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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海人生(中篇)

2019-10-30武汛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列车员车厢旅客

武汛

朋友,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从小梦想大海,却从来没有走出过西部的女孩,突然有一天要奔向雷州半岛,渡过琼州海峡,在大漠孤烟的戈壁滩与碧海蓝天的海南岛之间来回跨越,往来穿梭,这将是个什么情景?

哇,这不酷呆了!你也许会蹦起来说:这是多少人向往的浪漫人生啊!

那好,如今这个女孩,上述情景就像梦一般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林若欣,甘州客运段列车员,今年二十岁,有双甜美含笑的丹凤眼,配上灵巧婀娜的身姿,双颊丰匀,透出一抹西部女孩特有的高原红。两年前,在岗巴拉雪山服役的她因窦性心律不齐不适,恋恋不舍地从驻藏某部提前复员,回到家乡从事铁路工作,被分配在甘州至嘉峪关的客车上当列车员,值乘岗位就在餐车前面的10号硬座车厢。

这本是个列车上最普通也最累人的岗位,可由于她经过部队摔打,养成了一股不惧艰苦的性格,上车便虚心向师傅求教,遇事勤学好问,列车上那些乘务活便很快轻车熟路、了然于胸。当别的新手一上车就面临洪水般的旅客,每天有回答不完的缠询和永远扫不完的地时,难免心里发慌,胸中发堵,思想差不多是崩溃的。她却不急不躁,始终带着微笑,一边抹桌扫地,一边热情招呼心急火燎的旅客找到座位把行李安頓好。别人瞧不起的那些客运业务,什么“停开动关、四门瞭望、接杯倒水、重点照顾”这些看起来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条文规章,她却视若法宝,有空就掏出来熟读默记,细心揣摩。

如此不到一年,这个部队复转的女兵、刚刚入路的菜鸟,竟展现出一种列车员中罕见的钻劲和悟性,无论参加段里的业务比赛,还是收到旅客的来信来电表扬,她居然都如鱼得水,经常名列前茅,于是很快便脱颖而出,成为全车队无可争议的服务标兵与业务能手!

隔年,全路运行图进行调整,段里有趟到广州的快速客车延伸到了海口,也就是说,从甘州开出的列车,今后将要跨越六省然后渡过琼州海峡一直开到海南岛上,这可是当地一件大事!不仅路局高度重视,立即增配了一组新型车体;省里也十分关心,多次寄予殷切希望;段里更是作为窗口,除了更新全部卧具备品外,还打破惯例从各车队挑了一批服务优业务精的列车员充实海南车队,一心想把这趟快客打造成西北通往海南的快速客运通道。于是,段里有关部门便顺理成章瞄上了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林若欣。

然而,林若欣并非那种好高骛远、贪慕虚荣的女孩;也不是喜欢挑肥拣瘦、小算盘打得贼精的姑娘;当然,更不属于那些心怀大志、梦想一鸣惊人的超女。中学时她最大理想就是当个女兵,后来果然参军进藏,便觉得人生道路既平坦又瑰丽,深感自己人生幸运。因为身体不适提前复员后,开始还颇为伤感,准备应聘去航空公司当一名空姐,可铁二代出身的父母说什么也不答应,坚持干什么也不如干铁路稳当。由于拗不过家里,加之对象也复员到了机务段,所以便秉承家业进了铁路客运段。虽然开初心里并不情愿,可跑了几趟嘉峪关后,便发现这种离地三尺,日行千里,以旅客为中心,把列车当半径的生活,看似漂泊劳累、平凡琐屑,实际在把南来北往旅客送到四面八方的同时,既阅历了人生,又饱览了山河,不仅具有负载社会的人生意义,也包含了很多开阔眼界的机会。于是,觉得当个列车员也不错,在为旅客排忧解难的同时,又能走南闯北广见博识,何乐而不为呢?为此,还颇有几分自得。

可时间一长,于满意中又滋长了些不满——便是山河虽好,却都是西部风光:雄浑固然雄浑,辽阔也是极为辽阔,可除了星星点点稍纵即逝的绿洲,纵眼望去,满眼全是广袤、苍茫、粗犷的原野,只有身披藏青,顶覆白雪,远远屹立的祁连山脉,终年不舍而又连绵不断地陪伴列车。这是生她养她的故土,她当然从心底挚爱,但若论心愿,除了这些与生来俱来的故土乡貌,她还想见识一下不同与此的别样风光:譬如四季花香的江南水乡啊,麦浪滚滚的中原大地呀,青翠欲滴的湖光山色呐,还有古诗中常吟诵的那些小桥流水和千年古镇呐……等等。

特别是她在心中藏有一个愿望,就是想亲眼看看碧波万顷,浩瀚无际的大海。是的,就是那种有海鸥在空中翱翔,有涛声在耳边回荡,一排排巨浪连天掀起,又一个个浪花在岸上被拍得粉碎的大海!这是小时候她在电影中看到的镜头,从此再也没有没有遗忘,哪怕是去西藏当兵或来客运段跑车,在那么严苛的女兵军营和拥挤不堪的乘务公寓,她都想方设法摆出各式海照,从来就没间断过。

乍接人劳科通知,林若欣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要知道,从管内普客调到跨局快客,不仅列车等级上了两个台阶,而且意味着今后只要出乘就能见到大海,还会在琼州海峡频繁跨越,来回穿梭,这不是喜从天降,梦想成真吗?乐得她差点没蹦起来!可这么一来,却把嘉峪关车队的队长和书记气坏了,你想嘛,好不容易才培养出一颗好苗,却不由分说被人家车队给拔走了,这之中的烦恼跟普通中学校长看到本校尖子生在高考前被重点高中挖走是一个道理!可段令又不可违,他们只得忍痛割爱,违心勉励几句,通知她去新车队报到。

海南车队不愧独具慧眼,器重人才,他们一听说林若欣要来,便决计发挥她独当一面、把控重点的能力,因此一报到便把她分到第一乘务组的1号车厢,就是紧挨机车、行李车之后全列最前端的那节硬座车厢。这分明是要她挑重担、把排头的架式,是种难得的信任,当然也是重用。林若欣向来不会挑挑拣拣,此时更是服从分配,领导叫干什么干什么,让在哪个岗位就在哪个岗位,当天就和一组的全体乘务员参加了新交路的安全技术培训。

和所有没有渡海经验的人一样,林若欣与她的伙伴以为火车过海就是把火车开到海轮的甲板上,从车厢里就能看到浩瀚的大海,旅客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走下列车,踏上甲板,与蓝天、碧海为伍,一边大口呼吸清澈的海洋空气,一面乘风破浪穿过海峡,在海轮犁开的白色浪花和海燕优渥的盘旋中徐徐抵达彼岸。不消说,这是一幅多么拉风的画面,林若欣多年的心愿似乎指日可待!

可是经过两天培训,掌握了列车渡海流程之后,她们才惊讶发现,火车过海不像她们想得那么简单:原来,一列火车是要分解成几组,每组有四至五节车厢,由调车机推入海轮底舱,经过止轮固定后方可关闭舱门启航。经过近两个小时到达对岸后,同样的程序还要再重复一遍,直到恢复了列车编组,火车才可继续往前运行。整个过程下来,正常情况下也得两至三个小时;如遇到海上起雾或风浪较大,就需等待雾散和浪小后再出海,这就会不定时地延长渡海时间;如遇台风来袭,海峡还会封航,列车也将停运,一直等到台风过后才能恢复正常航行。

大爷感激地接了过去,把票收好,又全神贯注打起字来,林若欣暗暗赞叹了一下,继续往前,到了前排座位后,这里无座旅客多了起来,过道变得有点拥挤,未等林若欣开口,一位白发老媪怯生生地递上一张车票,局促不安地问道:“姑娘,你看我的票对吗,能在这坐吗?”

林若欣接过一看,是一张到郑州的无座票。她略微惊讶地看了一下老太太:年纪已过七十岁,外罩一件干净的白布褂,下穿一条青绒布裤,脚边旅行包的提手上缠满胶带,是那种很少出门的农村老太打扮,不免担心地问:“奶奶没买张座号票?这么远的路……”看到她眼神露出一丝慌乱,便转而问道:“这个座的人呢?”

“这个座没人。”老太太急忙分辩道,“我是去河南看孙子,他在黄河桥上当兵,这是他同学帮我买的票,说是没有坐票了,我看这儿没人,就先坐了一下,想等人来了再让,可到现在也没人来,你说我还能在这坐吗?”

林若欣诧异地看看四周,全是站着的旅客,不像有人在等座,便想:“莫非这个旅客不走了,或者赶掉了车?”于是宽慰老人说:“没关系,没人来您就只管坐,有什么事您告诉我,我帮您协调。”

老太太这才收起票,放心地靠在椅背上。

查完座席,林若欣又来到车厢连接处,这里无座旅客比较集中,空间显得更为狭小。一个黝黑瘦高的青年,扶着一只大旅行箱,在摆动的通道里被过往旅客挤得左摇右晃。林若欣同情地扶他一把,关心地问:“您去哪儿,没买到座票吗?”他迟疑了一下,拿出票来让她查验,一看是1车8号,正是白发老太那个座,她奇怪地问:“这不有座吗,您干吗不去,还站这么远?”年轻人笑笑,朝里边努努下巴:“老奶奶年纪大了,出趟门不容易,没个座她肯定吃不消,我反正只有几站,小半天就到了,要是站在那里,她肯定坐不踏实,干脆离远点。”说完,眨眨眼,露出一個会心的微笑。

刚好火车拐入一个长大弯道,曲线半径加速度产生的强大离心力,把行李推向一边,年轻人急忙伸出右腿,顽强地顶住厚重的箱背,防止旅行箱倾倒下来,无意中暴露了小腿下端有节锃亮的钢管,原来他是假肢!林若欣的心猛地震动一下,一种突来的敬佩促使她扶住他,怜惜地说:“我带你去餐车找个座吧?”年轻人站稳以后,咧嘴一笑:“还是别吧,都去餐车,你们怎么开饭呢?我就在这儿待着,实在不行就上你们那小屋去歇个脚,行吗?”

“行啊,您累了随时可以进来!”林若欣慷慨地承诺道,尽管她知道段里规定不许旅客进入乘务间,可谁也没说不许帮助残疾人啊?况且,他还是位那么值得敬重的残疾人!

