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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肥燕瘦(中篇)

2019-10-30米可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老夏收容所长

米可

山王镇有许多人没见过镇长,但几乎所有人都见过韦老七。

韦老七不仅比镇长牛,他比韦小宝还牛。韦小宝最多也就七个老婆,韦老七的老婆从来没数清过,没准他自己也搞不清具体的数字。他估摸着:二十来个总该是有的。

派出所所长老夏说韦老七是一盘糠菜上的一粒孜然,用来调剂山王镇半死不活氛围的。而当人们慢慢觉出最近一段日子都淡出了鸟来,大家才发现韦老七没见了,和他一起没见的,还有他的那些老婆们。人们互相打听,有的跑到韦老七收破烂的窝前探望,还有的跑到派出所老夏那里报了警。

老夏把来人劝返后,打电话问他的老婆韦皇后(镇上人都这么喊):韦老七跑没了,你知道去哪了么?韦后又挨个给几个弟弟妹妹打电话,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韦老七,她弟弟,老夏的小孩舅真的失踪了!韦后又给老夏打电话:挖地三尺,你也要把他给我找回来,否则和你没完!

老夏这下摊上事了。

老夏放下电话,想怎么把挖地三尺这个私活派下去,他烦躁地挠头,不多的稀毛被他拔断几根。这时电话又响了,是邻县公安局打来的,对方扯着嗓门喊:是夏所长么,我们这里来了群傻子,领头说是你亲戚,迷路了,让你派车把他们接回来。对了,来一辆大一点的车,一群傻子,一大群!说完,挂断了电话。

老夏把派出所司機板扎喊了过来,给了他五百块钱,叫他包个车去邻县把韦老七和他的老婆们接回来。板扎刚出门,又被老夏喊了回去,老夏又给板扎五百元。说这五百块钱是给邻县公安局的,估计韦老七一伙没少祸败人家单位。

板扎出门走远了,老夏靠在椅背上,发起了呆,他在想他这个小舅子。

他这个小舅子,按照当地人的话说,就是脑子有点不调和。

韦老七也有过正常的时候,但那要追溯到他的第一次婚姻。离婚后,他就变得神神叨叨,有点不正常了。

像许多单身汉一样,韦老七养了两条狗,一公一母,取名大毛、二毛。大毛和二毛会发春,当众做些媾和之事。韦老七便把两条狗一顿暴打,每次发春都打,一直把两条狗都打糊涂了,不敢再做偷欢之事。板扎看了捂嘴乐:韦老七是嫉妒那两条发情的杂毛狗。

的确,婚姻、情爱是韦老七的痛处。有次下井掏煤,工友和他说了个黄色笑话。韦老七一铁锨就把工友掀翻。韦老七被煤黑子们压着从地下800米升井,又被矿上保卫科压着到了派出所。夏所长说这是我小孩舅,但我不护短,大笔一挥,给韦老七开了张拘留证。送拘留所前,他和几个民警压着韦老七到派出所的淋浴房,扒下窑衣,把全身的煤灰洗了个干净。重又白净的韦老七冲老夏笑笑,老夏那时觉得,这个小舅子脑子是有点不调和的。

韦老七从拘留所释放,回到矿上。保卫科把他轰出矿门,说他已经被开除了。韦老七从街西口的矿大门转悠到街东头的派出所,问板扎要了一支烟,然后径直把院子角落里一辆快锈穿了的三轮车骑出来,干起了收破烂的生意。他还把老街上父母留下来的四合院变成了废品收购站,瓶瓶罐罐堆在屋里,纸盒塑料堆在院内。三轮车骑了几天就散架了,韦老七一番捣鼓,改造成了一个四个轱辘的小拉车,每天像纤夫一样拉着小拉车出门收破烂。有时候拉车拉累了,韦老七便把大毛、二毛拴在车前面,吆喝着让两条狗替他拉。这些夏所长都看在眼里,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像在拘留里面计划好的。他又觉得这个小舅子脑子也够使。

街上有许多收破烂的,他们大多来自不远农村,或多或少有点儿行业垄断,但他们默许了韦老七的存在,他们知道这可是夏所长的小舅子。

所长小舅子每天走村串巷,日子过得还算宁静。韦后曾经拦下弟弟收破烂的小拉车,骂他这样做丢死去爹妈的脸。韦老七嬉笑着说爹退休后不也经常到矿里收破铜烂铁,他这是子承父业。韦后跺跺脚回家了。老夏晚上进门,韦后抹抹眼泪,发狠地说:“你给我把小七看紧了,别让人动他一根毫毛!”老夏呜呜哝哝说了句:“山王镇统共也就一条街,小七跑不远的。”

韦后也曾替韦老七在镇上物色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妇,有些寡妇被说动了心,愿意和韦老七搭伙过日子。可还没等韦皇后把寡妇领进他的破烂小院,就被韦老七挥着秤杆往外赶。有的寡妇伸头还想多瞧两眼屋里的值钱家当,韦老七二话没说就把裤子扒开在堂屋里撒尿。寡妇骂一声死变态,然后撒腿就跑。韦老七露阴癖的名声也便从街头传到了街尾,再没有女人愿意登门了。韦老七回归到清净的生活状态,韦后叹口气:女人是韦老七的死穴!

但就这么个命里和女人相克的男人,却从马路上捡回来一个女人。

那是前年的夏天,韦老七把小拉车和大毛二毛绑在梧桐树干上,进了路边的饭店后堂收空酒瓶。等到韦老七从饭店出来,小拉车上坐了个女人。女人上身穿个绿色背心,下身穿个绿色大裤衩,趿拉着一双绿色拖鞋,瘦瘦长长的,看起来就像一根黄瓜。女人从韦老七小拉车上翻出一个啤酒瓶,伸长了舌头舔瓶口的啤酒。

韦老七上前赶这个黄瓜女人,女人不走,反倒是仰起脑袋,对韦老七说:饿。韦老七虽说脑袋不全活,但也知道这是一个傻女人。他把脑袋凑近了看这个一脸泥灰的女人,觉得五官还挺周正。韦老七的眼神往下瞄,从背心的领口瞅见看到两个若隐若现的乳房。

韦老七犹豫了一会儿,又像纤夫一样,拉起他的小拉车往他的破烂小院走。饭店小伙计则在他身后哼起了纤夫的爱。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在破烂小院里发生了什么。待到初升的太阳再次沐浴镇上这条老街时,早起的人们发现韦老七又拉着小推车走街串巷了,只不过此时,小推车的后面多了这么个长得像黄瓜一般的女人。

韦老七和黄瓜女(不知道姓名,暂且这么叫吧)分工很明确,韦老七在前面捡垃圾,黄瓜女叼了根黄瓜在小推车上做垃圾分检工作:易拉罐拍瘪了装到这个麻袋,啤酒瓶一口漱干净了放进那个麻袋,纸盒子呢,捆扎捆扎垫在屁股下面真舒服。

韦老七挺疼这个女人。他给女人买来了长衣长褂,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不是怕别人偷窥了他曾偷窥到的内容。夏日炎热,他又给女人找来一条黑色纱巾顶在头上,黄瓜女一下子变成了修道院修女的造型。趁韦老七进店收废品的机会,有饭店的小伙计偷看纱巾下的女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的确不难看。

