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少年
2019-10-30周缶工
周缶工
屋场打鼓
我做伢妹子时胆子忒小,对死人却不大害怕。甚而说,那时最期盼的事莫过于屋场里死人了。因又有几天好玩,可以去捡鞭炮,看道场,还有一顿好丧饭。最荒唐的想法,我寻思家里面老人怎如此健旺,不死个把看看,也热闹下。弟弟和我一条心,自己在家用椅子搭微型灵堂,敲脸盆打水桶当敲锣打鼓,学道士礼生念念有词,气得当时很忌讳这些的曾祖母面色发青。
屋场戏言,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意为人死谁都可到举丧之家吃飯,不请自己去。总觉得家乡话是尚在使用的古汉语,如“甑”,别地早就用“蒸笼”之类名词代替,而老家一直未变。不请自来,虽是夸张,但举丧那几日确有几大桌人吃饭。遂有句类比,某某很舍得吃,言“打鼓样地吃”。打鼓,是办丧事的别称。因而,我那时认为,死人无甚大不了,就大摆筵席吃几天而已。
屋场丧事长则七八日,短则三四天,都程式化了。孝家无需操心,都交由主事人。过去孝家逢人就须磕头,甚至碰到一条狗也要跪拜。屋场死了人,头件事是放挂鞭炮,烧报信菩萨。报信菩萨要坐轿子,还须有两个抬轿子的,就在纸扎轿夫身上写下屋场已故者的姓名。鞭炮响后,点火焚烧这一干纸糊物件和纸钱,表示已向阎罗爷送信,某某就要到阴间报到。有人传得灵异,言某小孩在烧轿时围观,说要让其祖父抬轿子。其祖父还在世,自然接不了这差事,但竟一语成谶,第二天暴毙。
接下来是发闻。屋场办红白喜事的请客文书,婚事叫“书”,丧事叫“闻”,有固定样式,用蝇头小楷书写。闻开篇四个大字,“阖第统此”,不知何意。下面是讣告内容,按辈分把孝家所有成员罗列出来。贴在前头的红纸签尤为讲究,上面对客人的称谓颇有学问。若请聂姓客人,就写“聂府甫某某先生”,后面加“双玉”,表示请夫妇俩,加“乔梓”是连带请其子女,加“昆玉”为请其未成家兄弟,有孙子则加“另文孙”字样。若还请其父母,要另加红纸签,写上令尊大人、令堂大人。
上材和封殡最为可怖。上材指将过世的人抬进棺材,棺材可再打开,晚到的亲人还能再见亡者一面;封殡则是彻底把棺材封死,不能再打开。上材时,鞭炮锣鼓喧天,死者头先行,穿黑衣黑裤,盖印花绸缎,有男红女绿之分。棺材里垫陈年老石灰,以防虫蚁侵蚀。上材和封殡时孝家们必痛哭流涕,女眷尤其要哭得有门道,须细数亡故者恩情,自己的切切思念。不然,就会被传为不孝。我目睹过有女眷封殡时死活拉着不让棺材合盖,最后被几名壮汉强行抬开。上材前死者若于家中落气,按例就停放自己床铺上;如果在外亡故,则要让其坐卧睡椅上,脸用大纸钱盖住。头次看上材,是屋场罗姓人家一位老太过世,我见将尸身抬进棺材后,有人往其口里塞入一硬币。后来读杂书得知慈禧死后口含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也就不奇怪了。看来宫廷民间,不分高低贵贱,有些做派别无二致。