但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年轻人并没来歇脚。火车到了他要下的那个车站,林若欣在门口帮他把行李箱接了过去,目送他黝黑瘦高的身影推着行李箱一步步走远,心中似有一股暖流划过。她本想说一声:“您慢走,谢谢您了!”可看到他的微笑和察觉不到异样的右腿,又止住了,因为觉得有点多余。

没等她完全收回视线,一队迷彩服大踏步来到门前,递给她车票,她数了数,共有五张,再看看乘客,都不过十八九岁年龄,每人肩着一个沉甸甸的迷彩包,看得出分量很重也很吃力,但个个挺胸抬头,精神饱满。旅客们见他们上来,都兴奋地在旁猜测:“这是干什么的,怎么都是清一色的小哥哥?”“肯定是当兵的,没看他们作训服多威武,样子多精神!”林若欣也像遇到久别的战友一样,感到格外的亲切。

开车后,她带他们穿过通道,挤进车厢,想找个地方把背包放下来,可座位下行李架上全都塞得严严实实,实在找不出一块空当,她只好抱歉地摇摇头,领队的班长便憨憨一笑,朝后摆摆手,战士们便自觉地排成一行,双手抵住沉重的军包,站在旅客之中,仿佛打进车厢里的五根军桩。

没料到这一情况被白发老太看到眼里,急在心中,她竟扶着茶几站起来,朝战士们殷勤地招着手,热情地呼唤道:“兵哥哥,到这来,这里有空位!”

战士们一听,精神为之一振,班长也感激地过来致谢,可到跟前一看,哪有什么空位?原来是老太太要把自己座位让给兵哥哥。军人们当然不干,于是推来让去,一边死活不肯坐,一边就是不答应,说哪怕你们不坐,把肩上的包卸下来也好啊!这一场面教林若欣既感动又为难,不知道该向着谁好。结果不是他们自己想出了办法,而是把对座一个女大学生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主动站起来请老奶奶坐到自己座位上去,让老奶奶把自己座位让给兵哥哥。最后,在林若欣的协调下,终于达成一个折衷的方案:就是老太太坐在女大学生的座位上,五个迷彩军包放在老太太的座位上,女大学生和兵哥哥都站着。这个方案三方均可接受,军人们也因此卸下了重负,于是,车厢里便形成了五个迷彩服和一个姑娘站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着,七个人共同守护五只迷彩军包的动人景象。

这幕独特的景观一直延续了三站,直到兵哥哥要下车了,老太太还依依不舍地拉着那个最小兵的手,满脸怜爱地说:“这么小就出来当兵了,想不想家啊,你爹妈来看过你吗?”小兵脸红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太太益发慈祥地问:“孩子,我能抱抱你吗?”小兵腼腆地点点头。老太太痴情地抱着小兵,身子还没他的肩高,只好把头贴在他的胸前,拍着他的背说:“好,好,看到你们我就放心了!”

下车前,班长代表战士感谢旅客对军人的厚爱,他“啪”的一个立正,郑重其事地对白发老太说:“奶奶再见,我们一定当好兵,卫好国,您就放心吧,敬礼!”一刹那,五个迷彩服同时举起右手,向全车旅客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车厢里顿时爆出热烈的掌声。

翌日六点,接班列车员从宿营车里轻手轻脚出来,排成一行穿过正在疾驶的列车去各自车厢上岗,列车长肖芸慧跟在队伍最后面。她个子较高,身材偏瘦,但五官端正,眸子明亮,两眼顾盼起来尤其有神。她跑广州线路已有七年了,是名副其实的资深列车长,可跑海口还是第一次,因此工作不免更加细致,要求也格外严格。之所以走在后面,一是想观察一下交接班情况,同时还有把上岗列车员特别是最前面的林若欣送到车厢去的意思。经过这几天接触,她很喜欢这个复员女兵,但考虑她是第一次跑南方线路,怕她有些不适应,想单独带带她。

长途火车的这个时辰,卧铺车厢还是安安静静的,旅客通常没有起来,可一踏进硬座车厢,情形便完全不同了。座位上的旅客多半已经半睡半醒,有的揉着惺忪的双眼,伸着懒腰,乘此舒展一下麻木的腿脚;有的出神地望着窗外,想从嫣红的曙色中辨认到了什么地方;还有的拉开提包在翻寻牙具,准备到厕所去洗漱一番。

如果仅从这个角度观察,一切还算秩序井然,可是若要再往下看,特别是如果用变焦距长镜头慢慢扫视一遍那些在过道边、连接处席地而坐,东倒西歪的无座旅客话,恐怕不但谈不上和谐优雅。那些占地宽松一点的还能贴着脊梁顶着脑门倒在一起蒙头大睡;位置比较局促且又伸不开腿脚的只能在睡意朦胧中似困非困、似着非着,跟老母鸡啄米似的,一忽儿把头栽下去,一忽儿又猛可醒过来,看看四周,并无动静,复又低下脑袋,啄米如故;只有那些惯在江湖行走且不拘仪表的旅者,哪怕是头枕行李,也敢把半个身子和两条腿伸到过道上,放肆地舒坦一把,不管来回跨越的脚步潜伏多大的危险,也断然不舍这宝贵的合眼机会。

常年置身超员状态的列车员们,对此已见惯不惊,她们熟知在旅客密集的人缝中蹑行,必须眼疾腿快轻抬脚,看准以后方可稳稳当当跨过去,否则,一不小心便说不准会踩到哪个熟睡旅客的脚上,那样,不仅给旅客带来不必要的侵扰,也有失自己的职业水准。

经过这样小心谨慎而又有惊无险的穿行后,列车员终于到达各自岗位,换下对班,接续本车厢的乘务任务。如此下来,接班队伍渐次变小,最后走进1号车厢就只有林若欣和列车长了。

正在做交班卫生的李玉芝抬起头来,惊讶地喊了一声:“车长来了?”肖芸慧体贴地说:“累了吧,快歇歇!”便站在门口,看两个列车员进乘务间作了交接,然后叮嘱李玉芝回去早餐休息,自己则不着急,一边查看林若欣递来的客流统计,一边不露聲色地检查车厢工作。

从大面来看,1号车厢一切正常,她心里比较满意,不过这话她现在还不能说,因为林若欣虽是慢车尖子,但能否适应快车节奏,她还没有把握,对她是既倚重又不太放心。

然而林若欣并没琢磨车长心思,也没有亦步亦趋跟她身后检查,而是不知不觉放慢脚步,把眼光投在一老一小两个旅客身上。从年龄和季节来看,这是一对送儿上大学的父子,可能只买到一张坐票,父亲便让给儿子去坐,自己则坐在随身携带的一只小马扎上。这种做法本是中国父母惯常的护犊之举,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可在此时,由于小马扎过于矮小,父亲的身材又比较虚胖,无形中便构成一幅极不相称的画面:儿子在座位上舒舒服服玩着手机,父亲却弓腰驼背蜷在小马扎上,为了坐稳必须身子向前,全凭两脚蹬在地上支撑,活像一只正在受难的大马熊,看起来难受极了。

仿佛触动了某根看不见的神经,林若欣犹豫了一下,毅然走到父亲跟前,礼貌地对他说:“请您起来,不要坐在这里。”父亲吃了一惊,不知犯了铁路什么规矩,显出一脸困惑。林若欣又对那儿子说:“你下来好吗?坐到这里来——”她指着父亲那个小马扎。这时,周围人仿佛意识到什么,表情亮了。父亲也领悟到一点她的意思,脸涨红了,忙摇着手说:“不用不用,我坐这挺好。”可林若欣挂着几分微笑,又带着几分认真,坚持要他站起来,坐到座位上去。这儿子实际是个单纯老实的大孩子,只不过平常没谁这样要求罢了,其实中国的孩子好多不都是这样吗?所以,听明白后他什么都没说,就老老实实拿着手机从座位上下来,服服帖帖坐在了小马扎上。父亲见状只好自己坐上了座位,口里还一个劲地申明“不用不用”脸却不好意思地别了过去,眼圈显得有点红。林若欣拍怕儿子的肩,鼓励他说:“记住哟,这是你上大学的第一课!”

这一切,不过寥寥数语,不到一分钟,没等周围人弄清它的含义,就改变了一对父子的位置。从旁观察的肖芸慧与其说有点吃惊,不如说感到一种耳目一新: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列车员在车上还需管这么多?她一下说不准自己是赞成还是反对这种做法,但至少从感情上并不排斥,若是和传统的服务方法比,她倒有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欣赏。

不过作为车长,她不会因为有了亮点就放松对工作的要求,接下来,她仍然一丝不苟把车厢检查了一遍,临走时又指出保洁还存在死角死面,要她们注意改进。不过从内心里,她已消除了对林若欣的疑虑,庆幸当初安排她来把关,对1号车厢的工作更放心了。

这时天已大亮,太阳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照到车厢里金灿灿的,从夜车醒来的旅客被阳光所拂煦,很快恢复了旅行的生机与活力,开始变得活跃与兴奋起来。林若欣按照车长的要求,认真地擦拭着过道边的墙裙,一声撩人的吆喝从2号车厢传来:“啤酒饮料方便面,花生瓜子火腿肠,来来来,把腿收一下啦!”

喔,是大丫来了,她一来,售货车就来了,列车员的早餐也到了。

大丫,其实叫胖丫,是餐饮公司跟车推销的售货员,生得细眉杏眼,梳两支粗楞的短辫,长相本来不赖,只因腰粗腿壮,性格泼辣,说话直来直去不拐弯,所以29岁了还没处上对象,别人都为她着急,她却跟没事人一样,成天乐呵呵的。林若欣洗了手出来,就见她的售货车已推进了车厢,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食品和小商品,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各式各样的桶装、碗装方便面,为了方便销售,旁边还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开水壶。

一见到林若欣,大丫便熟练地从车下摸出一盒粥,又搭上一份馒头咸菜,热心地递到她手里,催促道:“快吃,都是热的!”林若欣感激地接过早餐,准备端回去吃,大丫又亮出诱人的嗓音吆喝道:“有吃早餐的旅客注意啦,这儿有各种饮料和酸奶,还有刚打的开水可以泡面!”

一个丈夫模样的旅客站起来,给同座的妻子挑了一桶价格最贵的番茄牛腩面,付完钱,撕开包装,放好调料,大丫立即提起壶来,免费给他们冲了半桶开水,稳稳地泡上了;接着又来了一个女士,选了一款翡翠海鲜面,撕开后没放调料,只稍微撒了点盐,就递给大丫,大丫也给她妥妥地泡上了。就在这番寻常无奇的售卖中,一个坐在铺盖卷上的大爷看得聚精会神,目不暇接,好像对泡面特别感兴趣,这时也过来指着一碗包装尚可、但价格没有他们贵的鸡汤面,怯懦地问:

“姑娘,买这个给泡开水吗?”