韦老七每隔一天就把女人往澡堂领,他付过澡票钱,把女人送进女澡堂,一个人便蹲在墙根下抽烟。他那一身破烂味都发馊了,看澡堂的虎子妈把韦老七往远处赶。过一会,女人洗好澡出来,韦老七又把她领回自己的破烂窝,门一关,没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有一次韋老七在澡堂外抽烟,听到女澡堂里面传来黄瓜女的嚎哭声,还有别的女人的叫骂。韦老七把烟头一扔,一头就钻进了女澡堂里。虎子妈看韦老七消失的背影,一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在朦胧的水汽和赤条条的身体间,韦老七眯起眼找他心爱的黄瓜女。黄瓜女终于找到了,澡堂里也炸开了锅。女人们无路可逃,一个个跳进澡堂,蹲倒在热水里。韦老七抱着黄瓜女,手指着一群不可置信的女人发狠道:“我看谁敢欺负她!”一个肥皂飞过来,砸在韦老七的脸上。韦老七转身护送着黄瓜女出了洗澡堂。虎子妈问了一句,洗好了啊。韦老七闷着头没吱声。

那天晚上,韦老七的破烂屋被频繁造访。被占了便宜的女人的丈夫先把韦老七暴打一顿,再把他的屋子给砸一遍。韦老七抱着脑袋一声不吭,黄瓜女人则在角落里扯着嗓子尖叫。来了好几拨打手后,矿办公室的刘秘书成了最后的访客。他看到韦老七家里已经被砸了个稀巴烂,韦老七也瞪着血红色的眼睛瞅着刘秘书。被老婆逼着来的刘秘书犹豫了,他打了报警电话。夏所长来了。刘秘书说要控告他流氓罪。夏所长说刑法里面已经没有流氓罪了。刘秘书说:“那咋办。”夏所长说:“要不你也打他一顿解解气?”刘秘书把嘴巴凑到夏所长耳朵边问:“我打他,他不会还手吧?”夏所长说:“我给你做主,保证他不还手,只要你别往他脑袋上打就成,别再给打得更傻了。”刘秘书这才拉开架势,拳头耳光往韦老七的身上招呼。韦老七动都没动,刘秘书这两下子比起先前那几拨矿工简直就是挠痒痒。刘秘书有些不满意,停下手,抱怨道:“你怎么也不哼唧两声。”韦老七便在地上歪歪身子,呜哝了两声疼。刘秘书又说:“你抬起头来,我来抽两耳光。”韦老七抬起脸,充血的眼睛里显出一股恶狠狠的杀气。刘秘书不敢打了,他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给鼻青脸肿的韦老七拍了张照,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向老婆较差去了。夏所长瞅瞅韦老七,又瞅瞅黄瓜女,从口袋里掏出500块钱放在桌子上,也便离开了。

从夏天到冬天,瘦黄瓜被养成了一个青茄子,饱满了许多。韦老七却还是一身邋遢样,只是衣服多穿了几件。韦后看着青茄子越来越胖,有点不放心,就跑到破烂房,上下打量青茄子,又让她把羽绒服拉链解开,用手在她的肚皮上来回摩挲,确信那只是一层肥膘后,才把一盒避孕套塞给青茄子,交待了几句,喋喋不休地离开。

天越来越冷了,韦老七不舍得青茄子挨冻,就让她在家看家。韦老七拉着小拉车在风雪了跑来跑去,清水鼻涕提溜在他的鼻尖,快掉落的瞬间,又被他擤了回去。他在苏妈的包子铺边停下,掏出一把毛票准备买几个肉包子,他瞅见包子铺边上站了个女人,戴个眼镜,人很单薄,穿得也很单薄,她也正痴痴傻傻地在看着苏妈屉笼里面的包子。

韦老七看得出那眼神的意思,他活了40多年,在这条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街上,看过了太多的眼神,他知道这眼神的意思。他又掏出一把毛票,买了一塑料袋的肉包子,给了戴眼镜的女人。女人双手窝成了一个半弧,肉包子的温度为她取暖。韦老七拉着小拉车准备回家,眼镜女跟在韦老七小拉车后面亦步亦趋,穿着凉鞋的脚趿拉着地上的污雪。韦老七停下车子,转头看了看这个有些痴傻的眼镜女,又看了看大毛、二毛。两条狗抬起脑袋,也瞪着不谙世事的眼睛瞅着韦老七。韦老七叹口气,把小拉车上的垃圾挪了挪,腾出一个空间,扶着眼镜女坐到了小拉车上。很快,俩人俩狗,还有四个细细的车轮胎便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中。

眼镜女的到来让青茄子气成了紫茄子。她甩着王八拳冲着眼镜女就上来了,韦老七拦在她的面前,结果鼻子被打出了血。茄子女干嚎着,一屁股坐在卧室的地上,像是宣告自己的地盘。韦老七把眼镜女安置到偏房里,从垃圾堆里翻扒出棉衣棉鞋,给眼镜女套上,又返身到院子里去扒取暖器。茄子则趁机拿了把剪刀骑在眼镜女的身上,把棉衣剪成一缕缕。韦老七把茄子拽回到卧室,对她咋呼了几句,又返身到偏房把取暖器通上电。小太阳放出温暖的光茫,却还没到一分钟,被茄子一脸盆凉水浇灭了。滋啦一声,屋子里断了电,火苗却从取暖器蹿了出来。茄子和眼镜在尖叫,韦老七脱去棉衣,费了老大劲把火扑灭。这一屋子的破烂要烧起来可了不得。

黑暗复又笼罩在破烂房里,自知犯了错的茄子乖乖回到了她的屋,韦老七瘫坐在地上,他摸出一个打火机,微弱的火苗照着角落里的眼镜女,手里还捧着塑料袋里的肉包子。韦老七说:“没电,你将就凉的吃了吧。”

第二天,韦老七早早起床,从苏妈那里买回两份油条胡辣汤,交给还在床上躺着的两个女人。韦老七虎着脸对茄子交待道:“不准打眼镜,否则我就不喜欢你了。”茄子在床上背对着韦老七躺着,没吱声。

韦老七拉着小拉车出门了。快过年了,镇子上多了许多人,还有许多车,许多在外乡打拼的人们都回到了镇上,还有那些在大城市出生的小娃娃,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新棉袄,聚在一起放烟花。

小娃娃们看到邋里邋遢的韦老七,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他们跟在镇上的小孩子后面问这是谁。镇上的孩子说这是傻子韦老七。韦老七扭过头,龇龇牙,小娃娃们便吓得一哄而散。

因为垃圾多,韦老七从清早忙到中午,之后,他坐到镇上味道最好的红鼻子牛肉汤馆,往肚子里面灌了碗辣乎乎的牛肉汤,又打包了两碗,拎着袋子回到了家。

茄子站在堂屋,得意洋洋地接过塑料袋就往厨房去。韦老七又进偏房,去找眼镜女,偏房里空落落,韦老七把破烂小院找了个遍,还是没看见眼镜女。韦老七找茄子要人,茄子只是呼噜噜喝牛肉汤。

韦老七跺跺脚,回到风雪里去找眼镜女。韦老七从街东头找到街西头,又顺着西头的河坝从南找到北,绕了个大圈子,来到了老夏的派出所。

值班室里,老夏和刚分来的小警察正围着火炉啃烤芋头。韦老七顶着一身雪进了值班室,小警察立刻站起身,右手放在武装带上的枪套,他以为来了喜马拉雅山大雪怪。老夏也没看清是谁,笑问客从何方来。

韦老七把身上的雪抖干净,说要报警。

老夏看清楚来人,从火炉边上递过来一个烤芋头,问:“你是被打了,还是被偷了?”

