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梁文道:30年说话之道

2019-10-28戴敏洁

智族GQ 2019年9期

戴敏洁

酒店里的麦克风

深夜的酒店里,梁文道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个麦克风。他拉上窗帘,清空桌面——把座台钟搬出房间,把硬皮书挪到沙发上。接着,他在木质桌上铺上酒店的大毛巾,把麦克风架上去,接上手机和麦。他坐了下来,戴上耳机开始试音。

在麦克风前录音是梁文道20多年前就在做的事隋。年轻时,他在香港一家广播电台给人讲书,一个人能对着麦克风做一个小时的现场直播。只开一盏灯的录音间是昏暗的,他通过眼前的麦克风,想象着对面坐着一个人,他的听众——一个面目模糊、没有性别的人影。

去年底,他开了一档音频节目《八分》,每周更新两集,常常在各地酒店完成录制。他把酒店的灯全关掉,只留桌灯一盏,当他对着麦克风张口的瞬间,人影伴随他来到酒店的桌前。因此,他在节目里,他从来称听众为“你”,而不是“听众朋友们”。

《八分》是梁文道在凤凰卫视的节目《开卷八分钟》的延续,是一档以阅读态度为起点,重新审视文化现象、社会趋势、热点话题的文化类音频节目。后者则是一档八分钟的读书节目,用来填补凤凰卫视的零碎时间,在棚里录制,梁文道的耳麦里编导不断提醒他时间,五四三二一,他只能收口,转身就走。《八分》的设定也是每集8分钟,但到了后来,他越讲越长,如今每集接近30分钟。录制的间隙,他偶尔会按下暂停,去抽一根烟。

如果说他有什么无用的爱好,那便是抽烟了。但就连烟斗的材质、雕琢方式,该配什么样的烟丝,烟丝存放的岁月不同会有的变化等等,他都会仔细地考究一番。他说自己的脑袋总是停不下来,没有什么敷衍的爱好。他总是在书里寻找答案,不管多么忙碌,一天也会保持四五个小时的阅读,这常与他的睡眠时间相当。

他全世界到处飞行,香港的家反而是他待得最少的地方。酒店前台人员清楚他的生活习惯,晚上会准备一壶咖啡,11点后便不再接电话进来。夜深了,他感到一些疲倦,但休息的方式便是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他擅长将所得的一切转化为自己的知识,然后讲述给众人。由于常年住在酒店,他称自己是roomservice大王,计划写一本书来谈谈全世界的Foom service。

当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没有镜头,但就有了听众——学校里的老师。他在台湾读小学,上课爱讲话,是个吵闹的小孩。很多年后他回到母校,当年的老师还清楚记得,梁文道二年级的时候,在跟老师分享自己的新发现,老师转头拿个东西,他便双手抓住老师的脸,把老师的头转回来,说:“老师,我还没说完呢。”

彼时的他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听力不大好,梁文道与外公用纸笔进行沟通。从热闹的学校回家后,家里常常是很安静的,他便一个人看书,想事隋,观察墙上的蚂蚁今天在搬什么东西。

很像他如今的日子。与节目里侃侃而谈的梁文道不同,更多时候他是一个人待在酒店里,工作、看书、坐禅。录制《一千零一夜》前,他会将要讲的书重读一遍。在第四季“阅读经典”里,他重读了《尤利西斯》、《荒原》和《娜拉》……在录制前一天,他则在酒店闭关一天,构想逻辑,组织素材,最终他将关键词写在小卡片上,夹在书里,换上衣服,去录制现场。

他与社交网络保持距离,每天在固定时间查看手机。在做《八分》之后,每天手机里收到数条消息———群年轻人组成选题组,每天将最近的热门话题和时事热点发送给梁文道,由他进行选择和讲述。

