阿祖,容貌娴静,衣着整洁,神情波澜不惊;虽足不出户,没有新文化,但性情平和,通情达理;丈夫另有新欢,离乡不归,唯死后尸骨运回,她不怨天、不尤人。慧英父母相爱固然为人羡慕;但阿祖的坚贞引人尊重,观众看毕得未从有,是电影的泪点。综言之,阿祖形象一扫被“五四”时期赋予的负面信息,成为正面形象。
九、新世纪西方故事有了中国讲法
中西始遇之际,中国士人表现出极大的“文化自信”。利玛窦来华后,李贽曾往见,度其来意,以为利玛窦欲“易吾周孔之道”乃痴人说梦。始论中西学术关系,大都以为西学源于中学,“中原失传而被撰于西人”“西学实源于西法”。清末之际,清政府战事节节败退,又因西学东渐,遂有张之洞“中体西用”说,试图折中。西学澎湃而来,积之以渐,“五四”时终成主导,经学瓦解,成为“整理国故”之材料。在此思潮之下,中国故事尚成西方理论注脚,西方故事在中国更是奉为神明,崇之奉之,以为典范,依之模之。
新世纪以来,随着对西学的深入认识和中学的再认识,随着中西实力之消长变化,民族文化自信渐恢复。在此形势之下,文艺界亦出现新情况:化西之举亦时有之。譬如,徐冰的英文方块字、王晓鹰的中国版《理查三世》和王绍军的豫剧版《朱丽小姐》等。
80年代,徐冰受彼时风气影响,批判中国文化,其作品《鬼打墙》《天书》等最为典型。徐冰墨拓长城,组合拓片,成为作品,名为“鬼打墙”。其时,开放云云乃时代主流,故长城被视为保守封闭象征,是“鬼打墙”。徐冰自制刻板,做成一书,名为《天书》。书中字看似汉字,但似是實非。此作品既代表了彼时徐冰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及认识水平,亦展现出时代的情绪——以为传统文化乃“天书”也——故引发极大反响。之后,徐冰去国,日处中西语言冲突中,态度忽然翻转,尝试英文方块字创作。英文方块字基本思路为,单词以汉字结构为结构,英文以汉字模样呈现,貌似汉字,其实英文。徐冰又借鉴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扫盲班”形式,以教学的形式推广英文方块字,有教室、桌椅和黑板等,参观者可尝试书写。晚清以降,西强中弱是基本格局,今渐有变化端倪,徐冰见机而作,以英文方块字的形式呈现出来,可谓新形势下的“造字者”。
王晓鹰以中国戏曲演绎了莎士比亚《理查三世》。他说:“所谓‘中国版,不仅是由中国国家话剧院之作出品,不仅是中国演员用中国语言演出,更重要的是它试图实现‘莎士比亚与中国、‘话剧与戏曲以及‘经典与现代三个层面的高度融合。”在此剧中,中国元素不是猎奇符号、外在标签,并未浮在表面,而是贴切融合。盖王晓鹰或觉与徐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遂请徐冰以英文方块字为书剧名,又写剧中的几个关键词power、curse 等,为戏增色。中国版《理查三世》何以能达成如此效果?因有导演、编剧、演员、舞美等勠力同心,以中国哲理阐释之,中国舞台呈现之,中国演剧结构贯穿之,中国打击乐表达之。亦因莎翁此剧在较深层面与中国经典有契合处,理查三世等王之间互相斫杀,颇似春秋时期父子兄弟相残。“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其由来者渐矣,《春秋》记录了这些内容并探究了原因。莎士比亚《理查三世》与《春秋》似之,与分《春秋》所蕴含的哲理,故虽以中国方式表达,亦不觉外之。
《朱丽小姐》是斯特林堡独幕剧,西方世界曾以戏剧、电影等形式演绎之。王绍军以豫剧表现《朱丽小姐》,闺门旦角演绎西洋姑娘,西方贵族家庭变成中国大户人家,中国形式讲述西方故事,竟也别开生面。朱丽小姐与未婚夫解除婚约,仲夏之夜,闷烦无聊,与男仆行苟且之事。之后,奸情暴露,为其父撞见,为维持家族名誉,朱丽自杀。少女思春,岂能尽如《牡丹亭》有大团圆结局?有惹出事端者,一着不慎,遂招杀身之祸,《朱丽小姐》是也。此剧或有警戒之意耶,必也戒微慎几,否则小将乱大,甚至杀生害身。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人,由朱丽小姐所作所为或可见当时大势,贵族世界渐趋没落,礼仪之大防已失却作用,男女不通媒即可交接,上下等级次序已乱,旧秩序行将崩溃。少女、少男思春,惹出是非风波,本中国戏曲常见者,另因斯特林堡所面临的秩序大变于中国更不陌生,此为我国一百余年来最根本处境。因此二者,故以豫剧表演《朱丽小姐》,不觉为外国事。
这些作品都试图以中国精神解释西方故事,以中国形式讲述西方故事,竟不觉二者有冲突,亦不觉二者不恰适。究其原因,一或因东海西海有心理攸同者。西方故事、中国故事有共同性,中学与西学可通约,本不必对立。二或因中学本即具普世价值,可阐释西方故事,与西方生活世界亦不隔膜。中学应具备更宏大的志向,不能仅只局于一国之学,而要成为“达道”“达德”,以中化西,以中国精神阐释西方世界,以中国形式讲述西方故事。
十、新世纪网络文学发展是中国
文学兴起的重要表现
小说不再承担“新民”任务,逐渐回归本职,故日趋娱乐化。一个重要表现是,网络文学兴起。目前,网络文学日更新1.5亿字,截至2016年作品总量达1454.8万部,年度新增175万部。为什么体量如此惊人?因为有历史渊源和群众基础。