随后要搭灵堂,挂上一些古朴画作,以显肃穆庄严。灵堂大门门梁上悬挂白纸黑字的“当大事”直幅,门口都贴对联,按亡者境况、时令节气等应景现拟。这很见功底,做伢妹子时常见屋场几位老学究,周亦农、周明珠、周梅村等,为对联中一个用字争得面红耳赤。有一副写春节期间父亲过世的对联,“年在严不在,春来椿未来”,很贴切。纸上毛笔字也都工整大气,成规依矩。如今,这些老者大都已故去。灵堂门口还要立一尊焦面菩萨,脸膛涂得漆黑,后面插几面三角令旗,横眉怒目,凶神恶煞。长者说,将焦面菩萨的头偷拧下来,烧成灰用水喝下,等于吃了熊心豹子胆,会有“吃雷的胆子”。
灵堂布置好,一边要请来吹打师傅,吹喇叭,打鼓。吹喇叭两人,一个吹尖一点的调子,一个声音低沉。吹传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曲,工尺谱。那时屋场常请两位吹打师傅,彭万卷、周梓满,一瘦一胖,人称油盐坛子。可笑我做伢妹子时头个理想,是学吹喇叭。觉着四处跑,吃喝好,轻松又风光。呵,就现在看,吹喇叭也不错,好歹也算混进娱乐圈。不过,做吹喇叭的也有弊端,我一位表姨父就这行当,叔外公逢年过节都不愿他上门,因伢妹子见其会喊“吹喇叭的来了”,老人认为不吉利。吹喇叭要打鼓相配,打黄牛皮大鼓,箩筐大小,两尺来高,斜搁在墙边,掉头翻转也能打。打鼓人皆上年纪,和喇叭曲调有板有眼打着,间或在鼓沿边敲几下,无甚技巧。鼓沿上钉竹制鼓钉,错落有致,围成一圈。我所听过最传神的比喻,是妈妈说我十七八岁时有回长青春痘,密密麻麻像鼓钉。
和吹打师傅一类,道士和礼生也靠丧事谋生。从小印象,道士长相都很端正,年老的面貌清癯,仙风道骨;年轻的唇红齿白,英武挺拔。非以貌取人,想来若面目可憎,端坐几案上的尊神会生出厌恶,办法事的主家又怎敢相邀?黑衣长袍,头顶方帽上绣八卦图,道士的装扮很打眼。相貌出众的年轻道士,常被屋场的女子们指戳评判,想必在念那些枯燥的经文时,也会心猿意马,面红耳赤吧?每日举行法事前,道士们要先敬祖师爷。一张大画像挂在墙上,敲打唱念许久,据说如此会受庇佑不受伤。我最爱看挂满灵堂的各路神仙画像,个个神气活现,头上带光圈。心疑,一下请来如此多神明,贡品就那些,会否争抢?做道场时灵柩上要架几层桌子,摆主神牌位,正中间是“九天昊天上帝”,边上插林林总总的法器和旗帜。当道士殊不简单,要些看家本领,唱念做打,书写绘画,都须有一手。我有同学的外祖父名赵葡生,是地方上有名的道士,那同学不喜别人提起。我却很羡慕,因赵老先生饱读诗书,古文和书法都颇有造诣。其后辈无人愿接脚,过世后空余一大屋法器。
