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自弃
2019-10-30王袖舒
王袖舒
回娘家的路,四十分钟车程,再熟悉不过,今日更是一晃就到,因心里始终盘桓一个念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逼我。
他们,一个是我的男人,另一個也是。前后而已。我都称呼他们为哥。前男人,我随大家称呼他大哥。另一个我叫他三哥。大哥是女儿她爹,六年前出狱,他一回来就逼我和女儿回他身边。当然,女儿归他不错,但我是我,怎么能他要我回就回。
“你知道不,你入狱判无期,对我来说就是个死讯。”我的哭诉并不能打动刚出狱的大哥。感觉出狱后的他更是强硬。
我请出所有能和大哥说上话的亲朋来调和,大哥硬是不松口。
大哥说:“告诉那小子,我入狱把家托他照顾,他居然把大嫂照顾成自己老婆,这还得了。我拼了命减刑,就是要早日回来收拾他。”
横竖说不通,最后,我想还是得我来面对大哥。
就约在我茶馆里,天台上。我们俩,凭天凭地。开篇我即展开万字长谈,字字句句诉的是,孤儿寡母心酸血泪。他并不动容。
日后回想,我一架势就端出哭腔,探试的语气其实是藏掖着不妥帖而无力的抗拒。也毕竟,他入狱十二年来,我们隔山隔水,如今两两相望,不复当年。
当年,最疼我的奶奶离世,我觉得,这世上已再无牵念我的人了,平素爱笑的我,一脸戚容。也许是我的落寞吸引到大哥。他说,一看我那惊恐的样,连带着他的心也乱跳。
现在,别说乱他心智,就是让他通个情理也何其难。
从午后谈到日光落山,大哥只顾抽烟喝水。从天台望去,远山已模糊成一片,我也撑不下去了,疲乏不堪。背对着大哥我说,先前我放下一切跑向你,跟了你,如今,我们早已分开。这是命啊哥!我们只能认。
人总在奈不得何时会搬出命与运这一说。
记得小时候隔壁住着眼睛差了光的算命先生,常有机会旁听,一套套的说辞,幼时听不懂,但也记下几句,大抵是“时运不及莫强求”等安抚话,占卜问卦的客官在“时也命也”里自我释然,在“无怪乎”里告退。听多了,似乎也能囫囵懂得。
好久不响。我回过头去,盯着大哥,坐在暗处的他,抬头迎望我,又迅速避开。我始终接不到他的眼神。他也无话,默默起身离去,消失在夜幕里。
之后,我放下茶馆,三哥放下生意,我们离开居地,三年不得回来。
那次谈判,我如脱了一层皮,人虚脱得躺了三日不起。
没想到,这一劫并没渡完。下周,女儿婚礼,大哥硬是要我和他上堂行父母之仪。三哥不肯,如果我要敢上那个台,那么……
三哥放这狠话时,一拳砸在墙上,手肿了。我知道他心里的懊恼,背负抢了大哥妻的不义道,一直没了难。
到娘家,一进屋,月余不见的老爸悄悄对我说,屋里有西街岭上出的麻子壳油酥饼,好吃。老爸嘴角挂着饼渣,对我使个“去咯”的眼神。几年前老妈走了之后,中过风的父亲全然没了早年一家之长的凛然之气,也没了渐老之后张罗好饭好菜等我们回来的老妈子气,倒似幼时老伙计,在哪哪发现了一颗野桃、哪家屋顶晒了红薯干一样呼唤友朋“快去”,眼里全是“甜呢”的窃喜。我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最近这桩心事纠结了个把月,女儿婚礼愈临近,我的失眠愈严重。绷了一向的我,此刻忽然解了散。我进屋摸两个饼,和老爸分着吃起来。
看着嚼得香的老爸我心有感慨,真好,一场病让老爸放下了烦恼和操心,如今这样简单乐呵活着是他的福气。我对老爸说:穗子初五的喜事,初四我来接您。
老爸说:还要歇一晚啊,那我在哪困?