7月25日这天,梁文道选了刘强东事件作为话题。此前一天,美国警方公布刘强东事件所有证据,在媒体@北美留学生日报的报道中,却将双方的说辞变为了“结论”,这篇虚假报道还被多方转载。梁文道以此聊起了当今的媒介环境的污染,这种污染会干扰我们的认识,“我们都只是选择陆地看一些我们能看得到的内容,甚至选择眭地相信一些我们自认为的‘真相”。

做媒体,需要被看见

《开卷八分钟》《一千零一夜》都是读书节目,与它们不同,《八分》把重点挪到了当下,讨论起社会趋势和热点话题。在梁文道看来,热点与其说是本身有意思,不如说是背后的心理有意思。就像一本畅销书,在他看来,为什么成为畅销书才是值得关注的事情——是什么在牵动大众的情绪,是什么在挑动大家的注意。但即使紧跟着社会热点,他也会以此推荐一些经典书籍,在聊到知名小学为外来务工子弟设“隔离墙”的事件时,他推荐了政治学著作《正义论》。

同时,《八分》也弥补了“看理想”内容系统里与当下结合较少的部分。“看理想”是一个聚焦視频、音频、社交媒体、生活方式的品牌,推出了一系列文化艺术类产品《八分》的热点性质也为公众号带来了好的阅读量。其还意为吸引回《开卷八分钟》的观众们,梁文道作为总策划人,承担起了这个责任。

但在公众号的后台,常会收到用户关于“蹭热点”的批评:没想到“看理想”也会蹭热点、也会关注娱乐圈、沦为跟其他公号一样了、令人失望……在“看理想”新媒体主编邢猫爷看来,用户对于“看理想”的期待常常是与梁文道的形象挂钩的:知识分子、关心天下事、关心文化、不该整天风花雪月,更不该涉足娱乐圈。

提起梁文道,人们总会想起他在《一千零一夜》里的形象。手里拿着一本书,行走于北京夜晚的街头,西装三件套、穿着斗篷、戴着礼帽,在镜头面前讲书,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到《小毛驴与我》。节目的最后他会回答观众提问,类型最多的便是年轻人的困惑,他又被人称为“人生导师”、“道长”。

梁文道十分崇拜一位叫布朗肖的法国作家、思想家,这位思想家从未露过脸,连编辑都不知其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活在人们的传闻里,保持了一个没有脸孔的状态。那是梁文道钦慕和向往的形象。

“但已经来不及了。我从高中开始写报纸专栏,太早误入媒体圈。然后跟着媒体圈的这个游戏规则走了太久了。”在他看来,媒体圈的游戏规则就是需要被人看见。拍照、录节目、接受采访都是。但他话锋一转,说享受如今的工作——传播知识和读书相关,他说这是不给钱也会做的事情,没想到还有人给钱,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干下去,“一直干到我死为止都可以”。

30多年来,他将自己的工作定义为媒体人,可以一口气细数过去的工作:写专栏,编报纸,编杂志,做专题策划,做电台的节目主持、监制、台长,做电影编剧、电影策划、电影节评审、舞台剧导演……他经历了电视媒体时代向互联网平台转型的整个过程。他说自己很本土,认为传播是一门手艺,本身并未有多大变化。在古典意义上,他一直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修炼的是如伺把故事讲好、训给谁听、讲完希望往哪个方向扩散,其他东西则不在他的掌控之内。

与镜头前不同,私下跟朋友们聚会的梁文道,更是一个倾听者。“看理想”的员工们多是20多岁的年轻人。聚会的时候,梁文道很少主动谈话,反而是在旁边仔细听着,在员工看来,他就像一个试图融入年轻人话语圈的老年人。他会对每个初次见面的人介绍自己,包括公司里的保洁阿姨。有一次开会,梁文道对着新来的实习生伸手,说:“你好,我是梁文道。”实习生愣了,说:“我当然知道。”