“泡的。”大丫看了一下,肯定道。

“那这个呢?”大爷又小心翼翼指着档次差一点的酸菜面问。

“也泡。”大丫回答复更为简洁。

“那这一个呢?”大爷鼓起勇气指着那碗最便宜的康师傅问,声音小到卑微的地步。

这回轮到大丫不耐烦了,她叹口气,手一挥说:“大爷,我这么跟您说吧,这儿除了我不能泡,其他都能泡!这下您该明白了吧?”大爷一听尴尬得不行,但还是庆幸地摸出了一张五元纸币,买了一碗康师傅,让大丫泡上开水,心满意足端到铺盖卷上吃去了。

林若欣抿着嘴,忍住笑,把早餐端回乘务间,一边吃,一边叹息大爷的节俭和大丫的粗率,心中感慨世人各有各的不易。正吃着想着的时候,外面声音越来越高,仿佛有人在吵架,她连忙放下饭盒出外一看,糟了!大丫和一个旅客吵起来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有个旅客看到买方便面可以泡开水,也想要杯开水来泡茶。可大丫说她是售货员,只管泡面,不管泡茶,要泡茶得自己去打开水,这就发生了冲突。

以往旅客都是向列车长提意见,顶多也只朝列车员发泄几句,和售货员吵起来的还真不多。可今天这个旅客是个南方人,操江浙一带口音,性子比较急,说话也比较冲,见大丫不给开水,便以为她是想借机收费,便不无讽刺地说:“我晓得啦,你不就想多卖几个钱吗?好啊,我就掏钱买你的面,但我不吃,只要你的开水给我泡杯茶,面钱我白送你,这总可以了吧?”

谁知大丫不吃这一套,断然拒绝道:“谁要你送钱了?我这水是用来泡面的,不是泡茶的。你要吃面我就给你泡开水,你不吃面,我就不给你泡开水,怎么啦,你能把我咋的?”

那旅客一听,立即恼了,情不自禁带出一句地方口骂,说话有点不干不净起来:“哟,还看不出来咧,你很屌呀!”

岂料大丫是不好惹的角色,听到这句脏话不但没有脸红脖热,张皇失措,反而杏眼圆睁,口齿伶俐地回击道:“你胡说,那东西挂在你身上,我没有!”反应之迅速,吐词之犀利,连个脏字都不带。

林若欣见势不妙,赶快扯扯大丫袖子,低声劝阻道:“好了好了,别和他吵了,让旅客看到多不好!”又抬起头,严肃制止那个旅客说:“请您说话注意文明,有什么要求跟我们列车员反映,不要和售货员争吵。”

南方旅客自知没有把住嘴关,做得有点理亏,所以不敢再出高声,但肝火未消,依然止不住压低嗓子说:“还姑娘家呢,说话这么厉害,以后肯定嫁不出去。”

大丫头都不抬,望着售货车说:“我已经结婚了。”

南方旅客更恼了,气呼呼地损道:“就算结了婚,也生不出孩子来。”

可大丫把头一抬,无比镇定地说:“不好意思,我儿子都两岁了。”

林若欣差点“噗呲”一声笑出来,她第一次发现,跑车女孩的脸皮竟能练得这么厚!这到底是拜生活所赐?还是职业赋予她们超强的心理和过人的幽默?她觉得光凭自己两年经历还说不清楚,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再这么唇枪舌剑下去,1号车厢非爆发一场“口水大战”不可。于是,她当机立断从乘务间里抄起一把蒙了布罩的水壶,笑吟吟走到南方旅客面前,柔声劝道:“您不是要泡茶吗?别急,我这就去茶炉车打开水,马上就回来。”随后,又给大丫使了个眼色,笑眯眯地催促她说:“后面还有那么多车厢等着你的方便面呢,走吧,我帮你推过去!”说完,她把壶挂在售货车上,半拉半拽把大丫和售货车推出了1号车厢,不大一会,就从2号车厢传来了“啤酒饮料方便面,香烟瓜子火腿肠,来来来,把腿收一下啦”的吆喝声。

过了好半天,林若欣才脸颊发红,斜挎着腰,提着一壶满满当当的开水返回车厢。她先给南方旅客倒了满满一杯开水,为他泡上这杯一波三折、来之不易的热茶,又给那些急需喝水的老人和带孩子的父母倒了一圈水,很快,一壶水就倒得干干净净。她提起壶,又马不停蹄折回去打,这一次时间就更长,过程也更艱难。待她返回车厢,已是发梢凌乱,满脸是汗,由一只手提变为两只手来回倒换,不过,动作还是那么轻柔,笑容还是那么可掬,直到在车厢里全部倒了一遍,让需要的旅客都喝上了她打的开水,才放下水壶,倚在座背上歇下来。

一节上百人的车厢,本身就是一个流动的社会,旅客来自天南海北,兴趣爱好五花八门,文化教养又千差万别,旅行要求也是七荤八素,所以,想要满足这么多人需要,和谐度过那么长时间,就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就是麻烦绝不会少。

就在林若欣歇歇脚这点功夫,车厢里又发生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一个剃了光头、手戴串珠的旅客本来也没买到坐票,可半夜上来正好碰到有人下车,便捷足先登占了一个座,美美睡了半宿。早上醒来又喝了一杯林若欣送来的开水,这会儿可能肚子饿了,又是剥茶叶蛋,又是吃炒花生,噼里啪啦把蛋壳花生壳扔了一地。对座一个带孩子的妈妈看不过眼,指着茶几上的果盘,好心对他说:“吃完了可以吐在这里,待会一起倒进垃圾桶,免得列车员来回打扫。”

谁知光头旅客是个卖服装的小老板,此行是去广州进货,根本就不把文明乘车放在眼里,只知道买了票他就是老大,坐在车上谁也不欠,所以把眉毛一皱,轻蔑地说:“丢地上怎么了,列车员不就是扫地倒水的吗?我花钱坐车就是图个自在,吃点东西还不让丢,那要列车员干什么?”他理直气壮地反驳,吓得孩子妈妈赶紧护着女儿,把孩子拉到身后。

林若欣提着空壶正好路过这里,看到满地果壳和举止轻浮的光头旅客,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但她什么也没说,回乘务间放下壶就拿了清扫工具过来,一边请旅客抬抬脚,一边把地上的垃圾轻轻扫拢,又仔细扫进撮箕里。可没等她把撮箕提起来,“哗啦”一声又一捧花生壳扔在她的脚下,滚得满地都是。林若欣惊愕了,她见过不尊重列车工作的,但没见过这样作践列车员的!当她百思不解向扔壳人投去探询时,光头旅客却一副目中无人样子,只顾看手机,两手悠闲地剥着花生,还不时朝自己嘴里丢上一颗,就像在街上泡茶馆一样。

这一幕,旁边旅客都看到了,只是没人愿为这种毫不关己的闲事而得罪人,大家只是默默地望着别处,看不出谁有什么义愤的表情和指责的眼神。林若欣在心中闪过一丝失望,不声不响弯下腰去,把花生壳重新拢到一起,再轻轻扫进撮子。这时,她多想听到一句支持、鼓励——哪怕只是表示理解的话啊,可是没有。相反,从对座却传来一句很轻的教女私语:“看到了吗?要是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跟这个阿姨一样,也到火车上来扫地……”

有那么一刹那,林若欣开始怀疑甚至后悔选择了铁路。心想做什么不好,当初为什么要来客运段当列车员呢?在巴心巴肝为全车人服务了之后,还要受到如此羞辱和令人寒心的警示,这样的工作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她实在忍不住了,真想大喊一声:“够了,我不伺候了!”然后扔下扫帚一走了之。

可话没出口,便在心里摇摇头,自我否定了这个念头。毕竟部队的熏陶和铁路的培养在她年轻的血管里滋养了那么久,已经不知不觉融为一体,形成了比一般女孩要顽强得多、也坚韧得多的性格。经过两年的朝夕相处,她已慢慢熟悉并逐渐爱上了列车生活,乘务中的苦脏累险没有压倒她,列车上的大千世界也唬不住她,眼前这点世俗的偏见,又怎能叫她低头屈从呢?

不错,她当然有自尊心,她也爱面子,每当遇到这种轻视与曲解,毫无疑问都是对她人格的伤害,都会深深刺痛她的心。可和其他列车员不同的是,她不光把偏见看成是挑衅,还把它当作了一种挑战,因而不但不能削弱她的意志,反而不断激发了她的志气,以至常常问自己:列车员怎么了?没有我们列车能跑吗?没有我们旅客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吗?既然这个岗位不可或缺,那不正说明了这份职业的人生价值吗?更何况,中国高铁已遍布神州大地,“高姐、动妹”已成为当代的时尚标杆,有谁还能轻看铁路,否认铁路的重要性呢?

这么一想,她便欣然释怀,保持了足够的定力,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打击,不管心中如何烦恼,都能依然故我,按自己的选择自信生活。所以,她只是微微一笑,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挺起腰来,旁若无人地回到自己工作岗位。

经过一天一夜长途运行,列车已转为区段性超员,车厢拥挤情况开始好转,站在过道的旅客已大为减少,这让林若欣的心情宽松不少。她抓住这个难得空档,把旅客用过的餐盒、餐包收拾起来,倒进垃圾箱里;又把车厢连接处清扫一遍,让通过台变得更加整洁宽敞。可是没过多久,这片空间便被接二连三的旅客打破了平静,蹊跷的是,他们都不约而同捂着鼻子,摇着头,仿佛遇到什么避不开的晦气似的,连相机教女的妈妈也出来了,蹲在地上生气地为女儿擦着鼻子。

林若欣不解地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教子妈一见她,像是遇到救星一样,忙不迭地抱怨道:“哎呀,你快去看看吧,车厢里都什么味啊,快把人熏死啦!”

林若欣一惊:“熏死了?有烟吗?”她第一反应是烟,烟就意味着火,这可是列车大忌!

“唉,那倒没有。”教子妈摆摆手,表示与烟无关,却更加气愤地说:“比那要呛多了,也恶心多了!但……”她想起刚才还对她的职业表示过不敬,又觉得靠这姑娘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叹口气说:“嗨,如今遇上这种赖人,你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就只当我们运气不好,出门遇到倒霉事算了!”

一番话说得叫人摸不着头脑,可不满之情又尽写脸上,再看其他几个旅客,也是满脸嫌怨,似乎错在列车,没有保护好他们似的。这越发激起林若欣的责任心,她放下扫帚便往车厢里走,愈是接近中部,愈是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既似垃圾发酵后的酸腐,又像死鱼烂虾发出的臭味,而这异味的“发源地”已被旅游团的大爷大妈围起来,正和里面一人发生激烈的争吵。

“你还有没有一点素质,讲不讲公德?”一个大妈高声对那人说:“火车上这么多人,你怎么能当众脱鞋呢?你看,满车厢的人都快被你熏倒了,你还跟没事人一样坐在这里,好意思吗!”

