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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锁

2019-10-30南在南方

幸福·悦读 2019年9期
关键词:漆匠酒盅哥嫂

南在南方

日本老作家妹尾河童说,他收集的清朝锁和韩国李朝时期的锁,用同一把钥匙可以轻松打开。

就想起来一宗事,有位朋友家里有个薄薄的木匣,是老祖母的嫁妆,漆面依然有光度,边角或是长久摩娑,有了包浆。木匣让一把细圆的铜锁锁着,老祖母早已去世,钥匙也不见了,就那样放了几十年,他们都不晓得匣里头藏的是啥,拿起来摇晃,有响动。看了他发来的照片,锁孔是“一”字形的,我半开玩笑要他削个薄竹片捅捅就行。他半信半疑,真的打开了,里头有一个小小的绸袋儿,装了一枚花钱,正月印着“风花雪月”几个字,背面印着四种男女姿态,旧时新嫁压在箱底的小物件,多少有点性启蒙的意思。另外,那个小绸袋儿也不简单,因为绣着一只麒麟,含着麒麟送子的祝愿。

我小时候见过几种旧锁,除一个小小的长命银锁,其余都是铜的,锁孔有三种,“一”字形最常见,它的钥匙都是一个长片儿。另外两种,一种是“上”字形,一种“工”字形,钥匙不一样,也不易打开。后来看一本书,知道古锁锁孔还有喜字形,古字形,尚字形,名堂很多。

我见的那些锁,也是祖上用的,那时家里倒是有几口箱子,都是空的,铜锁没啥用处,我们拿着当玩具,玩着玩着就不见了。

半大小子时,我才见着新式锁,那时老家通了公路,供销社里的脚夫不肩挑背驮休息了,汽车拉来很多东西,其中就有大大小小的挂锁,上头写着“永固”,里头像是有弹簧,钥匙一拧,一声脆响锁梁就弹起来。

那一年村里有个女子要嫁,她家里请了木匠做嫁妆。一张八仙桌,一张小方桌,太师椅,条桌,睡柜,箱子,四门柜,火盆架,等等。家具做好了,不知从哪里请来的漆匠,漆匠手艺高,会画梅兰竹菊,画牡丹,画鸳鸯戏水,红红绿绿,土屋一下亮堂起来,那女子好像也明媚起来,更别说她倚在门口,闲闲的撕一绺儿没有褪色的红联,放在唇上抿一下,那嘴唇突然艳得有些妖精。

等漆好,那些箱子柜子,整整齐齐地挂着新锁,那些新锁却是圆的,鼓着肚子,锁孔在中间。

这些物件都是空的,得准备东西来配,门类繁多,小小的如针头线脑,再小如筷子酒盅,都得备上。

日子定下来了,我们那儿兴填箱。有一阵子我觉着是“添香”,后来才确定是填箱,我见过一本礼簿,上写,某某,黄豆一升,某某,白米六斤,或者被单一床,洋瓷盆一个,等等。因为嫁妆里头总会有好几口箱子,得要东西来装,至于板柜,自然也要东西来装。填箱这事,大多是妇女去,小孩儿是摔不掉的尾巴,跟着去吃个油嘴。

新郎一行人扛着红轿杠来,鞭炮大作,行礼,入席。然后就是嫁妆一样一出门,这里头有个行家里手,会用细红绳将配件一样一样襻住,就像八仙桌,得襻八双筷子,八个酒盅,八个盘子,一个酒壶,稳稳当当才行。

一般來说,嫁妆先抬着走,新嫁娘前头有引娘,后头有送亲的人,夹在中间催她走,依依不舍却还是要走,母亲要提着一大串系着五颜六色的绳子的钥匙,交给女儿。从前新嫁娘要哭出声来,哭远离家乡,如何如何舍不得。我听祖母说,光哭也不行,得有哭词儿,就像对哥嫂哭:哥嫂待我千般好,为我操心又操劳,大恩我还没报,我就这样出门了,爹娘代我多行孝……那一回,我看新嫁娘没哭,只是眼睛有点湿,那一串钥匙她拿在手里,叮叮响。

这个印象很深。其实,那时我们那儿的门也不用锁,大人种庄稼收庄稼,门拉着,门扣那里用个细绳儿绑个树棍,插上就行了。家里来了人客,大声吆喝一声,大人应着,门没锁咧,先到屋里喝水。那时,人好像有些讲究,端的坐在门外等。

一晃,我们就长大了,那时的风气,有了一本带着小锁的日记,至于内容,如今没有一点记忆,因为日记本不知所踪了。再后来,我们背井离乡,心里始终有一把钥匙,盼着找到一扇门,能够打开它,内心要栖身,身体也要栖身。我看见许多同心锁,不管是名山大川,还是凡常栏杆,都要行个注目礼,想着冥冥之中的一些话语,还依然新鲜,没有生锈。

木心说: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这是一种心境,还有一种心境是顾城的: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奇怪的是,我们在这两种心境里来来回回,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摘自《读者·原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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