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朋友”
2019-10-29
著名摇滚歌手臧天朔先生逝世的2018年9月28日那天,我的手机里响起了他的那首成名曲《朋友》。听着听着,我的眼仁中竟然闪出了那个人的身影,他曾是我的对手,亦是我时常会想念的“朋友”。
于是,我写下这些文字。
1
上世纪80年代末,深秋的上海连续下了几场雨,落叶飘零。都市东边的提篮桥地区,夜间连续发生盗抢案件。一时地区居民传闻四起人心惶惶。派出所老所长徐敬礼坐不住了,他亲自带领全所警察日查夜巡,可是,案犯像是幽灵仍然在东区徘徊。焦急无奈之下,平日趾高气扬的徐敬礼盯着桌上那部红色电话机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拎起听筒拨了分局刑侦队队长郭启明办公室的号。
电话“嘟嘟”响了一阵后,听筒里传来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喂,谁?请说。”那胶东口音,一听便知是郭启明。
“大老郭,是我,徐敬礼。”
“啊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什么时候老班长想起找咱谈心了。说吧,有何指教?”当年打进上海的时候,徐敬礼是郭启明的班长。
“别酸溜溜的。我有事找你。”
“啥事?”郭启明调侃道,“亲家,是不是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想着咱老郭了?”
“唉呀,孩子都大了,别老是亲家长亲家短的,多尴尬。”
“什么尴尬不尴尬的,两个小孩从小在一个院里长大的,早就好上了,我看就是你横插一杠子棒打鸳鸯。今日正好来电话,这事就算我老郭低一回头,请你同意将闺女嫁给我儿子。”
“唉呀,我的郭大队长,什么时候了还扯闲篇。这两天我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想着吃喝。再发生案件,我怎么向老百姓交代?第一起案件发生后,我就亲自带队伏击守候,不料守了东头空了西头。这叫啥个事?”徐敬礼真的急了,这说出的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的。
“你不是总说要跟我老郭换岗位吗?这案子是那么好破的?”
“好了,我向你敬礼收回错误的言论,并向你道歉好吧!”
“老徐,你这叫‘按下葫芦起了瓢’。咱山东人还有一句俗话。”
“怎么讲?”
“穿开裆裤过年,顾前顾不了后啊。”
徐敬礼听后那张老脸涨得像紫茄子似的。话糙理不糙。好在是一起扛枪打进上海的老战友,他知道郭启明不是讥讽他。“老郭,你总不能眼看我老徐年底上台坐那‘冷板凳’吧?”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冷板凳”一词,发端于那个新来的局长温聚才。姓温,但是此君的脾气不仅不温和,可以说还有点火爆。去年年终总结交流大会,当着台下一千多名民警的面,第一次登台亮相的温聚才竟然点名让考核落后单位的主官上台“汇报”工作。寒冬腊月的,那些个被点名上台的科所长,谁个腿肚子不转筋。汇报完了,还不能回原座位,政治处在台下前排早就留好“专座”,请这些落后单位的领导“专心致志”地聆听先进单位代表的经验交流。众目睽睽之下,“专座”上的那些个一方诸侯个个汗流浃背,连坐在后面的单位民警也都无颜抬头。此举,无疑在不温不火的虹港公安分局点着了一把火。“一年落后找根子,两年落后搬位子。如果虹港分局明年在全市公安机关考核中不进入先进行列,我温某主动打辞职报告!”温聚才剑眉上挑,铁掌拍案,铮铮有声。这就是徐敬礼所称的“冷板凳”。“唉,这坐冷板凳倒是次要的,可老百姓传得邪乎。现在辖区姑娘夜里下班、上班又要家人送了。你说,急人不?”
说到此,郭启明的脸黑沉了下来。一旦发生刑事案件,加强防范是派出所的事,可破案却是刑侦部门主要责任。尽管局里宣布元旦前发生案件由派出所为主组织侦破,因为刑侦队要集中兵力侦破那些市里挂牌的大要积案。不是他不派侦查员增援东区派出所破案,实在是手上没有得力干将可派。但是,想到连续发生的盗抢案,郭启明不禁怒火中烧。“娘的,实在是太嚣张了!敬礼,你让我再盘点一下,等回音。”电话挂了。可是,郭启明的心情却更加纠结了。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丝和卷烟纸,熟门熟路地卷了一支烟叼在了嘴上。刚才徐敬礼“老百姓又开始害怕走夜路了”的那句话,让他心沉得老半天都没擦着火柴点上烟。盘算自己的家底,整个队拢共六十来号人,东西南北四个片区34个侦查员铆死了17个派出所地区,四个专业组加技术室一个萝卜一个坑,两个队副加指导员各带一个专案组,连警院实习的学员都分下去了。只有他自己是自由中卫,整天奔来跑去忙得像火烧猴屁股似的到处蹿。根本没有兵将可派啊!正在这时,桌上电话铃响起。“喂,是肖剑?怎么,人抓到了?好,明天早上我派车去接你们。案件移交后放你两个小时假补补觉。下午2点到我办公室来报到。对,有重要任务交给你。”接了这个电话,郭启明心情陡然阴转晴。他点着了烟,在办公室踱了两步,自言自语道,行,肖剑这小子顶上去一定能镇住。人一高兴,脸部肌肉即刻松弛下来。郭启明拎起电话拨号,电话接通。“喂,徐大所长,看在咱是亲家的份上,我决定派本队特别能战斗的特勤组探长肖剑同志增援你们破案。”
“肖剑,是那个高个小伙吗?行啊!”
“案子破了别忘了请我喝酒!”
2
经过36个小时的奔波,从福州开来的列车终于停靠在上海站。
与前来接站的林康副队长接上头后,肖剑终于长舒了口气。要知道,他们四个刑警押了六名特大走私嫌犯回上海,这一路比在当地追捕都辛苦。客车有一等包厢,可是按出差规定不能报销;买卧铺,兵力分散不安全。最后,肖剑决定索性坐硬座,在旅客众目睽睽“监视”下还安全些。于是,四名荷枪实弹的刑警,押着六名戴铐的嫌疑犯,一路不眠不息地回到了上海。
回到队里,办完案件移交手续后,肖剑和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盹打得连吃午饭都过了点。直到闹钟响,他才揉开眼皮,睡眼惺忪地奔进队长办公室。小伙子实在太累了。
“报告队长,肖剑向您报到。”
正伏案阅卷的郭启明一见肖剑,便起身握住肖剑的手,说:“好小子,整整14天,行程千里,转战八闽大地,出色地完成了侦查追捕任务。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这次专案侦查福建省厅很重视,专门派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刑警协助工作。否则我们两眼一抹黑,连闽南话都听不懂。”
“好。所有涉案人员一网打尽,这起公安部挂牌的特大走私案总算可以结案了。”
“队长,我马上写追捕工作报告。争取晚饭前完成。”
“不,报告让小金他们写。我这么火急火燎地叫你来,有一项新的任务要交给你。”
“什么任务?”肖剑问。
郭启明摆了摆手,说:“坐下,你先将这几份案件材料看一下。然后我们再谈。”说着,郭启明将一叠案卷推到案桌前。
听得有新任务,肖剑拉过椅子坐下后,连忙翻阅案卷,一起、两起、三起,边看边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记录下了案件发生的时间、地点、案犯体貌特征等重点。
“半个月不到,东区连续发生了3起盗窃、抢劫案。当然,其中那起盗窃案与抢劫案不是一个类型,但是,就那两起拦路抢劫案就够我们喝一壶的了。”郭启明卷了一支喇叭烟给肖剑,肖剑推了,“嘴苦,不抽了。”“唉,没有睡好觉,吃啥啥不香。”说着郭启明自己点上烟抽了起来。“连续发生抢劫案,影响很坏,案发地老百姓又开始夜送女同志上下班了。这种只有在1983年‘严打’前才发生的案件现在又抬头了。这是对我们刑警的公开挑战!说说,阅卷后的想法。”
肖剑考虑了片刻,说:“从两起抢劫案来看,我认为除了加强地区防范巡逻外,重点是抓现行。”
“抓现行,你有把握?”郭启明推了推绑着胶布的老花镜,那从花镜后面射来的目光有点咄咄逼人。
“队长,我试试吧。”
“哦,看起来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肖剑笑了笑没有回答。说实话,虽然有了伏击抓现行的想法,但是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具体方案有待勘查现场后才能确定。
“队长,如果您没有其他指示,我立即去提篮桥派出所报到。”
“这小子,我还没有下达命令呢。”
“这还用说?”
肖剑向队长敬礼告辞,两脚刚要跨出门槛,后面追来郭启明的叮嘱:“你只能在你们特勤组带一个助手去。余下的人我要另用。”
肖剑停下匆匆脚步转身抱怨:“啊,只能带一个兵上阵?队长,这也太少了吧。”
“你是破案还是去干仗?破案主要是靠脑子,人多反而误事。没得商量,只能带一个。老子这里缺人呢。”可能意识到这话说得前后矛盾,郭启明马上补了一句,“去、去吧,徐所长那里有的是兵。你去调动吧。”
郭启明连哄带赶地将肖剑送出了门。
3
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内科病房里,16床的一位头发花白的病人头戴氧气罩,手插输液管,旁边的检测仪上,屏面正跳动着心率、血压等生命体征指数。
女护士推门进来,走到守护在病床边的一个姑娘身旁,俯身轻轻说:“李小姐,你上次预交的诊疗费已经用完了。请你赶紧去楼下收费处交费。”接过护士递来的账单,姑娘一脸木讷。正在换输液瓶的护士又叮嘱了一句,“李小姐,抓紧去交,因为你母亲的药最晚明天要接上,否则就要停药了。”
“药不能停。”姑娘急了,“停了,我妈妈怎么办?”