座位上人不服气地说:“脱鞋怎么了?我乐意!我自己的脚不舒服,把鞋脱下来晾一晾,怎么了,犯哪条王法了?你管得着吗!”林若欣一听,声音怎么这么熟呢?走近一看,切!这不正是那个光头旅客吗?只见他脱了一双球鞋,无知无畏地靠在椅背上,把两只没穿袜子的脚丫伸到地上,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恶臭!

这一行径彻底惹怒了老人,领队大爷愤然向前,指著他的鼻子说:“我让你把鞋穿上,听到没有?你年纪也不小了,咋能这样不讲公德呢?也不闻闻你那脚丫子是个啥味儿,还在这里蛮不讲理!不行的话,我们就让全车旅客来评评理,看你这样的行为道德不道德!”大妈们一听,齐声说道:“对,叫大家都来评理,看他还敢不敢这样撒野!”后面的旅客也支持道:“说得好,叫他把鞋穿上,太不像话了!”

可光头旅客把头一抬,脖一梗,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公开叫板说:“评就评,你以为我怕呀!穿不穿鞋是我的自由,你们凭什么管我?我还不信了,今天我就是不穿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此话一出,车厢像炸了锅一样,老人们气得怒火更旺,其他旅客也跟点燃了似的,纷纷围过来声援大爷大妈,场面一时有点失控。

已经全看明白的林若欣这时却出奇冷静,她既没有上前评理,也没有公开制止,甚至也不像要居中调解的样子,只是一言不发看着那双脱了鞋子的大脚,似乎在思考别的问题,让激愤的老人们颇有些不满。忽然她喊了一声:“别吵了,你们等等我!”说完返身回到乘务间,抓了一把什么东西过来。大家以为她有什么神器,能够一举镇住这个光头旅客,心中振奋不已,及至到了跟前才发现,她手里哪有什么法宝,不过是两只空塑料袋罢了,这让旅客大失所望。可林若欣毫不在意,只见她俯下身子,一点也不嫌弃地蹲在光头旅客面前,把一个塑料袋套在他的左脚上,在脚脖处用袋提轻轻系住,打个活结;又把第二个塑料袋套在他的右脚上,还是在脚脖处系好,再轻轻打个活结。很快,令人窒息的恶臭便减弱了,过了一会,怪味便渐渐消散,慢慢闻不到了。

刚才还在气头上的老人,一看塑料袋能如此妙用,都开心地笑了,自然偃旗息鼓,止戈收兵,坐下来乐享其成;其他旅客见事已圆满解决,当然不再造势,也各回各位,心安理得休息去了。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激烈冲突,就这样被两只普普通通的塑料袋顷刻瓦解,车厢的旅客这才对林若欣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撒泼无赖的光头旅客,也收敛了那股恬不知耻的蛮横,把脚老老实实地捂在塑料袋里,再也不敢肆无忌惮地伸出来晾晒。不过,就跟鸭子死了嘴巴硬一样,口里还在不服地嘟哝:“都只知道说我,你们看看列车员,人家这才叫有办法呢!”

林若欣悄然一笑,走到车门,提前进入自己岗位。几分钟后,列车停在一个市级城市的车站,等对班从站台上过来,她就要休息了。

晚上十点,宿营车列车员推醒了林若欣,把她从中铺唤了下来,这种人工唤起的方法,铁路上称作“叫班”,是既能准时交接班又能保证职工休息的倒班作息制度。林若欣和接班乘务员起来后快速洗漱一把,到餐车吃了晚饭,再穿过列车去各自车厢换岗,这已是她们担当的第三个班次了。

车厢的旅客早已吃过晚饭,此时都安静下来。抬眼望去,有在玩手机打游戏看视频的,也有在喝茶读书哄孩子睡觉的,只有旅游团的大妈还在低声碎语,其他那些大爷已经闭目养神,准备再将就最后一夜,明天精神抖擞地踏上海南旅游。林若欣来回检查了一遍,发现一切正常,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唯独凭借第六感,感觉有个穿身黑衣的妇女与一个长相乖巧的女孩聊得比较热烙,内容似乎带点隐秘,经过她们身边时,还无意听到妇人在念叨什么“主”啊“教”的。

“不会是在传教吧?”林若欣的心咯噔一下,不知怎么生出这种疑问来。其实她也没有这方面的阅历,只是听说有的地方宗教盛行,传教的人很有号召力,村里人生了病都不去医院,要去教堂做祷告。不过那是在偏僻的乡村,这儿可是在火车上,旅客的安全和车上的大事小情,都由她负责呢!这么一想,心里就有点忐忑不安,乘着保洁的机会,她一边抹桌扫地,清理果盘,一边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来听。果不其然,在离两人不到一步距离的时候,听到那妇人正施展她的惑力,循循善诱那女孩皈依她的教门:“小妹,你要相信我,虽然中国人普遍没有信仰,但你现在建立信仰还不晚。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灵魂会因有了信仰而重生,并能得到上帝拯救获得永生……”

林若欣有点急了,心里嗔怨那妇人:你坐你的车不就得了,在这谈鬼论神干什么呢?人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要是被你吓得信了你的神,入了你的教,每天弄得五迷三道,神神叨叨的,那不成了我们火车的错了?

偏偏那女孩显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甜甜地看那妇人,听凭她用炽热的语言传播她的教义:“人皆由神而造,世界也是由神创造的……”

“哎呀,阿姨,您说得真是太好了!”女孩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一下把话接过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握了话语权,将话题引向了另一端:“现在之所以疾病丛生,癌症频发,环境污染,食品不安全,就是跟人类的生命源头被隔绝有关。我们泰鸿国际生物公司就是看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才组织专家潜心研究了五年,现在终于研制成功了一种集瘦身、驻颜、排毒、祛病、防癌五大功效为一体的特效健身药。上个月,已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好多老领导都参加了大会并合影留念,说用了我们产品后效果特别明显,称赞我们这个产品无论在保障人民健康,还是提高人体免疫功能方面,都是当代一个福音!”

妇人听了觉得不大对劲,她本来想说:这跟信奉上帝有什么关系呢?可面对尘世中的蒙昧众生,为了感化和启蒙的需要,表达出来的话语就比内心的鄙夷要委婉得多:“哦,你们也感悟到了?看,這就是全知全能上帝显示的力量!”

“喔,是啊阿姨!”女孩亲切地回应道,比刚才妇人布道还要虔诚,她不厌其烦地介绍说:“我们这个药呀,叫‘玉堂回春健身丸,一套产品才2999元,像您这样的成功女士,是最应该注重健康,加强保养的,用我们这个产品也是最合适的。另外,我们公司还对首次使用这个产品的用户给予特别的优惠,如果您能发展五个下线,那么不仅不需要您自掏药费,还会按月给您返奖提成,并且聘请您当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这可是超划算的一笔投资哟!”

这一下便不只中年妇人,就连林若欣听了都是蓦然一惊,暗中叫绝!这哪里还是什么不谙世面的小姑娘,分明是传销老手嘛!原来绕了半天,是传教的碰到了传销的,好比班门弄斧,海王宫卖水,这是强将对垒,高手过招啊!

唉,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林若欣顿时卸下包袱,收起抹布,轻轻松松退了出来,临走时还听到两人在轻言细语,你来我往,一副势均力敌的样子,看来一时半会还难见分晓。她安然想到,即便她们还要各逞其能、各传其道,也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自决高下吧。

午夜时分,列车驶入了广州站。送子上学的父亲一扫长途旅行的疲惫,带着儿子向林若欣道了声谢,喜气洋洋地下了车;光头旅客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穿好了鞋,拎着提包,跟在旅客后面不声不响下了车,不过临走前还是向林若欣尊敬地点点头。等到下车旅客都走了,林若欣才发现等候上车的旅客并不多,只有两个抱孩子的妇女和一个肩扛行嚢的男人。

很快列车就开动了,林若欣检查完门锁,正待回到乘务间,一阵尖细的婴儿啼声伴随压抑的女子哭泣从车厢后面隐约传来,林若欣不知何况,急忙往前察看,发现是刚上车的两个女人忧心忡忡地抱着孩子,在座位上坐立不安,如同陷入绝境。其中那个长者,状似孩子的姥姥,正愁眉百结地抱着婴儿包,想拍不敢,想哄又不能,只好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婴儿从襁褓里只露出一张很小的脸,双眼尚未张开,一张小嘴却在寻觅,由于没有满足而放声啼哭。

蹊跷的是那年轻女人,看起来应是婴儿的母亲,对此却无动于衷,听凭一对老小处于孤立无援之境,独自趴在茶几上抽泣。见此光景,林若欣料到必有隐情,于是贴近长者小心问道:“宝宝多大了,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长者悲戚地说:“才18天,他是饿了。”

“什么,才18天你们就敢把孩子带出来?”林若欣像遇到一个外星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忍不住质疑道:“你们那儿难道孩子不用满月,产妇也不坐月子吗?”

长者看一眼伏泣的女子,无可奈何地说:“哪有生娃不讲满月,产妇不坐月子的?是我这女崽命苦,生娃时他男人在海南赶工回不来,我只好从老家过来陪她坐月子,谁想到前天工地脚手架塌了,娃他爹从五楼摔下来,当时就不行了,这是陪她去海南收……”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她抹一把泪花,顺天服命地说:“就算去见最后一面吧,好歹让他的新骨肉送他一程,满不满月就顾不得了。现在最发愁的不是这个,而是娃他妈哭得太厉害,把奶水憋回去了,上车前我们又什么都没带,这一下可怎么好?看把这娃饿得!”

听到这里,年轻女人不由悲从中来,身子抽缩得更加厉害。

林若欣一下惊呆了,心中涌起巨大的同情。她虽然不是母亲,也没有这方面经验,但知道坐月子都要娇生惯养精心调理忌讳这不许那不许的,也听说过产妇必须隔三岔五喝鸡汤煲猪蹄炖鲫鱼补身子发奶的,可从未听说生下18天就抱着婴儿坐火车奔丧的!更要命的是,这婴儿的妈妈还没了奶水,那一路上给孩子吃什么?又拿什么来养活这条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此时此刻,跳进她脑里的第一念头就是要向车长报告,请她调动列车的上所有资源来帮助这家渡过难关;第二就是要尽快找到奶粉,千方百计让孩子喝上牛奶,不管怎样也不能让这条小生命在她管的车厢里饿肚子!

