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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犯和他的口红

2019-10-30马小磨

当代小说 2019年8期
关键词:闹情绪监区口红

马小磨

1

凌晨,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我猜有事发生,而且跟我有关。果然,还没进办公室,就听见科长叫我名字。

科长告诉我,他死了,夜间自杀,发现时已经死亡几个小时,死因不明,只留了一张字条,说是希望老婆把日用品带回。

我打了个寒颤。今天是他出狱的日子,他盼了多年。昨天咨询完,他起身离开,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在整个咨询过程中,一直垂着,临走时礼貌性地或者是故意地,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就觉得这眼神有问题,虽然大多数是喜悦的成分,但好像还有些忧愁,又像欲言又止,不过也不像,到底什么问题,一时说不出来。那眼神一晃而过,我瞬间涌起一种挫败感。在监狱做咨询师这么多年,每年心理疏导、矫治好几例危险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包括以往对他的跟踪咨询治疗。但当时咨询已经结束,他也已经走出咨询室。当时我有个念头,打算今天他出狱时见见他,送行,順便分析那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又想,昨天除了那一眼说不清外,整个过程他也并没反常迹象,更无自杀倾向。

他叫李二,是我包片监区的一名危险犯,早已矫治成功。他夜间为何自杀?我百思不得其解。

科长说,昨天李二一切正常,找了我做常规咨询,后来打了一次亲情电话。外衣下角不知在哪儿粘了星点红颜料,除此外,再无任何特殊事件发生。最后,科长又补充了两句。他说,中午会通知家属,估计下午家属能赶来,如果找你闹事,你得有心理准备。

这话,科长说得面无表情、波澜不惊,我却听得心惊胆战,又百般委屈。按说,我跟李二的死毫无关系,但他偏偏就死在咨询后,时间相隔不到十二小时。我能如何洗脱自己的罪过?

十几年前,我刚从事这个行业时,就听说过古怪的事。说有个犯人思想上有疙瘩,整天闹情绪,一个前途无量经验丰富的干部找他谈心。不想,谈话没多久,那犯人就跳楼死了。死因也不明,但那干部却受了降级处分,从此也再无前途。人人都说,如果那干部不谈话,犯人顶多闹情绪,不会弃世,肯定是那干部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他起了轻生的念头,或是态度没有春风化雨般温暖。

但我敢保证,这么多年,我从来都不会说不该说的话,而且态度也一直如春风化雨般。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让我怎么办?

此时,科长已经站起身。这是送客标准动作,我还懂,连忙离开他办公室。

2

十年前,李二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年轻得脸上处处泛着青春的光泽,但却毫无生气,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完全不是民警们描述的样子。事先,监区民警给我打预防针,让我不得近前,即使隔着窗户,也须保持一米距离,避免他疯狂起来,抓着手咬上一口。

为什么,精神失常?我觉得奇怪,查看档案时,好像没发现这病史。况且,即使精神有问题,我也不是医生,不需要给他喂药,还怕他咬人?

科长通知我咨询李二时,他已经绝食了两天,听说不吃不喝,不说话。听说,他是新犯,刚收监那两天情绪就不稳,时不时哭两声,对谁都不说话,整张脸就是块黑色的抹布,要么皱巴巴,要么平整整。那天打饭时,他情绪突然失控,扔了饭钵就扑向最近的一个人,叫喊着要咬一口。还好,别人及时跑开了。随后,他被人紧紧拉住,才没咬成,之后被关进禁闭室,就开始绝食。

他是个艾滋病毒携带者,你得注意。尽管我有心理准备,但民警这句话还是让我震耳欲聋。普通的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并不可怕,但情绪失控的就难说了。

见李二之前,我特意翻了档案,罪名一栏填着入室盗窃。莫名其妙,我竟忽然松了口气。或许在我心里,这是最容易治疗的一种罪犯。他家是山区,捕前在城里工地打工,卖过血。社会关系一栏,毫无特别之处,无非就是父母和妻儿,全部务农。没有精神病史,也没有其他遗传病史。民警初步判断病毒来自卖血经历。