道士是道教,礼生则属儒教,请礼生办丧事叫喊礼,许多做法和做道场相类。值得玩味,道士和礼生做法事,唱曲时是家乡话,念白时竟用带土话口音的省城话。喊礼挺易学,如要吹打师傅拉段二胡,就拖长音调喊“小乐”,要打铳,则叫“炮三声”。礼生须与吹打师傅做好配合,喊礼唱经时,前半句清唱,后办句用喇叭配乐伴奏,尾音拖得老长。屋场有礼生名周长青,书画写算俱行,还会蛇法。所谓蛇法,即捉蛇驱蛇驭蛇之术。据传,学蛇法时其师告之,须起誓,且学后只衣食无忧不能发家致富。后来他将蛇法传与儿孙,其师魔咒居然应验。那时我早上赶去上学,有几回见周长青带同伴赶场。他一身白衣蓝裤,黑布鞋,白面书生样子,很精神。同伴叫周金伟,长相粗犷,面色黑亮,全身青衣,一口大金牙,中间还缺了几粒,喊礼时一览无遗。村道满是泥泞,两人夹雨伞远远走来,似黑白双煞。
老家俗语,“三天没酒吃,糟谷也好;三天没戏看,道场也好”,言看道场也有看戏般精彩。敬坛是做道场最有味的一场,道士们身披道袍念念有词一番后,就拿或宝剑,或纸糊挂件,原地急速旋转。彼时鼓声急促,鞭炮震天,观者叫好。做道场平日几个道士相安无事,此际却要较劲比本事。屋场人直白,转得久转得快,就说那个高子或胖子厉害,敬业;转得短转得慢,遂言那个矮子或瘦子不行,偷懒。众目之下,都不甘下风,会豁出老命。最后收场是某名道士转完圈后等到氣定神闲,挥舞宝剑,将手中瓷杯一剑击碎,向外推倒供着香火的八仙桌。转灵和敬坛类似,即围着棺材转。敬坛为道士间暗斗,转灵则是道士和孝家后辈间比拼。要点是每次依依呀呀后,道士在前疾跑,孝家要在后紧追。道士大多占上风,因方向和圈数由其决定,硬要被追上还可索性停下念谁都听不懂的经文。这轮法事做完后会有茴饼分发,参与跑圈者都有。
每日道场做完,全体孝家及近亲,每人须拿一根香,排在道士身后围着灵堂转,听道士或屋场陪人念两句一韵的念词,直至香点完,叫做关灯,或散花。念词内容为细数亡故者在灵堂前的儿女子嗣及近亲等,词多溢美。道士会特意编排那些稍出众之人,直至其奉上包封。散花的念白沿用多年,也可随机现编。前些年叔祖父亡故,道士如此调侃我,“大家作揖又烧香,侄孙伢子叫周缸;他在城里混得好,肩上站只金丝鸟”。事后我问,肩上站只金丝鸟,把我当八旗子弟还是鸟人?他哈哈直笑,打躬道,莫怪莫怪,只为好押韵。
屋场办丧事打铳很紧要。十余把铁铳,插上引线,倒上黑硝,压紧封口,点火后朝天举起,只听“轰”响震天,方圆好多里就都晓得屋场死人了。老家人言某人耳聋,会说其打铳也听不见。打排铳最惊险,将铳都上好火药引线,十几把一起放在干稻草堆上,点燃稻草,最后铳会紧接着一把把放响,此起彼伏,似战场开火。
出殡头一天还要烧灵屋。灵屋扎出来几进几层,里面器具一应俱全,配套物件有金山、银山、钱箱之类。烧灵要先开光,喷鸡血,派一人边围着灵屋跑边敲锣,另一人往灵屋上浇泡汤的沙饭,孝家则在灵屋前跪哭。待灵屋点火烧起来时,孝家要脱去孝服,从灵屋上丢过。细想,人在世有贫富之分,若真有阴间,死后就平均了,大家东西一般,该世界大同,天下太平了吧?