主意一定,行动立刻开始,林若欣以最快速度返回乘务间,从乘务包里拿出手机,然后毫不犹豫地拨通了车长电话。之所以要用“毫不犹豫”四个字,不是裁缝发脾气——有意丟尺(词),也不是拿机关枪打兔子——小题大做,而是客运段有严格规定:列车员当班时间不准使用手机,更不准用手机聊天看视频玩游戏,除非是旅客或列车出现紧急情况,否则,一律按违反劳动纪律考核处理。

手机接通时肖芸慧还没睡下,正借着宿营车的夜灯在看《乘务计划》,听到林若欣的报告吃了一惊。她跑了这么多年车,见过各种紧急情况,也遇过提前破水即将临产以至等不到下一站的孕妇,还当过临时助手从广播请来的医生手中接过呱呱落地的早产儿,可那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还从未见过出生18天就上车的小小客。

“我的个天哪,这叫什么事?搞不好会害了一条小性命哩!”肖芸慧的头一下大了,心被狠狠揪了起来,她二话不说,在边座找到宿营车列车员,要她立即把餐车长、厨师长叫过来商量,然后到乘务间给林若欣回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别急,现在正在想办法。

过了一会,打着哈欠的厨师长和揉着双眼的餐车长出来了,三人在宿营车的风挡里紧急碰头。听完肖芸慧简洁明快介绍后,厨师长随口答道:“这好办啊,餐车正好上了袋奶粉,准备给软席旅客做早餐用的,冲给孩子喝不就得了。”肖芸慧一听,顿觉身心放松,高兴地说:“那好,你们把奶粉找出来,现在就烧水冲好,我马上给1号车厢送去!”

三人商量好就分头行动。厨师长跟肖芸慧到了餐车,找出奶粉后叫值班厨师烧水,不一会便冲了一大碗牛奶。餐车长考虑更细一些,因她本人就是断奶后上车的妈妈,熟知如何哺乳孩子,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大丫从铺上叫了下来,派她去跟那些带孩子的旅客说好话,千方百计借了只奶瓶过来,送到餐车正好灌了满满一瓶奶。厨师长把它放在水龙头下浸了一会,才擦干包好递给列车长,肖芸慧不敢丝毫耽搁,抓住热乎乎的奶瓶就往前赶。

此时最难过的还是1号车厢,连带他的周边乃至整个车厢的旅客都在为这个吃不上奶的18天婴儿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因此,当林若欣一眼望到肖芸慧奔来的身影时,心里比婴儿的母亲和姥姥还要狂喜!她什么都顾不上说,从列车长手里接过奶瓶就递到年轻女人手里,那女人还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痕,就把奶嘴滴在手背试温,感觉正好后就把奶嘴对准了婴儿的小嘴。“哇呜”一声,婴儿的啼声止住了,小嘴开始使勁吮吸,两个女人得救般地看着孩子,悲伤的泪眼舒展了,林若欣和列车长的呼吸也正常了,车厢的旅客也放松神经,寻找自己梦乡了。

接下来的事就顺利多了。婴儿吃奶虽然耽误了一会,但餐车送来的奶他还喝不完,不到一半就松开奶嘴,偏着脑袋睡着了。年轻女人从绝望中恢复了元气,抱着孩子向列车长深深弯了一下腰,以表达内心的感激。肖芸慧安慰她说:“没事,孩子的事包在我们车上,这一路的奶你们就放心了,包他吃饱喝足,就是下车后你们也别着急,我们会准备好奶粉,保证他饿不着。”

天渐渐亮了,窗外景色舒朗起来。早晨,是一天最美好时刻,也是列车新的一天开始,还是一夜醒来的长途旅客进餐的最佳时段。今天大丫来得比昨天还早,天没大亮就把售货车推到了1号车厢,车里堆得还是那么满满当当,琳琅满目,只是花里胡哨的方便面换成了一摞摞热乎乎的盒饭。看来餐车的销售策略有变,今天主打是盒饭,就连列车员的早餐也都是它。不过,吆喝还是那个吆喝,只稍稍改了几个字:“盒饭饮料卤鸡腿,花生瓜子火腿肠,来来来,把腿收一下啦!”

许是这个叫法更为馋人,或是坐了一夜车后急需补充能量,大丫的售货车一推进车厢,就被旅客团团围住,并不约而同被盒饭所吸引,一个个争相解囊,买份盒饭作为早餐。

昨夜上车的打工男人,被这个火热场面打动,又闻到热乎乎的盒饭香味,终于抵抗不住了。挤到售货车前,让大丫给他拿个盒饭,可掏钱付款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钱包了。

他脸一沉,先在上衣口袋摸了一遍,没有摸到;又把手伸进裤子口袋一个个去掏,还是没有。他脸色发青地愣在那里想了一会,突然一跺脚,把手拍在大腿上,撕心裂肺地说:“坏了,肯定是进站时被人偷了!完了完了,这是我半年的打工钱啊!这个该杀的小偷,你偷谁的不好,怎么非偷我这个打工人的呢?”说完,四十多岁的男人,竟委屈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听到售货车旁爆出痛哭,林若欣忙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大丫悄悄告诉她缘由,她听了又气又恨,对打工男人充满了同情。可同情归同情,小偷现已无处觅踪,车厢却是个公共场合,哭得悲悲切切,引来众人围观,也不是个办法;况且靠卖劳力的打工者,也不能一大早就不吃不喝啊?

她想了一会,先把打工男人拉起来,劝他回到座位,消除好奇旅客的围观。然后,走到大丫跟前,小声对她说:“我那盒呢?”大丫猜到她要干什么,阻挡她说:“你别送人啊,每人一份,我可没有多的。”林若欣宽慰她说:“怎么会呢,我自己还不够吃呢!”说完取了盒饭就往回走,大丫看她进了乘务间,才放心地推着售货车往后面去了。

过了一会,等大丫那富有特色的吆喝从2号车厢传来时,林若欣才拉开乘务间门,从里面悄悄出来,手里端着那份盒饭,径直走到打工男人跟前,见他还在伤心抹泪,便安抚他说:“您别太难过了,等一下我会把您的情况告诉乘警,请他们向广州警方反映,说不定还能把您的钱包找回来呢。这是我们列车给您提供的免费早餐,请您趁热吃了,好好休息,不要太伤心了。”说完,她把盒饭轻轻放在他的手上,没等他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更来不及推辞和拒绝,就转身往乘务间走去,只留下端着盒饭的打工男人,在座位上挂着一脸的意外和感动。

躺在铺上的林若欣,根本就没有睡踏实,老是感到有人在拽她:一会儿是18天的婴儿找她要奶喝,哭得哇哇的;一会儿是丢钱包的男人眼巴巴地对她说,盒饭我是吃饱了,可下了车我怎么办呢?正迷迷糊糊之际,被人推了一把,睁眼一看,是宿营车列车员在叫班:“快到徐闻站了,车长通知双班上岗,全体列车员做好过海准备!”

林若欣立即清醒过来,她一骨碌坐起来,穿上衣服翻身下铺,在其他人还未收拾好之前就已洗漱停当。说起来,这还是她在部队练就的功夫,当了列车员后,已成为她寻常的作息节奏。

名气很大的徐闻站,不过是中国大陆最南端一个不起眼的四等车站,站舍不大,站台也不宽,旅客在这里上下的很少,车站的主要功能是编解列车、取送车辆,为客货列车渡海提供技术保障。她们到达各自车厢不久,列车就启动了,以匀速向13公里外的北港码头驶去。林若欣和李玉芝虽把渡海流程背得滚瓜烂熟,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还没有真正操作过,所以心里并不踏实。车厢的旅客也是首次乘坐这条新线,对火车过海充满了好奇,大家围在车窗向外看,都想知道这么长的一列火车,究竟是怎样开上海轮,渡过大海的。

仿佛是猜透了旅客心理,列车刚刚抵达北港码头待渡场,两台低声轰鸣的东风4调车机和披挂齐全的调车组就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向列车发起了进攻,他们就像守候多时、有点等待不及的猎人似的,不待列车停稳,便拉着用于隔离的平板车绕到列车尾部,直等牵引列车的机车拔头转线,顶挂列车开始调车。

这一切,坐在车厢里的旅客是看不到的,不过他们很快就感觉到了。因为调车作业切断了动力供电,列车空调停止运转,全封闭的车厢在雷州半岛湿热空气包围下,立即变得闷热难耐起来。带孩子的旅客首先感觉这种变化,他们要求道:“列车员,能不能把车窗打开,让孩子透透气,车厢里太热了!”旅游团的大爷大妈也不解地对林若欣说:“姑娘,你们怎么把空调给停了,这样我们可受不了!”最让人担心的还是那个18天的婴儿,本来吃饱喝足变得很乖了,现在竟在姥姥怀里躁动不安地哭起来。

这下把列车员急的,脑门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当初培训是说过调车中会短时停电,车厢里可能有闷热现象,要注意向旅客做好解释,但谁也没告诉他们温度变化会这样快,旅客反应会这么大啊!林若欣大步走到车厢中间说:“大家不要紧张,现在是在调车作业,空调不能运转,全封闭的车厢也不能开窗,所以暂时会有点闷热,但请大家放心,这个时间很短,一会进了渡轮,马上就会恢复供电,空调就会起动,请大家耐心等待。”

听到列车员这样一番解释,旅客情绪才稳定下来,刚好这时,列车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一列客车,仔细一看,方向牌竟与自己这列一模一样,也是甘州至海口的快速客车,两车靠得如此之近,几乎是并驾齐驱,两车的旅客惊愕地指着对方,以为又来了一列姊妹车。就在大家迷惑不解的时候,两车通过一座栈桥,同时被推入一艘海船的底舱,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彼此是同一列车,现在已经一分为二,双双上了渡轮。

这下旅客知道火车是怎么开上船的了,林若欣和李玉芝也亲身体验到了培训时所授“同步平衡上船”原理。可有些爱动脑筋的旅客还在窗前犹疑:这么长的列车渡轮装得下吗?他们发现,底舱还有很大空间,中间还有两股轨道,这是为何,又要等谁呢?不到十分钟,这个问题便不攻自破,因为他们惊讶地看到,又有两列客车无声无息被推进了中间轨道,而且还是一样的方向牌,一样有旅客在窗前指指点点,一样的同时推进来。至此旅客才彻底明白:原来一列客车是要拆为四截,分两次同步推入,才能圆满搭上跨海的渡轮。