其实,人都是自己吓自己。当我见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他没那么可怕。或许是几天不吃不喝的缘故,整个人躺在床上,睡着了一般,但看得出他软绵绵的。床头放着一碗面,正冒着热气。他的鼻子似乎不灵敏,对饭菜的香气毫无知觉。嘴巴偶尔动一下,但也仅仅是用舌头舔舔唇上的白皮,之后又恢复原状。这种毫无缚鸡之力又万念俱灰的样子,根本不可能猛然跳起来咬伤我。

我怀疑他进入了浅睡眠,故意咳了一声。他很快蜷了身子,面朝墙。我又咳了一声。一个声音马上飘了过来,小得让我想到了夏天的蚊子。

你别白费力气,我不会吃饭的。

像是炫耀什么,他的头动了动,清了一下嗓,依旧用小得可怜的声音说,告诉你,在你来之前,有好几个人劝我吃饭,但我不会吃的。

我笑起来,在这场合有些突兀,感觉是在幸灾乐祸。也是,让一个万念俱灰的人吃饭,苦劳总是大于功劳。我一般不干这事。

我当时干的事,只是说了两个观点。第一个观点是,你以为咬人就能把病毒传染给别人?建议你查查资料再说。第二个观点是,你有俩未成年的孩子,建议你死之前,见他们一面,好歹以后在黄泉路上有个回忆。

之后,我就走了,头也没回。后来的事可想而知,李二终于吃了饭。不仅当时吃了饭,后来一直都吃饭。

再后来,就是隔三差五的,要么我例行公事,主动找李二咨询,跟踪了解他的思想动态,要么他写信或主动联系我咨询。这些年,他天天乐观得让我几乎忘记了他是病毒携带者,也忘记了他曾经禁闭曾经绝食过。他常常在咨询过程中停下来,眼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那眼睛黑得透亮,熠熠生辉,全是满心的欢喜。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了,他正在憧憬生活的五彩斑斓。

他经常说,我的俩娃娃又长高了,都够得着买全票了。有时候会说,那个兔小子声音都变了,他妈说嘴唇上都有茸毛了,哈哈。说的更多的是,我以后要盖个小洋楼,三层的,外面全贴瓷砖,亮闪闪的。

他咋突然就自杀了?不是说要盖亮闪闪的小洋楼吗?

3

亲情电话室不足7平,还被栅栏隔成两个空间。一边仅放得下一张办公桌,一把办公椅,另一边空间稍大一些,但也只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独凳。

我站在门口,突然发现空间如此狭隘,也忽然有种飘忽的感觉。这么小小的地方,竟然能承载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几乎每周都在这里坐几个半天,听这些危险犯们讲天南海北、远在天边的往事,一点都不觉得空间狭小。

或许是因为他们经常在这里倾诉,心理没有任何压力和负担,这间咨询室也是亲情电话室,晚上可以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昨晚,李二应该就坐在平时常坐的独凳上,拿着话机通话。

我进来时,值班民警早坐在电脑前翻监控视频了。他使劲想了一阵,最后对我摇摇头,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不好意思大声说。他告诉我,已经把每个细节都想了一遍,那个李二真没说啥过激不符合要求的话,就说想老婆的话,什么喜欢她红红的嘴唇啥的。还说今天要回家了,叫妻子来接他,这不是正常得很嘛,没啥过激言行。

病毒携带犯。这个词突然冒出来,把我震了一下。的确,李二身上携带了艾滋病病毒,这几年我几乎都忘了。奇怪得很,十年来,他身上的病毒很老实,从没泛滥过。以往每次谈话,我都避而不谈这个病毒,担心又引起他的疯狂举动。我不提,他也不提,好像从没有过。后来,我竟然渐渐忘记了。

那对方说啥刺激的话没?比如,病毒啥的。我受了启发,问。

没有哇,他媳妇说的话也正常得很,就说一定提前来等着,带上娃娃接了他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那声音兴奋得,像唱歌,我从没听过这欢喜的声音,看来他媳妇盼这天不知盼了多少天。

值班民警说完就去翻监听记录,生怕我误会他撒谎或是遗漏了哪句话。我看得出,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想帮我,不想我受处分。

按值班民警的回忆,李二昨晚吃完晚饭后,情绪有点不太对劲,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独自沉默。但这种不太对劲是属于正常范畴内的不太对劲,因为一般要出狱的人,都会激动得兴高采烈和独自沉默。他们盼这一天盼了很久,时时刻刻都想从大门走出去,但真到了要走出的时候,他们却又有了新的担心和烦恼,不是担心找工作就是担心邻里的眼光。

监控视频也正常得很,李二就是静静地拿着话筒说话,但我很快就发现他的变化。开始,他脸上挂着笑,后来渐渐挂上了呆板,只会点头。

让人想不通的地方是,不论值班民警的记录,还是电话录音,都没有可疑的话语,也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病毒的只字片语。那他脸上的笑容为什么会消失?