“我也知道不能停,但是药房是根据交费凭证配药的。这个你懂的呀。”
“知道,知道,谢谢你,护士姐姐。我会想办法去交的。”
护士走了。李芳木木地出病房,不知不觉走到楼道头的窗口边。倚着冰冷的窗框,望着楼下星星点点般的万家灯火,姑娘那没有血色的脸上直掉泪。到哪里去借钱哪?这些年,为了给母亲治肾病,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品,还借遍了所有想得起来的亲戚朋友。连父亲唯一留下的那块英纳格手表都当掉了。由于年老体衰,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医生说现在抢救只能暂时维持,但是,最终是要换肾。大学刚毕业的李芳,好不容易入职一家广告公司当文案实习。一百出头的工资加上母亲百元退休金,平日生活无忧,可是遇到这种大病,不仅要透析、服药,还要补充营养,这点钱根本不够开销。欠了一身债。明天,明天就要断药了,怎么办?此刻,李芳真的想爬上窗台跳下去解脱苦恼。
这一切,都被一个鬈发高鼻梁、着一套深色夹克装的男子看到了。他是来探望李芳妈妈的。当他拎着水果袋推开病房门时,听到护士在催李芳交医药费,就驻足放下水果袋轻轻退出。他没有去安慰李芳,而是急急忙忙下楼来到了收费处窗口,问:“内科病房16床病人要交多少医药费?”窗口里的女职员查看了账目,说:“至少还需要交5000元,否则,明天就准备办出院手续吧。”
“什么,出院?”
“没有钱让医院怎么治疗?”收费处的职员瞥了一眼,劝道,“小伙子,你是病人家属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快去凑钱交费救你亲人要紧。”
“小芳,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和阿姨的。”鬈发青年心里默念着,攥紧拳头走出了医院大门。
4
回到特勤组。同事们见肖剑回来,主动围了上来。肖剑传达了队长的指示,布置了诸如写工作报告、做好案件收尾工作等琐事。然后他给支瑛打了电话。他之所以决定让支瑛参加这次抢劫案侦查行动,基于两个原因:一是通过这次在福建辗转追捕两个星期的实战检验,这位中国刑警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的业务能力让他十分欣赏,无论是从一般的法律文书、驾车、擒拿格斗,再到现场勘查、案件分析、快速反应能力都非常出色。更可贵的是在这个姑娘身上没有娇骄二气。二是他看了两起抢劫案材料后,一个初步的侦查方案已然在他脑海里有了雏形。他需要一名胆大心细的女侦查员做“诱饵”。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行动,也是他十分慎重的选择。带女警参加这种行动确实有点冒险,但是,他的行动方案里,这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或者说是一个决定全案侦破成功与否的关键。他对她寄予全部希望。
“支瑛,休息好了没有?”电话里,肖剑和颜悦色地问候。上午回局后,肖剑照顾支瑛让她先回家休息了。
“师傅,您休息了没有?我刚起床,准备去菜场买菜,晚上陪爸妈好好吃顿饭呢。”
“对不起。请你今晚9点到提篮桥派出所报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支瑛在电话那头愣住了:“师傅,这大晚上的去派出所……”
“别问了,有新的重要任务需要我们去完成。我已经请示过队长了,这次行动,请你做我的助手。好吧,晚上见。”
挂了电话,肖剑又看了一遍案件材料,发现了两起案件发生时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深夜,二是雨天。于是肖剑拎起了电话咨询气象台,气象台值班员告之:今天本市晴转多云;明天白天大到中雨,夜里阴转晴。
“呵,天助我也。”肖剑兴奋地一拍桌子,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必须勘查现场,包括案犯作案后的逃跑路线。因为他要选择伏击地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决定今晚勘查现场,明晚行动。
当晚,肖剑和支瑛在派出所治安警长国清的陪同下,按照案发时间,仔细勘查了两起抢劫案件的案发现场。边勘查现场,国清警长边介绍案情:
“第一起案发地点是昆明路下海庙后面的一条小弄堂里;时间是11月12日晚上11时34分,被害人是一名搓麻将晚归的中年女性。赢了钱的被害人,一路哼着越剧回家,哪料到,刚进小弄就被从后面蹿上的歹徒抢走随身挎的皮包一只。包内有人民币3440多元,以及手表、钻戒等。然后,歹徒向霍山路方向逃去。第二起案发地点是舟山路、周家嘴路一条小弄堂内;时间是11月19日晚11时05分左右,被害人系商店下班女职员。也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抢走皮包一只,包里有现金500多元。”
肖剑对第一起案件发生后,案犯从原犹太住宅区逃遁颇感兴趣。这一大片建筑群,无论是犹太教堂、咖啡馆,还是住宅、公园,不仅透出浓浓的巴洛克风格,还散发出维多利亚时期所特有的欧陆风情。弄堂小道保留着六十年前建造时的鹅卵石路面,让人仿佛回到了二战时期的波兰、捷克等东欧城市。国清警长告诉肖剑,当年有近三万犹太难民先后逃到上海,其中大部分犹太难民集聚在这里建房定居,可能是为了便于紧急情况下逃遁,所以就设计了这种大墙里面套小弄、小弄连支弄,支弄通大路的内部道路结构。
站在弄口,肖剑抚摸着斑斑剥剥、浸润着历史沧桑的墙面若有所思地说:“国清警长,我在你第一起案件的工作报告里发现,那天,正在附近巡逻的民警听到被害人呼救,发现嫌疑人后,一直追到这片区域后才失去目标的。”
国清答道:“是的,第一起案件案发地在提篮桥监狱后面的昆明路上。可是当被害人呼叫后,那家伙却穿过长阳路蹿入这片区域,喏,就是从这条弄堂逃走的。如果不是经常走这条弄堂,或者就是住在这一片的人,谁能知道在弄底有一条支弄能通往霍山路的?”
“那你们事后排查了没有?”肖剑问。
“案发后,我们开展了地区嫌疑排查。可是,由于夜深雨冷,路上行人稀少,没有访查到有价值的线索。”
“哦,这片地区现在居住多少居民?”
“没有具体统计过,如果从舟山路头到大连路尾,估计有三万多人。这个请你放心,案发后,我们徐所长亲自带队下地区,根据被害人提供的案犯体貌特征发动居民排查,遗憾的是至今也没有发现嫌疑人。”
肖剑他们边聊边走进弄堂,大弄小弄每条都走了一遍,支瑛还画了线路图。
现场勘查一直到凌晨才结束。
回到所里,肖剑向徐敬礼所长汇报了侦查方案。徐所长同意由国清警长率领治安组民警配合肖剑他们行动。
第二天清早,橙红的太阳刚露了个头,即被乌云遮盖住了。上午还是霏霏细雨,熬到了午后,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晚上10时,肖剑一声令下,行动组分三路准时出动。
雨下了整整一天。都说秋高气爽,可是上海的秋天时不时要下几场雨,总雨量也位列夏季之后,达95mm左右,尤其是在深秋季节经常阴雨连绵。晚10点以后,雨量明显小了下来。阴云密布的夜空中,竟然跳出了一轮弯月。天气寒冷,只有霍山公园对面那片犹太住宅群里的寥寥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光。
这时,靠近长阳路的一条弄堂小道上,走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材修长,手拿收拢的雨伞,肩搭白色小皮包,长发飘逸,步履轻盈。月光中,白色的高跟鞋敲打着湿漉漉的泛着蓝光的鹅卵石路面,发出“笃、笃”清脆的声响。雨霁月明,弯月如钩。那清蓝蓝的银钩,将这个窈窕女子的身影勾得老长老长。“笃笃”的脚步声,在空寂的弄堂里回响。那连月光洒落都能听得到的静谧,此时竟然有些恐怖。
潮湿的空气中,女子向弄堂深处走去。
“笃笃”的脚步声,穿过逼仄的弄堂,也蹿进了一只竖起的耳朵里。在弄堂拐角处蛰伏着一条黑影,蹲在地上的黑影,正拿着树枝在鹅卵石上划着什么,莫非在计算着那自远而近笃笃声的距离?黑影嘴角叼着的烟头随着他腮部一鼓一瘪的呼吸,发出忽明忽暗的光,那微光,照出被垂落的鬈发遮盖的半张脸;那半张惨白的脸上,一道挺直的鼻梁勾勒出男子刀削般的脸部轮廓;紧绷的脸皮上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疤,那伤疤在神经似的抽搐中像一道蚯蚓爬在灰惨惨的脸上;聚焦的瞳孔中,射出的是一道贪婪又凶狠的幽光。
高跟鞋走近了。黑影似乎闻到了女人的香水味。他迅速将烟蒂掐灭。烟蒂被鞋底磨碎。
猎物终于出现在那拱楼下的弄口。
可是那女子并没有察觉到角落里埋伏着一匹淌着馋涎的“狼”。当她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股烟味时,黑影已经蹿腾到她的身旁。乘她惊慌之时,突然伸手抢夺她背着的那只精致的小白包。“强盗!”女子那个“盗”字还没有喊出,黑影便扑过来掐她的脖子。哪知,女子身形一闪,拎起小包甩向黑影,边甩边叫嚷:“肖剑,快来呀,歹徒在这里哪!”黑影一愣,顺势抢过女子皮包就逃。这时,从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黑影机灵地向侧旁的一条暗弄逃去。“嘿,谁能在这八卦阵似的小弄堂里抓到我,那真的是神了。”黑影得意地露出牙齿笑了。听得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没了音,黑影人扯了扯衣领,神抖抖地向霍山公园方向弄口走去。哪料到,当他走到弄口时,突然,一个身高1.80米、一袭风衣在寒风中拂动的男子挡住了他的去路。看不清风衣人的脸,因为那盏昏暗的路灯灯光被挡在了他的身后。
“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走了?”风衣人潇洒地叉开两条大长腿占领了整个弄口,调侃道。
打招呼?抢劫还要跟人打招呼?岂非咄咄怪事,从古至今闻所未闻!