何谓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并非横空出世,而是既新又旧。新在何处?载体。旧在何处?内容。
互联网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兴起,是新兴公共媒介,固与报刊、電视等媒介不同。文学以网络为载体必受载体影响,故网络文学具互动性、参与性、草根性等特点。但明乎此,尚不足以论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可谓新文学范式之外的文学类型。因小说受众颇广,但内容陈旧,故倡导“新民必先新小说”。“五四”之际大致秉此观点,“新戏曲”“新文学”“美术革命”成为强音。文艺被改造,形成新文艺范式。未被改造的文艺是否从此绝迹?其实一直存在,只是附着于不同载体,呈现不同面目。或称鸳鸯蝴蝶派,或称通俗文学,或称大众文化。网络兴起,遂附着之,改头换面,名网络文学。
孔二狗《东北往事:黑道风云二十年》,可谓武侠、言情和黑幕合一。黑道风云,打打杀杀、快意恩仇、兄弟情义等,似《水浒传》,亦是武侠之变;其中的爱情故事,是言情之变。黑道所牵涉者,颇似黑幕小说。
流潋紫《后宫·甄嬛传》不过三个故事类型的叠加:历史、后宫和言情。背景为雍正朝,于史书稍有所本。历史有变者,有不变者,雍正年后宫内斗故事今天依然共鸣。《庄子·外物》言“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有父母、兄弟、姑嫂,即有“妇姑勃谿”。后宫是放大了的“妇姑勃谿”,只是人多些,手段狠毒而已。《后宫·甄嬛传》有甄嬛和果郡王的爱情故事,浣碧对果郡王的单相思,温实初对甄嬛的单相思,沈眉庄对温实初的单相思等。
血红《光明纪元》是个人成长故事、武侠、仙幻的叠加。小说主线是主人公林齐的成长过程;故事一直伴随着暴力,是武侠小说的变体,能清晰看到金庸小说人物影子;小说人物具各种超能力,可联想到仙侠传统。
张嘉佳于微博上写“睡前故事”,成书《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他将故事收拢起来,分为“七夜”,每夜又有几个故事,颇似“心灵鸡汤”。2016年《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拍成电影,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可谓年度最烂片。又有《让我留在你身边》(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是段子、童话、变形记的先锋文学、动画片和神话故事的大杂烩。
大鹏《屌丝男士》,是段子串,接续了“笑林”传统13。很多段子,或是网上流传,或是新编,或古代流传。《笑林广记》《笑府》《广笑府》若一则一则拍成影像,也就是如此。14
南派三叔《盗墓笔记》。盗墓,惊险也,恐怖也,奇谭也;盗墓,斗智斗勇,有武侠,有机谋。笔记,传统体裁也。小说风靡,拍成电影票房居高,转成游戏,玩家亦多。
这些作品不要“新民”,没有板起面孔作教人状;也不批判现实,作忧国忧民状;也不“歌德”,反正就是好。网站发布作品目的明确,盈利。作者不是创作“大说”只是好比说书人,糊口而已。读者只是娱乐,kill time罢了。
以上所论,挂一漏万,亦未必精当。然“中国文学”规模已具,呈复兴之几或不复有疑也。
2018年9月26日
【注释】
①有人执“不可一世”四字原意,批评陈思和先生。其人或未读此书,不知陈先生深意,竟放言高论,其人学风可知。
②陈壁生:《经学的瓦解》,华东师大出版社,2014。
③或针对康有为、陈独秀等相关论述而发。
④徐克电影《林海雪原》,完全释放了这部小说武侠底色。《湄公河大案》《战狼二》等,主旋律为表,武侠为里,亦此思路,竟引好评如潮,时代变化之几也。
⑤阿城之言。
⑥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星星画展有一位参与者,名李爽。阿城帮助她整理了自传《爽》。自传中,李爽有很多无意识的话,一提西方书都是崇敬的口吻。
⑦李长之:《“五四”运动之文化的意义及其评价》,见《迎中国的文艺复兴》,商务印书馆,2013,第46页。
⑧李敬泽:《咏而归》,中信出版集团,2017,第254页。
⑨张学东:《人脉》,河南文艺出版社,2011,第310页。
⑩盛文强:《海盗奇谭·自序》,中信出版社,2017。
11杨典:《懒慢抄》,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第6页。
12杨典绘画,亦有鬼趣。或浸染深之故欤?
13余华《第七天》,不过是新闻串。恐不能震读者于艰深,恐被论无文学形式,于是稍用先锋文学故技。
14对比姜昆与郭德纲,可见二者差别。郭德纲是中国笑林传统,姜昆是“新文艺”传统。郭德纲能让人笑,但其相声显得庸俗;姜昆能让人笑,但其相声似乎深刻。笑本身其实即有意义,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笑能排遣郁闷,平衡情性。
(刘涛,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