我临走前,盯着那个座位看了很久。昨天,李二果真坐在我对面吗?怎么此刻感觉他似乎从未来过这个世间。不是他弃了世,而是世上本无他。

我很快否定了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可不想让人以为自己在推卸责任。

4

我们单位外面有一条不宽不窄的路,平时灰扑扑的,小石子碎玻璃片跟喂熟了一样,扫了没几天,又到处都是。

那些拉砖车拉煤车,时不时撒点东西下来。路边的几家小商店烦不胜烦,经常拿笤帚扫,只有老汉不愿意扫。

老汉是修补轮胎、补鞋配钥匙的,长年累月穿着分不清颜色的衣服,面前摆着除了补鞋机就是一堆旧鞋子。他的话很少,除了定个交货时间,没有其他言语。他的手一年四季都像抹了黑油,褶皱里都是黑乎乎的,但从他手里补出来的皮鞋,清一色的乌黑锃亮,一点都看不出哪个地方修补过。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门生意,为何总有修不完的轮胎和皮鞋。

几年前,补轮胎老汉家突然多了个年轻女人和一双儿女,他脸上才有了笑容。他逢人便说,现在终于能把孩子接来读书了。

忘记从哪一年开始,大概就是女人孩子过来不久吧,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监狱来,但都是快下班的时间。听说,每次他都是来去匆匆,匆匆给一个账户上打点钱,再匆匆离开。有人猜,他是怕女人知道了,不依不饶。因此,他从不向人提起此事。

女人刚来的时候,土里土气,头发蓬乱地贴在脸上,像从没洗过一样油腻,哪像现在丝丝顺滑,脸也透亮透亮的,水嫩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往老汉身边一站,老汉立刻黑成了煤灰,后面乱糟糟的屋子,也顿时亮堂起来。

女人喜欢干净,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背着老汉把门前的小石子和碎玻璃扫了。再后来,女人收拾了一间房屋出来,摆上糖烟酒,又在门前挂了个小黑板,常常更新几个字:今日新到葡萄干、茶叶等。她还附带挂了个中通快递的牌子。之后,我就成了她家的客户了,隔三差五的,不是买瓜子葡萄干,就是下班路过时拿快递。

我喜欢女人的亮嗓子,普通话里夹着山味,感觉像山里叮咚作响的泉水,有时哗哗啦啦,有时噗噗低语。总之,有一种百听不厌的感觉。

大概是心里烦,我忽然想听听女人的亮嗓子。那种带山味的普通话,听起来舒服,能把心里所有的不痛快都赶走。

商店的门竟然关着。老汉也不见了踪影。

拿快递?他们进城了,说是给俩孩子买新衣服去了。隔壁商店的女人眼睛看着我,说。

奇怪!我心里想着,没说出口,对着隔壁笑笑,准备离开。

不过节不过年的,从来不给孩子买新衣服的两个人突然关了店门去买新衣服,不是怪事吗?按说,老汉收入不少,女人开小商店也有好几年了,但平时没见他家小康成啥样,吃的穿的,好像刚刚解决温饱。真想不通挣的钱到哪儿了。不过话说回来,俩孩子读书上的都是市区的重点小学和初中。这年头供俩孩子读书,也不是个简单的事,尤其不在片区内的,择校费、补习班费啥的,一般的家庭只有望校兴叹的份。

从相貌上看,女人比老汉足足年轻了十几岁,而且一个白一个黑,极不般配。他俩的基因也似乎出了问题,那俩孩子既不像老汉,也不像女人。开始几年,总有人猜测那女人是否在老家红杏出墙,不知从哪弄来俩野种糊弄老汉,但这些年老汉与女人之间从未红过脸,对俩孩子稀罕得要命。女人漂亮,可对人实在,也从未传出任何绯闻。时间一久,人们看他俩越来越顺眼,便忘了猜测。