韦老七想了想,回答道:“被偷了。”

老夏问:“谁偷你那点破烂玩意。”

韦老七說:“人被偷了。”

小警察被一口热芋头呛着满眼是泪。

老夏摆摆手:“滚滚滚,大过年的,别搁这儿吵闲话。”

韦老七急了,平地上跳起来,边跳边喊:“人偷了,人偷了,你们警察不管?”

小警察的右手又放到武装带上。

老夏拍拍小警察说:“别紧张,我小孩舅。”然后耐住性子问:“谁被偷了。”

韦老七答:“一个戴眼镜的女人。”

老夏问:“不是那个长得像茄子的女人?”

韦老七又急了:“不是,不是,是戴眼镜的女人。”

老夏又问:“怎么又多了个戴眼镜的女人?”

韦老七答:“昨天晚上在包子店门口捡的。”

“捡的?”“捡的!”老夏的声音提了八度。随即老夏飞起了右腿,揣在韦老七的屁股上:“滚!滚!滚!少在这儿吵蛋!”

韦老七又回到雪地里。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迎面遇到了在路边啃酱猪蹄的算命黄瞎子。韦老七停在瞎子面前,问:“瞎子,你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了么?”

黄瞎子扭过头:“我是瞎子!”

韦老七又问:“那你给我算算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去了哪里?”

黄瞎子把啃干净的猪蹄扔到路边,又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吮,慢悠悠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失踪了两天后,眼镜女回来了,在一个拿着毛衣针女人的陪伴下,回到了韦老七的破烂小院。

原来,眼镜女去搬救兵了。

韦老七收完破烂,回到屋,看到眼镜女以及身边坐着的毛衣女,她两正撅着被打肿了的脸冲韦老七笑。韦老七又把脑袋往茄子女的卧室歪,茄子背着身子坐在床边不理他。韦老七走到她身后,茄子女转过身,一把抱住韦老七的水桶腰,呜呜哇哇地哭起来。韦老七弯下身子,在茄子的脑门上亲了一口,这下茄子的哭声要把房顶掀翻了。

韦老七虽然面露哀戚,但心中乐开了花,他的心里在掰着手指头:这一下有三个老婆啦!三个傻老婆!啧啧!

不过,尽管茄子有再大的不乐意,再大的委屈,她也无奈地接受了和眼镜女和毛衣女存在的现实。的确,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毛衣女手里的那一副银色的织衣针更让她恐惧。

韦老七为了避免三个女人间的冲突,便每天带一个女人出门收破烂,留下的两个女人则负责看家做家务,再做一些垃圾加工类的琐事。

除夕夜到了,鞭炮声从西街响彻到东街,镇政府也破天荒的买了烟花,在楼顶上向全镇居民搞烟火直播。

破烂房里,韦老七和三个女人围在一起吃完了一起包的饺子。之后,韦老七驱赶着三个女人一起到门外放鞭炮。茄子捂着耳朵,脸蛋不知因为寒风还是因为高兴涨得通红;毛衣女则在偷偷抹眼泪,转身回屋子继续织毛衣;眼镜女则陪在毛衣女的身边,在白炽灯下用铅笔头在记着什么。

放完鞭炮,韦老七和茄子钻回到破烂房里,铁门一关,把温暖留给了自己,把漫天寒冷和整座镇子关在了门外。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年后,城里的、外乡的那些人或是背着行囊赶火车,或是带着娃娃开汽车,纷纷离开了镇子,日子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淡出了鸟的味道。

韦老七还是骑着车,带着他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再领着大毛、二毛在街上收破烂。夏所长看到了,把板扎喊了过来,问:“我瞅着韦老七带的那个女人造型天天有变,是不是我眼神不好了。”

板扎把嘴巴凑到老夏耳边,唾沫星子都迸进了老夏的耳朵眼里:“你的小孩舅现在好几个老婆啦!”老夏眉毛一吊:“几个?”板扎还把嘴巴往老夏耳朵凑,老夏一把推开。板扎说:“每天带一个出来,轮上一轮,您就数得清了。”老夏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老夏心里开始数这些傻女人们,一天记一个,不带重样的。可老夏还是没数清。因为韦老七的老婆与日俱增了。

初春的一个傍晚,一辆桑塔纳在停靠在韦老七的破烂房外,车上下来两个穿皮鞋的男人,他们把脑袋伸到屋里,看正围坐在一起喝稀饭的韦老七和那三个傻女人。毛衣女扔掉筷子就往卧室躲,眼镜女则用手捂住脸,脑袋埋在臂弯里。两个男人瞅了会儿,把脑袋缩回到门外,嘀咕了会儿,就钻回到桑塔纳里,一溜烟向西去了。韦老七则跟出门,记住了车牌号。

事有蹊跷!

第二日,韦老七跑到派出所找夏所长,告诉老夏自己被车撞了。老夏眼皮抬都没抬地问:“撞哪儿了?”韦老七说:“撞屁股蛋了。”老夏又问:“撞几瓣了?”韦老七觉得夏所长不好糊弄,从他办公桌上抓起一包没拆封的中华烟溜了出来。

在院子里,韦老七拉板扎到了角落,把中华烟塞到他的裤兜,让他帮着查一下桑塔纳车牌号的车主。板扎说:“你等。”直接进了值班室。过了会儿,板扎出来了,告韦老七说:“那个桑塔纳是镇西头市收容站的。”

韦老七若有所思着,离开了派出所。

他回到家,让眼镜女坐在小推车上,拉着往收容站去,收容站的大门看得见了,眼镜女却从小拉车上一跃而下,沿着来路跑回到破烂小院,大毛二毛也跟在女人后面跑,韦老七跑了一气,跟不上趟,坐在石墩上翻来覆去想这个事。他大概想明白点了,虽然怎么处理这事儿他还没想明白。他挠挠脑袋,一缕头发被扯下来了。

两天后的一个温暖午后,茄子蹲在门前捆扎纸盒纸板,眼镜站在一边算账目,毛衣女手里的衣服针在指尖飞来飞去,一件小孩毛衣被她织了又拆,拆了又织,韦老七则窝在藤条椅里喝大碗茶(他已经适应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了),他看着身边的三个女人,又眯缝起眼看太阳,他看得困了,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不见了,那两个穿皮鞋的男人像一堵墙一样挡在韦老七的前面。韦老七睁开眼,看到一个男人嘴皮子一张一合,鼻子下的那颗痦子也在随之跳舞。

痦子男说:“听说你喜欢女人,矿外坝子上有个傻女人,你去瞧瞧?”韦老七没说话,他还是瞅着痦子男,准确说是盯着他脸上的那颗硕大的黑痦子,上面还有撮坚硬的黑毛。痦子抽出一根烟,递给韦老七。韦老七这才回过神来,他问道:“哪段坝子?”痦子男答道:“矿上澡堂外墙的那一段,赶紧去。”说完,和另一个男人就走开了。韦老七又坐了会儿,起身,看两个男人又上了那辆桑塔纳,往收容所的方向去了。便从破烂屋里揣了一个苹果,又抓了把不知从哪家婚礼上讨来的喜糖,拉着小拉车往坝子去了。

半小时后,韦老七拉着一个二十来岁,留着马尾辫的女孩出现在街上。路过算命摊前,黄瞎子使劲嗅了口,赞了句:“老七,年轻!好货色!”黄瞎子又敲着导盲杖对身边修鞋的瘸子李说道:“知道啥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呗?”

