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好的教育是“扬长”,不是“补短”
2019-10-31张英
张英
许多新教育学校最醒目的位置都有一句话:过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在不远的未来,传统意义上的学校会消失,变成学习中心,没有统一教材,没有固定年级和班级,上学没有固定的教室,也没有上学、放学时间限制,只要学分修够,就可以毕业获得国家颁发的文凭。学校变成了教育服务机构和数据中心,课程是政府教育部门招标、全社会竞争中标的,教师变成了学生学习方法的指导者和学习过程的陪伴者、职业规划师或者人生导师。
以上这些教育变革,是朱永新的新书《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中描述的场景。他说:“这本书写的是未来教育,是我一辈子搞教育的研究心得,是我为中国教育写的一个改革方案。”
朱永新,民进中央副主席、全国政协副秘书长、中国教育学会学术委员顾问。
1999年,还是苏州市副市长的朱永新发起了“新教育实验”。近20年过去,新教育在5000余所基层学校落地,150多个地方教育局与他合作。他的理念和实践正深刻地影响着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的方向。
朱永新。
“新教育希望让每个受教育者获得成功的智力、整合的智慧、高尚的德性和豐富的情感。”他说。
未来教育就是终身教育
中国新闻周刊:你为什么会写《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这本书?
朱永新:因为我在做新教育的20年里,越往深里走就越发现,如果按现有的教育体制和现有框架去做,很难真正去推进教育的进程,不可能实现我的理想和目标。
这个时候,你目标不变,但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方向。就像我们做商业,你如果还在考虑怎么把商店建好,方向就错了,因为现在有互联网了,有淘宝了,整个商业形态已经变化了。再走老路就错误了。
现在中国的很多问题,什么择校、考试、奥数、补课、学区房,都和教育体制有关。这些问题不变,考试科目再怎么改都没用。在现有教育体制下,改革很难。
前段时间有家教育公司的总裁跟我说,他们研发了一套提高课堂教学效率的工具,就是观察每个学生上课时的注意集中力,观察学生举手几次、眼神是否专注,弄一套数据系统,试图用这一套设备改善学生的学习。我说你方向反了!未来并不需要像现在这么集中式学习了。以后可能连传统的课堂都没有了。未来的学习一定是新型的学习方式,激发你自主学习的潜能,怎么能变成一种完全由摄像头来监督控制的学习呢?
中国新闻周刊:书里提到“学分银行”,怎么想到这个创意的?
朱永新:其实现在美国已经有这样的公司了,就是新的考试公司。所以我就专门对学分银行制度进行了研究。
我提出建立一个终身教育的学分银行,把一个人从摇篮到坟墓的原生态的学习记录都放在上面。比如你学钢琴了,你练琴的过程可以放在上面,这很真实,人为的控制、修改都很难。学分银行与我们的银行体系很像,有储蓄所,是我们原始的学习场所,对我们的学习结果进行记录;有地方银行,对区域的学习者学习的情况进行记录;也有中央银行,对全国的学习者登记在册。
在学分银行的基础上,我们建设一个国家级的教育资源平台,把全世界最好的教育资源全部整合在网上。人生不同的阶段,你要想学什么,这个平台上全有,你自主学习就行了。
过去我们整个的教育是为找工作做准备的,职业定向性很强,选择错了再去修改成本很高。实际上现在发达国家,一个人一生换工作的平均频度是16次,所以任何一次性教育都很难满足一个人一生的需求。
根据现实生活的状况,我们必须进行这样的变革:每个人随时学习,机构随时记录。这样就为每个人提供了更广阔的可能性。
未来教育就是终身教育,不是一次性完成的。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的未来教育方案里,取消了班级,取消了教室,老师的角色也发生很大的变化,这可能吗?
朱永新:“一刀切”是不符合教育规律的。每个孩子的身体、心智情况不同,因此,每个孩子应该有不同的上学时间,有不同的学习节律。现在已到了信息时代,更加符合人们需求的教育改革迟早会发生。
每一个孩子都有他最优秀的地方。现在我们教育体制最大的问题是“补短”。好的教育是什么?是扬长,不是去补短。好的教育就是把你擅长的东西给你放大,帮助每个人成为最好的自己,这是教育的真谛。补短是让所有的人成为一样的人,扬长是让所有的人成为不同的人。
以生命教育为基础的真善美课程
中国新闻周刊:“新教育”使用什么样的教材?