对于老汉的家事,我说不清,但我能看出这俩孩子绝对不是亲生的。当然,也不一定就是女人红杏出墙的结果。有几次,老汉逗俩孩子玩的时候,我看见女人的眼神很复杂,让我这个学心理学的人都捉摸不清。不过,我不太愛管别人家的闲事,总是买了东西就走,

你说奇怪吧?那个女的,这几天跟过年样的,天天笑,问她有啥喜事,她也不说。回头直笑,不会突然傻了吧?哈哈。

我讨厌这种八卦式的语言和表情,看了看不准备住口的隔壁,赶快离开了。

紧接着,我又开始烦恼了。昨天到底哪点儿疏忽了?该不会真是我说了什么过头话吧。

这样一想,我浑身都吓冷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如何担当得了?

5

仅仅走了十分钟路程,我却累得几乎瘫在办公椅上。还没缓口气,桌上突然一阵炸响,惊得我的魂差点跑掉。

电话是监区打来的,说是又有犯人闹自杀不出工,说监狱如果不赔钱就跟着也自杀,刀片拿在手里已经僵持一个小时了。他说那个死去的李二上次购物时,借他账上的钱买了东西,本来说回去前还的,现在却自杀了。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天天这个那个的,有个情绪都找我疏通,那这会儿我心情差,谁替我分忧?

你知道李二借钱买的什么?监区民警故作神秘。

我直接挂了电话。管他买的什么?还不是吃的喝的,难道能买个飞机大炮,或者干脆买个口红高跟鞋?真是无聊。

我烦得要命,拔掉电话线,直接闭目养神了。

没想到,门却咚咚被敲开了。科长站门口,横眉竖眼瞪着我,又丢下一句话。

你知道监区的怎么说?说刚才闹情绪的犯人反映,李二上次购物时,偷偷用高价从外协工人那买了支口红,说口红是你让买的。当时钱不够,就从他那里借,说是出去时还。现在人自杀了,钱就得监狱赔,或者你赔。

行行行,我赔我赔,赔双倍。这下他没理由自杀了吧?你们就让我安静会儿吧。我一边不耐烦地说一边转身往里走,想把一切都甩在身后。那会儿,我感到脑子里嗡嗡作响,不清楚有多少条虫子在叫,远处的、近处的、忽高忽底乱飞的,闹哄哄惹得人不得安宁。

科长的声音还是从这堆嗡鸣声中挤进来。我听见他的声音,跟来自太空一样,遥远又清晰。他说,你还没弄明白?现在的问题是,你作为一名警察,一名咨询师,为什么让一个男犯买口红?

等会儿,我让买的?我脑子有问……我反唇相譏,但话没说完,后背就感到一阵阵发凉。前段时间的一次谈话猛然跳进脑子里。那天,我好像的确对李二说过,他可以买支口红。不过,我是让他买口红给家里的妻子。再说了,我也没让他借钱买呀。而且,口红跟他自杀能扯上关系吗?

我仿佛掉进了雾里,眼前却全是漂浮的口红。那天口红话题是怎么提起的,我真记不得,也不敢确信口红跟他自杀到底有没有联系。

那一刻,我脑子里还闪过两个字:变态。但立刻,我赶走了这两个字。我跟踪咨询了他这么多年,他变不变态我最清楚。如果他真变态,我能被蒙鼓里这么多年都没发现?那我不成了吃干饭的吗?

这时,科长的声音又挤了进来。自然,他是劝我进监区,问清情况。其实这会儿,不用他劝,我都必须得进去,我得找那个闹情绪的犯人。

6

很快,那个闹情绪的犯人被带到咨询室,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此时,墙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十一点,这意味着离李二家属的到来又近了一步。

这时间让我心情越来越糟。更糟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家属什么时候来,或许是下午,或许是中午,也或许是半小时后。

闹情绪的犯人很安静,好像等着我开口,也好像不知道说什么。

听说你想让我还那个,那个李二借的钱,我答应还双份。由于操心着随时得面对家属,我抛弃了平时的谈话铺垫,直接开门见山告诉他,但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

你还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跟周围的空气一样,安静。

他依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眼睛看着我。接着,他想了想说,老师还记得十年前李二被关禁闭的原因吗?那次他绝食,还是你让他最终吃了饭。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心里有些纳闷。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怎么突然提到了那件事?

