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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壹瞬

2019-10-28

智族GQ 2019年9期

翟永明

十年前,白夜从玉林西路,搬到窄巷子。“5·12”地震的余震中,新白夜开张。我清楚记得:有一天,坐在新白夜的书房。身下的椅子,突然横向摇晃。摇晃并不十分剧烈,但你知道:这是自然之力,而非人力。书房中的人都跑了出去,唯我不动。那一瞬间,我知道,有一种变化,将要伴随成都。

余震中开业的新白夜,萧索冷清、惨淡经营。今天,走进宽窄巷子,看到拥挤不堪的人流,无法想象,当年宽窄巷子悄无一人的状况。在新书《以白夜为坐标》的后记中,我写下了新白夜开张时的热闹。但其后,孤寂、冷清和困难,却是用了好多年,才得以复原。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走进宽窄巷子,欲为白夜遴选一个院落。我看了许多院子,不是太大,便是太小;不是造作,便是簇新,终不如我意。直至步入窄巷子32号。进得门来,只见一方庭院,筑基四尺。进门拾级而上,入狭而肠曲。左有一小小亭阁,让我想起电影《春夏秋冬》中的一个场景。右有一道据传是清代传下来的老墙。中有庭院,幽深,有古韵。两棵枇杷树,树高及檐。我看了很喜欢,就对朋友说:以后,可以每年在此枇杷树下,开“枇杷诗会”。当场拍板,我租下院落。10年之后,这个庭院,发生了许多变化。当年及檐的枇杷树,早已冲出屋顶。遮天蔽日,层层叠叠。夏日暑气不到,雨天滴水不侵。每逢枇杷结果时,工作人员需扶梯而上,才能够及累累果实。那枇杷果,总也香甜沁口,胜过街卖。每年,白夜周年庆,均可拾摘一大筐,每桌匀分。诗会,却从未在枇杷树下开过。皆因窄巷子日益喧闹,小吃叫卖声、游客嬉笑声、对门川剧顶灯声、隔壁小品曲艺声,声声入耳。致使需洗耳静听、不合时宜的诗歌吟诵声,只能移入内堂,供少数知音鉴赏。这10年,为了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白夜吧台,换了3次,终于挪至左边角落,让空间得以敞亮和开阔。

唯2005年夏天,我的好友克非,在此枇把樹下,排练和演出了“诗歌剧场”——《坐过山车飞向未来》。克非擅长根据环境排戏,枇杷、庭院、门廊、书房,均成舞台装置。观众可从内堂、书房及艺廊,三面环向,随意观赏。那一天,我觉得:在此环境中,白夜,的确有很大空间,可供挖掘。

10年,好似一个轮回,中国正在“坐过山车飞向未来”。白夜,未来会搭上这辆过山车,还是被甩出车外?抑或被抛到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欲知答案,10年之后,再听分晓。

郑执

我的父亲去世于2009年的1月,距今10个年头。10年前,在他的葬礼上,我曾经在天空中见过一只硕大的蜻蜒,东北话俗名叫大绿豆,通体碧绿,永远在高空飞行,速度极快,奇难捕获。按理说,当时乃隆冬,不可能有蜻蜒,可我就是见到了,别人看没看见我不知道,我也没问。

很小的时候,我拥有一只竹竿网,姥姥给我做的,上可擒飞虫,下可捞鱼虾,但我就是永远都没捉到过一只属于自己的大绿豆。儿时天空中的蜻蜒,按体积大小和品种的不同,常见的有:小老虎、红辣椒、白医生、大老黄、二愣子、钢笔水、大绿豆。大绿豆是每一个孩子的终极梦想。在我多年都未能如愿的一个午后,父亲徒手提了一只大绿豆送我。全程我亲眼所见,他灵巧的身手令我瞠目结舌。父亲说,等我长大了,身高超过他那天,也会轻而易举。后来我把那只大绿豆养了数日,还是饿死了,尸体风干之前,被我做成了标本,封存在一个透明的磁带盒里,兴奋之余,我意识到,今生我可能不会再对任何物质或物体产生欲望。然而就在10年前的那个冬日清晨,另一只突如其来的大绿豆,勾起了我全部的欲望。近10年间,我的人生经历过支离破碎,我又重新把它一点点儿拼凑起来,用多余的、不知该安插在何处的碎片,换取了些许物质所得,这些东西曾令我一度很满足,可是偶尔,很偶尔,我还是会在某个凉醒的深夜,想起一只大绿豆,然后陷入沉思,自己已经32岁,身高注定不会超过父亲,很多当年父亲做起来异常艰难的事,对于今天的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我就是捉不到一只大绿豆。