之后,多则一月,少则一周,穿皮鞋的痦子男便会在午后来到韦老七的破烂房,向韦老七点拨那些在街上游荡的傻女人的位置,韦老七便拉起小拉车,去把那些傻乎乎的女人接回到破烂房里一起居住。痦子说的话很少,韦老七则更像是一只闷鳖。就这样挨到春暖花开,痦子男再次造访,韦老七有点不满地站起来,说:“你直接把人送来吧,别真走丢了。”痦子男愣了一下,然后说了声:“你等着。”

他给韦老七找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韦老七问痦子:“我喊她娘?”痦子耸耸肩:“你看着办。”韦老七撇撇嘴,便没再言语,把老太太安置下来。

实际上,痦子送来的傻女人,韦老七是照单全收,从来没有退过货。这也就不怪夏所长数不清他小孩舅老婆数量了。送来的女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有的脑子全活点,能认字识数,有的则彻底痴痴傻傻,两只眉毛间能塞下一个拳头。

老婆新增过快,夏所长数不清数目,韦老七也数不清了。韦老七看眼镜女写写画画有文化,便把清点人数这项工作交给了她。凡是接过来的女人,全部由眼镜女登记造册,实行每日三点名的制度,确保没有傻女人会走没了。好像对此还不放心似的,韦老七让擅长织毛衣的老婆给每个傻女人衣服里面缝了块布,上面绣着韦老七的名字,还有夏所长的电话号码。

韦老七每天起得都很早,但等到所有女人穿好衣,吃好饭,洗好碗,蹲好茅厕,也到了早上九点多。这时,不远处的小学开始播放广播操音乐,于是,镇上街道最奇特的一景便出现了。韦老七把他的老婆们全部驱赶到院门前的太阳下,跟着音乐节奏带傻女人们做操,摇摇脑袋,摇摇屁股的。女人们嘻嘻哈哈,韋老七则一脸严肃。板扎问:“你这操做得和学校娃娃的不一样呀。”韦老七答道:“这叫新生操,我在拘留所学的。”后来镇上娱乐城的老板秦七看到了,也让娱乐城里面的小姐跟着跳操,说是企业文化。

但随着入住的傻女人越来越多,吃住成了问题。两间卧室被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堂屋也改成了卧房,后来那些堆值钱破烂的平房也被清理出来,放上了硬板床。所有女人都睡下了,韦老七才抱着铺盖卷睡到院子里捡来一张折叠床上,守着那堆能卖上价的破铜烂铁,清水鼻涕全部抹在被筒外。

就这样韦老七还睡不踏实,那个二十来岁的马尾辫女孩会突然尖叫,原来老鼠在房梁上没走稳,掉到床上。韦老七抱着马尾辫,轻声哄着,马尾辫还是又哭又闹。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披着衣服出来了,轻声喊了声闺女。马尾辫便不哭了,跟着老太去了她那屋。茄子则撇撇嘴,骂了句:“狐狸精。”

睡觉的问题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却越来越糟糕,韦老七的稀饭熬得越来越稀,没办法,人多嘴就多。他的收破烂生意被迫向乞讨业转型,他把女人们分成好几组,由智商和手脚还算健全的女人带队,分片去乞讨食物。有时候长得漂亮的傻女人会被别的男人捏捏脸蛋,哭哭啼啼跑回到韦老七的怀抱。韦老七便带着几个长得凶悍的女人来到男人的家里,齐声骂男人臭流氓。男人的婆娘听了便抄起手边任何顺手的东西往自己丈夫身上招呼。

可即便四处行乞,韦老七和他的老婆们还是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韦老七觉着对不起他的这些老婆们,便也放弃了本来雷打不动的午休,一天到晚在外面收破烂、卖破烂。女人们也非常支持韦老七,她们争着爬上韦老七的小拉车,要陪他一起去收破烂。但韦老七还是非常公平地给每个女人一同“巡游”的机会,没有被临幸的女人心情会低落一小会儿,然后便又积极投身于垃圾分拣处理与乞讨的工作中。

韦老七也曾找到镇上,要给女人们办低保。镇上小姑娘对他说了一大堆手续问题,韦老七只听懂一个,提供办理对象的姓名身份。韦老七垂头丧气地从镇政府出来,迎面遇到了夏所长。韦老七低头想当没看见,被老夏一把拉住:“你怎么搞这么多女人回来?”韦老七脖子一横:“我违法计划生育了?”老夏一愣:“你又不是开收容所的,办慈善事业?”

一句点醒梦中人。

韦老七把两只手包在夏所长的右手上,感叹一句:“人民警察真是为人民啊!”说完便扭头回到破烂屋,拉了小拉车,又准备了几个空麻袋,去了收容所。

韦老七到了收容站大门,自报了姓名,点名要找一个脸上有痦子的工作人员。看门老头打了个电话,说:“苟科长马上就出来。”

苟科长出来了,一愣,问:“啥事?”

韦老七把麻袋口子一挣:“收破烂呗。”

苟科长背着手,对保安老头说了句:“这事儿还让我出来,问问后勤中心有没有瓶瓶罐罐,都卖给他。”说完,背着手回到了收容站铁门后面去了。

可没过一会儿,苟科长的电话又响了,还是保安老头,说韦老七收了破烂不给钱。

苟科长背着手,气呼呼地又从铁门后面出来了。韦老七坐在小拉车上抽烟,身边是几大袋垃圾。苟科长质问:“明抢啊!”韦老七还抽烟,没理他。苟科长对门岗老头说:“你给我把垃圾卸下来。”瘦成干巴条的老头儿没动弹,他自知打不过韦老七。苟科长气不打一处来,对老头儿吼:“打电话给派出所,报警!”韦老七的烟抽完了,站起来,说:“报什么警的,我是夏所长的小孩舅。”说完,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苟科长:“都是做慈善事业,你做慈善,我做慈善,互帮互助么。”

苟科长翻眼瞅瞅韦老七,伸手接过烟,看了看,是那种最便宜的2块5一包的,他转手又把烟递给了门岗老头。想了想,说:“你等着,我进去向站长请示一下。”韦老七嘴一撇:“瞎,这点垃圾,还要请示。”苟科长眼一斜:“你知道这里面有多少人,每天要制造多少垃圾么?挖个大坑足够把你填平了?”