老师,我叫吴大,就是李二当年差点咬到的人。他当时估计不知道我们整个监区的人身上都有那个病毒。他还以为传染一个人,自己死了也划得来。后来我觉得他有精神病,就跟他走得近,嘿嘿。

吴大停了下来,不好意思笑两声。老师,你也明白的,我这也是为了能及时发现问题,好立功,上次他说钱不够问我借,我就借了。

好的,我刚才说了,双份还你。你能告诉我他借了多少吗?我微笑着,想快点结束谈话,但却让声音尽量再安静些。这是我的职业要求,不管自己的内心多么波澜起伏,外表也得静如止水。

老师,你相信爱情吗?

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

我也不信。他,就是李二,你都不晓得,他反常得很,天天张口闭口都在唱,唱啥爱呀,情呀,听得人鸡皮疙瘩都出来了。那天非要买口红,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说到这,吴大朝身后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他说口红是老师让买的,我就知道他这是找借口,我猜他就是变态,或者还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要是觉得他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干部?我不相信吴大的话,据我判断,吴大也就是刚才闹情绪时才说出口红是我让买的。

吴大不好意思,抓了下脑袋,告诉我,他想自己先找出证据,想立功减刑。

我猜他肯定是同性恋,如果我发现了,肯定要报告的。不过,还没发现他就,就死了。说到这儿,吴大低下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说也奇怪,吴大说话的态度很诚恳,但我总觉得他在顾左右而言他,他今天为了一支口红的钱闹情绪,但我答应赔双倍的钱后,他好像并不在意钱的事。

口红。猛地,我想起来了,那次我让李二买口红,完全是顺口接的一句话,没什么特别。我记得那天他好像有点低落,然后就是聊家常。他说老婆经常定期给他账上打钱,但她从来没来看过他,说是忙得很。他还说,他喜欢听老婆说话,那声音听起来像唱歌一样,舒服得很。他以前最喜欢看老婆说话的样子,语气和眼睛,都透着笑。最后,他说,要是他老婆嘴上涂点红色,肯定迷死人了,可惜她从来不化妆。然后,我就接了句,那你以后回去了给她买支口红,帮她涂。

事情就这么简单,完全是想缓解他的低落情绪,给他一个小目标小希望。现在,口红竟然让吴大拿来说事了。这人心,真是猜不透。

吴大,你跟我说实话,你今天闹情绪肯定不是仅仅为了那点钱,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干脆把话挑明了。

吴大的头猛然就抬了起来,想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看着我的眼睛,小声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老师,我想看看那支口红。

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立功减刑了,就能早点回家了。吴大的眼睛亮闪闪的,继而那光又灭了。好一会儿,他的嘴巴才动起来。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终于听清了几句话。他喃喃自语的是,这病,说死就死了……死在妈妈的怀里就好了。

忽然,吴大眼睛里的光又亮起来,熠熠生辉。

我敢保证,这次绝对能发现他的秘密。

我看着他,想到了笼子里近乎发狂的暴兽。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的情绪发泄出来。可是,他并没有发狂,而是喜不自胜。

老师,要是一个人发现自己的老婆跟别人鬼混,他会干啥事?吴大平静地问我。

你是说,他的老婆跟别人鬼混?所以他选择自杀?我笑起来,这个逻辑似乎不成立。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了。我合上记录本,准备跟吴大结束这次毫无意义的谈话。

不是,他想跑回去揍那姘夫,我敢保证,但他咋又自杀了,这个我想不通。老师,请记得看看那支口红,要是找到证据了,请一定要跟干部说,那是我提供的证据,我有功啊。吴大依旧充满希望,再三请求。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很同情他。他平时不好好劳动,却急于立功,到处搜集身边犯人们的证据。如果他踏实一点,积极改造,说不定早已经减过刑了。可有什么法子,任你说破嘴皮子,监狱里总有那么几个人,不明白这些。