在“看理想”新媒体主编邢猫爷看来,梁文道是一个包容度很高的人。“看理想”App上线之前,梁文道和同事们关于App的名字讨论了一两个月。一次会议上,竖着一块白板,梁文道穿着深蓝色开襟布衣站着主持,不到10名的年轻人坐在台下。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想法进行展示。她觉得,那好像是一个大学课堂,一个老师带着学生进行一个实验项目。

白板上列着几个备选项,其中之一是“后宫”。当时《恋与制作人》正红火,有同事提出把4个主讲人打造成4个男神,任观众翻牌子。梁文道听了也乐呵呵,说:“肯定能火。”由于每个人都有发言和投票的权利,App的名字迟迟定不下来,直到上线前一周,才决定继续沿用“看理想”三个字。在年轻的同事看来,梁文道总是有一种包容心态。

《八分》刘强东事件的音频文字版发出3个多小时后,阅读量便破了10万。这是选题组抛给梁文道的选题,他接住了。在追问了更多的媒体讨论和素材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切入和视角——信息的污染以及人在其中的被遮蔽。

一棵大树的故事

《八分》更像是一个集体创作的产品。在编辑部,年轻的同事们会给他提出许多的意见:你不能这么说、这么说会被骂的、这期讲得不行……在刚起步阶段,由当时范冰冰偷税漏税事件,谈到了“明星”文化,又谈到了“古今中外名人”的历史演变及差异,最后又聊到了明星为什么能赚这么多钱,以及当下明星的“自我经营”……逻辑太过跳跃了,编辑部的“小朋友们”把这期给否了。

他们感觉梁文道有些生气了,但就像在耍小孩子脾气:“如果连你们都没有办法理解我的逻辑的话,那这期就算了。”“后来这期就真的算了。”邢猫爷常与梁文道有意见上的分歧,会对他说:不要拿着老一套过时的媒体传播观念去理解现在的事隋、你要适应现在的新媒体……二人常常无法说服彼此,但在不牵扯原则的问题上,梁文道放手让她去干。在梁文道看来,理性声音不是一个永远都有理性并且有道理的声音,而是一个随时预备接受别人有道理的声音。

邢猫爷说,有一次公众号后台收到一位生物学研二学生的留言,他说看梁文道那期《八分》聊到抗生素抗藥性,作为一名生物科研工作者,听这期感觉很奇怪。感觉“道长”像是一个高中生物老师在给研究生上课。那并非是梁文道擅长的领域。但他也坦然接受,他期待自己所讲的东西,不是一种灌入,而是挑起涟漪,让听众有联想,即便与自己所讲的相反——这意味着听众有了一次思考的机会。

而理性声音不仅在于对公众的发声,在日常的交流也是如此。梁文道认为,理性是期待大家讲道理的期待感,是提问、交流、说服。对于理性的追求,从小学时候就开始了。幼时的他常听到大人们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无法自洽。那时他就意识到,他想做一个讲道理并且能够接受道理的人,而后者更重要。

在“看理想”的编辑部,人人都知道一棵树的故事。梁文道在描述自己心目中“看理想”的形象时,常说起这棵大树:起初,并没有学校;不过是一棵树底下,一个人讲,一些人听;讲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老师,听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学生,起初,只有一棵树。他想象的大学和教育,是有一个人在树下,自己讲自己的故事,吸引来一批志趣相投的人。在无数自媒体大号根据用户画像产出内容的时刻,梁文道依旧坚持给出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希望给现代的年轻人提供一个完善的知识架构,他不断强调它的四大基础——全球史、哲学、西方经典与中国经典。

问起梁文遭最近将要做的事情,他兴高采烈地为我描绘了一幅“看理想”App的未来模样:一个知识的剧场。不同门类的知识,有的演默剧、有的会唱歌、有的会跳舞、有的会翻跟头,像经营一个剧场一样的空间,让所有的知识在里头愉快地展现面目。

在同事们看来,这是梁文道的一个理想,在实施过程中出现许多困难,比如技术上的问题,还需要不断地突破。梁文道说这像是在赌博,但是他喜欢,他想要让“看理想”越来越靠近自己的设想——知识是快乐的,要让公众受其中,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Q&A

过去十年来,你所处行业里发生的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媒体行业机构的陨落,许多变成是以个体化的方式崛起,这是一个最大的变化。

能否告诉我们一件你即将要做的事?