2019年的1月,刚好就是父亲过世10周年的当天,我因机缘巧合站上了一个讲台,讲起了我跟父亲之间的故事,以及我近10年来的生活,即便乏善可陈,也被我在灯光下包装得跌宕起伏。下台便有些后悔,因为我原本想讲起那一只,丽只,大绿豆的故事,但那又不算是故事,不知道该怎么讲,站在台上还是决定放弃。走出会场,厦门的冬季不冷,我漫步在街上,遇见一个中年男人,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递给我说,你可以用这把枪报仇,杀死那些曾经让你心碎的人,且不用负任何责任。我反问,这么神奇?他点头,就是这么神奇。我接过手枪,定了定,最后抬起头,朝天空放了几枪,似乎幻想着,可以随机射中一只大绿豆,我就能把所有的心碎都放下了。然而这不可能,自从10年前,至今我都再没有见过一只大绿豆,甚至是任何一只蜻蜒。天空中的云朵被我射出了许多个洞,似极了一颗破碎的心。我对中年男人说,谢谢,我的欲望死了,这些年我欠过很多人,也欠下许多情债,请你将这把枪交给想要找我报仇的人,他们知道我在哪儿。随后我便走了,没入街边的行人中间,果真没有人注意到我放枪。

王占黑

大一暑假将尽的一天晚上,我刚洗完澡,电话响起,陌生男人说您好,楼下有您快递。那会儿还不怎么流行网购,我连淘宝账号都没有,一般买书还得自己上邮局取去。我开门去找快递员,他两手空空,说有人给你送了部自行车,在那儿,手一指,我还真看到草地上停着自行车了。走过去,车后面还蹲着个人,卧槽,好死不死,那就是我当时单方面特别喜欢的一个男孩子,心里激动得要放炮仗了。(这会儿我才想起,男孩子之前说过,他去外地旅游给我寄了东西,让孙己得查收。)原来是这东西……他解释说假期结束前和朋友骑行旅游,骑到这儿顺便看看我。我嘴巴木,依稀记得问了好几遍重复的问题。然后我们仨两部车出去兜风了。初秋夜里挺凉快的,路上人也不多,我们也没说什么话,我坐在后座,觉得自己的城市有完全不一样的空气。很快夜晚的时间就用完了。回家睡觉、起床,一切照常。开学之后我和男孩子并没有更多的交流,也没谈上恋爱……这中间是为啥我也说不出,总之漫长的单方面喜欢过程中就剩下这一件梦一样的好事儿。要不是让我写这个,我都快忘了去咂摸这个滋味。现在想想这事儿真可爱呀。

鲁敏

2010年7月28日

对,我难以忘记这一天。

正带着放暑假的女儿去爬黄山,当天下午的返程巴士上,突然接到若干短信:你怎样,没事吧?家里人都好?原来就在十几分钟前,我所在的城市,我所住的小区附近,有家塑料厂发生了管道大爆炸,离我家仅有215公里。回到家打开门:阳台整幅落地窗完全震飞.厨房移门变形倒地,圆木板凳断成数截,其残肢飞到冰箱上,使之裂出一条长口——如果我在家,在厨房或阳台,多少也会有些瓜葛吧。

毫发无损的我怀着奇怪的心绪打扫起了滿地的玻璃屑,我听到对门邻居也在扫玻璃,我听到整个小区的人、附近一条街的人都在扫玻璃,听到方圆2.5公里的所有的人家都在扫玻璃。

玻璃声琐碎略有刺耳,傍晚的光线倾斜而照,我突然汗毛竖起,伴随着某种激动,想起手中被搁置太久的长篇——最早从2009年4月动笔,各种原因,写得挺不顺的,写到七八万字时,完全中断了。很绝望。我不论是到哪里出差,哪怕就一天,或者是很辗转的境外行,都把电脑一直带在身边,总幻想和等待着突然灵感一通就会接着写下去。卡住的原因之一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主人公如何去死。是的,小说人物的死亡方式对小说家而言,是重要的武器和资源,我不太愿意让他心梗发作或吃东西卡住了死掉。人们的死亡应当带有命运的信息或祝福。这也许是有点儿LOW的技术主义想法,但当时确实很让我苦恼。

而就在扫玻璃的这个时刻,面对一地玻璃碴子,我想起了小说里的六个亲人,感知到一股难抑的哀伤,并清晰地知道,我的主人公会死在一场大爆炸中,死在满天满地的玻璃碎片里,有意无意与无人知晓之中,有块尖玻璃就把他的动脉给割了。这是个极为失败的厂区青年,他正被巨大的生活齿轮抛弃碾压。

当天晚上,到小区附近的市民广场散步,名声颇恶的露天卡拉0K如同前面任何一天一样扎堆开张,带着城郊结合部特有的纵情。夜色中,那些面孔模糊的人们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快活地唱着老款歌,《爱拼才会赢》、《真心英雄》什么的。两公里之外,大爆炸后的废墟余温尚在,天空中仍然可见黑红色的残云,有些人已永远失去了他们的晚餐。

随后的夏天热而漫长,我僵死的小说复活了。我推倒前面的篇幅,重新铺垫一个倒计时的悲剧核心,并由此重塑死亡的力量,并调整了爱的方向。这本小说后来定名《六人晚餐》,是我还算满意的长篇之一。