“喂,你是谁呀?”黑影人笼在衣袖里的手悄悄抽刀。
这点小猫腻哪逃得出风衣人的眼睛?
“哎,小贼,别搞小动作了,你他妈的也太没眼力见了。”说着从腰间摸出了手铐,“我是警察!”
黑影人哪买这嘴巴账,挥刀向前横刺里划向风衣人。刺时未闻风衣动,不料,刀近身时,忽见风衣舞动将刀裹挟,只见那警察手起掌劈,“咣当”一声,刀被击落。黑影还想垂死挣扎,冲拳猛击警察软肋。说时迟那时快,警察左手一搁,右手抓腕,侧身伸腿,就势一拖,黑影一个趔趄扑倒在硬生生的鹅卵石上。可怜那挺拔的鹰勾鼻子,磕得一脸鼻血。
不容小贼翻身,单膝压背,一副锃亮的手铐已铐住了黑衣人的手。
5
一箭中的,初战告捷。
本来,肖剑将案件移交给派出所就可以班师回朝了。可是,徐敬礼所长说什么也不让肖剑和支瑛走。理由有两点:其一,犯罪嫌疑人究竟作了几起案件还没有证实,案件岂能移交?其二,你肖剑探长神勇,上手即破疑案,希望能留下来审讯,也让我们派出所民警见识审讯技巧。
肖剑以年底队里活儿忙,坚辞回队。不料,徐敬礼所长抬出了与郭队长生死之交的关系。当郭队长得知肖剑他们只用两天就生擒犯罪嫌疑人,高兴地答应了徐敬礼的请求。于是肖剑和支瑛只得留在所里继续审案。其实,从内心来讲,肖剑也想亲自审讯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在强大的查缉声势中,他为什么还要顶风作案?这是何种心理驱使下形成的?正在参加政法学院研修班学习的他,最近又迷上了犯罪心理的研究。
新改建的派出所审讯室规范敞亮。录音、录像同步开启。肖剑和国清警长同坐审讯桌前,侧后那张案桌坐着的是担任记录的支瑛和民警钱昕。
正襟危坐的国清干咳了一声,两个民警将戴着手铐的黑衣人押上。
“请坐。”国清指了指审讯桌前的椅子。
这个刚刚落网的犯罪嫌疑人倒也不怵,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张有盖板的特殊椅子上。刚落座,这小子就跷起了二郎腿。从进门到跷腿这一连串动作,眯缝着眼悄悄观察对方的肖剑便判定:这家伙对审讯环境特别熟悉,甚至熟悉到有点像回到姥姥家的感觉。肯定是个有前科的家伙。
落座后的嫌疑犯,一甩湿鬈的长发,抬头正遇肖剑逼视的目光,见肖剑这身打扮,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肖剑依然披着那件米色的风衣,而刚才那个孤身进弄堂的女子则换了一身警服,只是那双白色高跟皮鞋没换掉。
这两个警察是个狠角儿,黑衣人那条跷起的二郎腿悄悄放下了。
“姓名?”国清问。
“戴斌。”嫌犯低头答。
“出生年月?”
“大约是1964、1965年的吧。”
“什么大约,说准了。”
“反正我是属龙的。”
“跨年龙那就是春节前出生的。”
“我是大年三十晚上生的。”
“对了,过了年你就是属小龙了。”
“什么是小龙?”
“就是属蛇。”
“哦,蛇叫小龙。有意思。”
“1965年头上生的,那今年是23岁。”
嫌犯点了点头,“虚岁24啦。”
这段对话像是茶馆里聊天,颇为有趣。国清用余光悄悄瞟了肖剑一眼,肖剑闭眼静默,一只手托着腮帮,一只手在玩着那支没有开帽的水笔。
见此状,国清警长“啊哼”一声,只得继续发问:“文化程度?”
“初中毕业,高中没读几天。”这小子总是阴阳怪气的。
“家庭住址?”
“岳州路‘祥安里’4号。”
“为什么要持械抢劫?”
“肚子饿了,想弄钱。”
“难道你没有家人吗?”
“没有。我父亲生癌死了。”
“那你母亲呢?”
“早死了!”
肖剑注意到,当国清问到嫌犯母亲时,他的态度陡然由随性转变为怨恨。
肖剑侧脸使了个眼色,支瑛马上离桌出门。她明白肖剑的意思,根据嫌犯交代的姓名、年龄、住址立即与当地派出所联系,核查户籍资料、了解嫌犯表现及家庭成员情况。这是审案必须要搞清楚的。
常规的话问完了,国清又看了看肖剑,肖剑向国清跷了跷大拇指,国清警长只得继续审下去。
“戴斌,你将昨晚作案的经过老实交代。”
戴斌斜了审讯者一眼,说:“警官,这还用交代吗?诱饵不就是那个刚刚出去的穿白高跟鞋的女警察,抓我的就是眼前这位身手不凡的大侠吗?落在你们手里算我倒霉,还用得着费那劲交代吗?”戴斌头一歪,对着临时担任记录的小钱说,“警官,麻烦你将昨晚的事写一遍,我签字就是了。”
“你、你他妈的也太嚣张了。”国清“嗖”地站起,撸起袖子要走过去,被肖剑悄悄攥住了。
“戴斌,别看咱们隔着案桌都坐在椅子上,可是,我的椅子是审讯官座,你的椅子是有盖板封住的被审座。也就是说,我们代表国家依法审讯犯罪嫌疑人,而你现在的义务就是要如实交代犯罪事实。法律供词必须是犯罪嫌疑人本人供述,我们写算哪门子事?改天你到法庭翻供,说我们编造供词,执法犯法,那岂不是让爷们掉饭碗了吗?”肖剑坐直身子一通摆道论理,说得嫌犯无语。
“大侦探,你真是好口才。反正都是明面上的事,说就说。”嫌犯揶揄了肖剑一句,随后将昨晚作案经过交代了一遍。
这时,支瑛推门进来,递给肖剑一份电话记录。肖剑看了一眼,问:“戴斌,农场放了你几天假?”
“啊、啊……什么农场放假?哦,是的,我是请假出来的。”嫌犯显然有些措手不及。
“什么理由?”
“家人生重病。”
“你不是没有家人吗?怎么3分钟不到,又蹦出家人来了?”
“我、我没有讲实话,我妈生重病躺在床上,所以农场特别放我半个月假。”
“你妈不是早死了吗?”
“生病的是我后妈。这个恶妇早就该入地狱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请假回家探望她?”
“我、我是借此机会出来透透气,领领行情,顺便潇洒几天。”
“哦,领领行情,潇洒几天。说,这次出来做了多少坏事?”国清问。
“哪有做多少坏事,不就是昨晚喝了一点酒,酒后乱性,就动起了歪脑筋。唉,这不都主动交代了吗?”
翻看着电话记录的肖剑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昨天晚上你要作最后一次案,原来今天是你回农场的日子。”
“是的。哎,不是的。我只作过这次案,不巧被你们抓了个现行。我认栽了。”
“别装了,我肖剑从来不冤枉人,之前那几起抢劫案也一定是你干的吧?”
“什么另外几起案件?我、我不知道。请问,你有证据吗?”
“证据?笑话,自己长了这个样,还问我要证据,有意思吗?那些个被害人对案犯体貌特征都有详细的描述。”肖剑拿起案桌上一叠材料,扬了扬说,“黑衣、鬈发,一副深凹的眼窝子,当然最突出的是你的鹰勾鼻子,哦,还有左脸颊上那道刀疤。还需要我出示证据吗?”
被肖剑这一猛击,戴斌懵懂了,愣怔了片刻,忽然他扬起脖子呵呵嗤笑起来:“尊敬的探长,难道在一个大雨滂沱漆黑的夜晚,你能看得清一张被长发遮盖的脸吗?笑话,天大的笑话!哈哈,我没有想到你的智商会这么低。”
支瑛紧张地看着肖剑。这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尽管罪犯抢劫时与被害人近距离接触,但是,如果在漆黑深夜的大雨中,这种辨识度是极低的。那么,肖剑对案犯特征的描述就有“诈审”的嫌疑。这是非常危险的一种审讯方法。在犯罪预审学里,在没有证据链支撑的情况下,“诈审”方法是不允许的。连坐在一旁的国清警长的脸也紧张得有点僵硬。可是肖剑却神定气闲地看着对方洋洋得意的脸。静默了一分钟,突然,肖剑收起风衣站起,嘿嘿冷笑一声,指着戴斌说:“小子,你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请问,你是怎么知道前几起抢劫案发生在雨夜?”
“哦……”顿时,戴斌头冒冷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喂,朋友,刚才我根本没有说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环境下发生的案件,你怎么知道案发时是夜里、而且还下着滂沱大雨呢?答案只有一个:除非你就是作案人!”