朱永新:最近几年,新教育实验把课程研发视为重中之重,下了很大力气。
一方面,如何对现有的教育体系进行改良,我们研发了一些课程。如《新教育晨诵》系列教材,我们就从幼儿园到高中编写了一套26册,目标是打通知识与生命之间的通道,让师生在阅读诗歌时,不再是对字词句的赏析,而是以特殊的“思与行”环节激发师生结合自身体验进行思考。
另一方面,新教育实验积极面向未来,提出了更具前瞻性的课程体系,即以生命教育作为基础的真善美卓越课程。
现在我们在学校里学的知识,有很多是生活里没用的,一辈子派不上用处的;而很多非常有用的知识,却没有学过。以生命教育为例,你说还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加重要呢?教育首先是为生命而存在的。
生命课首先解决生命的长度,帮助你知道怎么吃饭,怎么运动,碰到危险怎么处理;然后解决生命的宽度,帮助你学习怎么交朋友,怎么成为人际关系良好的人;再解决生命的高度:你是人,必须要有精神生命,要有价值观,要有追求。
所以我们研发了新生命教育的课程。这个教材已经编出来了,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三,每学期一本。现在有部分地区、部分学校把它作为校本课程在使用。但我认为,生命教育在未来有必要成为国家课程。
中国新闻周刊:新教育的课程和已有课程相比有什么不同?
朱永新:在生命教育的基础之上,新教育的课程分为真(大人文、大科学)、善(大德育)和美(大艺术)三个方面。
大人文包括语文、历史、地理这些科目,因为其实它们是通的。你说《史记》是什么,是文学、历史还是地理?其实都有。这样的人文课程是面向所有人的。
我们还据科学大概念,把物理、化学、生物、数学整合成一门新型课程,叫大科学。现在的科学教材,物理、化学、生物都是一百年以前的科学体系产物,而新的科学体系是:宇宙科学、生命科学、物质科学。我们按照这三个科学体系,抽出14个大概念来重新编教材。这是所有人都要学的课程,没有文理分科。
然后,如果你要想成为宇航学家,那我再帮你设计一个宇航方向的选修课程,你要想成为化学家,我帮你设计一个化学方向的选修课程,这是根据你个人兴趣和爱好需要设定制的课程。规定的必修基础课程,不应该超过50%的时间;剩下50%的时间,应该让学生去探索学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大德育这门课主要是整合现在的道德与法治等方面的课程,目标是培养现代公民。大艺术的课不是现在的美术和音乐,我们把戏剧、电影、创意、设计加入进来,整合成一门课程。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出要在目前的公办教育里引入课程竞争模式,为什么?
朱永新:我提的这个模式,是鉴于未来会出现“能者为师”的时代。
我去年去北大附中考察,看到学校里建了几个艺术工作坊,是各个领域比较优秀的艺术家开的。学生喜欢什么就可以去选什么课程,所以学出来的东西都是一流的,学生也成了小专家。
这等于我们又回到了孔子时代、师傅带徒弟的新时代。当然,这不是简单的回归,而是否定之否定,是螺旋式上升。
未来教育体系里,可能会有很多老师不在学校干了,他们自己组建课程公司,为不同的学习中心提供课程。小学、初中、高中等各个阶段都可以引入到了课程竞争,国家来采购,谁的课程好,就引进谁的课程进学校。
把时间还给学生
中国新闻周刊:你做了20年的“新教育实验”,以你这样的身份都做得这么难,难在哪里呢?
朱永新:准确地说,新教育实验是一项民间教育探索,和我本职工作的身份无关,我也特别注意在推動新教育实验中区分两者。
教育是事关千家万户的大事,在推动进行改变中,遇到阻力是正常的。难处主要集中在两个大的方面。
一是学校规定课程太满,规定动作太多,实验与改革的空间受到很大限制。
拿生命教育课来说,我们研发了好多年,课程体系都完成了,教材什么的都印好了,但现在公办学校里,课程基本上把学生时间全部占满了,你要想新开什么课程,几乎不可能。所以,如果我们的基础教育不做减法,就没办法做加法,很多好东西就很难实施。
第二个原因是我们的校长、局长变动太多太快。
每个校长和局长都有自己的一套主张。任何教育都是慢功夫,尤其进行教育探索就更加需要细心和耐心。过三五年,就换校长或者局长,就会换一个思路,换一套主张,这样一来,任何教育探索都是难以为继的。
中国新闻周刊:“新教育实验”有5000多所学校,150多家地方教育局加盟,你靠什么说服他们呢?
朱永新:完全是自愿加入的。“新教育实验”不仅是民间机构,而且是一个民间公益机构,一直都是依靠自己的品质吸引,靠口碑传播。
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参加我们新教育体系的学校,考试成绩基本上都是当地最好的。因为新教育是根据教育规律办学的,有大量、海量的阅读。我们的教育把阅读时间还给学生,学生的成长反而是最快的。
国际上有家很著名的教育组织叫WISE(世界教育创新峰会),他们对全世界的教育家做过一次调查,也给我发过一次问卷。有一个问题是:“你们认为,现在学校里学的这些课程,要保留多少?”结果,大家认为只有17%应该保留。也就是说,另外83%,也即你在学校里学的大部分知识是没用的。
仔细想一想也是,我们掌握的大部分知识都是我们在工作和生活中自己构建的,而不是在学校学的。
与其这样,咱们就变革教育,干脆给足够的时间,让学生尽早进行知识体系的自我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