李静睿

2011年5月,我又去北川。3年前我也在这里,躲在一架直升机提供的微弱阴凉下面,等待另一架直升机把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摄影记者和我一起运上唐家山。那个军用机场整日暴晒,我蹲在地上打伞,每隔半个小时就猛涂厚厚一层防晒霜,完全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还在操心紫外线?可能人就是这样的,天空和大地一起碎裂了,我们惦记的却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碎片。12号那天我拨了4个小时,终于拨通家里电话,妈妈说,地震时她在打麻将,本来都跑出麻将馆了,后来觉得亏了,又回去拿了抽屉里的六百多现金。过了几天又听到报社的成都同事说,她妈妈住6楼,锅里炖着鸡,都跑下楼了,实在舍不得,又回头端上那锅鸡。

我涂了几十层防晒,和火腿肠一起坐直升机去唐家山。风太大了,飞机无法降落,一直在北川县城上空盘旋,县城自然都是废墟,废墟中升起零星的烟,那是有人偷偷进去,给死去的亲人点香蜡和烧纸钱,风最大的时候,顶上螺旋桨发出巨大声响,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坠入燃烧的蜡烛、飘散的纸钱中。我理应写的就是那个时刻了,但那居然已经不是发生在这10年,原来那个时刻已经过去,是我自己的问题吧,一部分的我好像永远被困在了2008年。

所以只能写北川第三年。新县城修好了,崭新、漂亮,一模一样的楼房整整齐齐连绵不绝,看不见尽头,像上帝下凡,在这里玩起了乐高游戏。六百块一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关住了所有东西,残缺的身体、哀痛的心,愤怒、不甘,客厅里挂了遗像,供着蔫下去的苹果、不怎么甜的梨。

陈楸帆

2011年夏天,我从北京回到家乡汕头休假,一次饭局上,发小偶然讲起一个60公里开外的小镇——贵屿,说是全球最大的电子垃圾回收中心之一。我直觉这背后会有一些有趣的故事,决定去实地看一看。这便成为我写作《荒潮》的起点。

8年过去了,《荒潮》已经出版了数个语言版本,并即将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变化却发生在现实世界里。中国在2018年初颁布了停止进口24类外国垃圾的法律规定,贵屿就像小说结尾写的那样,进行了产业升级,建立了环保经济产业园区,让垃圾回收工人在更能保障健康安全与劳工权益的环境中工作。在当地居民的口中,空气和水体质量都有了明显提升,而重金属对土壤的污染则仍需要时日加以恢复。历史的潮水开始掉转方向,从贵屿折射出的不仅仅是垃圾回收产业的变迁,更是整个世界政治经济格局深刻的变化。中国开始告别“先污染、后治理”的粗放型经济发展模式,开始转向更为绿色、环保、可持续的生态经济模式,这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事关重大。更严峻的是,所有未能在本土被处理回收的垃圾,都将会从一个后院转移到另一个后院,也许是东南亚、非洲、南美或者大片海洋。进一步的追问是,如果我们依然遵循着这种过度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继续追求更新、更快、更贵的产品理念,也许我们终将难免承担垃圾所带来的无法转移、无可避免、不可回收的恶果。我们都会变成这颗星球上的垃圾人。这个夏天,当每一个上海居民都面对“你是什么垃圾”的终极诘问时,或许我们的思考才刚刚开始。

欧阳江河

2011年11月1日下午两点半左右,我与孟教授(定居美国多年的一位成都老友)乘地铁,在世贸大厦站下车,然后步行500米,去祖柯蒂公园。整个2011年我都待在纽约,正好碰上了震惊世界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我几乎每周都会来抗议现场看看,有时一周来两次。当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11月1日那天,阳光灿烂,但秋意已深,我清楚记得有一位抗议者,拿着便携式喇叭四处说:朋友们,记住多穿一件衣服。我慢慢走动时,发现今日的氛圍有些异样。到处静悄悄的,没有口号,没有任何公开辩论。不经意间,我俩看见上千名抗议者静坐在草地上,安静而虔诚地面对一位僧侣模样的异国人。哇塞,我一见此人,立时有倒吸一口气的感觉。此人完全不像是21世纪的同时代人,甚至不像是地球人,他年纪轻轻,身着一袭瓢逸的纯白缟素,身材修长,高约—米九,端的是玉树临风,像是一个远古的印度王子。亲睹一人在众人面前,气场如此之大,乃我一生所仅见。他在瑟瑟秋风中站着,背对众人,头颅略略抬起,目光望向天际,口中喃喃低语。

孟教授研习印度佛学多年,细听了十来分钟,轻声对我说:这位高僧在超度,他正以自古迄今数十亿佛众之合力,将眼前这些抗议者,以及整个占领华尔街运动,完好无损地超度到宇宙的某个佛性空间里保持起来。而且反复强调:生命的能量,人味、神迹、启示,一样不少,不压缩,不转圜,原样超度与保存。这个瞬间,至今深嵌我的头脑,取不出来,磨灭不掉。或许此中真意,我难以解释。但这个瞬间,是否在当代生活的纷杂与混乱时刻,在不同族群、阶层、文明体的相互冲突与对抗场景中,提供了另一种选项:一种更为高贵的、与远古相接的、摄取灵魂的方案?