出乎意料的是,这艘渡轮并不只装火车,因为列车刚刚停稳,上面就响起一片“轰隆隆”的马达声和各式各样的喇叭声,旅客由此得知上面还有一层在装汽车。其实他们有所不知的是上面不止一层,而是两层;不止要装汽车,还要搭载乘客,而且为了渡轮安全,互相之间都是封闭的。

林若欣并没忽悠旅客,列车推进渡轮不久,供电就恢复了,空调吹来凉爽的微风,驱散了车厢烦闷的空气。在一道宏厚的长笛声之后,“粤海铁1号”从容启航,紧固在底舱的列车十分平稳,基本感觉不到颠簸,但通过海浪对船体“沙沙”的冲刷声和渡船轻微的上下起伏,仍能感觉到海峡的宽阔与磅礴有力。可惜的是,无论旅客,还是列车员,都只能安静地坐在车中,用各自的方式打发这段宝贵的时光,因为窗外既无蓝天,也无大海,只有坚固的船舱和并排的车列,还有醒目的安全提示和低头检查的船员来回梭巡。

一些好奇心强的旅客似乎并不甘心,有对夫妇牵着孩子试探地问林若欣:“列车师傅,能不能开一下门,让我们到船上去看看,孩子从大西北来,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一句话触动了林若欣的痛点,她想,怎么跟她当初一模一样呢?她差点就要掏钥匙了,可理智让她摇摇头,礼貌地拒绝了他们:“对不起,旅客在船上不能下车,这是火车渡海的规定。”

夫妇俩拉起孩子,遗憾地走了;后面几个旅游团的大妈,听了以后也不再纠缠,回座位继续打牌去了,反正她们今天就要上岛,看海还有大把时间;只有最后一个瘦削白净的姑娘,挎着一只银色坤包,迟迟不肯离开。林若欣关心地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姑娘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也不看她,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就到上面透透气,也不行嗎?”

林若欣有点奇怪地望着她,感到话里有种偏执,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抑郁,便认真地对她说:“对不起,真不行,这也是为了渡轮和旅客的安全。”姑娘不说话了,神情变得更加孤寂,慢慢转过身,回到自己座位。林若欣直觉这姑娘与众不同,有点让人不安的成分,可到底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噔噔”几声门响,这是车下给的信号,林若欣迅即打开车门,让一名调车员上来检查了一下车厢连接处,又敏捷地下去了。林若欣压下脚踏板,正准备关门,一只瘦削的手从后面拉住把手,柔弱而又坚决地说:

“别关,让我下去。”

林若欣回头一看,又是那背坤包的女孩,不禁暗吃一惊。她很少见过这么固执的旅客,而且还是个年轻姑娘,不禁严肃地看着她,略带生气地说:“不是告诉您不行吗?为了保证渡轮安全,旅客一律不能下车。”

“你就让我下去吧,我憋得实在受不了了,只想出去透口气,你就当我是求求你了!”姑娘突然声音变了,带着抑制不住的悲怆,仿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林若欣立即警觉起来,她一面迅速关上车门,用乘务钥匙把它锁好,一面好言劝那姑娘回到自己座位,有什么事坐下来再说。李玉芝看到这个情景,也赶快跑过来劝解,姑娘没再坚持非下车不可,但木讷地坐在座位上,无神地望着窗外,既不说明她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看不出她有任何想交流的愿望。

针对这名旅客失常的表现,林若欣把她列为重点旅客,并不时拿余光扫视她,悄悄地关注她,生怕她又有什么异常,出现什么意外。所幸一直无事,也没有任何情况发生。时间一长,车厢里人多事杂,她和李玉芝来回奔波,疲于应付,也就顾不上再惦记她了。

下午1点30分,首趟甘州至海口的快速列车在将近两天两夜历经46小时以后到达海口站,这是大西北直通海南岛的第一趟快速客车,开得很顺利,很成功!甘州客运段段长在接到列车长肖芸慧正点到达的报告后,高兴地表扬了全体乘务员,并嘱托大家一定要再接再厉,把返程运输搞得更好!肖芸慧立即通过列车广播转达了段长的鼓励,并要求各车厢列车员注意旅客下车安全,做好终到卫生和设备检查,为返程运输打好基础。

1号车厢最先下车的是18天——不,现在应该是19天的婴儿了,小家伙吃得饱饱的,露出一张粉红的小脸,被年轻女人抱在怀里走下来。孩子姥姥跟在后面,提着车上赠送的奶粉和好心旅客留下的奶瓶,感激不尽地对两个列车员说:“亏了你们啊,不是火车上的牛奶,我这小外孙怕是没过海就……”林若欣截住她的话,细心交待说:“您不用谢,这奶粉够孩子吃几天了,到了工地你们一定要注意自己和孩子的健康,事情忙完后赶紧回去。”

接着下来的就是海南旅游团的大爷大妈了,老人们可能在车上憋坏了,一下车就跟年轻人似的欢声笑语,手舞足蹈,两个大妈过来拉着林若欣和李玉芝的手,邀请她们以列车为背景拍一张海南旅游的纪念照。于是,在一群大爷的簇拥下,她们和披着纱巾、摆着“泡斯”、叉着剪刀腿的大妈们一起喊“茄子茄子”,留下了五彩斑斓的合影。

打工男人依然肩背手提他的全部家当,步履沉重地踏上站台。早上乘警已告诉他和广州站联系的情况,派出所答复将和地方公安加强站前治安,但钱包找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过,他原来就没作太大指望,吃了列车送的盒饭以后,他的心情开朗多了,知道这个社会虽然坏人很多,但毕竟还是好人开道,就像这趟充满正义感和人情味的列车一样!就凭这一点,他冲林若欣感恩地一笑,然后大踏步地找老乡去了。

不到五分钟,1号车厢的旅客就全下光了,一路上超员满载的盛况再无半点残余,只剩一节空旷的车厢和满地的废瓶纸盒。李玉芝一手掐腰,一手扶着门把手说:“哎哟,今天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了,真想躺一下才好。”林若欣体己地说:“那你先回宿营车休息吧,剩下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这行吗?”李玉芝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那就辛苦你了,你也别太累,检查一遍扫了地就过来。”

面对长长的站台和空荡荡的列车,林若欣就像即将领到新年礼物的孩子一样,心跳加快,雀跃不已。按乘务规定,她只需再到车厢检查一次,清扫一遍,锁上车门,便可完成终到作业,然后就可张开双臂扑向大海了。

可是,有团阴影总是罩在心间挥之不去,不是来源自己,也不涉及家人,还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或者和她和谁谁有什么过节,都不是,不像那种感觉。可到底忧心什么呢?她陷入苦苦思索之中,半天解不开这个结。忽然她想起来,对了,那个背坤包的女孩呢?她怎么没有下车?

这一发现有如电闪雷鸣,瞬间驱走心中阴影,却带来一个更大的谜团:不下车她去哪里了呢?莫非和大爷大妈照相时她下车没被发现?不,这不可能,林若欣人虽合影,眼睛却没离车门,这是她当列车员以来养成的职业习惯。

那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一直还在车上,到现在还没下来呢?对于这个假设,她自己都不大相信,却仍然跨进车厢,从前到后找了一个遍,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望着一览无余的车厢,林若欣想,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在厕所。

可这个时候谁会待在厕所不出来,也不下车呢?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却还是慎重地来到厕所前,发现两个厕所间的门都关着,符合到站状态,但上面的显示却不一样:左边是绿色,显示无人;右边呈红色,显示有人,这就不对了。因为与老式绿皮车不同,现在的普速客车都安装了集便器,对沿线和车站没有任何污染,所以到站根本不需锁闭厕所。反过来说,如果说厕所被锁闭了,就证明里面有人。

为稳妥起见,她先敲敲绿色门,无人应答,拧开把手一看,里面是空的。接下来,她又敲敲红色门,也无人应答,试试把手,却拧不动。她心头一紧,忙掏出列车钥匙“笃笃”敲门,和颜悦色提示说:“里面有人吗?我是本车厢列车员,火车已经到了终点,旅客都下车了,再不出来,列车就要入库了。”可仍然无人回答,她只好把钥匙伸进钥孔,使劲一拧,还是纹丝不动。仅这一下,她便明白了,里面不仅有人,而且门已反锁,是故意不开的。

类似这种情况,只有用厕紧张或有人逃票時才会出现,但只要列车员过来敲门,还没有不回应或者打不开的。像今天这样拒开厕所的情形,她还没遇到过,这也足以说明情况之特殊,时间选择上也非常罕见,于是她来不及多想,便给列车长拨了电话。

一听说有这种情况,肖芸慧二话不说便把乘警和乘检都带来了,他们先是敲门,然后喊话,接着用钥匙拧,等证明这些方法全步无效后,肖芸慧铁下心来决定破门。心疼不已的乘检长被迫用榔头和螺丝刀在门沿凿开一道缝,再奋力撬开一块缺口,然后卯足劲往上挑,终于把门里的搭栓拨了过来,顷刻间,厕所门开了,里面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

一个苍白的女子斜倚在马桶上,垂下的右手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水果刀,左手却无力地搭在大腿上,手腕处还在汩汩冒出浓稠的血浆,一只银色的坤包跌落在地,浸泡在一滩鲜红的血迹里。不需辨认,这是那个背坤包的女孩。

林若欣一下惊呆了,她冲上去扶住她,心痛地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干吗非要这样?”

