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更老的老家
2019-10-31李文宏
李文宏
在蒙古高原上,敖汉,就如同一部象雄大藏经,神秘、浩淼,每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我都会不由地生出一种虔诚与敬畏。每一次接近它,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就如同小的时候在外面玩了一天的孩子踏进家门口那种归家的感觉。
敖汉地处努鲁尔虎山脉北麓,科尔沁沙地南缘的,这片八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遍布着不同时期的古代遗址,最著名的小河西文化、兴隆洼文化、赵宝沟文化、小河沿文化等四种史前文化均在境内。其中被考古界认定兴隆洼遗址是目前中国保存最完整、年代最早的原始村落,有“华夏第一村”之称。
走近敖汉的历史,你会惊诧于这里有那么多的“之最”,中国年代最早的玉玦,亦是世界范围最古老的耳饰;被誉为“中国画坛之祖”的陶器——鹿首龙、猪首龙、鸟的图案;八千年前的碳化谷物和早期的农业生产工具……
这片土地,以“黍粟”为脉,生动镌刻着农耕文明的人文年轮;
这片土地,以情为系,引无数代人回到心灵出发的地方,去找寻灵魂扎根的故乡……
闻到谷子开花的清香
如果把眼前这八月的田野比做一幅画,那就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长卷。笔墨丹青,传递的是文化记忆。物华天宝,展开的是一幅由作物组成的山水大写意。远近、内外、虚实完美结合,让人感觉八月的大地不仅是“象”与“意”的偶然相遇,也是天、地、人间万物的绝妙契合。
山不在高,在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内蒙古地域辽阔,敖汉是内蒙古众多的旗县之一,然而自2003年考古人员在敖汉旗兴隆洼镇兴隆沟遗址发现了1500多粒碳化粟和黍,经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美国哈佛大学、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试验后,认为这些碳化的粟和黍是人工栽培的标本,是中国北方最早的农作物种子,距今7700—8000年之间,比中欧早2700年,由此,兴隆沟遗址被学术界定为横跨整个欧亚大陆旱作农业的发源地,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列為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我国古代称国家为社稷,社是指土神,稷就是谷神。社,让万物生存,稷,这个被古人尊为“百谷之主”、“五谷之长”的食粮,正是它让原始的人类凝聚了生生不息的生命能量。由此说来,只有土地和粮食才能支撑起一个国家的江山社稷。
其实在碳化谷物没有出土前,敖汉小米已经出名,尤以“黄小米”为最。
我对小米并不陌生,我的老家和敖汉旗同属科尔沁沙地边缘,因干旱少雨,作物多以谷子为主,老人们说,种谷子的地方很少遭“死贱年”,因为谷子“皮实”。
如今想来,原始的渔猎时期,人类主要依赖采撷自然果实、打捞鱼虾和围猎动物维持生存。八千年前,能够发现并培育出一种既好吃又能稳定生长的作物对人类来讲该是何其重要的事。而谷子和黍子去皮之后磨成面粉可做成各种更好吃的食物。
记得农村有俗语叫“顺着垄沟找豆包”,多指没有什么本事一辈子种地的人,其实我觉得人们把这句话理解反了,或者是不同的年代它代表的意思不同。你想,在那个“民以食为天”的年代,能够“顺着垄沟”找到豆包,那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了。
先人们正因为吃饱了肚子,才能有闲情逸致,才有了精神的向往,于是这里有了玉玦,有了骨笛,有了蚌裙,有了祭祀,有了图腾,有了更高的追求和无数的梦想……这一切都赖于——谷子。
谷子是一种耐旱的植物,生存能力强,生命力旺盛。正因它“皮实”,才使得它成为五谷之首,敖汉的谷子,它和头上的蓝天,脚下的黑土,和涓涓的河流,一起走过八千年,让这里变成了“世界小米之乡”。
都说植物和人一样,是有记忆的,不知道它们靠什么传递记忆,可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都能清楚的记得季节的变化。虽说谷子的生命很短,从生到死只有几十天的时间,但它们却能把春秋一世的记忆藏进了种子里,从而一代又一代传下去。