此后,我创作了长诗《祖柯蒂之秋》,内心深处一直盘旋着此一瞬间。在这么一个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人需要一个奇妙的瞬间,把自己从物理时间的序列中删除掉,以使自己成为时间的孤儿,一睹无时间和超时间(所谓永恒)的真容。而且,从2011年11月1日下午两点过的那个瞬间,那个美国纽约祖柯蒂公园的瞬间,来看待今日的中国、美国、整个世界,真的有某种未来考古学的滋味。好像另有一个人在我眼睛里凝视。

双雪涛

2015年9月,我从沈阳采到北京读作家班,放下行李后,出去和朋友吃饭。朋友指示我坐地铁到某站,然后出来站在路口眺望即可。那是一个周五下班时分,地铁里满是人,声音巨大,吵到人进入一种安静的状态。我走出地铁发现下雨了,围绕着地铁口的车流如刚刚醒来的蛇一样微微蠕动着,是下雨造成的巨大拥堵,是周五造成的巨大拥堵,是不远处一次微小的剐蹭造成的巨大拥堵。我站在雨里等着,手机没电了,雨大了起来,我站的位置对吗?她能找到我吗?在这么—个公元前1122年就存在的曾属燕国后叫幽州的城市里。

她找到了我。

严明

2015年11月22日,我带着第二本书《大国志》和摄影画册到长沙做活动。那几日气温骤降,庆幸赶在一场暴雪之前乘高铁赶到。活动请来助阵的汪涵也如约从外地赶回,他虽经历了改签机票、堵车,但还是与我在开场前相会在后台休息室。出版社、活动主办方的人都长吁了一口气。一切继续顺利。

听休息室外的人声能猜得到人满为患了,我知道多数人是在等涵哥出现,他在湖南文娱界的号召力应该是最强的了吧?不过我的活动请他来也算适当:汪涵自己就是一位超级摄影发烧友,玩老相机、玩胶片,与我一直有着交流和互动。他很关心我的拍摄,羡慕我有时间去很多地方拍,也一直鼓励着我。我出了画册,他愿意来帮我扎这个场子。

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场了,涵哥换上了西服,胸前的口袋里还安插了一块露出尾梢的红绢,那种忙而不乱的职业化和给摄影的隆重感令我佩服也感激。

后台只剩下我和涵哥准备登场。

“严明,每次上场前你会紧张吗?”

“怎么会!”我轻声否认。“我以前是搞乐队的,无数次这样候场,在追光灯下登台啦!”我追加了理由。说真的,连日来的各种顺遂让我觉得几乎是志得意满的,我从来不怕前进,只希望一切都快点儿到来。

汪涵是个好主持。那天的对谈聊天很顺畅,诸多话题在涵哥的提拎之下变得有序而幽默。记得有观众提问:“你最喜欢在哪个地方拍?最喜欢哪张照片?”其实我很不喜欢这样的问题,艺术常是偶发的,哪有那么多“之最”呢?我们聊到那段时间有个网友按我作品标注的地点、时间等信息弄了个大数据图表,显示我拍照最多的地区是重庆,出作品最多的年份是2009……天哪,圈外人总是以为可以通过理科的办法探求创作的秘密,我才不信这个。我开始用力地解释感受的珍贵、信念的重要……

“如果让你实现一个摄影上的愿望,你最想怎样?”沉稳的涵哥也问了一个“之最”。

这是一个让我卡顿的问题,我愣了好几秒。多年来开疆拓土、一往无前的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愿望。

“如果真可能,我希望2009那样的年份再回来……”我缓缓地说着,低下头,泪珠子差点儿滚下来。

蒋方舟

过去十年我印象最深刻的瞬间,是2016年的早春。当时我在东京旅居,某天晚上绕着皇居跑步,意识到这是我最长时间在一个不同社会生活的经历,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可以这样永远跑下去,跑下去,黑夜变得越来越短,生命中的黑暗也像影子一样逐渐褪去。跑下去,跑进春天里,跑进和煦的阳光里。

回到家,在微信上看到有人说华东师范大学政治系的江绪林老师死了。震惊,似乎几天前还看到他在微博上写自己的近况。

上微博,看到了他的遗书。

遗书里,他非常体面地交代自己的后事:“宿舍抽屉里约1万港元,600美元,钱包里的4400元,供清理费用,虽未必够……”还有难以控制的恐惧挣扎:“上主啊,愿你开启希望之门。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他在微博上发完自己的遗言之后,选择悬梁自尽,几乎瞬间死亡。

一条条回看他的微博,看到他一直在为自己的赴死做准备,比如去香港要不要跳海等。3个月前,江老师在微博上留下一段话:“常常萦绕脑海的是死亡:一想到他者来清扫我的尸身,以之为污染的垃圾,一想到给别人带来的令人厌烦的料理负担,一想到那丑陋的不能再自主的尸首暴露在审查的冷酷目光下,我就心悸。”