烧灵后就开丧席了,伢妹子最为期待。那时屋场丧席炒笋子、和菜、扣肉丸子和油豆腐最值得称道。油豆腐必不可少,是丧席的代名词。屋场有老人病重,旁人会打趣问其后辈,有豆腐吃没?我最爱吃丧席上的咸鱼,过油后分外清香,用手拈着吃味道更绝。丧席上还有四扣,扣丸子,扣肉,扣猪肝,扣肚条。扣,就是把主料改切齐整,摆放碗底,上面堆上配合之物,上蒸笼蒸,出菜时盖上同样大一只碗,倒过来拿走原来的碗,看起来就是一份上好菜式。丧饭间隙,孝家会来下礼,即磕头,主事人在一边致辞,某某老大人过世,承蒙各位前来悼念,筵席淡薄,招待不周,敬请海涵,孝家磕头致谢,位位尊坐,云云。
那时屋场办丧事,晚上还有一项礼节叫烧香。老家人说两个人有仇以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叫“生不见面,死不烧香”。烧香时摆一张八仙桌,将亡者照片立在上面,插上香烛,桌前放跪垫,前来烧香者点三根香,作揖下跪磕头,孝子在一边还礼。烧香后有面吃,记得村里牛老子死时,祖父带我去烧香,兰花大海碗,面条雪白,上盖切碎的肉末和葱花,热气腾腾。屋场男女老少坐满前坪,比什么面馆都热闹。
屋场丧事最隆重的一项是开追悼会,举行家祭和客祭。祭文要哼出来,须抑扬顿挫,带哭腔。祭文用蝇头小楷白纸竖行写好,有专门体例。哼祭文时,哼者要适时添上亡者的称谓,以加强语气,衬托悲情。若亡者为女性,加“妈妈啊娘”,男性则是“爸爸啊爷”。厉害的哼祭文者往往一念三叹,声泪俱下,让灵堂里孝家哭作一团。见过念到情切处,有孝子冲到灵柩前拍打棺木,哭得晕死过去。家祭时气氛很压抑哀伤,围观者都跟着掉泪。尤其是那些老人家,一边听祭文,一边回忆自己与亡者的过往,不禁悲从中来,欷歔不已。我祖母听祭文最动情,总陪着眼圈哭得通红。做伢妹子时在一边要拖她走,她总含着眼泪拉住我说,周缸,娭毑死了你哭不?邻村有位老婆婆性格古怪,说死后看不到自己的祭文,竟要求儿子在其生前请人将祭文写好,念给她听,其子也顺其意照办。后来发现,不管死者生前为人如何,祭文总多好话,死者为大,绝不提其短处。想来,人死又是一个新开始,都成好人了。
唱夜歌在办丧事中时间最难捱。唱夜歌大多是在出殡前头一晚,午夜开始,唱到第二天黎明。先开歌场,按老唱词将孝家近几代所有人丁历数一遍,叫数“兜统”,意为弄清枝节根系。唱夜歌时把铜锣垂直架在牛皮鼓上,由一人同时击打锣鼓作间奏,用土话,七言两句一韵,可加减字,讲究随机应变,信手拈来,妙趣天成。参与者有地方本家,所谓母党,婆党等,围坐灵柩旁,唱和对垒。唱夜歌要通宵达旦,开始往往彼此进攻回击,以有话题和唱词,叫唱得下去;接近天明则互相谦让,化干戈为玉帛,唱仁义往来,叫停得下来。曾祖母过世时,有位姓张的人唱词别出一格,云“跟你扯皮又绊经,X加Y就搞不清”,“夜歌唱好没钱赚,唱不好明天也要留我吃早饭”,听者叫绝。夜歌唱到清晨,要收歌场,我现在仍记得曾祖母出殡前收歌场时的神秘气氛。一位唱夜歌者神情亢奋,边唱边敲,同时把锣鼓推出屋外。末了,用脚踢翻大鼓,然后对祖父说恭喜。我当时想,收了歌场,丧事在屋场的部分告结束,生者解脱,亡者升天,也算喜事,不然怎会说恭喜?