“啊、啊——”戴斌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嘿嘿,我当然知道风雨交加的漆黑夜根本看不清面貌特征,这是常识。小子,我只是略施小计让你上钩而已!因为我从你进门的那种神抖抖的样子就判定,你是一个既聪明又自负的家伙,所以故意露出破绽引你自爆。还不老实交代?”这时,肖剑两道剑眉竖起,怒目逼人,一改刚才慵懒的样子。
“你、你是个诡计多端的魔鬼!”戴斌咬牙切齿,在牙根里磨出了这句狠话。
接下来,没多费口舌,戴斌倒也爽快,交代了另外两起抢劫案。
唯一遗憾的是,经对戴斌家里依法搜查,只搜到了第一起案件中被劫的那块女式雷蒙威金表。
审讯毕,嫌犯看了讯问笔录,无误,签字捺指印,民警送他进看守所收押。临踏进囚车门时,戴斌那双躲在乱发后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了肖剑一眼,突然冷冷地说:“这次算我倒霉,又栽在你的手里了。”
6
“什么叫又一次?难道我们还有第一次吗?”
肖剑盯着戴斌的脸细细打量,虽说自从警以来,他参与侦破了一系列刑事案件,但只要他打过交道的案犯,他都不会忘记。有的他还能直接说出姓名和社会关系。可是此刻肖剑的脑子里怎么也想不起来有戴斌这个老“朋友”。
“肖探长,你难道忘记了三年前,你在武进路市信鸽协会旁边的水饺店抓过我们吗?你拿枪砸开我们老大脑袋的狠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你的脸我一定是记得的。”
三年前,哦,三年前的那场充满惊险刺激的战斗,肖剑怎么会忘记呢?
此刻,肖剑的思绪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阳春四月。那天肖剑正在队里值班,半夜,036号线人打来电话报告,说是明天早上,一帮“轧铁轮子”的家伙约好在武进路市信鸽协会弄旁的饮食店碰头,然后上北站乘火车南下,一路盗抢作案。啊,这“轧铁轮子”,指的是要乘火车流窜全国盗窃抢劫无恶不作。接报后,肖剑头皮发麻。这么猖狂!当即打电话向郭启明队长请示。郭队问:多少人?肖剑答:据036号说,六七个人左右。郭队又问:今晚队里还有几个人?肖剑答:除了我跟老朱值班外,从警校分来的五位新警同志参加夜间巡逻后都留在了队里,现正准备休息。郭启明迟疑片刻,说:肖剑,现在通知别的同志也不方便。这样,小肖,明天早晨抓捕行动由你全权负责指挥,伏击这批亡命之徒,决不能让他们流窜出境。肖剑一阵激动,可是又觉得没有把握:“队长,我自己还是个刑侦新兵,能行吗?”
郭启明不高兴了,训斥:“不锻炼永远不行。小子,咱当兵出身的人永远不能说不行。知道吗?”
“是,请队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其实,当队长让他指挥明天这场特殊的战斗时,他喜忧参半,喜的是队领导这么信任他,忧的是刚入警两年,从未指挥过抓捕行动。但是,想到这些歹徒流窜作案的恶果,脊梁骨里蹿出一股豪气,临战退缩那还是男人吗?咱当过兵的人就喜欢打恶仗硬仗!但是,冷静下来细思量,明天他要指挥的是一群可以说一点实战经验都没有的学生兵。再说装备极其简陋,除了值班配备的一把五四式手枪和两副手铐外,几乎可以说是赤手空拳。而他们的对手,肖剑料定,这些亡命之徒个个身上揣着凶器。而且,电话中036号还补充了一句:他们中间有几个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劳改犯。越想越觉得任务艰巨。可是,既然答应了队长,开弓哪有回头箭?肖剑与老朱商量后,立即召集正准备休息的新警开会,通报了案情,传达了郭队长的指示。在地图前,将人员分成了3组,并将两副手铐分给另外两组,他自己留了手枪,毕竟在部队里他是玩枪的。
“为了速战速决,所有的人都换上便衣,听我的信号突然袭击,争取不让一名嫌犯漏网。”
新警激动地纷纷表示:师兄放心,我们决不给虹港刑队丢脸。
第二天清晨5时,肖剑和行动小组的六名战友各自骑自行车赶到乍浦路、武进路口教堂集合点。然后根据昨晚部署悄然布网:三组“沉”弄底张网以待;二组进水饺店瓮中捉鳖;一组由肖剑和小金子在马路对面蹲候。
清晨,一辆清洁车驶过后,空寂的街道上仿佛像有人施了魔法一般,人车逐渐流动起来。表针走向6点时,肖剑发现从东西两边陆陆续续走来了一些理平顶头、穿蓝绿军裤、背军用挎包的青年。他们看到弄口“市信鸽协会”牌子时,不约而同朝弄堂内那家水饺店走去。什么情况?这不是常见的复员军人打扮吗?不对,大清早复员军人怎么会在水饺店里聚会?细察,哦,肖剑猛然一惊,这些家伙走路时两腿左撇右捺,根本不像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步姿。再看,有几个家伙叼着烟卷边走还边贼眉鼠眼地四下张望,一个两个三个……啊,竟然来了十一个。
就是这帮家伙。立刻行动!
肖剑当即穿过马路走近他们。巧了,那天肖剑的便装也是白衬衣配蓝军裤。可能这身装束为他赢得了贴近嫌犯的时间。当他扑向那疑似为首的大高个时候,对方愣了几秒,这几秒为肖剑赢得先发优势,只见他一步蹿上,从背后插臂抓肩,一个反关节将高个子摁倒在地。那些个刚跨进店门的同伙,见此情景边嚎叫边返身冲了过来。
“你、你他妈的是谁呀?”那些歹徒纷纷从军挎里抽出匕首、刮刀、土枪。
肖剑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大喝一声:“刑警!都给我站住了,不然一枪毙一个!”
歹徒们愣住了。
“都给我蹲下。”趁歹徒惊魂未定,机灵的小金抽去了他们的裤腰带,将他们赶进了水饺店。
有两个歹徒见机不妙向弄底逃窜,哪料到,被埋伏在里面的第三组侦查员候个正着。
瞬间,不明就里的歹徒被打蒙了,所有抓获的歹徒全部被塞进小小的水饺店。肖剑点人头,呵,十一人一个不少。两副手铐至多铐四只手腕也就是四个人,其余案犯怎么办呢?没有关系,抽出他们的鞋带绑住拇指,保证一个动不了。伏击成功的信号已经发出,可是,等待增援的时间是漫长的。降伏是暂时的,几分钟后,突然,那个为首的高个大喊道:弟兄们,他们只有六个人,怕他们个鸟!拼了!没等他拼字出口,肖剑抬手一枪柄,一道血流即刻从那家伙的头顶淌下,当下击垮了这家伙的嚣张气焰!
“信不,谁敢乱动,我打死他!”狭路相逢勇者胜!此刻,肖剑怒目圆睁正气凛然。
看到他们老大头顶流出的血,喽啰们干瞪着眼无可奈何地老老实实又蹲下了。
……
戴斌说:“那时我刚入伙,跟了老大跑了几次码头,都是望风的。最后送了我三年劳教,这是我第一次吃官司。”
不知怎么的,当肖剑听了戴斌这句话后竟然莫名有些怅然。谁都有人生难忘的第一次。这家伙人生难忘的第一次竟然拜他所“赐”!
戴斌被民警押上了去看守所的囚车。临上车,他还忿忿地盯了肖剑一眼。
肖剑说:“对不起,你人生难忘的第二次又是我‘赐’给你的。希望我们不要有第三次。”
徐敬礼、国清他们要留肖剑喝庆功酒。他推了。因为肖剑此刻倦得连眼皮子都快抬不起来了。
回局的路上,坐在车斗里的支瑛问肖剑:“师傅,你是怎么判断案犯会重返犹太区作案的呢?”
“哦,赌运气呗!”肖剑戏谑地答道。
支瑛瞥了肖剑一眼,噘嘴无语。
驾着飞驰的三轮摩托,肖剑他拼命睁开眼睛不让倦怠的眼皮耷拉下去。
7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时光进入1990年代第三个年头。
生活好了,老百姓大都盼望过年,唯独警察“怕”过年。不是怕过年加班累,也不是因为吃不上年夜饭心里酸;对刑警来说,如果有命案没有侦破,那么,这个年肯定是过得无滋无味的。
临近年关,对肖剑来说更是压力山大。
年前,公安体制改革,分局刑侦队改为刑事侦查支队,而郭启明队长却光荣离休了。离休前,根据他的提名,肖剑被任命为分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分管情报队、重案队。听着是分管两个侦查队,可是内行的人都知道,仅一个重案队就够他忙乎的,一旦案件破不了,那么案件就挂在了重案队,一年下来,一个队将会演化出三四个专案组。而作为分管副支队长每起案子侦查都少不了费心伤脑。特别是郭启明老队长在离休欢送会上颇为伤感地说:“当了二十年队长,欠债不多。唯一遗撼的是那起发生在潼关路上的命案没有侦破。唉,我没有机会了,只好拜托各位年轻同志了。”
其实,这起久侦未破的命案,不仅仅是郭老前辈的遗憾,也是这支曾经被上级命名为“尖刀刑侦队”的心结。
那究竟是一起什么案件呢?