我没有见过江老师,只在微博上和他互相关注。江绪林老师是我认为生活得最真诚和纯粹的人,他会因为自己贪图美食而自责,也会因为浪费一块肥皂而自责。他一直努力小心翼翼、柔和、正直、忠于自己地活着。奥登有首我喜欢的诗:“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浊中污浊,如果可能,须以赢弱之身,在钝痛中承受,人类所有的苦难。”

葛亮

清晰地记得,2002年,英国一间影视公司邀请了全世界15位大师级导演,各自以《十分钟,年华老去》(TenMinutes 0lder)为主题,拍摄十分钟短片,其中捷克导演吉利.曼佐(Jiri Menzel)的作品,叫作《一瞬间》(OneMoment)。影片剪辑了与导演合作的国宝级演员霍辛斯基(Rudolf Hrusfnskv)一生中演绎的电影片段。由青春少艾至老态龙钟,每个角色的特写镜头交迭于银幕。岁月流逝的轨迹,成为一瞬面部的印刻,令人动容。

过去10年间,有这样的一瞬。2016年,我的长篇小说《北鸢》出版。在一次读者见面会上,答问环节,一个读者站起来,说,葛老师,我没有问题,只是想要告诉您,我一直在等您的这本新书。您写了7年,我等了7年。7年前,我大二,當时的男朋友,将您的《朱雀》送给了我,于是我们在一起了。就是我身边这位,现在是我的先生。我们一起上大学,毕业,找工作,创业,成家。有了下一代。她指指身边神情腼腆的男士,怀里抱着一个还在襁褓中沉睡的婴孩。

她说,因为您的书,我有了现在的家。谢谢您。这7年,我们时常会翻看您的书,但我们不会打扰。我们知道您一直在写。您慢慢写,我们慢慢等。哪怕是又一个7年、10年。我们等得起。

这位读者忽而哽咽。这一瞬,深深地触动了我。

我明白。7年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它或许漫长,或许只是一瞬。而或许只是遥远的陪伴与守望,成为彼此的时间坐标。

这7年,我在做什么。埋首于图书馆和历史数据文件馆,面对发黄的书页与故纸堆,鼻腔里充盈着烟尘与经年油墨的气息。与数十位长者的促膝访谈:上百万字的笔记:无数思考、疾书与踌躇的夜晚。

7年,我承认对于一个作者,他必然要忍受必要的孤独,缺席于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热闹的现场,承担着被遗忘的风险。

但所幸,一切都值得。

感谢这位读者,我们彼此交流的一瞬,原来也是这7年来生命的交叠。

梁鸿

在墓地

那年冬天,我到墓地去看父亲,是父亲去世的第二个冬天。

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弃的角落。田野裸露,艾草的根茬灰黑粗壮,成为坚硬地面的一部分。远处那两排白杨还在,好像要以一己之力挡住从更荒凉处吹过来的狂风。

十几只羊在坟头吃草。它们从圆圆的坟顶开始,细茅草、野菊花、蒿草,从草的梢部往下,一直啃到根部,细细嚼那些还略有绿色的根。慢慢地,坟就干干净净了。

在河坡的最边缘。一个人坐在那里,朝着河的方向。

我站了许久。羊一直在吃草,一个坟头又一个坟头。它们埋头工作,没有任何声响。它们好像在完成它们的工作,又好像在做一件命定的事情,耐心、严谨,既心甘情愿,又只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那个人,我等着他站起来,指挥他的羊,疑惑地望望我,或者,哪怕无目的地走几步也好。可他没有。他坐在河坡的最边缘,凝望远方,入定了一般。时间停滞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似乎在发生什么。那被羊清理过的坟头尊严地坐起来,看着远方的河,那荒草萋萋的坟头躺在那里,望着灰蓝暗淡的天空,任长长的草根穿过身体,他们抬起胳膊、腿,让忠心耿耿的虫子——就像地面上那纯洁的羔羊——剔除骨头的血肉,以留下干净、洁白的长骨。我听见父亲在坟墓里的叹息。他太寂寞了,他看着四面八方,找不到说话的人。他认真听虫子汲取他血肉的声音,听他的房屋上面羊吃草的声音,他抓取他那四方空间中一切可能的声音、响动。

他渴望声音,他喜欢热闹,他愿意所有的人生都充满激情和跌宕,就像他的人生一样。

我听见很多声音,模糊不清,却又迫切热烈,它们被阻隔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只能在幽暗国度内部回荡。

我想写出这些声音,我想让他们彼此也能听到。我想让他们陪伴父亲。我想让这片墓地拥有更真实的空间,让人们看到、听到并且传颂下去。这是2016年的冬天。在梁庄的墓地前。