话说的很难听,韦老七却很开心。请示了一圈,苟科长出来了,依旧背着手说:“以后的垃圾都给你收了吧,两天来一趟吧。韦老七听了忙作揖点头,伸长了胳膊要握苟科长的手。”苟科长鄙夷地看这一双污黑的大手,没搭理,还是背着手消失在铁门后面。

就这样,韦老七算是免费承包了一个大户,有了固定的收入来源。

韦老七每隔一天就到收容站收一遍垃圾。在这个高墙大院埋头干活的空歇,韦老七也会偷窥里面的天地。韦老七没想到山王这个促狭的镇子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地儿:从南墙根走到北墙根要走上800多步,这还是溜着墙边走的,如果从里面穿行,那就要过一道道铁门,铁门后面活动着各式人等。一些疯男女们住在东半区,里面有单人间,也有多人间,分别常住衣着打扮不同的疯子、傻子和弱智,他们有的比较狂躁,爬上爬下的,把自己当成了一只猴子,有的则较为安静,每天除了顺从地吃药,就是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享受外面照进来的阳光;西半区则住着和韦老七形象差不多的各色流浪汉,他们分别住在四个大房间里,吃免费的午餐,睡免费的大通铺,免费寄存随身带进来的家什破烂,只是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流浪汉们白吃白喝一星期后,便会被清理出收容站,空出床位会给新的流浪汉们。韦老七隔着铁门往里面望那些流浪汉,流浪汉们也回望他。韦老七觉得里面人的眼神和自己的眼神一样又不太一样,韦老七希望这些流浪汉不要出来和他抢生意。

毫无疑问,韦老七的傻老婆们都来自收容站的东半区,韦老七问过苟科长为什么要把女人都送给他,苟科长对此三缄其口。不过经过一段时间观察,韦老七也明白过来了:东半区床位紧张,且需要许多了护理人员。不多的床位都给了那些交了医疗费的病员们,没钱的女人们则被批发给了韦老七,代价就是两天一车的废品垃圾。这样合适么?韦老七想。他觉得这样挺合适的!

只是,那些交不起钱的疯男人们都被批发到哪里了呢?反正没批发给他自己。给了他也不会要的。

韦老七从收容站得了便宜,又带着他的老婆们游说县民政局和镇政府,要免费接管这两家的破烂生意。他让老婆们都换上破烂衣服,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破盆,敲锣打鼓地把两个单位大门围了起来。

鎮政府不乐意了,打电话给县民政局,民政局局长心里叫苦,嘴巴却很硬,说这是综治办的事,找我作甚;挂了电话,县民政局局长想了想,又打电话给了收容站站长,收容站站长说他们是市管单位,凭什么要听你们差遣;挂了电话,站长把收容站床位紧张的困难和市民政局局长做了汇报,市民政局局长又打电话给了县长做了协商。协商完毕,县长又打电话给镇长和县民政局局长,要他们把单位不要的垃圾都扔给韦老七。

闹了两天,韦老七也把这两家的破烂生意免费接管了过来,虽然中间那些绕儿绕的他一点也不会知晓。他所知道的,是自此以后,他也不必拉个车子在街上跑来跑去了,就是这三家每天从邮局送来的报纸杂志就能够卖上一百多块钱。他又回到了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节奏中。他只是把废旧物品拉回到破烂房里,而分拣的工作则会交给他的一群老婆们做。在悠闲的午后,他还会把当地的早报扒出来,给蹲在地上干活的老婆们读报纸,说是学习国家大事。他认为这样很有必要。

十一

韦老七用赚来的钱把他那破烂房给整了整,又把隔壁的空房子给租了过来,买了更多的床,因为收容站又送了女人过来。韦老七有点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女人了,他问眼镜女,我有多少个老婆了。眼镜女把笔记本拿出来,数了数:18个。韦老七一拍大腿,18是个好数字,争取突破20!眼镜女看到韦老七高兴,也跟着高兴,一高兴,眼泪都流了出来。韦老七慌得捏捏眼镜女的手掌,说:“我会疼你们的。”眼镜女吸了吸鼻涕,破涕为笑了。

但韦老七急切期盼的第19个老婆和第20个老婆都出了点问题。先说第19个老婆。收容站送过来的时候,那个织毛衣的老婆就拿毛衣针指着女人的肚子呜呜哇啦说了一大堆。韦老七没在意,还是把19给收了。但住了两个月,韦老七也发现了不对劲:19的肚子大起来了。这下把韦老七给急坏了。他一天没有出门收破烂,只是在院子里面来回转悠。他实在不忍心把19送回到收容站,两个月的感情呢,做人不能这么绝情;但19真要给他生了个娃娃,他该怎么办,他不怕镇上人笑话他,他怕其余18个老婆会感到不公平,会对孩子不好。

煎熬了一天,第二天一早,韦老七还是把19给送回到了收容站。苟科长接待的他。苟科长见到19的大肚子,用力拍桌子:“你怎么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韦老七从板凳上跳起来,指着肚子说:“天地良心!才送到我那儿两个月,这能是两个月的肚子?”苟科长眯缝着眼瞧了瞧,又拿手在19的肚子上摸了摸,他对女人的肚子还是有经验的。苟科长没再说话,他把19又收回到收容站里。完了,又给了韦老七好几盒避孕套以及从19身上换下的韦老七买的衣服。

收容站外,韦老七左手拿着避孕套,右手拿着衣服,衣服上面还绣着“19”这个数字,韦老七有点儿不知所措。

再说韦老七的第20个老婆。小20的确很小,小到够做韦老七年龄最大老婆的孙女。韦老七金屋藏娇,不让小20出门。但小孩子的心总是野的,趁韦老七出去收破烂的时候,小20便跑到街上溜达。这一溜达,便遇到了街上另一位出了名的傻子吴老二。吴老二没有坏心眼,他是镇上心眼最好,胆子最小的傻子。他只是想把从别人手里讨来的小糖给小20吃。但小20认准了韦老七说过的给糖吃的都是坏人,便哭哭啼啼跑回去找韦老七。韦老七以为是别人来抢老婆了,慌得丢下手边的垃圾,牵着大毛二毛去讨说法。两个傻男人在街中央遇到了,互相比划着,表达着自己的意见。虽然他们彼此都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但气氛却是越来越和谐,眼见着两个人就要握手言和了。跟在吴老二身后的流浪狗却和韦老七的大毛二毛干起架来。韦老七和吴老二这下也又比划上了,比划了几下,便拳头相向。直到这时,在一旁看笑话的镇民们才打电话报了警。韦老七和吴老二被带到了派出所里。

夏所长看着蹲在办案区对角线两端的两个傻子,有点儿哭笑不得。他给了吴老二10块钱,把他打发走,却留下了韦老七。夏所长问:“吴老二要抢的那个老婆呢?”韦老七低头没理夏所长。夏所长又问:“你这个老婆年龄多大了?”夏所长又说:“你可不能对人家孩子怎么样啊。是会犯罪的!强奸幼女罪!”韦老七把头抬起来:“我没那么混蛋。”夏所长又说:“我还是要让女警带小女孩去做下检查。”韦老七这下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说:“你把门关上,我和你说个事。”

过了二十分钟,门开了,老夏靠在门框上,皱着眉头抽着烟。韦老七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按照他们约定好的,夏所长没安排人带小20去医院做妇检,韦老七则把老婆们都带到了派出所。警察们加了个班,把女人们全部录入了失踪人员电脑系统,还给每个女人采集了血样,送交到了市局,看是否能够比中他们失散的家人。

韦老七虽然有很多不满意,但还是协助民警给女人们采了血。有的女人怕针头扎,他就去哄女人,给她们抹眼泪。

完事之后,韦老七领着傻女人们去了洗澡堂,交给虎子妈100块钱,自己又蹲回到墙角独自抽烟,虎子妈则不时伸头看韦老七,怕他又一头闯进女洗澡堂里。夏所长则召集全所的民警搞了个募捐活动,用捐的钱买了一些床上四件套,给韦老七的女人们送了过去。这是后话,不再详表。

十二

收容站来了新站长,姓毛,三十多岁小伙子,副处级,本来很有前途的,换届时却站错了队,被发配到了距离市中心路途遥远的收容站,一肚子不快活。

上任之初,就召集收容站干部們召开民主生活会,要大家批评和自我批评。按照他的话,就是不怕揭短,最好是能把对方家的房顶揭下来才算过关。

苟科长占据了后勤中心主任一职许多年,饱了自己的私囊,却没有让别人喝到汤汤水水,自然引起许多人的不快。底下的一个副科长给毛站长递了个纸条,上面写着:苟科长和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有利益输送。毛站长把纸条卷起来,点了苟科长的名:你来说说和一个收废品老头利益输送的问题。

苟科长不敢说把废品免费送给韦老七的事,更不敢说偷偷给韦老七送老婆的事。苟科长抹着脑袋上的汗滴,脸上的痦子也在微微颤抖。毛站长手指扣着桌面:“你倒是说话啊!”苟科长惊地站起身,脑袋耷拉在胸前,连说了两遍:“立即整改!立即整改!”