那年9月13日凌晨,潼关路菜场女营业员康雅琴,凌晨4点30分从家里骑自行车到单位上早班,到了5点菜场开市,这名女营业员还没有到单位。经理不放心,打电话到她家,家长说,雅琴早就出门了。几乎同时,案发地派出所接到一位早起买菜的大妈报案,说在潼关菜场拐角一栋住宅楼的门廊下,发现一个姑娘倒在台阶上。经过现场勘查,法医验定:被害人系窒息而亡。值得引起重视的是,死者的眼睛被人为烫灼。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命案。虹港刑队全力以赴忙了整整两个月,却未能破案。其中,有一小细节让郭队长难得骂娘。菜场经理违反约定,竟然在当天公司干部会议上泄露了被害人康雅琴不幸遇害的消息。于是,当刑警在审查内部嫌疑人时,失去了极好的甄别条件。以后,尽管对有关嫌疑人采取了侦查措施,可是毕竟天机泄露,时不再来。于是,这起案件拖了一年多未见起色。虽然这只是一起隔年积案。但是对刑警来说,没能侦破的案子更令人纠心。尤其是肖剑,他仍然会时不时翻阅案卷琢磨一番。
元旦后,区委政法委要组织法制宣讲团赴劳改农场开展法制宣传。带队的是老局长、区委政法委书记温聚才。队里安排肖剑参加,目的是借此东风,深入发动服刑人员检举揭发,扩大犯罪线索来源。肖剑让重案队将历年未破的重特大案件整理了一份材料,其中重点是代号为“9·13”的那起未破命案。这次随他出行的仍然是支瑛。如今,她不仅是重案队副队长,而且,他俩的关系从同事正向恋爱关系发展。当政委老邢劝肖剑带支瑛去农场时,肖剑“欣然”答应了。别看邢政委平时话不多,可是全队两百多号人的心思及家庭情况,门儿清。用上海话说叫作:拎得清!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长途奔波,法制宣讲团一行顺利到达了位于皖南山区的劳改农场。当天下午,区委政法委书记温聚才以宣讲大好形势作为法制学习开班动员。哇,老温真能侃,从全国改革开放大好形势讲到上海,又从上海讲到虹港区,从虹港区点到每个街镇新面貌。两个半小时的报告,几百名服刑人员竟然没有一个打瞌睡的。肖剑在这批服刑人员名单中,发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其中就有两次被他送进班房的戴斌。
晚饭后,宣讲团成员分头找服刑人员谈话。转交这些人员家人或者亲友的信和慰问品;了解他们在农场劳动改造的情况;动员他们深挖余罪、检举揭发犯罪线索,争取立功赎罪;勉励他们好好劳动改造,早日走出大墙,迎接美好新生活。
肖剑和支瑛则有的放矢地找了几名服刑人员谈话。这些服刑人员大都认识肖剑,因为当年是肖剑将他们“送”进了牢房。当然,临近新春佳节,曾经的承办员带来亲属的慰问,服刑人员还是很感动。当晚,最后一个谈话对象是戴斌。别人都有亲属委托带来的慰问品,而唯独他没有。支瑛临时去农场小卖部买了两盒饼干送给他。
戴斌推门进来了。
四年未见,戴斌没有大变,一头鬈曲的短发,鹰勾鼻、深眼窝、长方脸,只是那双略带忧郁的眼睛更深沉了。虽然身板有点单薄,但从他那袒露在外的颈脖上的肌肉传出信息,几年不见,他长结实了。
“小戴,你好!”肖剑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肖探长,不,肖支队长,祝贺荣升!”
“哎,你的信息还是蛮灵通的嘛。”
“不奇怪,我们经常有新犯人进来,谁还不知道承办的职务和名字啊!”戴斌依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只是话中带刺更尖刻了。
肖剑做了让座的手势,戴斌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下了。支瑛沏了一杯茶送上,顿时,茶的清香弥漫了整个房间。农场产出的原生态绿茶真的不错。
四年前,戴斌因抢劫罪被判10年徒刑。屈指算下来,余刑还有5年10个月。谈话从聊天开始。
“怎么样?习惯这里的生活吗?”肖剑问。
“没有习惯不习惯的,我们是劳改犯,没有选择的权利。”戴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但是我看你精神状态很不错嘛。”
“说吧,肖队长,你们这次来一定是有目的的吧?”戴斌说。
肖剑也不回避:“当然,春节将临,我们一来是代表家乡父老乡亲来看望你们,尽管你们犯了法走错了道,但是,仍然是我们虹港区的人。二来也是想了解一些有关情况。”
“什么情况?哦,应该是案件线索吧?”
“是的。”
“呵呵,我们整天被关在戒备森严的劳改农场,能有什么犯罪线索可提供呢?”戴斌瞟了肖剑一眼,而后别转头压着喉咙嘟哝出一句,“没有什么好说的。”
“好,那就聊你自己的事。”肖剑将话题拉了回来。
“我?我有什么好谈的?自从判刑后,我既没有上诉也不想逃跑,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争取评上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减刑。早日出去,这是我如今最大的人生目标。”
“你的表现,农场管教干部都给我们介绍了。据说你已经得了两年先进,再评上一年就有条件减刑了。”支瑛和颜悦色地说。
听到赞扬和鼓励的话,戴斌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
“说吧,当年你抢劫所得的赃款赃物都到哪里去了?”肖剑冷不丁问。
“啊,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当年我都交代过了。”
“你是怎么交代的?”
“出去半个月,当然是吃喝嫖赌都花掉了。”
“不对,你根本没有挥霍,而是……”见戴斌两眼紧张地盯着自己,肖剑知道这招有效,“你吃的是泡面,抽的是牡丹烟,哪里花得掉4000多元赃款?那可是一笔巨款。”
“你怎么知道的?”
“笑话,我们当然要依法去你家里搜查的。墙角边一堆方便面桶、一缸子烟蒂,你当我们刑警眼睛是瞎的?”
“我、我真的花掉了。”吞吞吐吐的戴斌,脖子拧得像麻花。
“都给那个叫李芳姑娘的母亲交住院费了吧?”肖剑说。
戴斌知道坐在他面前的这两个刑警绝非等闲之辈,更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但是,转而一想,如果姓肖的要追究他的法律责任,那还会等到四年后的今天吗?事已如此,也没有必要隐瞒了。憋了这么些年的心事,他也想找个人吐吐。
“小芳是我小学到中学的同学。我从小父母离异。我跟了父亲,母亲带走了刚会走路的妹妹。文革后,父亲娶了我后妈。这是个恶妇,她待她那个女儿捧如星月,而对我不是打就是骂,当然,我也有逆反心理,从不叫她一声妈。我爸生病死后,她把我赶出家门。只有小芳一家没嫌弃我,我们两家住得近,我经常去她家蹭饭。那年她妈肾炎发作住院,正好我那后妈也生病卧床,居委会给农场拍电报,农场见我平时表现好,又到了解教期,所以就批准我回家探亲。”
“你妈不是死了吗?”
“我这是说的气话。回家后,她的病又好了,见我烦,第二天,拎了包就去深圳她女儿那里了。当我知道小芳她妈住院缺钱,就动了抢劫的念头。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吃官司也认命了。可惜,这点钱也没能救活小芳妈的命,她还是死了。”
“那现在你和李芳怎么样了?”支瑛问。
“她、她成家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
“那人是她公司的主管,是他帮小芳结清了她妈最后的医疗费以及所欠的债。嘿,我一个罪犯能帮得上什么?”戴斌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身上的蓝色号衣的衣襟,边说边摇着头。
肖剑真的没有想到,坐在对面这个两次被他送进监房的对手,竟然有这段让人悲催的故事。痛苦的回忆,使得戴斌的手不停地颤抖。
“对不起,触动到你的伤心事。”支瑛真诚地道歉。
“没关系,像我们这种人是不配有爱情的。现在我完全释然了。爱一个人并不是要占有她,而应该是希望她能幸福。如果,当年小芳因为爱我而一直等候到现在,你们说,我会采取什么行动?”
“越狱逃跑吗?”支瑛问。
戴斌答所非问:“10年刑期,我会死在这里的。”会客室里的空气凝固了片刻,戴斌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过逃跑,可是,当他们俩来农场探望我的时候,我终于打消了越狱的念头。因为当我见到了那个人,戴了副眼镜,蛮斯文的。从他能来农场当面向我解释追求小芳的缘由时,我就原谅他了。人家是‘模子’,阿拉也不是小肚鸡肠的戆男。人不错,或许比我更合适小芳。所以,当小芳告诉我,她要跟他结婚时,我只说了一句话,祝你们幸福。”
肖剑被他的故事感动了。眼前的这个曾经凶神恶煞的抢劫犯,在暗恋的姑娘选择别人的时候,竟然有如此豁达的心态,不得不令人敬佩。“怪不得,当年你将那块瑞士名表留下,是给她的吧?”
“是的,唉,别提了,这块表也是定我罪的证物。一切都过去了。当然,这些年农场管教也开导了我不少,当年我的那些胡作非为,都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唉,最对不起的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
“他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病故了。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嘱咐我要走正道。可我……”戴斌抽泣地流下了眼泪,“我四岁的时候父母离婚的,我母亲是犹太人,听我父亲说,二战时,德军大肆屠杀犹太人,在一位中国夫人的帮助下,我外祖父一家从波兰逃到上海,定居在霍山路上。外祖父在长阳路上开了一爿洗染店,我祖父是洗染店的职员。日子总算安稳了下来。解放后,得到犹太人在中东建国的消息后,外祖父将洗染店转让给了我祖父,唯一要求是将正在读书的母亲托付给我祖父。因为当时以色列刚建国生活很艰苦,所以外祖父说,等他立足后再接我母亲过去。我祖父当然是答应下来。这样,我父母从小一起长大,相知、相恋,一直到相爱结婚。”
“那你外祖父以后怎么没有接你母亲去以色列?”
“曾经来中国接过。可是那时,我父母已经结婚了,而祖父不同意我父亲去以色列。这样母亲只好留在了中国。”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支瑛问。
“施莉娜。”戴斌答。
“不,应该是萨利娜!”支瑛情绪有点激动,“施莉娜是解放后户籍登记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的?”戴斌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问道。
“你原名也不叫戴斌。”
“哦,那我的名字……”
“你原来是不是叫戴维斯?”