最后是第二天一早的出灵。老家管出殡叫出灵,沿途人家都会放鞭炮接送,孝家依例要下跪道谢,奉上香烟或手巾。出殡时孝家用手扶棺材前行,沿途丢纸钱,一路锣鼓鞭炮喧天,人马招摇。屋场附近皆良田,无山地,祖坟山位于七八里路外邻乡的一块飞土,叫陈公园子。这飞土原属屋场一位叫“同老板”的地主,民国时其发迹到处购田买产,土改后收为屋场人之安葬地。我总爱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和伢妹子们一起去山里摘毛栗、风桐子。陈公园子坟堆遍地,墓碑逼仄,有点惊怕又禁不住那树上的诱惑。大人们下葬,我远远站在大小错落的旧墓前,看石碑上刻的名字,算计墓中人辈分。一个个坟墓靠得如此近,方圆咫尺之间。总觉得,此处是另一个产陂周,逝去的时光,存活着屋场的过往。
时光背后的面孔
我常会想起一些陌生人。很少与人提起,自己也讶异,不知别个有否同样体验。他们与我并无太多交道,甚至只一面之缘,可其样貌和声音,言语与做派在脑海中异常清晰。我总觉得,他们在生命中是很紧要的人,曾不经意影响我。这些时光背后的面孔,多年来再未出现,我怀念他们。
一九八五年春天,我刚满七岁,上小学一年级第二期,单瘦小巧,好奇心重。学校离我所在的屋场产陂周两里路,每天四点半放学,我细摸细摸,路过土地岭,罗家大屋,宋家大屋,到家半小时。一日,出校门不远,我看到好些学生围着,在开得绚烂的草籽花田里照相。那时镇上照相师傅常下村招徕生意,学校小孩多,自不会错过。我挤过去看热闹,正轮到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高年级男生在照。他身板瘦弱,眉目清秀。鼻子挺拔,上面架一副眼镜,头发细黄,往一边梳得整齐。我至今清楚记得,他穿浅灰色西装,打小领带,脚下是黑皮鞋,样子精神抖擞,细声细气和照相师交谈。这装扮在当时乡下很打眼,有女孩子和他招呼,就脸红着应答,照完提着书包快步离开。我不由跟上前几步,心想,如果将来自己能像他一样有多神气。很遗憾,此后在学校再没照过面,或许他只是路过。其形象已在我脑中定格,镇子不大,那时我想总有一天会碰到,却始终不见踪影。长到十二三岁时照镜子,发现自己长相和记忆片段里的他竟有几分相似。小学毕业那年,央求母亲过年帮我做了一套小西装,可惜是天蓝色,家里没钱买皮鞋,我也不用戴眼镜。想来,他是我最早的偶像?不得而知。
恋爱时,女友问我,喜欢短发还是长发?我答,长发,当然长发好。牙齿整齐洁白,黑色长发披肩,身高一米六是我当年的择偶标准。身高不谈,牙齿好是因我听曾祖母说,选女人其实和挑牲口是一个道理,牙口好才身体好。长发披肩的要求自己很怀疑,因我其实是喜欢女孩子短发的,那种带点柔美的女式短发顶好,看起来舒服。想来,我是怕女友短发样貌比记忆中一位女子差,除却巫山,索性屏蔽。那女子我叫不出名姓,是叔祖父大女儿娇姑姑八十年代那会的玩伴。印象中她骑一辆女式单车,娇姑姑有空带我上街转悠,总会碰到她。每次遇见,我安静地在旁看她们说话,话题无非是男友性情如何,嫁妆准备怎样之类。她长相不很出众,但亲切,脸白,笑起来好看;发质粗黑浓密,有点自然卷小波浪,在额头盖住眉梢,两边齐耳,背面露出小截后颈。总觉得她与众不同,就适合留这发型,长短刚好,帅气而秀美。多年后湖南卫视超女比赛出了李宇春,中性风喧嚣一时,我暗想,这潮流十多年前在家乡就有人引领过。往后,娇姑姑出阁嫁人,我进城读书,就再没见过那短发女子。