女子睁开眼,吃力地说道:“我也不想的,可是……”

“那也不能这样不珍惜生命呀!”林若欣握住她的手,心如刀割!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肖芸慧一声低喝,“赶快按住她的手,再把办公车的急救箱拿来,通知车站叫救护车,我们把她抬到外面去,让她平躺在座位上,等待送医院抢救。”

不到五分钟,一辆白色救护车拉着刺耳的警笛,闪着蓝灯,飞快地驶进车站,在客运值班员的引导下,一路急转直上站台,“吱呀”一声停在1号车厢门口。两名身穿白大褂的救护员抬下一副担架,迅速对准车门,车上的肖芸慧沉着指挥乘警、乘检把割腕女孩从车里抬出来,慢慢放上担架,再徐徐推进车里。

一名男救护边固定担架,边紧急了解情况:“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为了什么?你们当中谁最了解情况?请上来一人,跟我们去医院协助抢救。”

肖芸慧没想到还要去医院协助抢救,一时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她看看救护车,又看看林若欣,再看看即将入库的列车,咬咬牙说:“没别人了,小林,只好让你辛苦一趟,就跟他们去一趟医院,完了以后赶紧回来,记住下午六点钟发车。”

林若欣这时没有任何选择机会,也来不及产生任何想法,就毫不犹豫答道:“行,我去医院,你们进库吧。”说完便从车厢拿了乘务包登上救护车。两名救护员正待关门,肖芸慧突然想起什么事,喊了一声:“等等!”便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大叠钱,跑几步递给林若欣。林若欣说:“不用不用,我有我有。”肖芸慧不由分说将钱塞到林若欣手里。

就这样,来自大西北的首趟快速列车抵达海南省会不到十分钟,列车员林若欣就毫无准备地遭遇一起旅客自杀事件,在亲历了刀光血影的惊魂场景后,又匪夷所思地坐进了一辆呼啸而去的救护车,陪送轻生者向医院疾驰而去。

后来她们才从车站得知,背坤包的女孩是因为失恋而刻意自杀的。她之所以乘坐这趟列车,也是和林若欣当初想法一样,以为列车会停在甲板上,她只要从车上下来,往海里一跃,便可告别人生,不用再为男友的薄情而痛苦万分!及至上了渡轮才知道在车上根本看不到海,没有办法之下,只好在火车到达终点的空档,把自己锁进了厕所……

事实证明,铁路员工采取的措施是完全正确的,若不是林若欣发现得早,列车长指挥破门果断,车站呼叫救护车来得及时,严重失血的女孩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急症室的医生最后坦承:“从发现到送进医院,你们只用了十七分钟,抢救时连血压都量不到了,就是这十七分钟,捡回来那姑娘的一条命!”

需要说明的是,女孩是O型血,由于失血过多,还是女孩体质太弱,血浆快输完时女孩还处于休克状况。值班医生急了,请医院马上向市血液中心求援,可答复说,即使现在送来也需要一个小时,正在医生焦灼万分之际,林若欣说:“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

医生惊讶地看着她的铁路制服,难以理解地问:“你是……?”“我是列车员,她是我的旅客,没有关系,我当过兵,输点血没事。”

“哦,那就太谢谢你了!”医生喜出望外地说。

说也奇怪,输了林若欣400cc血后,女孩就慢慢醒了,生命体征逐步恢复正常,各项指标表明她已获救,看到女孩均匀的呼吸,林若欣露出灿烂的微笑。

等她精疲力竭返回车站,看到站台上的显示屏,才知已是下午五点,按规定,海口至甘州的快速列车很快就要放行旅客,再不到一个小时就要启程返回大西北了。她突然想起来,说好的看海呢?怎么一下就无影无踪,忘得干干净净了!那可是自己多年的愿望和到海南车队后的昼夜期盼啊,不是早已成为自己心底的快乐和私藏的动力了吗?怎么这么脆弱,一遇到意外就像小孩吹泡泡似的,用手一戳就破了!

面对即将返程的列车,她恋恋不舍地朝“夏威夷海岸”方向望去,其实不看她也知道,除了站台、旅客和绿色列车,那里什么都没有。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听了林若欣的汇报,得知抢救非常成功,女孩已经脱离危险,列车长肖芸慧特别高兴,她使劲推了一下林若欣说:“太好了,亏了有你!”这本是发自肺腑的赞扬,但可能用力大了点,林若欣好像站不稳似的,差点倒在座位上。肖芸慧忙用手扶住她,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以为她没有休息好,压根就没想到她在医院还输了400cc血,林若欣自己也只字未提。

即便如此,肖芸慧也意识到林若欣今天太累了,这样下去非把她累垮不可。于是,当機立断做出调整,叫软卧列车员去一人把林若欣换下来,让林若欣改看10号软卧,这样,多少能够减轻一点劳动强度,让她在返程中得到一些休息。

快速列车下午六点准时从海口站出发,驶上开往甘州的返程,极具海南特色的街道、楼宇、植被和风景在窗外一一掠去,林若欣怅然若失地对自己说:“下次吧,我一定看海!”这既是对自己的告慰,也是向海南的承诺。平复好自己情绪后,她才端着票夹,轻叩包房,开始作始发宣传,为旅客兑换铺位牌,这是软卧车厢开车后的第一项工作。

头两个包房十分顺利,旅客笑眯眯地欢迎落落大方的林若欣进来,听她用甜美的嗓音介绍自己姓名、工号和列车运行概况,用欣赏的眼光看她打开票夹,把车票插进票袋,再恭恭敬敬送上一枚红色的铺位牌。为此,大家对新车印象很好,都夸列车员气质好,服务很温馨。不过,这一气氛在她刚进3号包房就打破了,外面一个女高音急切地喊道:“列车员,你在哪里?我有事要找!”

林若欣一听,便合上票夹,对旅客说:“抱歉,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说完退出包房,把门拉上,顺着声音应道:“我在这儿呢,您有什么事吗?”

“嘿,你在这儿啊!”一个女人风风火火过来,直截了当地说,“列车员,我要换铺。”

“哦,您要换铺?”林若欣转过身来,这才有功夫把来人看个明白:原来是位雍容富态,服饰讲究的妇人,大概是五十岁上下吧,除了脸上化有淡妆,脖上挂着一串珍珠,手里提着一只名牌女包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纯正的北京话和说话的语气。

“是啊,我只买到了上铺,想请你给我换个下铺。”她大不咧咧地要求说。

“可我们不掌握铺位,车票都是车站和网上发售的呀。”林若欣为难地解释道。

“那我怎么网上买不到,一上车却发现这儿的下铺还空着呢?”贵妇忿忿不平地质问道。

“是吗,您是哪个包房?”林若欣惊讶地问。

“9号啊,不信你去瞧瞧。”她把手一指,义正言辞地说。

林若欣突然想起来了,刚才对班交接时,那儿确实有铺,并且确实是两个,但它们并非空铺,而是给湛江站的预留铺,其中一个就是下铺。按照铁路预售规定,长途列车将根据客流分布情况,在始发站以后的若干大站预留部分票额,以满足沿线旅客的乘车需求。

进了包房一看,果然只有一个老人坐在下铺喝水,上铺搁着一只精致的旅行包,看来是贵妇的行李,对面两个铺则是空的。林若欣带着歉意对她说:“不好意思,让您误会了。”便把铁路预留铺规定对她作了说明,可她把脸一扭,不高兴地说:“这我就不明白了。这个包房是我先上来的,不管谁要再上也在我之后,未必先来的还不如后上来的?有这个道理吗!我可告你啊,我有心脏病,刚做了支架手术,准备到郑州转车回北京,上铺我是爬上不去的,你一定要给我换个下铺,差价由我出,不然出了问题你们可要负责。”

听了这话,林若欣隐约感到,今天可能碰到一个难缠的特殊旅客!可一听说她有心脏病,还做了支架手术,同情心又油然而生,一种将心比心、扶病助弱的职业感提醒她,不管是谁,无论来自哪里,只要是她车厢的旅客,她就有责任去帮助她,而不能看到她有困难而无动于衷。

于是,她没有反驳她的话,也没计较她的语气,而是委婉地拐个弯说:“阿姨,咱先不管谁先谁后了,这个下铺就是来人,也得在湛江之后,我看这样吧,您不妨先在这儿休息,我去问问其他旅客,看有没有愿意跟您换铺的?有就好办,我立马帮您换过来;没有的话我晚上来扶您到上铺休息,保证不会让您上不去,您看这样行吗?”

“唔,这还差不多。只要你出面,肯定没问题,这也是你们职责嘛,是不是?”贵妇一屁股坐下来,心安理得地说。

林若欣有点哭笑不得,却还不能说出来。她宽容地笑笑,回到3号包房,继续刚才的工作,同时,又给自己加了一项临时任务,与下铺旅客商量,能不能给一位病人换个下铺?

不巧的是,今天在下铺的都是年纪较大或体弱的旅客,有的一周前就订了车票,要去的地方又很远,因此都不愿意把下铺让出来。林若欣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待车到湛江站,再和预留铺旅客商量。

就这样,一直到列车被推入船舱,“粤海铁2号”在乘风破浪中渡过海峡,换铺的事情还没着落。林若欣又累又困地坐在乘务间,听到一声长长的制动声后,她才猛地惊醒过来,一看站名牌,已到了湛江站。

她打开车门,迎接旅客上车,门口正是两名预留铺的旅客,而且都很年轻,像是一对出门旅游的小夫妻。林若欣验了票后,试探地问:“你们谁在下铺?”丈夫指着身边女人说:“她在下铺。”林若欣便向那妻子坦诚求助道:“对不起,你们包房里有位阿姨,爬不了上铺,想跟您换个下铺,差价由她出,您看行吗?”妻子笑着说:“行啊,反正我们年轻,上下铺无所谓,差价嘛就算了吧。”

林若欣的心一下放松下来,禁不住连声致谢说:“谢谢你们,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问题,9号包房就在里面最后一间,麻烦你们辛苦一下,直接到两个上铺休息,待会我再去给你们换牌。”

小夫妻提着行李进了车厢,站台铃响过之后,林若欣上车关门,肃立门后,可没等列车驶出站台,丈夫就过来了,生气地对她说:“列车员,我们改主意了,不想换铺了,还是睡我们自己的铺吧。”

“怎么了?”林若欣一惊,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要不,您去看看?”丈夫克制了一下,没有说出更难听的话。

林若欣直奔9号包房,一拉开门,发现两个女人正在争执。贵妇靠在枕上,不无恼怒地说:“你们这么晚才上车,别人早都睡了,让你们动作放轻一点,早点关灯,别打扰了其他旅客,怎么了,我哪儿说错了?”

刚上车的妻子惊异而气愤地说:“我们刚进来,行李都没放好,人都没有上铺呢,只是想打开箱子想找条毛巾出来,怎么就打扰其他旅客了?别忘了,你是旅客,我们也是旅客,你的下铺还是我让的呢。”

“什么,你让的?”贵妇愕然直起腰来,这才想起来人可能就是下铺的原主,因此不敢贸然否认,于是把头一抬,傲慢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也没请你让铺,我是——”她指著刚进来的林若欣说,“这个列车员给我安排的!”

林若欣一见僵成这样,连忙坐到贵妇身旁解释说:“阿姨,不是我安排的,我想安排也安排不了,是这位大哥和大姐听说您身体不好,主动答应换的。”接着,她又站起来,拉着妻子手说:“姐姐别生气了,你们热心助人,我们特别感谢,只怪我没来得及跟阿姨说,这是我的错,你们不要责怪阿姨。现在已经晚了,大家还是早点休息吧。”

妻子看看丈夫,无奈地笑笑,准备把箱子拉上,丈夫也打算就此为止,但话里有话说:“不是看到这个列车员助人为乐,通情达理,我们才不会主动换铺呢,要是遇到不知感恩的,就是换了我们也可以换回来!”