这段对话极富戏剧性,连肖剑都目瞪口呆了。
“我的名字是上学时改的。”戴斌睨视着支瑛的眼睛充满着疑问。
支瑛缓了口气,说:“别忘了,当年,我也是你的承办员,当然要对你的底细查个明白了。”
这么解释,戴斌释然了。可是肖剑从来没有听支瑛说起过。他瞥了支瑛一眼,支瑛没搭理。
天色已晚,肖剑约戴斌明天再谈。门外警卫将戴斌带回监房。虽然没有挖到犯罪线索,但是,至少他们取得了戴斌的信任。还有一点得到了证实,戴斌之所以对犹太区这么熟悉,原来这小子曾经在这里居住过。所以戴斌他将最后一起作案设计在最熟悉的街区,这也是当年肖剑根据现场勘查设置伏击点的依据。
在回农场招待所的路上,一言不发的肖剑突然对支瑛说:“明天一早我们到管教科查戴斌,去年9月13日,这小子在哪里?”
支瑛讶异地看着肖剑:“难道你怀疑去年潼关路那起命案凶手是他?”
“在案子未侦破前,一切皆有可能。”看着那繁星点点的夜空,肖剑做了几个扩胸运动,说,“那起案子的案发地不就在犹太住宅区接壤的地界上吗?”
8
第二天上午,吃罢早饭,肖剑他俩找到了农场管教科。正在办公室的杨科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得知肖剑来意后,杨科长对戴斌的表现大加赞赏,甚至说是农场树立的劳动改造的典型。当肖剑问去年9月戴斌有没有离开过农场时,杨科长断然否认:“没有,肯定没有。他怎么可能逃跑呢?逃跑,我们又怎么可能评他为年度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呢?肖支队长,我可以保证,他一直在农场,没有脱离我们的视线。”
眼看交谈无法进行下去了。这时,办公室里一位女民警突然想起了什么:“哎,科长,戴斌是局新岸艺术团的团员,去年9月他不是被市监狱局调到局里参加国庆文艺汇演排练吗?”
“市监狱局就在提篮桥地区。”支瑛脱口而出。
“啊,”杨科长拍了拍脑袋,“我怎么把这茬忘记了。可是,文艺排练演出都是在内部礼堂,这些服刑人员演员应该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怎么可能出得去呢?”
“啊呀,科长,既然肖支队他们怀疑戴斌,而且时间上也对得上,我的意见还是查一查为好。”
“好吧,听我们小梅同志的。”
当即,老杨打电话给局管教处,管教处负责去年文艺汇演的黄干事肯定地回答:“没有批准一个犯人出监狱,最多是让他们的家人来监狱探望。”
作案是需要时间和空间的。一个不可能出现在现场的人,那么,任何对他的怀疑都将不成立。肖剑对戴斌的怀疑破灭了。但是,他还是认为要找戴斌再谈一次,因为他总感觉到戴斌能跟他聊些什么。这种感觉是刑警特有的第六感觉,还是昨晚那场触及灵魂深处谈话给他带来的期许,肖剑自己也说不清楚。
下午,他和支瑛再次找了戴斌。地点还是昨晚谈话的小会客室里。
戴斌走进来了,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似乎在掩盖昨晚向两个“陌生”人吐露心声后的窘迫。依然是肖剑上前主动向他打了招呼:“戴斌,睡好了没有?”戴斌漫不经心地回答:“还行吧。”没等肖剑让座,他自己拉过椅子坐下了。
支瑛依然沏了一杯香气扑鼻的绿茶放在了茶几上。不知怎么的,支瑛看戴斌的眼神有些怜悯抑或是怜惜。
“小戴,我们想了解去年9月,你参加市监狱局文艺汇报演出排练的情况。”肖剑说。
“呵,这有什么好说的?可能认为我长得帅,所以……你们懂的。”
“别臭美了,据我们了解,那是因为你的长相符合一个小品角色的需要,所以才让你参加了新岸艺术团的。”支瑛的话像一把锉刀,“锉”去了戴斌的锐角。
“在监狱局排练的时候,你有没有出去?”
“出去?当然是出去过。”
“去了哪些地方?”
“国庆文艺汇演后,我们又去了周浦、宝山、青浦等监狱。”戴斌一脸诚实。
“你知道,肖支队长问的不是这个。这些我们已掌握了。”支瑛气恼地打断戴斌的话。
“那你们要我说什么?”戴斌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你有没有去过潼关路?”肖剑问。
“潼关路,没有。不,我说的是去年9月我没有去过。以前,我肯定是去过的。吓死我了。”
“哦,你为什么说去年9月没有去过?戴斌,你在回避什么?”
“我、我听说潼关路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这,我是听管教说的。”
“管教?管教怎么会说这种事呢?哪个管教?”
“唉,这么长时间了,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呢?反正是听人说的。”
“夜里,一匹游荡在犹太住宅区的野狼,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猎物,于是张着獠牙向猎物的颈脖咬去——”肖剑倾身盯着戴斌,用梦游般的语调描述一个曾经发生过的场景。
“不、不,这不是我干的!请相信我。”
“那是谁干的?你都知道些什么?”肖剑穷追不舍。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坦白,去年我在上海排练节目的时候,小芳她抱着宝宝来监狱探望过我。后来,不知怎么地说到了康雅琴,哦,她也是我们俩的同学。小芳说,雅琴她是被人谋害的,死得很惨。我当时说了一句:这是她的宿命。”
一语成谶!
“为什么这么说?”肖剑问。
“不知道,反正她这个人这么混江湖肯定是没有好归宿的。”
“怎么个混法?”
“好了,都告诉你们了吧!她是我们老大的拍拖。说女朋友似乎雅些。可是,她的男人肯定不只有老大一个。”
“哦,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奇怪,我最初就是老大带出道的。因此,老大那点破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你老大?”
“就是被你在水饺店打开瓢的那个人!”
“哦。”
“是的,他曾经为‘大白鹅’,噢,雅琴的绰号叫‘大白鹅’,不惜花钱给她买高档手表、戒指、衣服,几乎天天上馆子。老大对她真的很痴心。老大吃官司后,还经常写信给她,可是长时间分离,她跟老大的感情薄了,听说,她在外头又有花头了。”
肖剑一直没有打断戴斌的叙述,他的脑海里,将获取的信息,不断与一年前那起命案所有的信息相碰撞。
被害人是老大的相好;
老大为被害人花了许多钱;
被害人另找新欢;
老大依然痴情被害人;
老大嫉恨在心,有可能……
“去年9月,老大在哪里?”当肖剑问出这句话时,他有些后悔。照例这种问题不应该问戴斌,而应该去农场管教科调查更妥当。可是,话赶到这儿了。
“老大去年因为越狱逃跑,所以加刑两年,被送到了青海劳改农场。”
“逃跑?什么时间?”
“好像是去年9月份吧。”
“哦!”肖剑猛然吃了一惊。
“反正农场宣判他加刑是10月份的事了。噢,当时一起逃出去的还有……”忽然,戴斌收住了话头,肖剑顺着戴斌的眼神看到窗外闪过一个人影。
“吱呀”一声,会客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管教科杨科长。
“啊呀,肖支队长,你们工作抓得太紧了,值得我们学习。谈得怎么样?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小戴,要好好配合哟。”
戴斌站起身毕恭毕敬地答:“是,我一定好好配合。”
“这就对了,如果检举揭发有立功行为,今年再争取评先进是没有问题的。”
杨科长进门一通嘟囔,将原本紧张的谈话一冲而散。支瑛瞪大了眼看着他,杨科长拍了下脑门,说:“啊呀,看我这人记性太差了,肖支队、支小姐,今晚我们场领导在食堂请宣讲团各位共进工作晚餐,请务必光临。”
肖剑皱了皱眉头,既然是工作晚餐,有必要搞得那么正规吗?但是,他还是礼貌地感谢了杨科长的盛情相邀。杨科长并没有离开会客室的意思。支瑛向肖剑使了个眼色,肖剑抬腕看表,原来已经4点50分了。杨科长趁机解释:“肖支队,我们山区不比大城市,这里老百姓的作息时间是根据日照来安排的。当地有句俗语,叫作鸡鸣起床,天黑上炕。什么意思?第一句好理解,后面一句指的是不等开灯便上床。节省电费。快入冬了天黑得早,所以我们晚饭的时间定在5点。”明白了,入乡随俗,肖剑请杨科长将戴斌带回监房。说实话,肖剑实在不愿出席这种毫无意义的晚宴,他的心里已经被刚刚获取的信息所填满。此刻,支瑛看出肖剑的心思,用肩头柔柔地撞了他一下,说:“这是农场同志一片心意,咱们今后工作都要靠他们的支持配合。”肖剑顿悟,他笑了笑,“你说得对,咱走吧。”
肖剑和支瑛赶到食堂时,农场领导正在作热情洋溢的致词。
吃罢晚饭,肖剑对支瑛说,今晚不再找人谈话了,我们再仔细地研究一下“9·13”案件材料。捋清思路再决定下一步工作方向。支瑛点头同意。
9
戴斌着实吓了一跳,他怎么就这样将老大出卖了呢?
这姓肖的看似白面书生样,实际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虽然在谈话前,他每次都筑好了心理防线。可是一旦接触,便会被姓肖的那种神出鬼没突然袭击的谈话方式所击溃。这不,今天,要不是杨科长来得及时,可能他还会将那年老大带着一帮兄弟为了“大白鹅”与东北帮大打出手,伤了对方三个人的事也喷了。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回到监房,吃了晚饭,狱友们看电视的看电视,写信的写信,各干各的事。戴斌则躺在床上,拿了一本小说看了起来——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雅琴的死,究竟与老大有没有关系?