苟科长做得比较绝,也不问韦老七要钱了,而是直接切断了垃圾货源。韦老七拉着小拉车在外面等了半天,也不见后勤中心把垃圾送出来。他问门岗老头,门岗老头说:“回去吧,老板换了,天也换了,不让给你送垃圾了。”韦老七跺着脚:“咋小孩脸,说变就变呢?”韦老七要门岗给苟科长打电话,老头不干。韦老七软磨硬泡,门岗才接通了电话。电话里,韦老七呜呜囔囔说了一大堆。苟科长只回了一句:“别闹!再闹,我把你也给收到站里!”说完挂断了电话。

韦老七回家想这事儿,越想越窝火。他想:19个女人还抵不上一堆废垃圾么!他决心闹一闹。

第二天早上,韦老七让所有傻女人们都换上最破烂的衣服,脸上还涂了一层灰,领着她们浩浩荡荡向收容站进发了。

一个男人,两条狗,19个傻女人,这样的队伍走在街上真是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板扎说:“乖乖,韦老七带着女人们游街了!”韦后从路边冲了出来,挡在亲弟弟面前,手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被老夏哄着劝到了一边。经过苏妈的包子铺,韦老七给了苏妈100块钱,然后每个女人依次从她的包子铺领走了两块五毛钱的肉包子。韦老七嘱咐苏妈,剩下50块钱的包子中午给送到收容站门口,他们要打持久战。夏所长一听持久战,知道是要去闹事了。他把派出所全体民警召集起来,跟在傻女人队伍的后面,提供安全保卫。这样队伍更长了,前面是破破烂烂一条灰,后面是警容严整的一条藏青蓝。好不容易闹出点事,许多镇民都把手机掏出来拍照。

到了收容站门口,韦老七一声令下,所有傻女人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把收容站大门堵了个严实。派出所民警则站在女人的对面,一个个看着深怕闹出事来。夏所长掐着腰,警告小舅子赶紧收手;门岗老头则慌忙把情况汇报苟科长。苟科长从视频监控看到这灰蒙蒙的一群,汗滴又流了下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转圈圈,终于下定决心把韦老七和傻老婆的事情从头到尾汇报给毛站长。

没想到苟站长淡淡说了三个字:“别理他!”苟站长一愣,心想年轻干部,就是有魄力。转身便出了办公室。

韦老七就这样带着他的老婆们围在收容站大门外,从早上到了中午,吃过了苏妈送来的午饭,又从中午围到了晚上。期间,韦老七也连带收附近居民送来的一些废品,织毛衣的女人没放下手边的针线活,戴眼镜的女人则在他的小本本上记录着什么,茄子女站在韦老七后面给他捏肩,捏累了,就唤其他女人换换手。日头西沉,围堵了一天,韦老七累了,他的老婆们累了,派出所的警察累了,连围观的镇民也累了。韦老七嘟囔了一句,带着老婆们收工回家,走到半道上,还请了老婆们喝了红鼻子的牛肉汤。待到老婆们都睡下,韦老七问眼镜女,一天花了多少钱。眼镜女伸出两个手指头。韦老七骂了句:妈妈的。

第二日,韦老七还是坚持带领傻女人去围堵收容站。他们刚一坐下,关了一天的大门就开了,里面冲出来许多白大褂的男人,拿着电棍,提着束缚带,还有抬担架的,扑向那些傻女人。女人们咋呼一声,吓得爬起来就跑。韦老七则像是抓小鸡似的,抓了这个跑了那个。但那些白大褂们倒也不真追,傻女人们没了影,他们也就收了工。毛站长此时来到韦老七的面前。

毛站长对韦老七说:“我们也是个穷单位,在这偏僻地儿,姥姥不亲,奶奶不爱的,我那点垃圾还能买几个床位呢。你这样,去找县政府,让他们划笔专款,我直接拨给你和你的老婆们。”

毛站长讲瞎话眼皮都不眨,一脸的真诚。

韦老七瞅着毛站长,将信将疑。

毛站长又说:“赶紧去找你的老婆们吧,别走丢了。”

韦老七一拍脑门,转身追傻女人们去了。大部分女人都回到了破烂小院,剩下几个跑丢的,被镇上的住户送了回来。待到韦老七领着小20最后返回,他把所有女人叫到门外排队,一个个开始点名。韦老七很紧张,深怕还有没找回来的,直到眼睛女向他点点头,说:齐了。韦老七的心才放下。

十三

又过了一日,韦老七做好早饭,一个人去了县城。他没有带老婆们,县城比较大,他怕把女人们弄丢了。

夏所长也曾到破烂房里找韦老七,他已经成了镇上最需要稳控的不安定因素。他带着民警到了韦老七的小院,看到女人们都在,想着游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便也放下心来。可到了中午,夏所长接到了县公安局汪局长的电话,局长说:“你小孩舅把县长给打了,你赶快过来吧。”

夏所长赶到县局的时候,韦老七已经坐在了审讯椅上,手上多了副手铐。汪局长说:“你小孩舅跑到县政府,装作是去捡破烂,却直接到了县长办公室反映问题。县长要去迎接市领导,你小孩舅就拉着县长不让走。县长一挣,袖子被你小孩舅撕烂了,胳膊上也拉了个血印子。”说完,汪局长耸耸肩,补了一句:“就这事。”

夏所长看汪局长,知道要表态了。夏所长挺挺腰,说:“信访问题是从我辖区出的,就由我负责,我一定秉公执法,按照妨碍公务的上限来处理。”汪局长点点头,让夏所长把韦老七领了回去。

夏所长给了韦老七行政拘留14天的顶格处罚。送往拘留所前,韦后赶来了。韦老七对她姐说:“这两周帮我照看下我的那群女人。”韦后有点想哭,也有点想骂人,但她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韦老七被关得匆忙,许多衣物都没有准备。韦后第二天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拘留所给弟弟送给养,她刚到接待区,就发现韦老七的两个傻老婆也在,她们给韦老七做了菜放进保温桶送了进來。保温桶是新买的,价格标签还没撕。韦后默默看两个傻女人从拘留所大门出来,沿着仅供一辆车通行的水泥路往主干道上的公交车站走。

关了一个星期,韦后放心不下,又带了些吃穿用度到了拘留所。她遇到了夏所长的老同事,也是拘留所的副所长。副所长告诉韦皇后:“你这个弟弟可真是享福了,每天都有两个女人来给他送吃的,做的饭不带重样的,来的女人也不带重样的,真有他的!”