夏天消暑,我不喜欢冰淇淋,爱吃简单便宜的冰棒。小时候在村里,热天总有人用单车拖白色泡沫箱贩卖冰棒,就两种,白糖和绿豆,小的五分,大的一毛。如何叫卖有讲究,厉害的小贩會编出顺口溜,扯开喉咙喊,大半个屋场都能听见,将大人小孩从午睡中惊醒。我家教严,身上零花没一分,难得自己独自买冰棒吃。状况到上初中时稍改观,偶尔会有些闲钱。初二那年夏日期末考试第一天,中午日头很大,我回家吃饭,碰到一个贩冰棒的在路边叫卖,不到二十岁样子,皮肤黝黑,脸瘦削,头发覆在前额,汗从脑门上直往下淌。我口袋里有两毛钱,那时物价已上涨,刚好买一支冰棒。我靠过去,心里有点犹豫,对方开口了,你没带钱吧,明天给也可以,认得出你是北盛中学的学生,先吃再讲咯,我也好久没开张了。说完,咧开嘴笑,我发现,他牙齿有点龅,但很白,笑起来觉得很有诚意。我下决心掏出钱,他小心将冰棒递过,说,绿豆的,好吃,一唆汗就干,说完又咧嘴笑露出龅牙,像是含着一大口白米饭。接下来两天继续考试,他还守在那里卖冰棒,我没钱再买,路过时他还是冲我露牙浅笑。暑假过后返校,他再也没出现。
没来由,我常记起他们。想下,一辈子要经历那么些人,大多擦肩而过,留不下印象。而这几个时光背后的面孔,许是在特定时间和地点或暗或明打动过我,遂在记忆中留存。若如今,再与之偶遇,还会否认出,我该只能意味深长地对其微笑。
今夜,我又在思念这些陌生的故人。他们还好么?穿西装的哥哥,必定早就成家立业,现在是否还那身打扮?短发的阿姨,有没有改蓄长发,嫁了怎样的男子?卖冰棒的兄弟,也早改换行当,谋出了一份好差事吧!
屋场
谁家的鸡起头叫几声,满屋场的鸡就都叫起来。天还未亮,没泛出鱼肚白,有人家就起床劳作了。打豆腐的早早开工,吱吱呀呀是摇浆的声音。田里有人赶早放水,水车车水响得分明。
咚的一声,木桶扔进井里,睡在附近厢房里的我被准时惊醒。一轱辘爬起,洗漱毕,天色初亮,拿本书在门前的红石小桥上晨读。来往都是挑水的人,扁担被压得一晃一晃,水从桶中漾出来,淋湿祖屋后的小路。挑水人总爱逗我说话,言,周缸,何苦读书,起这么早做甚?不远处,养鸭人赶着鸭群出去,入到屋场后的水圳里,任其随波觅食,聒噪的鸭叫声渐行渐远。刚安静片刻,附近鸡爪子树上又满是鸟鸣,跳上跳下。
有雾没雾的时日,路上总能遇到早起的志老子。他一手提撮箕,一手拿扒钩,时不时在路边弯腰用扒钩往撮箕里捡狗屎,送到菜地里作肥料。他说,人要勤快,天上掉东西都须起得早。别个笑,天上掉的就狗屎么?不气恼,答,捡到就算走狗屎运。稻田里,禾苗正抽穗,青得让人欣喜,心情会莫名好。
屋场里前脚叫卖豆腐的刚过去,后脚捡米豆腐的又前来。用镔铁桶子装着,一块块黄澄澄,我爱闻那碱香复合米香的清新气味。清晨,能送上门就这或白或黄的两样素菜。若要买鱼肉,须去街上,赶早挑新鲜的,用稻草打结捆住肉,或从腮帮上穿过鱼嘴巴,一路提回来。有人道,称肉买鱼,办伙食啊?笑答,有人客咧,小菜不上桌!
屋场前后的水塘,白雾蒸腾,逐渐散开,映出天上云霞。长脚的水蜘蛛,在水面飞快漂过,起不了波纹。伸进水塘的石桥上,有女人家边洗衣物,边思忖着今日的活计。鱼儿浮出来上水,被路过的伢妹子瞧见,就是一瓦片打过去,鱼儿瞬间沉下,瓦片还在水面跳跃。
叮叮当当骑单车出门的人走了一个,又一个。上学的细伢子会叫,慢点,搭车!也不管人家接应不接应,几步跑上前,抓住后座,一跃而上。那单车摇晃几下,稳稳向前。搭不到车的同学,三五成群一起走出屋场,追跑嬉戏,大人远远见着,喊,某伢子,还莫快点,要打上课铃了!没人心急,看路边水牛吃草,灰白的舌头伸出来,风卷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