只这一刹那的想法,我花了将近3年的工夫,写了一部名为《四象》的小说。每一天,我都似乎站在那片墓地前,看一个个人朝我走过来,说他们想说的话,做他们想做的事。

死者不会缺席任何一场人世间的悲喜剧。

阿乙

钱有可能是人的灵魂——一篇写于2016年12月25日的日记,兼致这十年

今年立秋后,我在协和医院内科楼和外科楼先后住院,其中有一位王姓病友是吉林人,在呼和浩特工作。某日他的一位原籍的表姐来探视。她给我们讲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件事。一天,当她在暮色中假寐时,看见新死的嫂嫂裸体走来,陈述有人尚欠她人民币20元整,其情忿然。因为孩子摔倒,有人叫唤,这名做梦的妇人匆促醒来,一时颇为贵陉自己没有向嫂嫂问清欠债之人为谁。在她第一次向人讲起这个梦时,她的公公就站起来说,是的,是我欠你嫂嫂20元钱。我印象很深的是,讲述者在形容裸体时使用的是“一丝没挂”这个词。

我想起在新奥洋房生活时,大约2015年,寒夜回家,在小区路灯的照耀下,看见一名老妪在垃圾桶边用脚踩蛇皮袋里的矿泉水瓶,以使袋子能装入更多废品。有一名路过者丢下一只空塑料瓶,扬长而去,她快步走过去。我很难忘记她在俯身捡起这只空瓶子时扭头看过来的神情。她毫无疑问是在警觉周围还有没有人,同时在脸上还浮现出得手后的窃喜。我心中一阵酸楚,谁没有一个奶奶啊。后来我将此事讲出来,有人和我商榷,觉得有些老年人其实贪财好利。想起来不无道理。

手里正在翻的日本《全怪谈》一书讲到,在大正十三年(1924年)春,朝三田方向驶去的电车停靠某站时,一位背着包袱、气喘吁吁、年过花甲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上车。片刻后,车长想给她检票,却发现她已不见踪影。根据传说,老妪是木屐店店主,去年年底,收债回家时恰好被这辆电车撞死。当时她身上装了足足30块钱。人们说,她是舍不得那些钱,所以变成了鬼也要坐电车来找。

路内

2017年8月重庆与贵州交界处一家废弃的兵工厂

贵州发展得不错,新建的公路比沪寧高速更好。烈日当空,汽车拐进一条小道,有一个近似峡口的地方,零星几家农户,庄稼油绿,爬藤植物是南瓜和丝瓜。剧组勘景的小伙子告诉我们,前方是一家废弃的兵工厂。20年前我走过这条路,路况极差,时有翻车事故发生。

兵工厂门口已经没有门卫,车开进去以后,有一栋四层办公大楼,看款式是90年代初造的,里面停水停电,成群的野狗在走廊里躺着。人和狗对峙了一会儿,都很紧张。大楼对面是一栋宿舍楼,还有人住。进去看了看,都是些老人。有一个挺大的车间距离办公楼和宿舍楼仅二三十米(看格局可能是翻砂车间),中间没有任何隔离,可以想象当年它开工的时候,噪音和灰尘会令人感到不适。

从这个位置再往前走,是一条小溪,溪流来自一个很小的瀑布,那堵山崖也就是工厂的围墙了。过桥以后,我们来到山洞里,显然都是人工开凿的,最初来到这里建厂的人们就是生活在山洞里。和我同行的导演是山东人,抚着一块碑感叹。那上面刻着“一九五×年,山东建设队”的字样。照导演的说法,这些山东人当时应该都留在了这里,在极为闭塞的地方度过了大半生。

山洞现在是一家餐厅了,提供当地土菜,还能唱卡拉0K,但没有顾客。又换了一个山洞,那里没人住,完全废弃了,进去以后从深处飞出了一些鸟。我们看到在洞口显著位置放了一排按摩床,积着灰尘,人造革表面全都开裂破损了。导演说,这地方被废弃过两次,作为兵工厂废弃过一次,作为按摩院又被废弃过一次。说实话,作为场景而言,更适合拍纪录片,而不是电影,因为废弃的建筑终究是没有人气的。我们往外走时,看见一条野狗从小溪里叼了一条活鱼上来,独自趴在街道上吃着。

这一印象令人难忘,不仅荒凉而且也是庄严的。时间过去得太久,新的公路像新的血脉流过山区,旧的兵工厂像旧的细胞死去,然而这个比喻也不恰当,我们去的地方并不是一座废城,仍然有少量的人生活在这里。你只是会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去大城市,公路已经修好,离得这么近。当然他们也可能反问你,去大城市干什么呢?

贾行家

比如策马入燕郊

布列松的秩序和萨马拉提的全景不同,那种深思熟虑下的剪裁,属于彻底的人类仪式。既然可以截取和放大瞬间中的斑点,那么,我需要讲两个瞬间。第一个瞬间:黑龙江中部的一个县。2018年,应该是4月初,因为正是大田播种。

我最后一次到那地方去。在山上遇到个古怪场面:老王和老王婆子正赶着马翻地。他家这块地不大,一黑一黄的两匹驽马踉踉跄跄瞠几步,就要互相挤着转过身来,热气喷在老王的脸上。老王家把村西头,隔壁是废弃的小学,操场上的草有半人多高,像蹿到一半的苞米地。老王不属于村上的大姓,再加上沉默寡言,我还真不知道他养马。老王婆子赶过来,像被撞破了似地解释:“一会儿上家坐会儿去呗……欸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人家都使拖拉机,谁还使马耪地?”