老师,他前几天给他爹妈打过一个电话,他妈叫他回来后到丈母娘那把彩礼钱要回来,说是他坐牢后,他媳妇不守妇道,他们就给她撵回娘家了。他媳妇早些年就带着娃娃跑了。

我已经快走到门口了,吴大大喊了一嗓子。我没有转回去,今天没时间听他乱七八糟,改天再好好跟他谈談。

7

口红是在李二的遗物里找到的。他把它藏在牙膏里。那几件遗物被我俩翻了个底朝天,就在泄气的时候,我无意中拿着牙膏捏了一下。这一捏便发现不对劲,牙膏中间一段,没有预料中的柔软。看来吴大的怀疑不无道理,不然谁会把口红藏起来?

这支口红,外表看起来不太细,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说句题外话,口红真是个性感的东西,即使是这么普通的外表,但任谁一见到它就能想到女人的嘴唇,红红艳艳半张半合,似乎在低语,似乎暗示人浮想联翩。

这时,吴大信誓旦旦的样子出现了,我们赶紧拔开盖子,从管里拧出口红,再四周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两个人又继续上下看了看,还是没发现异常。

是吴大多心了吧?李二无非就是想送给他老婆一支口红,怕别人看见,也怕你们不同意,只能这样藏起来。我说着,有些着急。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家属说不定很快就到了,我得回办公室理顺下思路。而且我琢磨着,吴大也是立功心切,难免疑心过重。

不一定。监区民警继续拿着口红,一会儿举过头顶看,一会儿敲敲外壳,放耳边听听,好像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在里面。我脑洞大开,几乎与监区民警同时说出口。但很快,我俩都有些气馁了。

口红是崭新的,一从外管里拧出来,就像春天刚长出的嫩芽,周身新鲜得布满光泽,又充满着被怀疑的无辜。用过口红的人都知道,口红看起来长得挺拔笔直,但实际上非常柔软,轻轻一碰,就有印迹。眼前的这支,毫无印迹,根本不可能是动过手脚的。

后来,我是带着沉重和沮丧的心情走出监狱大门的。那时,我已经饥肠辘辘、浑身无力了。

食堂早已关了门。我打算到单位外面的小馆子随便吃点。

经过上午买东西的那家小超市时,我不经意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却发现墙边靠着一个很面熟的牌子:中通快递。再往旁边看,一个大塑料箱子放在醒目的地方,里面装了大大小小各种包装的快递。

正纳闷间,一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正是这家店的女主人。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以后要是发快递什么的,就到她家来。

老汉家的女人不做快递了?我很是疑惑,问。这几年,大家都网购了,快递生意好得不得了,她怎么会转让呢?

那女人要出一趟远门,说是怕大家发快递不方便,就转给我了,看,这箱东西都是她搬来的,还没搬完。那女人这两天奇怪得很,老哼歌,跟中大奖了样的,问她啥喜事也不说。那个憨老汉,也不知道她有啥喜事。

我没耐心听这些八卦,填肚子要紧,就点着头进了对面的小餐馆。

老汉家的店就在小餐馆斜对面。我坐着吃饭,刚好能看见他家的一举一动。

一个穿暗红色毛衣的女人正蹲在地上,面前摆着几件黑色的快递袋子。她每拿起一件,都拿到眼前看一会儿,但好像都不是她的快递,旋即又放在一旁,接着再拿起一件查看。没多大一会儿,她就翻完了,起身拍拍手,顺势把滑落在脸上的头发往耳朵上捋了捋。这时,女人露出了面容。我吃了一惊,她竟是老汉的女人。

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脸上白里透红,唇上有淡淡的一层红色,泛着光亮,而且轮廓分明,饱满又神秘。一头乌发终于摆脱了皮筋的束缚,快乐地落在肩上,末梢刚吹过的大波浪不停地跳跃,忽高忽底,忽前忽后,顽皮可爱。毛衣有点宽松,但丝毫掩饰不住胸前的曲线。

女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弯腰把地上的快递抱起来就往隔壁超市走。

老汉依旧坐在门口,手里拿着轮胎,跟平常一样不做声。不知道是光线暗还是咋的,他的脸比以前更黑了。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堵墙,将心里的秘密与外界隔开。