韦后一愣神,不知道副所长话里有什么意思,只得尴尬地笑笑,离开了拘留所。又过了一个星期,拘留的期限满了。韦后没有去接韦老七出监,她知道,那些傻女人们一定会去的。

的确,韦老七的傻老婆们全部出动,她们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在站台上所有人的注视下,挤上一辆公交车,又在车上所有人的注视下,下了公交车,再转了一趟车,才来到拘留所的门外。

她们等啊等,等到日头过了中天,韦老七才拎着好几个大包(都是傻女人们送进去的)出来了。女人们笑了,韦老七也笑了,屋里的警察也笑了。韦老七站在老婆们的对面,喊了声立正,女人们便分两排站齐了。

眼镜女则掏出小本本开始点名: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

全部齐了,一个也没少。韦老七的褶子里都是笑。他又喊了声向右转,女人们有的向左转,有的向右转,有的原地绕圈圈。韦老七又喊了声开路,兴高采烈地领着傻老婆们坐公交回家去了。

十四

回到家后,韦老七和傻老婆们扒完了稀饭咸菜,韦老七把眼镜女喊了过来,问她家里还有多少钱?眼镜女伸出了两个手指。韦老七叹口气:两千?眼镜女又伸出两根手指。韦老七眼睛圆睁着:两百?眼镜女扑上去亲了韦老七脸蛋一口,又在他的手背上写了一个2,后面画了4个0。韦老七眼珠子就要掉下来了。

夜深了,韦老七一间间巡视老婆们的卧房,确保她们都安睡了,才回到院子里,蹲在墙根下,抽支烟,想事情。

第二天清早,韦老七直奔镇上唯一的一家旅行社,他要带傻老婆们去旅游。旅行社的小妹面露难色:韦叔叔,您和您的老婆们就独立成团吧,走散客不太方便。韦老七没听出话里面的意思,爽快地付了钱,定了日子,也定了旅游目的地。

出发的那天,一辆小巴开到韦老七的破烂房外面,韦老七和傻女人们带着红色的小帽子,一个个上了车。到了车上,韦老七才发现自己的姐姐韦后也在。韦后说:你这么一大群,我不放心,也来照应一下。韦老七听了笑笑,一屁股坐在了姐姐身边。

韦老七这一行是去九华山,看风景,也烧香拜佛。在半山腰上,韦皇后替韦老七算了一卦,大和尚说:“韦老七有地藏菩萨的遗风。”韦皇后给了大和尚200元钱。

一趟玩下来,三天过去了。待到韦皇后身心疲惫回到家,老夏问老婆:“玩得怎么样?”韦皇后点点头:“还行。”老夏则皱着眉头说:“你们出去这几天出了点事。”

十五

老夏前些日子和韦老七达成协议,给他的老婆们全部采集了血样DNA,录入到失踪人员信息库比对。比了一段时间,老夏接到了上级的电话,说是比中了,韦老七的一个老婆是外市副市长的娘,患了老年痴呆症,走丢两年了。夏所长在他的记忆中检索,想起了那个年龄最大的老太太。

好吧,自己的小孩舅当了人家副市长的继父,攀上亲了!

老夏这个愁啊!

事情办好了算是一功,事情办砸了,那就不仅仅是过了。他想象着人家副市长来认娘,顺带还认了个爹。妈的,这事儿闹的。

他连夜就去了韦老七的破烂房,和韦老七协商这个事。不能说是协商,而是下了死命令。老夏要韦老七现在就把老太太送到派出所。由派出所出资给老太太在镇上唯一的宾馆开个房间,好吃好喝伺候着,保证副市长来时能看到一个面色红润有光泽的娘。

下完命令,夏所长还威逼到:“这事不能办砸,办砸了不仅你完蛋,我和你,还有你的老婆们都要完蛋。”

夏所长神情紧张地盯着韦老七。韦老七却咧嘴一笑,说:“这是好事儿。我现在就帮老太太收拾去。”

收拾完毕,已经过了午夜。几个人站在院门外,韦老七提着两个大包裹,夏所长立在警车前,老太太伸出手摸了摸韦老七的脑袋,像是在摸自己家的小孩,也像是摸自己家的猫。三人无话,韦老七把行李放到后座上,夏所长便载着老太太一溜烟驶远了。

老太太走的第三天清晨,镇上宾馆外张灯结彩,鞭炮齐鸣。韦老七知道,副市长来认娘了。韦老七听着鞭炮噼里啪啦放完,才叹口气,继续拉着他的小拉车收破烂。

收满了两麻袋的垃圾,韦老七拉着小拉车往家回。韦老七看到家门口停了一溜小汽车,围了许多人。外围的人扛着摄像机、照相机,中间的人则西装革履,老太太被簇拥在最中心的椅子上。

老太太看到韦老七回来,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韦老七的手,白净净、肉乎乎的手掌很温暖,韦老七黑乎乎,糙树皮一般的手则试图往后缩。老太太凝神看着韦老七,韦老七的眼神则躲闪着。身后的副市长问老太太:“娘,这是谁啊?”老太太没说话。副市长的秘书问韦老七:“你和老太太认识?”韦老七也没答应。

两个人握着手,在众人的围观下,在闪光灯的闪烁下,静默了两分钟。然后老太太才被副市长搀扶着,坐进了小轿车的后排。老太太把指节上的戒指褪下来,交给了韦老七。韦老七则钻进屋里,把一件灰色罩褂递给了副市长。副市长把罩褂翻过来,看到缝着韦老七姓名和一串电话的布条。副市长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关上车窗,车队就沿着小街开走了。

副市长走了,那些记者们却没走。他们问在旁边看热闹的傻女人:“这个收破烂的老头是谁?”傻女人说:“他是我男人。”记者又问另一个傻女人:“这个收破烂的老头是谁?”另一个傻女人也说:“他是我男人。”记者再问,还是这样的回答。记者来了兴趣,觉得今天收获蛮大,报纸头版和副刊都有故事可以写了。

记者们尽职尽责,把他们的职业精神发挥到最大,刨根问底,揪住不放,把他和老婆们的来龙去脉搞的一清二楚。记者们不仅写了个副刊报道,还搞了个电视专题,网络编辑更是把这个故事配了图发到论坛、微博、微信上,转发量逾十万。也难怪,当看到《收破烂的男人和他19个老婆》这样的标题时,大多数网友都会点击看一看的。

十六

韦老七这下真的出名了,有的网友给他点赞,有的网友则对他批判,有的网友要给他捐赠,有的网友则要帮助他养老婆,还点名要把最俊俏的老婆接回家养。也有网友耐心把报道看完,他们对收容站发起了炮轰,指责收容站不作为,要纪委去查他们的账。

毛站长坐不住了,他刚挨了上级一顿狠批。他把苟科长喊过来,叫他立即带领全站的护工、保安到韦老七的破烂房,把那些傻女人们都收容回来。苟科长问:“收回来后怎么办,没这么多床铺。”毛站长狠狠地拍桌子:“哪这么多废话,先收回来再说!”

苟科长虽然被批了,却没有失去方寸。他很巧妙地挑韦老七出去收破烂的时候,对破烂小院来了个突袭,一群女人被塞进中巴车里,送回到了收容站。等到韦老七回到家,里面已经空荡荡地吹穿堂风了。

韦老七去找收容站,但收容站大门紧闭,任他怎么敲也敲不开。门岗老头把韦老七拉到岗亭外摄像头照不见的地方,对韦老七说:“你的老婆们已经被毛站长一车拉到邻县了。”韦老七问老头:“拉到邻县干吗?”老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就是拉到邻县,放了!空车回来的!”