“拖拉机贵。”老王说。

“贵啥贵?二手的才几千块钱。俩马一年饲料多少钱?还得半夜起来喂。”

“不会开。”

“不会学?!”

“老王大哥是喜欢马……”我赶紧住了嘴,老王显得更局促。六几年,一匹骡马要万儿八千的。他这梦想,也许是自那时有的。如今,马的价格按马肉算,不合劳作或生命成分。我路过镇子时,一辆卡车正在联通营业厅门口卖马肉,没有伪装驴肉,车底下就摆着颗刚砍下的马头。4月还冷,雪地上的马脸凝结着一层温良。

第二个瞬间是在之后的几天。北京,建国路和大望路交叉口,立交桥下面。去燕郊方向的公交站排了极长的队,人人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此时,这—小块闪烁的斑块神似尊严。队伍长到一定程度,所排的是什么就不再重要了。这是我对地狱的若干想象之一:据说,全世界的人排起来,可以站满某个英国港口城市。如果都像鸡一样养在笼子里,那个笼子大概有上海那么大。

每天,经历两次。

快车司机是河南口音,很熟悉这路口,趴在方向盘上自言自语:“这个点下班,到家洗洗涮涮,就12点多了。明天早上7点起来赶公交。那个房子啊,也就睡个觉。一个礼拜休息一天,还要洗衣服,收拾那个房子。”

此时要是接他的话,会引出一大篇来。我也跟着看窗外:即便雨夜,还有很多扶着拉杆箱在走的人,有的脸上还没有褪去兴奋。不知道他们今夜住处找好没有,在哪儿,能不能在雨变大之前赶到。“你看见了什么……你又遇上了御”

这两个瞬间有某种联系:一个想要停下,一个想要接近,都希望逃避强大的拒绝。我敬重每个对实在世界抱有信仰之人。

马原

去年,2018年6月23日,是我个人生命中一个异乎寻常的重要时刻。确切地说那一天是我65周岁生日。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那也是我六六大寿的寿诞日。中国人讲虚岁,把在娘肚子里的那一年也算进自己的生存时间。我一直以为,这也是中国人关于生命和数字的智慧。

这一天的不同寻常,不仅是一个生日,也是我多年以来全力打造的九路马书院挂牌的日子。

我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自小都会有一个理想,有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书桌早就有了,书房也早就有了,对于我来说,内心的需求就逐渐变得奢侈,我渴望有一问属于自己的书院。

我去过庐山的白鹿洞书院,也去过武夷山的紫阳书院,长沙的岳麓书院,海南的东坡书院。这些书院无一例外都是当地的文化历史名胜。我当然知道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院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2008年,我身体出了些状况,右肺上长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坏东西。换一种说法,我成了一个病人,一个得了不治之症的病人。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可以任性,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而肆意妄为。一种是小孩子,还有一种是病人。我现在就是一个病人,是个可以任性的人,可以肆意妄为的人。我就要奢侈一下,怎么啦?谁又能把我怎么样?所以我决定给自己造一间书院,属于马原的书院。打从成为病人的那一天起,我就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我不再工作。我给自己选择了另外一种生活,远离我曾经生活了11年的上海,来到云南的大山之上,与世隔绝的地方。它叫南糯山,是普洱茶核心产地,是普洱茶世界的一座圣山。这里地处热带,有1600米海拔,全年只有雨季旱季之分,最冷时10摄氏度,最热时26摄氏度(高海拔避掉了暑气)。因为是名茶之山,而只有好水才能养育出好茶,所以南糯山有最好的水,而且我家中就有一泓天然的泉水。

就在这块宝地上,我用了8年时间,足足8年啊!我自己设计,也和工人们一道,含辛茹苦亲力亲为,终于在8年之后,完成了我的夙愿。九路马书院建成了,没错,就叫九路马书院。2018年6月23日,九路马书院正式挂牌。我的好朋友,残雪、洪峰、苏童、朱燕玲、吕约、梁鸿、陈鹏、文爽等许多人专程赶来祝贺!那是我一生中一个特殊的节日。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

张悦然

2018年10月8日,最后一次回到位于东四环东南角的公寓。2008年来到北京生活,买了这套小房子,如今它已经易主,我来拿走所剩不多的东西。

10年前,这是一个崭新的社区,住的都是单身的年轻人,女孩居多,女孩里不上班的居多。大家作息比较统一,中午之后才醒,然后出门遛狗。几乎每个住在这个社区的女孩,都养了一只狗。每只狗都长得一样,那种咖啡色的“泰迪贵宾”。这种狗以小为美,据说越小越纯种。一旦长大了,毛色变浅了,就会遭人耻笑。两个遛狗的年轻女孩在楼下遇见,都要暗暗比较一下谁的狗更小。这种病态的审美,有点儿像中国旧时的裹小脚。住在这里的人都很爱狗,但也有例外,有天晚上,一個男人把他的狗从10楼扔了下来。