您是上亲,还怕没地方睡。
估计老爸还是不愿穿那些新衣衫,我交代照顾他的姨妈,记得把旧衣裳给他洗干净备着。
随即,我把电话开了机,接通快递员,让他把汉口邮来的邮件送到小曼家,请她代签收。
快递员说,你的手机终于通了,再不收货,就得退回去。
一切都有时辰的,急什么哈。
一个下午,我还办妥了好几件事。先是哄着老爸帮我照单写了二十来份的请柬。
虽说现时电子请柬便宜,我还是愿意写下来,能送的亲自送,不能送的也先电话邀请,再拍个照微信推送。不只是请了嫡亲叔伯姊妹,还有一桌发小,早就说过,不请也会到。
老爸的老书底子在,中风后拙笔更添童趣。看我一个个封合喜笺,他自个也连声说,甚好,甚好。
我乡中心区的斜街老巷依旧是老样子,发小们多聚集在这一区域。人活了半辈子,纠缠顾盼的世界很小,也就是几个亲朋好友而已。
转一圈,请柬已送出一半。
夏红母亲接过请柬说:红儿早念叨,要回来吃喜酒要回来作贺。
玫玫你都要嫁女啦,看我如何不老。
与街坊搭讲,格外让人安定。走在老街上,我真没觉得街坊亲友变化大,甚而觉着自己依然是那个依扶着奶奶在石板路上闲散的玫玫。
来到叔叔家。因早年被我父母团结在一条战线,不同意我嫁给穗子爸,后来又因我的婚变,他们对我的看法诸多,除了辞节拜年,我少去走动。今儿上门,我说,只怪我平素没多来望福,少了脚步亲。叔叔说,自家人,不要客气。早就准备了红包,你拿着。
叔叔给的,我接着就是。是啊,一家人,不致虚礼。
婶婶的晚饭快上桌了。才过四点,我乡老习俗,夜饭吃得早。留着长夜,冬日围炉烤火,夏日月下纳凉。
今夜晚餐,老同学北瓜约请我。他把在家的有空的都邀上,也就是四人。
酒过几盅,北瓜说,玫玫呀,你结婚就如昨日,人情席上,我们一桌同学都被新郎官的喜酒醉翻。
我说,谁叫你们过去逮着他从不放过,每次聚都大醉而归。
他采了我乡花,哪能饶过,下次见着还得干。几位老同学都花白头了,依旧是当年劲头。
你家父母不出席,我们代表娘屋里人去送亲,却苕样喝,醉得一个个钻桌子,做了回送腚的上亲。新郎官好酒量,他反复说的那句酒令我还记得——怕我喝了你西江的水,变了你西江的人。
话到这份上,我举杯敬兄弟们:你们是娘屋里人,送腚也是娘屋里人。
喝完夜酒,我不能开车,只好歇在娘家。同学们各自散去,我绕道家门口的西江河邊。新整修的河堤,一溜路灯,光光亮亮,全然不是那水草蔓蔓的浅水滩。
只是河风依旧,飕飕中记起上辈人的传说。说这西江水有灵,谁家喜得女伢,产下的胞衣要带血深埋在这西江水中,可涤荡女婴上世带来的污垢,佑我乡女孩有清吉的一生。
当然,胞我的衣也不例外用石块压在西江水中央。听家人讲述这一阕,当年幼齿的我,睁圆大眼,恍悟到那梦里西江水暖河虾环绕的真切。
记事后,奶奶帮我晨洗时会念叨:西江水洗洗,会越洗越好看的。我问奶奶,什么样女孩才叫好看呢?奶奶想了想说,女孩儿要生得喜气。
这喜气从何而生又如何不散,奶奶娘耶,牵绊在这世上真的好难。
好久没歇在娘屋里,躺下去,摸着姨妈下午给我缝钉好的絮被,七彩绣花缎面依然新色,这原本是我娘给我准备的嫁被,因当年我从家逃出去私定婚事,嫁妆也就一直搁置箱笼里。这也是日后我娘年年拿出来翻晒的心事。现在回想,真心有愧,我好不懂事。父母探出的踏实路,我偏不信,懵懵懂懂偏上岔道。翻过来再想,听父母言,规矩在局里上班,嫁给那个医生,我今日未必就没这般多苦楚。今日北瓜说,你如在局里上班会更憋屈,哪有你现在那么自在。而且没出息。我问他为啥?他说上升通道太挤,拉扯着上不去不说,还容易受伤。
胡思乱想中,我居然一觉安稳睡到自然醒。
晨起对镜,面色华润。穗子婚礼,是头宗大事,件件事宜要料理有序,我的人也要调理妥帖,我告诫镜子里的我。
回去我直接开车来到三哥公司,近年来他住公司比住家的日子多。
自我们“流放”三年回来,三哥信了他表兄,合伙开了这家公司。专营特色农产品,主打五色米、将军窖、山茶花精油等,产品感觉不错,经营形式却是网上商城,下单送货到家。复杂的会员制,缭乱的返点模式,我感觉不对头,劝过三哥放弃。三哥说,放心,我们是新型的营销模式,不会犯错。我也信任三哥是老稳人,就没怎么管他。