在当地农村自古种地都有留种的习惯,从前家家的房梁上,总是挂着一簇簇沾着厚厚的尘土被烟火熏得几乎看不清本色的谷种,即使挨饿也不能食。在农民的心里,谷物也同人一样,有生命、有父母、有子女,不能断根绝种,而要薪火相传。
这个八月,又一次来到这片土地上,正是谷穗开花时,站在田野之上,看一束束嫩绿的谷穗从细细的杆子里挣脱出来,昂着头贪婪地吸纳着太阳的精血,旁若无人地努力地开出细碎的花儿。而那些震惊中外考古界的历史遗址大都被这蓬勃的绿色收拢入怀,淹没在这成片的庄稼地里。面对着这从穿越八千年尘风踏歌而来的作物,我突然觉得,它们不仅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族谱的,因为这些记忆有生命的气息,有情感的温度,它们的族谱记录着一个远古的姓氏——稷。
这一刻,我的心灵,对这一古老的姓氏产生了浓烈的膜拜情愫,我闻到了来自八千年前的谷子开花的清香。
荞麦荞麦
这个八月,在这有着八千年农耕文明的土地上人文的行走,绿是这里的主色调,庄稼是这片土地的主角,眼前皆是植物作物的华美风采。
如果要把谷子比做作物中忍辱负重的父亲,在我眼里,荞麦就是作物家族中人人喜爱的窈窕淑女。
内蒙古地处高寒,不像江南那么多姿多彩,而荞麦则是上天的眷顾,它的存在就是上天赐予的一道婀娜的风景。
敖汉因其独特的气候、地理、环境、土质等条件,特别适合荞麦生长,每到荞麦开花时,漫山遍野就成了花海,雪白的、淡粉的,远远望去,如同给大地铺上了散发着清香的华美地毯。记得前几年敖汉还专门举办过“荞麦花节”,而“敖汉拨面”更是它的一张华丽名片。
说来好笑,有位好友是敖汉人,隔段时间就会在朋友圈中发敖汉“拔面”的各种吃法,一天经不住那图文并茂的的诱惑,当下约了闺蜜驱车百里前往敖汉去吃“拨面”。到了新惠的一家拨面馆,每人一碗拨面,浇了酸菜卤,就着小咸菜,三个人花了十五块钱,然后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其实,要是单纯为了满足味蕾,在我所住的市区拨面并不鲜见,亦不乏正宗的“敖汉拨面馆”,为什么非要去敖汉吃一碗面,多是为了寻找一种感觉,为了一种心灵上的满足。
在荞麦的N种做法中,有一种最原始最传统的做法叫压饸饹。其做法类似于现在的人做挂面,也是把和好的面团放在一个专用的器皿中直接挤压在开水锅里,煮熟浇上卤子即可。在我们老家的乡下,人死了下葬那天,要吃的最后一顿饭一定是饸饹,也叫吃“饸饹头儿”。
一些上年纪的人见面互开玩笑时会说,“啥时候吃你的‘饸饹头儿呀?”“饸饹头儿”成了人过世的隐喻,老人之间这样玩笑一是表示称赞对方高寿,也是活到一定年纪而看淡生死的一种豁达。
这种习俗是从什么年代传下来的没有知道,我主观地断想,把荞麦“饸饹”成为告别尘世的最后一餐,这一方面表示荞麦在当时的尊贵地位,另一方面也是因其好吃给走的人对人世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吧。我这样的猜度也是有根据的,我国有着悠久的农耕文明史,诗经中有一篇《丰年》,就是写古人于收获之后为报鬼神的庇佑,举行祭奠喜庆丰收的。“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翻译过来是说,丰收年谷物多的车载斗量,谷场边有高耸的粮仓,亿万斛粮食好好储藏。酿成美酒千杯万觞,在祖先的灵前献上。隆重举行各种祭典,祈祷齐天洪福在万户普降。可见当时尊贵的谷物是可以用来祭奠的。
敖汉博物馆有一尊陶人,据说这一件高55厘米的整身陶人像在考古界被誉为“中华祖神”。
陶人头戴盘索冠盘腿而坐,两眼圆睁,呈张口交谈或呼喊状,右手握着左手腕放在脚上。专家学者认为这一男性陶人的身份为巫师、家族祖先、受人尊敬的酋长或族长。或许当年的他正端坐于山上,召集族人叙说五谷,传承稼穑,或丰年祭奠,乞求神灵庇佑风调雨顺!然而不论他怎样大声诉说,今天的我们都无法听见,即使穿越時空隧道,也无法破译上古文明的密码,更不知神奇的敖汉还蕴藏着多少中华远古先民的秘密于此。
因为在历史的长河中,人和植物一样,再漫长的人生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我们只知道,在这片先祖们生生世世生存和留恋的土地上,黍粟以自己的方式为先人立传。虽说草木一秋,但它春荣秋枯,子子孙孙,以顽强的生命力让物种得以传承,让我们在“故乡”已经被消解之后,还能做一个有根的人。
一个人,如果没有灵魂扎根的地方,就没有精神的来源地。感恩这片土地,因了兴隆洼等文化遗址的存在,才能让人们把久远的历史把人类的昨天和今天巧妙地衔接起来,成为岁月的底片,才得以让人们去回望人类来时的路,去寻找更老的老家,做一个有根的人。
(此文获首届环境500佳“启功杯”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