第一是,“看理想”会更集中地去再推出一些比较有意思的节目,我希望是立场更清晰的、更系统化的呈现。第二,我们正在做一个很大型的App改版,对我个人来讲我觉得它还挺重要,因为这个改版出来很有。可能跟目前市面上所见过的知识服务类的App是完全不一样的,从视觉上、体验上完全不一样,所以有点儿赌博,不知道成还是不成,但是我喜欢。

在你心目中男人最重要的3个品质。

我没有太想过男人最重要的3个品质,我总觉得男人跟女人要有的品质是差不多的。我自己比较看重的是:第一,一个人感不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从最小的细节开始,比如一个人在公共场所开门出去,他有没有回头望一眼,看看后面有没有人也要出来;他在一个密闭的公共空间说话,他有没有感觉到其他人可能会听到他说话,不应该太大声骚扰人。从这点开始你才能接下来想同情心是什么,同理心是什么,如果你连人家也存在,世界上除了你还有别的人也活着,这点都没能变成你生活习惯的一部分,接下来就很难讲了。那第二就是,既然你知道其他人存在,你有多宽容跟你不一样的想法、不一样的偏好。第三是,你有这种宽容度之后,你有多安稳你自己。这几样品质都是我看重的,所以我也会要求自己尽量应该要有。

你对生活最基本的要求是什么?

不沉闷吧,但是我不沉闷的标准太低了。我常常想,对不起我真正的是有这个想法的,假如我今天要坐牢,或者被坏人关在什么地方,要关10年我该怎么办。这种题目通常会用来比如说荒岛读书,但问题是你被这么关起来,书都没有怎么办。生活最怕的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这种虚无、无意义、无事可干。但好在我发现,那样子也挺好,我就专心禅修,这个是在我身上的东西,没人能带走。

你如何评价过去10年来你本人的经历?

好像很稳定地在走下去,在沿着一定的轨迹稳定在走,没有很大的起伏跟变化,事实上这也是我过去几十年的状态,我好像从来没有太大起大落,无论工作上,还是生活中。我前阵子跟一些朋友聊天,还开玩笑说,我发现我是那种千年老二的命。我这辈子,从工作来讲,我从来没有大起的时候,大红也没有,但我从来都在这儿,我从来都在做,人家也不会完全忘了你。就一直这么做着,你说是不是彻底过时了,也不是。你说是不是很红很红,也不是。这个状态就像我平常的状态。

你最重视过去10年來中国社会的什么变化?

我觉得过去10年里面让我最珍贵的地方是,我看到很多不一样的年轻人,这是一个最正向的变化。我觉得中国的年轻人正在迅速地分化,这个分化也是好的意思,就是说个体越来越多,不是集体时代,有自己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有自己独特爱好的、人生选择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一个让我最开心的事情。

那过去10年中你做过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

可能就是做“看理想”这件事隋,以及当年去学佛,就是10年前刚好学佛,后来就做了“看理想”,但做“看理想”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明智的决定,也需要将来才晓得。并不是说“看理想”这种事业不值得做,而是该不该是我来承担这么重要的一个角色。我是一个不太好的管理人,我也许有能力去做内容的策划,但是要做一个机构的管理者,我其实不是太感兴趣,我以前也做过,但是我以前做过更多的是非营利机构的管理,而不是营利机构的管理,整个模型完全不一样。

理性声音不仅在于对公众的发声,在日常的交流也是如此。梁文道认为,理性是期待大家讲道理的期待感,是提问、交流、说服。对于理性的追求,从小学时候就开始了。幼时的他常听到大人们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无法自洽。那时他就意识到,他想做一个讲道理并且能够接受道理的人,而后者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