三哥公司租了一栋五层临街门面房,县城里多的是这种铺面房。三哥公司有点偏,在上高速的连接线上。一楼有产品展橱,设有前台。二楼是通间,会客区和会议区,有大幅的电子屏幕,滚动播放公司宣传及产品宣传片。此时,三哥在二楼,正给围坐的会员做讲解。
看来他没空理我,可也没有示意我坐下或离开。专注讲解时的三哥,有我不熟悉的一面。
一直以来,在三哥面前我是当家的那个。尽管我称呼他三哥,其实他小我两岁。撇开年纪不说,他过去本是大哥身边鞍前马后的“老三儿”。
记得三哥和我好上时,他哆嗦着说了一句,玫玫,你要我哦哩我就哦哩。平素我每每想到这句,就笑,好土啊三哥。也是他的土气,让我感觉到他的可靠。
可如今的三哥不是那个味了。特别是大哥归来后,流放三年期间,他变得易怒,要不就阴沉几天不搭理人。和他对话,我也须更当心。
我四下找了找,三哥公司的小李不见人影。前一向小李到我茶馆来得勤,软磨硬泡的就是要我分享茶馆群里的客户资源。小李不知道,茶馆是我的生意,它还是我的养生之所。茶馆的客户群,约等同我的亲友群闺蜜群。
大哥入狱,我和女儿没了生活来源。情急下,把临街的家改为餐馆,没几年在穗子无意中见到厨师宰杀土狗哭闹着不顾一切营救的混乱之下,我放弃继续开餐馆的念头。也实在是越来越不喜欢餐馆油烟熏扰,就转手餐馆开了家茶馆。
茶馆选址在县城最高点的山坡上,虽说坡路不方便,但三层的老房子高阔明亮,而且房价便宜,也挨近穗子入读的中学,下坡就到。用小李的话说,真有眼光,早十来年没有人有这眼界。我回小李:其实,当年让我第一次看房就拍板,是爬坡淌汗迎风把盏的舒畅促使我下的决心。要知道人到中年,需要有这样一隅,喝一杯,吹吹风,散散心。
此刻小李不在,也没见到别的熟悉面孔。我只好下楼去。楼梯间的铁网隔门居然已锁上,出去不得。我有些恼火,便奋力怕打铁门,呼唤前台,放我离开。
回到车里,我把提在手上的两瓶红酒扔回后座。我晓得,三哥脸上凝的那寒霜,可不是和他吃餐饭喝杯酒能化得了的。
转眼已到初二。晚上了,穗子微信告诉我,只能在初三下午赶到家。我回复她,没关系呢,你爸爸把所有的事都办好了,你只管回家做美美的新娘就是。
穗子今年二十五,算算实实待在我身边的日子只有几年。生下穗子,我患上乳腺炎,不能把奶。穗子是牛乳喂大的。小时候跟惯了保姆,我几乎没带她睡过。只是小学的六年,每天要辅导功课,那是我们母女相处最亲的时光。之后,中学寄宿,一路到大学,相处时日不多。
穗子是个爱哭的孩子。小时候几乎每天几大哭,吃饭给夹个菜,莫名就要大哭,越哄越哭,每次哭闹都要臭出一个坑来不可。一段时间里,她的哭几乎消解了当时她爸入狱留给我的难熬之苦,甚至让我对于生活唯一的祈求就是她不哭。
穗子脾气很烈,随她爸。我一直担心她的婚姻交友,谁受得了那种火暴。有朋友宽慰我说,性子激烈的人也有好处,不如意就大哭大闹一通,心里没有积压需要释放的情绪。所以穗子她正是这类通透自由的孩子,笑起来也有令人招架不住的魅。她爸说过,穗子的笑靥真要他的命。
也服她爸,十二年的牢狱生涯,没有损耗他的闯劲。出来两年,他又能呼风唤雨,在县里依然又是一位人物。
听说,他是狱中与一位浙江籍股神牢友结伴学习,出狱后合伙,正逢牛市,借力杠杆,迅速发财。他给正在读大学的穗子买房买车,一有空就去陪读。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弥补孩子,穗子也很受用。他们四处旅游,我看得出父女相处和谐。
穗子她爸,对这次婚事也是极为上心。女婿是穗子的高中同学,学法律专业,亲家我们也知根知底。这么称心如意的大喜事,我本该十分适意,只是为何穗子爸硬是要出此招,把我们三人的旧怨再次掏出来摆上台面。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按说,我不至于这么纠结。如穗子爸说的,你堂堂正正做一个母亲就是,要这么为难吗?