他和小芳、雅琴当年是中学的同学,老大比他们高两届,是学校出名的小霸王。高中没有考上,老大便在社会上混开了。从打架斗殴、抢学生的零用钱,发展到“扑”赌博台面、“轧铁轮子”,市面越做越大。在东区提到老大“野狼”的绰号,谁都买账。而雅琴就是在学校时跟上了老大的。雅琴高中缀学后,跟着老大混迹江湖。已然是一对江湖上的“神雕侠侣”。老大被抓后,吃了官司,起初两人还互通书信不离不弃的。那年老大越狱逃出劳改农场召集一帮兄弟准备南下闯荡时就宿在雅琴家。后来,信鸽协会弄口那一仗,彻底摧毁了老大的计划。他被送劳教,而老大被判了10年。去年9月,老大在杨浦五角场扒窃被抓,加刑后被送去了青海。
可老大究竟有没有杀害雅琴呢?戴斌真的不知道。突然,戴斌想到了他——“猴子”!去年,老大越狱逃跑的同案犯不是“猴子”吗?
“猴子”姓孙,名侯成。在团伙里面谁都知道,“猴子”是老大贴身跟班,也是老大的军师。“猴子”亲口告诉他,去年他和老大在五角场作案时失风,老大被抓,他逃得快,没有被警察当场抓走。过了国庆节,“猴子”主动到派出所投案自首,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被押回农场。可是,奇怪的是“猴子”竟然没有提到雅琴遇害的事!想到这里,戴斌忽然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逃出去后,老大不可能不找雅琴;找雅琴,“猴子”一定是传话带信的“交通员”,那么,雅琴遇害,猴子不可能不知道。
难道雅琴是他们杀害的?
想到这里,戴斌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在想得灵魂出窍时,突然,一个身影挨了过来,“戴斌,你小子在想什么呢?”问话的正是“猴子”。
“想什么?想老婆!”戴斌没好气地答。
“老婆?你老婆不是跟人走了吗?还想个屁!”猴子眨着三角眼,又凑近了身,问,“是跟姓肖的两次谈话触及灵魂了吧?”
“谈话?谈什么话?”
“谈老大的事?没空。他们是问我当年那些赃款赃物的去向。”
“猴子”勾起手指敲了一下戴斌的额头,“你骗鬼呐!刚才,姓杨的科长把我找去了,问我去年逃跑在外的事。他妈的,这不是翻烧饼吗?当时,我已经向他们都交代清楚了,怎么现在又追究起来?说,是不是你捣的粪坑?”
“喂,别血口喷人,你们逃跑在外的事我怎么知道?是你猴哥跟我说的,还是管教向我‘汇报’的?嘿,这两头我都不够级别哪。”
“你、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一定是你向那个姓肖的说些什么了被杨科长听到了,所以他才着急慌忙地找我‘聊天’,聊、聊个屁!老子又不是三岁小毛孩,一哄二吓三骗就摊牌的人。猴哥我撒出去的尿,比农场门前那条大河淌的水还多。哼,谁要是撬我和老大,老子要他的命!”
“猴子”连蒙带恐吓,听到门外响起熄灯号,才悻悻离开了戴斌的铺位。
戴斌猛然一惊!他没有想到,他跟肖剑他们的谈话内容,这么快就泄漏出去了。更让他震惊的是,说到去年9月的事,“猴子”竟然有如此大的反应。莫非真的踩到他的尾巴了?
这时,戴斌突然想起,去年农场公判会上那句宣判词:由于孙侯成主动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并有检举揭发立功表现,故免予追究刑事责任。还押农场劳动改造。
“他为什么要主动投案自首,他检举揭发了谁呢?”
戴斌真的想得头痛脑胀。他突然想起了肖剑,这个中之谜,应该请这位神通广大的神探来解析。
明天一早就去找他。
10
晚上,作为曾经参与案件侦查的肖剑和支瑛,再次梳理了当年“9·13”案件调查信息:
康雅琴两年前顶替她母亲进菜场工作,能遵守劳动纪律,尽管有爱慕虚荣的现象,但总体还是一名称职的职工。案发前,与公司运输队姓蔡的职工在谈恋爱。
案发当天,刑警找蔡某谈话,他坚称当天早上,踏三轮车去真如蔬菜批发市场运菜。似乎没有作案时间。但是,专案组还是认为他有重大作案嫌疑。一是蔡某踏三轮车运输时间不受单位控制。据菜场收货单记录,当天他比平时晚了40分钟回单位。他自辩,昨晚看球赛睡过头了。经现场实验,40分钟足可以作案。二是蔡某在接受刑警讯问时,神色慌张,甚至可以说是惊慌失措。自辩:听到康雅琴遇害,自己十分悲伤,所以魂不守舍。问他是怎么知道案发的。他说是队长告诉他的。经核查,泄密人是潼关菜场经理。当天上午公司开会,会上,经理违反保密约定,竟然泄漏了康雅琴被害的消息。由此,无法甄别嫌疑人蔡某自辩的真伪。
现场在一幢欧式公寓沿街的门廊下。被害人系被掐颈脖窒息死亡。颈脖处有表皮脱落,其他体肤完好,没有受到性侵害;被害人随身携带的财物没有被劫。该幢楼居民及案发时段经过此地的路人都没有听到呼救声。
据此,专案组判断是一起熟人所为的谋杀案。而嫌疑目标就是蔡某。由此围绕重点展开侦查。可是除了当天蔡某的反常表现外,其他没有找到蔡某谋杀的证据。于是,案件侦查陷入了泥潭。
“整个调查没有涉及到康雅琴与‘野狼’的关系。”支瑛喃喃地说。
肖剑点上一支烟,可是点着后又不吸。只见他望着袅袅升腾的青烟,若有所思地说:“这是我们工作中的重大失误啊。如果戴斌谈的情况是真实的,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野狼’这个家伙。一、他认识被害人,并曾经有特殊关系;二、他有作案时间;三、他有谋杀动机。康雅琴对他疏远,使他怀恨在心;四、他的扒窃作案,极有可能是欲盖弥彰之为。”
“哦,欲盖弥彰,怎么讲?”支瑛不解。
“如果康雅琴是‘野狼’所害,那么,他扒窃作案显然是故意‘自投罗网’,其目的不言自明。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
支瑛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没有打破砂锅问下去。她要留给自己慢慢琢磨。因为这种猜谜似的推理,正是一种乐趣。肖剑经常会出现这种跳跃性的思路。但是,这正是一个优秀的侦查员所应该具备的。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肖剑,我们要不要立即再找戴斌谈话?我总觉得,他还有事没有完全说出来。”
“不,今天太晚了。我们一定要注意保护检举人的人身安全。这是干我们这行的工作纪律。”
支瑛佩服地点点头,惋惜地说:“可惜‘野狼’远在青海。”肖剑说:“不着急,明早我先找老杨了解一下,去年9月份还有谁逃跑的。你……”
“我去找戴斌。”支瑛心领神会地瞟了肖剑一眼。
第二天清早,在操场锻炼的肖剑正遇上跑步的温聚才老局长,肖剑边陪同跑步边向老局长汇报了“9·13”案件新发现的线索。侦查员出身的温局长听了汇报后,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打草惊蛇!”
吃早饭的时候,肖剑主动坐到杨科长旁边。老杨见面便一脸微笑,“嘿,肖支队,这么巧。昨晚睡得怎么样?”“农场空气好,睡得很香。”肖剑这话是真心的。两人边吃边聊。“这山区的负氧离子比城里要高出几倍呐。”杨科长自豪地说,“一晃你们来农场三天了,明天就要回上海了。多住几天嘛。”肖剑说:“不了,家里还一堆事呢。已经给你们添麻烦了。哎,老杨,我有一事相问。”杨科长回应,“啥事,尽管问。”“去年9月农场有没有越狱的?”肖剑直奔主题。杨科长停下了筷子,看了看肖剑,说:“有、有的。嘿,为此我还背了个行政警告处分。去年9月逃出去两名犯人,一个是牛小弟,另一个是孙侯成,绰号叫‘猴子’。”
“这个牛小弟的绰号是不是叫‘野狼’?”
杨科长一惊:“是的。肖队长也熟悉他?”
“我曾经办过他的案子。”肖剑风轻云淡地答道。
“不知肖支队有什么案子查到他了?”
“哦,去年9月我们区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至今未破,这次来有深挖线索的目的。所以我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噢……”杨科长印证了昨天在会客室门外听到肖剑与戴斌对话谈到的内容。可是他昨晚已经找“猴子”谈过了,“猴子”向他保证,肯定没有事隐瞒。他是怕再捅出什么大案来,那么他这个管教科长可真的就要挪位子了。“肖支队,他俩逃跑在外的事,有关单位都已经审查过了。你们……”
肖剑知道老杨的话中之意,可是他不能不查。“我想上午先看孙侯成去年逃跑的交代材料,然后提审他。”
杨科长只得答应。
“老杨,如果你有空的话,请一起参加提审如何?”肖剑已经察觉出杨科长的心思了,所以要给他吃颗定心丸。如果参加审讯,即使审出天大的案子,老杨也不怕。因为,功劳簿上有他的名字。
杨科长笑着答应了。他已经注意到肖剑的用词,他找“猴子”不是谈话,而是提审。他先离开了食堂。
杨科长刚离开,支瑛匆匆走了过来。她向肖剑汇报了戴斌主动反映“野狼”和“猴子”有重大嫌疑的情况。肖剑兴奋地说了句:“有戏!”两人放下碗筷,直奔管教科。
当一身警服的肖剑、支瑛走进提审室时,老杨已经端坐在审讯桌后面了。
不一会,孙侯成被两名看守带进了房间。杨科长首先介绍了肖剑和支瑛。
“认识,大名鼎鼎的肖探长,道上谁个不知谁个不晓。”色厉内荏的孙侯成反客为主,一副老熟人的腔调。
“侯兄别来无恙。”肖剑微微一笑,调侃了一句。
“说吧,今天既然坐上这把椅子有事不妨直说。”“猴子”抖动着嘴唇皮,大言不惭地说。
“孙侯成,你态度端正些。”老杨一拍桌子训斥道。孙侯成咧了咧嘴没言语。
“好吧,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肖剑说。
“啥事?”