韦老七心理咯噔一下,他直接去了县城汽车站,买了张汽车票,去了邻县,去找他的老婆们去了,这一去,就是半个月。

起初镇上的居民还没注意到韦老七的消失,他们继续自己平淡而又乏味的生活,县民政局和镇政府的废报纸堆起来都有一人高了,小饭店里的酒瓶子也集了有好几个麻袋,大毛二毛像两条野狗一样,跟在吴老二的流浪狗后面乞食,却也受到了吴老二的善待。也正是吴老二最先发现韦老七的消失,他不仅给大毛二毛吃,给它们地方住,也帮着它们去找自己的主人,找了几天实在找不着了,他才领着两条狗到夏所长那里报案:“韦老七失踪了。”

巧也巧在当天,夏所长接到那个从邻县公安局打来的电话,叫他去领人。板扎租了个车把人领了回来,送回到破烂房后,回来给夏所长复命。他告诉夏所长领回来了三十多人。夏所长说:“啥?”板扎说:“他在邻县不仅把自己的老婆们都找了回来,又捎帶捡回来了十来个傻女人。”老夏又问韦老七现在什么样。板扎叹口气:“跟要饭的没什么两样。”老夏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愁得眉毛皱在一起。

他预感要出事。

十七

毛站长也点燃了一支烟,眉毛也皱在一起,他也得知了韦老七带着更大的傻子队伍回到镇上,他感慨一句:“真是属地老鼠的!”

站长大人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次要把傻女人们收容回来,风口浪尖,不时还有媒体来采访,不能再出事。毛站长亲自出马,带队对韦老七和他的老婆团开展了围追堵截,惊得韦老七不敢让老婆们在破烂房里住。常常是白天带着老婆们到镇边上的农村躲藏,晚上再回到镇上的破烂房里住。这一下,他的收破烂的营生也荒废了下来。

猫和老鼠的游戏玩了十来天。一天晚上,韦老七带着老婆们悄悄潜回到破烂房里,他们没敢开灯,怕被人发现了。而实际上,他们的电也被供电所给掐掉了,折腾了这么久,韦老七一直没去把拖欠的电费交了。

一觉睡到半夜,韦老七被一声尖叫吵醒。他睁开眼,小卧室里窜出了火苗,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韦老七跳起来,把门撞开,屋里的老婆们穿着单衣一个个爬了出来,又从院门冲出站到了街道上。韦老七又去喊其他屋的女人们,把她们一个个拉到院子外面,这样一来,耽误了救火的时间,小卧室已经连同那些收来的破烂一起熊熊燃烧起来。

韦老七和老婆们傻傻地站在街道上,火光映衬他们惊恐的脸,火苗炙烤他们裸露的皮肤,裹着单衣的他们却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天气真的转凉了。

消防队来了,他们把火扑灭了。小卧室被烧成了一堆骨架,其他房间还好只是被浓烟熏得乌黑。韦老七把女人们叫到院子里,又喊眼镜女来给女人们点名。眼镜女没有答应,韦老七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答应。

韦老七慌了,他对着女人们一个个贴面孔地瞧,还是没有寻见眼镜女。他又到烧毁的小卧室找,眼镜女不在那儿,他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挨个找,终于在大卧室的床底下找到了眼镜女。只是她此时已经没了呼吸,被熏黑的手里还攥着那个记下所有傻女人名字的小本本。

十八

韦老七到街上请来了经营丧葬一条龙的老柴,让他着手负责眼镜女的一切后事。冰棺抬到了院子里,所有人披上了白布,唢呐班在院门外吹一阵子阴歌,又吹一阵流行音乐,镇上闲着的人们凑上来看唢呐班的演奏,有的人只是看,有的人也会上来帮忙,但没有人到遗像前凭吊。

韦后也和她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起来了,他们到了院子里,向老柴扯了一截白布系在身上,便埋头做事,不说一句话。

夏所长也没闲着,他跑到镇上,给韦老七争取了一笔抚恤金,他又跑到收容站,要和毛站长理论理论。出面接待他的却是一个新站长,毛站长屁股还没坐稳,就被撤了职,有人说是因为眼镜女被烧死的事,有人说是因为他把副市长的娘扫地出门的事,莫衷一是。

新站长是个老头子,他告诉夏所长已经购置好韦老七老婆们的床铺和一切用度,等韦老七把葬礼办完,就把他的傻老婆们接回到收容站里。新站长握着夏所长的手说:“我就快要退休了,心也善,胆也小,不会像姓毛的搞出那么多幺蛾子的。”

夏所长听了这话,相信了这个新站长。

第二天晚上,是传统的烧铺,把死人的衣服一把火全烧了,烧完了,第三天就可以送火葬场了。收拾眼镜女衣服的时候,韦皇后发现箱底下许多没有拆封的避孕套,里面还有她早前送给韦老七的那一盒。烧铺的时候,她站在夏所长的身边,把这个情况和他说了。

夏所长叹口气,说:“记不记得韦老七收了一个小女孩当老婆?”

韦皇后点点头。

我本来担心他会把小女孩肚子搞大了,要带女孩去做妇检。你弟弟拦着不让。夏所长顿了顿,接着说:“老七告诉我因为井下的一次事故,让他变成了性无能,也是因为这个他老婆才和他离婚的。”

韦皇后把脸转向夏所长。

夏所长自顾自地说:“我们说老七好福气,找了这么多的老婆。其实,他和这些女人们是最清白的。”

韦皇后把头又转向燃烧的火堆,眼泪流了下来。

烧铺的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韦老七领着傻女人们绕着用眼镜女衣服喂养的火苗顺向转了三圈,又逆向转了三圈,停住了。

老柴高声喊道:“跪。”

韦老七和傻女人们便都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站起身。

老柴又喊:“跪。”

韦老七和傻女人们又跪下了。

三叩首后,韋老七没有站起来,傻女人们看韦老七没起身,便也都对着火堆跪着不起来。

嗷的一声,韦老七哭出声来,傻女人也开始跟着哭。一群人就跪在地上哭,此起彼伏,她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鼻涕进了嘴巴,哭得瘫在地上、睡在地上。

没有人上去搀扶他们,悲恸的氛围慑住了所有的人……

十九

出殡当天,也是收容站来接傻女人回去的日子。

火葬场的灵车和收容所的巴士几乎同时到达。

韦老七沉默看着穿白大褂的一拨人把傻女人们领上巴士,又看另一拨穿白大褂的人把冰棺抬上了灵车。

巴士先走,它鸣着笛,沿着街道向西边的收容站开去,韦老七跑在巴士后面,追着车一路小跑。他边跑边回头,看到灵车也启动,沿着街道往东边的主干道开去。韦老七又转身追赶灵车。

韦老七跑啊跑,他被自己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又立刻爬起来接着追赶灵车,边追还边扭头看收容站的巴士。

巴士已经转过了一个弯,不见了踪影。韦老七就专心去追灵车,大毛、二毛超过了他,跑到了前面,他则咬着牙,唾沫星儿从牙缝里喷出来。

他追到了主干道上,灵车加速驶离。韦老七累得一屁股坐在了马路上,看灵车从一个小方盒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点,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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