据说是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狗闯进了浴室。小狗落在一个“国安队”足球运动员的汽车挡风玻璃上,没死,后被宠物医院收治。社区的女孩们发起捐款活动,经过多次手术,小狗终于痊愈。它一度成为这座社区的明星。

傍晚是这座社区最繁忙的时间。当时附近还很荒凉,没有执照的黑车在门口排起长队。刚做完指甲、吹好头发的女孩,踩着细带高跟鞋翩然走向车队,赴宴,或者开始一天的工作。她们回来得有早有晚,喝醉的比较多。午夜时分下去走一圈,肯定能遇到几个坐在路边哭泣的女孩,有时还能看见被扔掉的玫瑰花。—公里外,坐落着这座城市最昂贵的百货公司,我不知道我的邻居们是否有时候也会对着蒂凡尼的橱窗吃早餐,但是我的确听到有人在窗口弹着吉他唱《月亮船》。没错,我住在一群郝莉般的女孩中间。

2018年秋天的傍晚,这座小区显得格外安静。几辆婴儿车停在楼下,年轻的妈妈们交换着对奶粉和早教中心的看法。那些郝莉女孩搬走了吗,还是她们成为了这些妈妈?新一代的郝莉女孩住在哪里,在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是否有一些社区也像从前的这里,此时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我带走了几本书和一些再也不会听的CD,最后一次使用那把跟随了我10年的钥匙,锁上公寓的门。

班宇

2019年7月10日,我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情绪复杂,难以描述。我坐在邻窗位置,开始用手机打字,头顶是蜂窝形的空调出口,5厘米见方,凉风不断吹下来,当时觉得十分冷,但这是在夏天的正午,一头黑牛懈怠地站在高压线底下,胛骨突出,从某个角度来看,像被镶在一张相框里,它朝着奔驰的火车抬了一下脑袋。

我写道:

这是B感冒的第三天,没有明确原因,吃过一些药,但也不太见效,睡眠很差,但醒着的时候,也经常看见梦里的事物,比如今晨,是一个侧卧的女子,闭着眼睛,穿着长裙,被一阵雾缭绕,表情怪异,分不清是享受其中,抑或者无力挣脱。雾气的颜色也很奇特,既不是黑,也不是白,更非灰色,只是一种黯淡的透明,动速很慢,没有规律,有点儿像云,将其环住。

B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认识这位女子,在一个南方的码头上,二人遇见,登船之后,女子丢了什么东西,他在帮忙寻找,结果忘记,应该是没找到。但事实上,B根本没去过任何码头,也没坐过船。

他离大规模的水最近的一次,发生在16岁时的S城郊外,他当时在读美术,外出写生,天黑后与女伴返回住处,说说笑笑,走了一小时,才发现已经迷路,这时,那位女伴表情凝重,忽然半握拳头,举向天空,又匀速放下来,像是在夜空里拉了一下灯绳,随后,一轮月亮便升起来了,照得四处发亮,B发现,他们二人正位于泉水中央,没几分钟,便淹没半身。女伴对B说,请记得这场雨。然后俯身一跃,进入水中,溅起许多浪花,这些浪花相互撞击,向上向下,不断分裂、繁殖,一场大雨就这样落了下来,仿佛永不停歇。

B不觉凉异,只有恐惧,后来渐渐失去知觉,次日被救回,女伴溺水而亡。B被带去调查许久,没有结果,意外也不是结果。事实上,二人途经之处,不过是个浅滩而已。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B渾身发热,问列车员要了点儿药,椭圆形药片,上面刻着几个英文字母,就着温水吞服,他感受到药片进入胃部,开始溶解,于是闭上眼睛,准备做一场梦,他想,醒来的时候,也许就到目的地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呢,B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清,大概与工作有关,他现在是个画家,很擅长使用黑白线条,作品有很强的故事性与悬疑感:垂头丧气的狮面人,遍布转椅的游乐场,公式组成的解析水潭学等等。在药物作用之下,B很快便睡着了,列车员经过时,帮他覆上一条厚厚的毛毯。广播里不断播报着陌生的站名,没人知道B梦见了什么,可能又是雾与女子,可能不是。总之,一些时刻来了又去。

抵达终点时,车门敞开,风吹进来,B终于睁开了眼,他伸了个懒腰,发现车厢内空无一人,前方的荧光屏正逐渐黯淡,模糊不清。他并不觉得冷,这样的事情,也不陌生,有了第一次经历,便会等待第二次,他对此有所准备。B将毛毯丢在旁边,深吸一口气,舒展身体,提着行李,一头钻进窗外的皑皑白雪之中,从此消失。同一时刻,我也抵达车站,窗外是一个崭新的季节,在这里,我们都将与一些过去的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