我的心,开始焦灼不安了。

8

整个中午,尽管我不时看手机,不时看办公室桌上的电话,但它们都格外安静。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只是这种心情下,带给人的并不是岁月静好的美好感觉,而是提心吊胆的神经紧绷。

还没到上班时间,我实在坐不住,便下楼透气。

办公楼下是一片空地,左侧是一处绿化区,连着小停车场。我刚走到一棵树旁,就感觉前面一辆车旁闪过一个人影,似乎在向我走来。待人影走近,我愣住了。

来人是老汉的女人,那个有着好听的亮嗓子的漂亮女人。她来干什么?

妹子,我,我想打听个事。这里面昨晚是不是有犯人自杀了?她看见我,特意把皱着的眉头展开,脸上的悲戚也消失了大半,但眼睛里又满是疑问。

我吃了一惊,这等大事,她一个开小副食店的,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或许是我吃惊的样子,告诉了她我的想法,她忍了片刻,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她告诉我,刚才监区警官给她打电话,简单说了昨晚的事,让她下午来办理相关手续。

他是你什么亲戚?我立刻在脑中搜索,但遗憾的是,搜不到任何她到监狱里面来的画面。

我是他老家的老婆,那对儿女就是我俩的。女人接着说。

这话简直就像个炸弹,差点把我炸到地上。我看着她的唇,一张一合,上面那层淡淡的红若隐若现,早失去了光泽。

要是那年我跟他一块儿出去就好了,起码不会让他犯罪。提到犯罪,女人的眼泪出来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马上想到了他的档案,犯罪经过一栏上写着,他在工地上干活,卖过两次血。年底拿不到工资,就伙同他人盗窃工地电缆,金额达二十万元,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妹子,警官是不是弄错了?他咋会自杀呢,昨天还说得好好的,今天满刑我来接他,你帮我问问警官,肯定是弄错了。女人猛一抬头,目光灼灼,重新焕发光彩。

可,你不是修鞋老汉家的吗?

我,是,我是他家的。那年我带俩娃来找二子,谁晓得人没找到,钱都用光了。他收留了我娘仨。像戳中了她的软肋,女人的目光黯淡了,说话闪闪烁烁,眼神飘忽不定。

每次他跟你打电话,老汉知道吗?想着老汉今天比平常黑了一倍的脸,我能猜着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她。

女人马上恢复了意识,十分肯定地点点头。他不一定知道内容。女人想了想,补充道。

为什么?

她低下头,抠着食指上的指甲,没吭声。

上班时间到了。我告诉女人一个地址,那是处理相关事件的部门。她匆匆往办公楼走去。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老汉每次匆匆到监狱的样子来。

9

之后几天,一直没听说有家属无理取闹、索赔之类消息,我紧绷的心放了下来。

这天,我到会见室,想给吴大的账上充点钱,算是赔付口红的费用,无意间遇到了监区那天的值班民警。

他告诉我,那个卖口红给李二的外协工人已被解除合同。吳大的钱已经赔付,是李二老婆从安葬费里拿的。他老婆根本就不知道他携带艾滋病毒的事,打算接他出来后全家远走高飞,再不跟补鞋老头了。那老头真划不来,当年收留了她娘仨,为了不给俩孩子造成阴影,从不让女人进监狱,怕被人说长道短的。没想到女人打算远走高飞。哎,你猜那老头啥意见?

啥意见?

没意见,哈哈。你说感情这东西算个啥?

我又想起了老汉每次匆匆来监狱充钱,又匆匆离开的样子。

对了,你不用担心受处分了,李二自杀原因跟你无关。昨晚他老婆提到那个老头,虽然没明说,但他猜到了,所以他听着听着脸上挂了呆板。后来想通了,就让她把安葬费给他爹妈,说是归还的彩礼钱。

你怎么知道?我对值班民警的话很是费解。

记得那支口红吧?检察机关的人在里面发现了一张小字条。

我愕然,顿时看见那个让我涌起挫败感的眼神。一晃而过,虽然大多数是喜悦的成分,但好像还有些忧愁,又像欲言又止,不过也不像,到底是什么,一时说不出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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