是啊,母亲是我的元神正位,我不能推脱。
我电话催促闺蜜小曼把邮包送到茶馆来。
这是我特意到汉口去量身定做的旗袍。拆开来,穿上,小曼说,珍珠白,一般人穿不了这个色,会被这光泽比下去。你穿上,它衬你。
衬我。就为这一句,我可是花费不菲啊小曼。
男人是不理解女人如此看重这身衣着的。我去汉口做旗袍是瞒了三哥的。刚结婚时,他对我唯一的要求是,不怕你笑话,他要我与他脸对着脸睡。后来要求日渐多了起来。尽量少穿裙子,衣服不能透。
小曼接过我的话头说,不知道他们是咋想的,未必人看一眼就少坨肉。
和小曼漫无边际攀谈着,也厘清些思路。小曼说她听人讲,还不是昔日那些在穗子爸身边的兄弟姐妹们,怂恿穗子爸提出这个要求,让你下不了台。
不是,这是让我上不了台。
是啊,他们知道你会抹不开三哥面子,都安的什么心啊。
闺蜜有一坏处就是,我慌神时,她和我一样慌,解决不了问题。但我记得叮嘱小曼,后天初四替我去接娘家人。三哥我不能指望他。
初三,穗子很晚才到,她直接回了她爸那儿。结个婚都这么忙,现在的孩子远不是我们那代人,我们觉得重大之事他们反看得淡。
穗子也有很在乎的地方。小学二年级,她因同学一句“你有娘生没爷教”伤到,那次不是大哭大闹,而是泣不成声。她责怪我为什么不把她爸爸看管好,让他被警察抓走,害得她没“爷教”,一切都是我的错。之后,她一度叛逆,上课不带书包,散学不回家去闲逛,喊她吃饭不吃洗澡不洗,一心要活成我的仇人冤家样子,她说她就是我的反义词。我没一点办法了,才让三哥走进我们的生活。
直到读大学了,有一年暑期穗子在家玩电游,和玩伴语音时穗子大声嚷嚷说:我靠!出生是随机选择呀,不想活了。听到她随口的这句,我心里一惊,穗子二年级的困扰跟随至今,哪怕在游戏里,也不能实现可以选择的人生。当时我偷偷瞄了瞄她,不能接受的游戏规则并不妨碍她玩得投入。后来,我逐渐放下那颗担心,不再为她时刻焦虑。
然而,我并没活轻松,不是这里出状况就是那里有问题。一如我渐老的身体,低头脹,抬头痛,似乎总有一副百斤担子在肩,压得人俯仰不得。
后天就是初五,今夜里,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初四下午娘家人一一接到,安置到酒店,我忙得顾不上和穗子见上一面,看来只能是婚礼上见了。
三哥始终没出现,我也不打他电话。我就要看看他要做到好出格。人横下一条心时,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哦哩就哦哩吧。
婚礼安排在县里新开张的酒店。听经理介绍,好多菜是从广州空运过来。穗子爸办事喜欢讲排场,眼下他也有这实力。
我娘家人也安排在这酒店楼上,吃喝玩都安排了专人招呼,经理说,大哥早吩咐好了的。我原以为需要操的心都可放下了,一有空,我不免又陷入惶惶中。
陪亲友用过晚餐,送他们回楼上休息,在父亲房间打过招呼,我退出来进入酒店电梯,不知该去哪。
木在电梯里,我没记得按楼层按钮。电梯门打开,碰到穗子爸进来,还有男男女女好几个,有喊我嫂子的。
穗子爸说,玫玫你一起来。我随他们去了套房,男男女女的打麻将去了。我和穗子爸进了卧室,有人多事带关了门。
也好,我得和他好好谈谈。
大哥,你还记得这把梳子吗?大哥茫然望着我。
你不记得啦。穗子在幼儿园时,有天散学回家吵闹,因为同学有把小梳子,她也要一模一样的。我带她寻遍几条街,找不到那款,她就在家门口地上打滚发臭。你回家瞅见,抱起她说,买不到的话,我们去抢回来。穗子赶紧说,是唐丫丫的。你哈哈一笑,那个小龅牙的梳子是梳牙齿的,你没有龅牙,要那梳子干吗?