“去年9月,你和老大越狱逃在上海,有没有见过康雅琴?”
“康雅琴?谁呀?”
“孙侯成,你这个回答蠢不蠢?你可以说没有见过,但是,绝不能说不认识康雅琴。”
第一回合,“猴子”便输了一阵。
“好,就算是认识的吧。”
“那你跟康雅琴是什么关系?”
“我、我跟她能有什么关系?”“猴子”翻了翻白眼。
“没有关系?老大和你去年为什么要越狱?难道不是为了见康雅琴?”肖剑步步紧逼。他走到“猴子”身旁,“康雅琴不想见你们是吗?因为她有了新的生活。”
“你、你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想。”
“不是猜想,而是事实。逃到上海后你住在哪里?”
“我、我到处流荡。”
“不,你就躲在五角场翔殷路上一家小旅馆里。这是你投案自首时自己交代的。”肖剑从案桌上拿起一份材料摊在“猴子”面前。
“是我交代的,那又怎么样?”
“你曾经用旅馆门口的公用电话打给康雅琴约她出来见面,有这回事吧?”
“猴子”翻了翻眼皮不敢否认。
“说吧。你们对康雅琴干了什么?青海并不远,我相信我能让‘野狼’开口!姓孙的,难道你要抗拒交代顶雷吗?”
肖剑这句话彻底击溃了“猴子”事先筑起的抗拒审讯的防线。他是个聪明人,当然体味得到肖剑这番话后面的千钧分量。如果老大先开口,那么他只是一只粘了点毛的猴子,却要被追究抗拒交代的法律责任。如果他先坦白——唉,最多就是不仁不义罢了。再说,老大这次在劫难逃。上帝啊!还是抢“跑道”自保为上上策。想停当,心一横。
“好了,我交代,事是老大干的。我们逃跑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大白鹅’。这个女人吃老大用老大,竟然要甩掉老大。老大进来这么些年还让外面的小弟关照她,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到农场来探望过。老大过不了这坎。逃到上海后,老大要我约她,她一口回绝,并警告我要向警察检举报案!你说老大能咽下这口气吗?那天凌晨我们守在潼关路,一直守到4点多,‘大白鹅’,哦,是康雅琴骑着自行车来了。见四下无人,我俩一前一后拦住了她,老大挟住她进了那个门廊,我在外望风。我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过了几分钟,老大走出来,拉着我就跑。我问他,人呢?老大恶狠狠地说,臭婊子,竟敢撬我,留她干啥!”
这时,老杨脸色惨变,说:“果然又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了!你几次三番向我保证的话,都是放屁吗?”
“哦,那老大五角场扒窃又是怎么一回事?”支瑛问。
“那还用问吗?一定是你这个猴头军师出的主意吧?”
“猴子”摇了摇头:“好了,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给我喝口水行吗?”
支瑛拿了一瓶矿泉水给“猴子”,“猴子”仰脖喝了干净。
“是的,杀人了,最好的避风港就是牢房。所以作案后,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即刻到了五角场。在路边摊喝了一碗豆浆后,我建议老大去菜场偷钱包的。老大哪有这种手艺,果然,当场被人抓了。”
“那你呢?”“我见老大被抓后,悄悄回旅馆睡觉。以证明我一晚上都在旅馆休息。隔了几天,我见旅馆门口的道边停了一辆警车,心里抖豁,就主动到派出所投案自首了。”
“你这是‘投案自首’?你是为自己留了一条最好的退路!”杨科长忿忿地斥责道。
案子终于突破了。
宣讲团结束了农场的法制宣传告别了农场。在回程的大巴车上,支瑛问肖剑:“你是怎么想到公用电话这个突破点的?”
“我在管教科调阅了孙侯成的交代材料时,发现去年他逃狱后藏匿在翔殷路他表哥开的小旅馆里,而我们在调查‘9·13’案件时,曾经查到两个从翔殷路公用电话亭打给被害人的无头电话。于是,我就将这两条线连在了一起。”支瑛露出了敬佩的眼神,但肖剑并没有露出欣喜的样子,说:“接下来,我们还有一场艰苦的战斗。”
“去青海审‘野狼’!”
“不,队里已经派人去青海押回‘野狼’了。我说的艰苦战斗是要开审‘野狼’!”
11
一晃又五年过去了。
那天,刚出差回家的肖剑,饭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屏幕上出现了一场大火的画面。画面中,火光冲天、烟雾弥漫,一幢大楼正被大火无情地吞噬。红色的消防车接踵而至;消防战士拿着水枪前赴后继奋勇扑火;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一个白发老人从火光中冲了出来——
这个人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近镜特写:这个青年浑身冒烟,连一头鬈发也几乎燃尽……
“戴斌!”正端上水果盘的支瑛喊了一声。
“真的是小戴。”肖剑看到了他脸上那条长长的伤疤。
只见他刚走出火场,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地。老人被救起,他被救护人员抬上了救护车。
现场,在尖利的警笛声和抢救的嘈杂声中,拿着话筒的记者激动地说:“这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在灾难面前,他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据从火场逃出来的居民反映,这个青年是经常来大楼送水的工人。大火发生时,他正在楼里送水。年轻力壮的他本可以逃生,可是他想到的是被困在火场上年老体弱的老人。在生死考验面前,他选择了舍己救人——他、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记者哽咽着说,“具体情况,我们将会跟踪报道。”
肖剑和支瑛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去医院。”
出租车上,肖剑回想起,五年前,他们离开农场回上海后,就戴斌在侦破“9·13”凶杀案件中,提供的线索所起的作用,专门写了报告给劳改农场。不久,杨科长打来电话,通报了戴斌依法减刑两年的喜讯。肖剑委托老杨带话,希望戴斌进一步改造思想,早日回归社会。如果出狱后找工作有困难,他可以提供帮助。
曾经的对手,竟然成了“朋友”。
到了医院急救室,得知戴斌正在手术室里抢救,肖剑夫妇俩便来到手术室外等候。不一会,戴斌单位的领导闻讯赶到了,一些看了电视报道后,为英雄事迹所感动的群众也纷纷赶来了。大家都为戴斌的生命担忧。
挂在手术室门楣上的电子钟,指针正一分一秒跳过。手术从晚上一直进行到次日凌晨。正在焦急等待时,手术室门打开,走出来一位护士问:病人家属来了吗?谁是病人的家属?
没有人应答。
“护士小姐,病人怎么样了?”众口相问。
护士小姐蹑嚅地说:“我们已竭尽全力抢救了,可是……可是实在是烧伤面积太大,病人已经休克。所以,请家属进去见最后一面。”
“我是他妹妹。”突然,支瑛从长凳上站起身走了过去。
“你是他妹妹?”护士看了支瑛一眼,“好,请跟我来。”
肖剑出示了警官证也一起跟了进去。
手术台上,盖着的白床单渗出了鲜血,戴着氧气面罩的病人已经毫无知觉地进入昏迷状态。
“戴斌,你醒一醒啊,我是你妹妹呀!”
肖剑猛然一惊。他想起十年前的那次审讯时,支瑛竟然能说出戴斌的原名及他母亲的名字。还有,支瑛那棕色的头发,直挺的鼻子、深凹的眼窝真的和戴斌有点像。可是,支瑛是老革命的女儿,怎么会是戴斌的妹妹呢?再说,支瑛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忽然,肖剑记得婚礼的那一天,岳父大人将支瑛的手交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嘱咐了一句话:“我这个闺女跟我亲得很哪。肖剑,你要好好待她。”如果是亲生父亲,谈何亲疏?通过承办戴斌案子,其实支瑛早就知道戴斌是她失散多年的哥哥了,只是无法相认而已。肖剑他能体谅到支瑛的痛苦!一个执法者,怎么能有罪犯的亲属呢?
支瑛喊着戴斌的名字,眼泪如泉涌。
可能是亲人的呼叫声唤醒了戴斌,他那几乎被纱布缠满的脸上留出了一条眼缝。
“哥,我是你妹妹戴维娜!”
那条狭窄的缝里,终于闪出一道光来,“妹、妹,你、是、小娜?”这声音细如游丝。
支瑛点点头,俯下身:“哥哥,是妹妹不好,今天才勇敢地与你相认!我太自私了。”
“不、要、哭,我、终于找到你了。妈妈好吗?”
“她很好。”
“好、好……我可能见、见不到她了!”
“不,你会好起来的。”
戴斌艰难地眨了一眼,突然,他看到了肖剑。
“肖、肖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不,戴斌,我们是朋友!”
肖剑轻轻抚摸着戴斌被烧得弯曲的手,簌簌掉下了泪!
戴斌走了。他走得很安详,也很光荣。远处飘来臧天朔那首苍凉的歌: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请你忘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