话虽如此,人却准备去洗漱,这分明是句气话,但也绝对是多说了一句话,一般人尚可忍受,贵妇怎能容忍这等弦外之音!她立时板下脸来,掀开被子,拎起提包就往外走,林若欣拦都拦不住,只好跟在后面劝道:“这么晚了,您要去哪?”贵妇怒不可遏地说:“我找列车长,要他们评评理,看看有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无论再怎么劝阻,也挡不住贵妇的怒火,林若欣只好陪她走出软卧,来到餐车。好在这个点已没人吃饭,餐车里空无一人,她便把她安置在一张餐桌旁,听她心烦意乱拨打电话,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虚张声势,反正一直没有打通。林若欣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好心劝她说:“阿姨,你觉得这么做有必要吗?刚才那位大哥说的只是气话,您没有必要当真,有什么事就交给我来协调,您身体不好,还是先回包房休息吧?”

然而不提包房还好,一提包房贵妇便来气,仿佛受到奇耻大辱似的,一口回绝道:“不休息了,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对了,你们车长呢,怎么还没来?投诉电话呢,怎么没有公布?”

林若欣仍然坦诚地说:“您想找列车长没有问题,我可以马上请她过来。您想要反映我们,也不困难,铁路总公司的服务监督电话是12306,24小时都可拨通,您随时可以跟他们联系。”说完,她没有再听贵妇是如何投诉,12306是如何回复的,而是单独回到乘务间,从那儿第三次拨通了列车长的电话,向她报告了软卧出现的情况。肖芸慧接到林若欣的电话就赶来了。

可想不到比這更敬业和有效率的是铁路服务监督热线。肖芸慧还没走到餐车,12306的值班员就已经把电话打到她的手机上了,不仅转述了旅客对这趟车的投诉,而且把列车是不是实行了重点服务,软卧车有没有照顾有病旅客,存不存在旅客反映受欺负问题作为重点,指名道姓要求肖芸慧立即调查了解,尽快向12306反馈。

如果是其他列车员当班,听到这些投诉肖芸慧可能吓一大跳,至少也要在心里惴惴不安,可今天是林若欣值乘,她直觉信息不确,情况可能有出入,何况她已得到林若欣报告。

结果和她判断一样。当她听完贵妇满含怨尤的投诉,再听到林若欣真实无奈的叙述后,心里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心想这算什么事?充其量是旅客要求太过分,列车员服务已尽全力,最后却因旅客自己的苛刻,造成包房内的冲突,这怎么能说是合伙欺负有病旅客呢?她真想问一下贵妇,车上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列车员又有什么错?

当然,这些话她一个字不会对林若欣说,也不会原封不动地向12306反馈。她要做的是两件事:一是叫林若欣再去9号包房,说服那对生气的小夫妻,不要计较有病旅客的态度,只当是支持列车工作,把下铺让出来。二是在仔细斟酌打好腹稿以后,她把自己关在软卧车厢的乘务间,拨通了12306,向客服中心作了一个比较客观的汇报。

打完这个电话,肖芸慧鼻尖沁出了一圈细小的汗珠。客服中心回复说将和投诉人联系,根据反馈结果再作下一步沟通。正好林若欣从9号包房回来,转告了那对小夫妻的态度,说是当时丈夫没想到是反给列车增添了这么多麻烦。他们感到很过意不去,已打消了原来念头,主动兑换了上铺牌,表示下铺就让出来,她想什么时候使用就什么时候使用。

听到这个态度,肖芸慧吃了定心丸,她让林若欣专心值乘,自己回到餐车,把包房旅客的态度告诉了贵妇,将下铺牌亲手放在她的手里,心想这事便可圆满解决了。没有想到贵妇并不买账,把铺牌扔在餐桌上,反唇相讥道:“你看,这事儿不是挺简单吗?却被你们列车员弄得这么败兴!我就知道她没这个成心,光糊弄我在那儿休息,不然换了铺为什么不通知我,让我被他们损的!这不是合起来欺负我这个病人吗?既然如此,我干吗还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呢?”

见她还是这么尖酸,肖芸慧方知误解之深,便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您错怪列车员了,她为了给您换铺一直等到湛江站,好不容易才打动旅客,为您换好了下铺,可当时她还在车门站岗,不能脱离岗位来通知,所以只好请旅客直接上铺休息,可是您……”她不说了,避免引起不愉快的话题。

贵妇愣了一下,没想到一个列车员会有这么严格的岗位要求,不像酒店餐馆的服务员那样灵活机动,所以她的指责根本就没有道理。可是强烈的虚荣心已不容她承认自己过失,唯恐暴露了无知而被人看不起,因此,她还是说:“不管怎么说,也是你们列车员的错,不是她的失职,我一个病人怎么会被包房的人轰出来?”听她这么说,肖芸慧还是极力控制住自己情绪,尽可能温和地说:“大姐,您刚才不是已给12306去过电话吗?铁路总公司很重视您的投诉,已在督促我们做好工作,现在时间不早了,您身体又不好,我建议您还是先回包房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列车长的劝说,无疑给了贵妇一个台阶,她也感到累了,本可顺阶而下,就坡下驴回去休息,可为了面子,也让自己更有尊严,她绷着脸说:“不打电话也行,但这事不能这样算了,至少那个列车员要向我赔礼道歉!”

肖芸慧一听,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刚想说服她别再计较,口袋里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12306的来电,她说声“不好意思”便一个人走出餐车,到车厢的连接处接听。

这次来电话的不是值班员,而是客服中心的值班副主任,因为发现这趟列车的投诉比较特别,又十分棘手,所以决定和车长直接交流。他说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列车员看来并无过错,而且主动换铺,热心服务,本应受到表扬。可在服务过程中与旅客沟通可能不够充分,所以现在旅客误解很深,意见较大,在反馈中提出要列车员赔礼道歉。鉴于这名投诉者言辞比较激烈,又自述有心脏病,为了稳定旅客情绪,规避意外风险,建议你们给当班列车员做做工作,给这位旅客道个歉,这样有利化解矛盾,保证旅途安全。

听了这个电话,肖芸慧起初根本接受不了,想了一下又觉得很有道理,感到客服中心还是见多识广,判断情况比较客观,给的建议也很具体,不过这样一来未免就太委屈林若欣了!作为列车长,她在考虑该如何向林若欣开口,共同把这场棘手的收尾工作做好?于是,她准备跟林若欣好好商量一下。

可她没有怎么也没想到,此时的林若欣正胸口发闷,双腿发软,身体处于极度虚弱之中……

这主要是长时间值乘消耗了她的大量体力,到达终点后不仅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反被拉到医院参与抢救,又志愿给轻生旅客输了400cc血,当她马不停蹄转岗到软卧车厢尽心服务时,却又陷入了“换铺风波”之中。

不知哪个因素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客观上讲,上述任何一条都足以挑战林若欣那并不强健的心脏,以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引发一场可怕的心脏病发作。

可惜这一切肖芸慧并不知道。在她把精力不得不集中在“换铺风波”的化解时,多少忽略了职工身体出现的蛛丝马迹。当她推开乘务间的门时,林若欣刚放下捂在胸前的手,对进来的车长,勉强笑了一下,肖芸慧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而是坐下来,和她介绍12306客服的意见。林若欣本来身体就不舒服,但是,她还是听从车长意见,准备和车长一起过去向旅客赔礼道歉。

她一边挪动脚步,一边装着欣赏夜景,好像心情还很轻松,其实只是双腿无力,不扶着窗拦就很难迈进咫尺之遥的餐车。

贵妇以胜利者姿态坐在餐桌前,看到两人抬了抬眼皮,算是打了个招呼。肖芸慧豁达大度地坐在她的对面,拉过一只餐椅给林若欣,“小林,你身体不好,赶紧坐下来。”接着向贵妇诉说道:“哎呀大姐,您不知道我们今天有多紧张,刚出海口站就有十几个旅客等着补卧铺,其中有个旅客路过软卧,看到9号包房还有空铺,硬是要列车员给他补软卧,这不,把我们小林的心脏病都给急发了。”

“哦,她也有心脏病?”贵妇嘲讽地一笑,不屑地向林若欣一瞥,可马上就收回笑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脸色发白、嘴唇发乌的列车员。

只有林若欣本人才清楚她已到了支撑的边缘。车长本意是让她过来赔礼道歉,而非让她搏命;可她知道这不是演戏,而是真的有病。演戏,关系她的职责;有病,则关乎她的生命。现在是大病即将发作,但是林若欣还是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勉力喊一声:“阿姨,您还生气呀?”

贵妇像被触动了一下,但还是僵硬地说:“你别喊我阿姨,我不是你的阿姨,也不想当你的阿姨,你就说今天的事吧,你该负什么责任?”

就像全心扶起了一个路人,却被反诬为撞倒她的凶手,林若欣的脸一下变得异常苍白,身子轻轻抖起来,但她还是挺直身子,嫣然一笑,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阿姨,您不让我这么喊您,我还是要喊您一声阿姨,因为您和我妈妈年纪差不多,我看到您,就像看到自己的长辈。今天的事,让您生气了,我很过意不去。这里不管是谁的责任,谁有什么过错,作为当班列车员,只要看到您还没有回去休息,我就很内疚,很抱歉。所以,我请您把我当成您的女儿,不要再生气了,赶快回包房去……”

“休息”两个字还未出口,她就手捧胸口,双眼紧闭,软绵绵地栽倒在餐桌上。肖芸慧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赶紧上前抱住她,惊叫道:“小林,小林,你怎么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把她扶起来还是放下去。贵妇震惊地站起来,一改刚才的倨傲,急忙阻止道:“别动,这是心脏病发作,要让她靠在椅子上,扶住她,千万别摔了。”说完,用颤抖的手,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瓶中,倒出两粒硝酸甘油,轻轻掰开林若欣的口腔,把它塞到她的舌下。

肖芸慧痛心地抱着林若欣,心中后悔不已,禁不住在她耳边喃喃说道:“你怎么这么傻呀?你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呢?”她痛悔自己没有早点看出来,落下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

渐渐地,含了药的林若欣有了轻微反应,两排眼睫毛微微抖动起来,似乎想张开又没有力气。肖芸慧小心呼唤道:“小林,你好些了吗,现在感觉怎样?”

林若欣慢慢睁开了那对美丽的凤眼,无力而又歉意地看着肖芸慧,好像很乏很累,一个人在沙漠里跋涉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又好像刚剛实现了自己久远的梦想,从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翩翩归来。谁也没有料到,她竟轻轻笑了,欣喜地说:“车长,我看到大海了,那海真大,海水真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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