我是后来才明白,那把能梳龅牙的梳子,对穗子而言,是父亲赋予的神奇力量。
那是穗子上小学时,应该是二年级,我腰椎盘膨出在做理疗,穗子在病房床前陪我,无聊时翻到我手包里的梳子,她兴奋地举起说,这也是梳龅牙的呀!然后狐疑地看着我,哦,知道了,妈妈你是买来梳腰的。
大哥笑了笑说,傻丫头。
所以,大哥……我继续低声和大哥倾诉,生怕来不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
你在狱中时,正是穗子入学的那年。校园江湖很残酷,没爹的孩子会被欺负,那时,我也正是迷茫年纪,一有烦心事就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乱。醉过多次,我明白了,我身边需要一个男人,有个男人我才能踏实过。
大哥打断了我,说,今天我们先不说这些,好好地把这场酒办好。
是啊,所以,你要顾及一下三哥的面子。我不能和你一起上台。我极力想说服他。
我们是以父母的名义祝福孩子,怎么就不可以,你不上也得上。
这也是穗子的意思。这一句,令我无话。
我拿起手袋,逃一样地冲出酒店。疾走得我心口出不了气,许久才缓过神来。
一如三十年前那次从家里逃离。父母发觉我不要单位还偷偷迁户口,得知这一切是为了嫁给他们不同意的大哥,把我反锁在家已经几天。大哥开着吉普车带了几个小兄弟守在路口,找机会解救我。
终于趁爸妈出门,一个兄弟撬开锁带我逃跑,慌乱中跑飞了一只鞋。赤脚乱发狂奔,好多年不入梦境的仓惶,今日又上心头。
人生真是一个又一个需要逃避的梦境。只是,如今我已跑不动了。
气喘吁吁奔突几条街,我喉干舌燥,急迫要回到坡上茶楼。
直到北瓜打来电话我才醒。昨晚睡前,我吃了两粒助眠药。也多亏他电话来,不然怕会睡晚点。
他说,酒店水牌已摆好。不用他说,我知道情形。昨晚在酒店大哥房间,我看过婚礼流程及主持人手卡。我回复北瓜,不管他。
也幸亏吃了药睡得好,让我看上去一切还不错。沐浴后,轻施粉,淡扫眉,盘发髻。我择了一件绯红蚕丝宽摆连身裙,外套浅灰褶丝长西装,再搭同质丝巾,腰束窄皮带,踏上高跟鞋。走出门,发觉今日果然降温了。这行头恰好迎合这秋风。
赶到酒店十点还欠。小曼做得好,陪同亲友团吃过早餐,正在楼上闲聊中。
见我进来,拉上我问,怎么不穿那定制款。
我说,这身不好吗?我在小曼面前转了一圈说,行坐合度,轻松得体,特意选的。
我边说边甩开小曼,来到顶楼套房,我得再會大哥。
大哥果然在,他正准备下楼去迎接宾客。
我对大哥说,今日该让男方亲家们唱主角,我们不要那么着急。大哥认同,他说,差点忽略这点。
我坚定地对大哥说,昨晚我已经和穗子商量过,今天我不会上台。穗子说,只要妈妈出席,上不上台不重要。
其实穗子并不看重这个仪式,她说很满足,幸福得无边。
不等大哥发声,我继续说,你今天非要逼我,那么大家都难看了。
也许大哥没见过我这么说话,不知轻重地来了一句,怎么个难看法?
我说,你出狱时逼三哥拿一百万去炒股的本金,我问过律师,证据足以告你敲诈。
大哥毕竟是大哥,他说,果然是玫瑰,扎手啊。玫玫你出息了。以后我也不担心你啦,你要咋样就咋样。
宾客们一一就位,婚礼有序展开。
姑娘在她爸的牵引下,缓缓走来,此情此景,我眼泪倾泻而出。
后面的环节,我无法忍住情绪的激动,小曼嘱托的什么要情致礼周待客,熟背拟写的祝福词,已都不在心头,只是默默淌泪。
直到穗子领着女婿,特意从台上下来,走到我面前,我只会说一句,孩子啊,你们要幸福。祝福你们。
穗子悄悄对我耳语,妈妈,你要好好的,多保重,我们已经计划了,三年内生俩,你要来帮我带人。
我这才破涕而笑,不带这样爱你妈的,我不会带小孩,你都没带好。
女儿三朝回门酒之后,我才有空和小曼闲聊。小曼一直追问我,三哥到底怎么啦,你们到底怎么啦,你可以告诉我了。
三哥去云南了,被我吓跑的。
我怕他乱来,怕婚礼被搅,在公安局告了他搞传销。结果,初四晚上和穗子通话得知,三哥老早就找到穗子,送了一份贺礼,并告诉她,他想和我离婚,让穗子劝我和大哥复婚。他还说,大哥当年入狱,一个人顶了罪,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也应该义道。
小曼听完沉默了,没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