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炅：从“正青春”到“来得及”

2019-10-28韩松落

智族GQ 2019年9期

韩松落

这个青春帝国，虽然是各种争议的中心，也是各种传闻的发源地，但没有人能否认的是，它的确制造出了一种青春云蒸霞蔚之感，以至于连长沙这个城市，都变成了一个青春之都。这个城市里，年轻人似乎比别处多，以娱乐业为生的年轻人，也比别处集中，在湖南卫视的几个拍摄基地，随处可见装束时髦、形貌气质都格外出众的年轻人。这一切都给人一个幻觉，这里的青春特别青翠，到处都是有待敲开的“蓝色大门”。

而在这个青春帝国里，何炅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何炅生于湖南长沙，出生时间是1974年4月28日。在他自己的自传性作品《炅炅有神——我是这样长大的》里，他曾经描述过自己童年生活的诸多细节：“我家住的是妈妈单位——湖南化工研究院的房子，我便在化工院的大院里长大，后来上的也是院里自己办的幼儿园。”“我们家的家教很严。爸妈都是特别善良、特别本分的人，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有不规矩的地方。比如说，夏天哪怕再热，爸妈也不许我们哥俩像别的孩子一样光着膀子在外面跑，说不文雅。”

从小喜欢阅读，“迷恋一切有字的东西”，早早就在父母的督促下开始写日记，“刚2岁的时候就在全单位的集会上给全体员工背诵毛主席诗词：‘久有凌云志，今上井岡山……。”小学就读于长沙市南区长塘里小学，后来，又凭借小学时候获得的三好学生奖、作文奖、绘画比赛奖，免试进入湖南师范大学附中。在那个年代，这个学校秉承“因材施教”的教育方针，发展学生的特长。何炅在那里“画过画，唱过歌，跳过舞，学过乐器”，迷过足球，最终在演讲和主持方面展现才华。学校发现他的特长之后，“有计划地加以培养，给了我很多学习提高和锻炼的机会。今天我能在主持方面有所发展全要归功于附中的栽培。”

中学阶段，他的英语并不出色，但在高三快毕业时，北京外国语大学来师范大学附中招收阿拉伯语保送生，他因为对胜出期望不高，加上经历过一系列活动的磨炼，不怯场，超常发挥，被北外录取，并于1992年9月入学。

后来的事不难想象，进入学生会，“组织艺术节，策划举办一台又一台的晚会，当主持人，表演小品、歌曲。”1994年6月，他在中央电视台大学生毕业晚会演出小品《渗透》，引起注意，这个小品从此被视为他出道之作。此后，他频频在央视和北京电视台演出，担任纪录片解说，主持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聪明屋》。

也是这段时期，湖南卫视通过一系列电视剧和综艺节目，慢慢确定自己的立台方针，并且在1997年7月11日，让《快乐大本营》正式上线。在这之前，电视世界里，不是没有综艺节目，从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到《正大综艺》、《综艺大观》、《旋转舞台》，到北京电视台的《欢乐总动员》，都是当时每周必看的节目，而此时《快乐大本营》的出现，它满足的是人们的另一种需要，对轻盈的需要，对随意（哪怕是假装的随意）的需要，对亲和力的需要。

《快乐大本营》在1997年开播时的节目形态，和今天的节目形态，貌似差别不大，明星或者名人做嘉宾，简单聊天，汇报近况，做游戏，然后才艺表演。但在当年，这种节目形态，已是石破天惊的改变，现场的舞美发置，不再是文艺会演范儿，而是让位于互动性;主持人不再是报幕员，而是互动游戏的灵魂，主持人只有简单的台本，节目中间的串词全靠主持人临场发挥，开场词也不再是高山大海范儿了，而是周末好心情之类。

在综艺节目领域，《快乐大本营》的出现，是一次巨变，而在它的内部，它也在不停地变化，以跟上时代，以保持新鲜感《快乐大本营》20年，也是保鲜运动20年。

首先是主持人之变。第一位主持人是李湘，1998年3月，何炅加入，1999年，李维嘉成为《快乐大本营》的外景主持，后来加入棚内，三人组成“铁三角”，《快乐大本营》大局始定。2002年，谢娜开始参与《快乐大本营》主持，2005年正式加入。随后，“闪亮新主播”令海涛和吴昕加入，何炅、谢娜、李维嘉、海涛、吴昕组成了“快乐家族”，收视率再创新高。

节目形式也在变。1997年，节目初创时，设置了“精彩二选一”、“快乐传真”、“心有灵犀”、“火线冲击”等板块，此后，每年、每季都有新板块加入。

节目取向也在变。创办之初，主打明星名人游戏，2004年后，淡化明星综艺色彩，转向“全民娱乐”、“草根娱乐”，以“海选”、“真人秀”、“现场PK”等形式，让普通人走上舞台，也为此后风靡全国的真人秀节目做了铺垫。2006年后，转向偶像明星，以偶像明星游戏访谈为主。

以《快乐大本营》作为起点，何炅逐渐成为中国最知名的主持人，和汪涵一起，有“长江以南，何炅汪涵”（排名不分先后，这个排序显然只是为了押韵）的说法。他的主持范围，也从《快乐大本营》扩散到湖南卫视的所有重点节目，“超女”、“快男”、《天天向上》、《我是歌手》《百变大咖秀》，以及湖南卫视春晚、“金鹰节”颁奖礼等等。

在主持的世界里，他炉火纯青、游刃有余、轻盈敏捷，无数次鼓劲打气，无数次巧妙回转，无数次救场，无数次隽言金句，留下很多被人津津乐道的段落。例如，第九届金鹰节颁奖典礼，开奖嘉宾的平板电脑出了故障，何炅马上发现，他边说“我们除了有最高端的科技之外，我们也有最原始的手段”，边把手卡递绐嘉宾，轻松化解场上的尴尬。

更重要的是，他那一种青春气质、青春做派，和湖南卫视时刻彰显的青春气质，不谋而合。这种舞台上的青春气质，是很难捕述的，不是靠年轻，也不是靠相貌出众，甚至也不是靠活泼机灵，而是靠一种从内而外的积极达观。所以，很多年轻貌美的艺人，却不能给人青春之感，很多在舞台上表现乐观开朗的艺人，却患上抑郁症，因为他们内心并不认可自己表现出的欢乐。何炅的天赋在于，他拥有的就是这么一种没有一丝一毫拧巴，没有一点一滴杂质的达观。

所以，他认为：“男士最重要的三个品质，第一从容;第二达观，我不喜欢太偏执的男人，我觉得要达观，因为世界远比你看到的要大;第三我觉得，那个词我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我不希望这个人只看他自己，我希望他要在乎别人，用温暖好像有点儿俗气，但是好像就是类似这种感觉，绅士，或者说是在意别人。”

所渭青春，其实就是这么一种达观。人们崇拜青春，依赖青春，依赖的也不过是这么一种达观，似乎生活有无限可能，未来可以极力张望。何炅的这种气质，让他在这个青春帝国里，擁有了牢固的地位。

在他的节目里、他的书里，乃至他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都始终如一地表露出这种通泰达观：“我觉得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一条是不为难自己，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就是不要老觉得我要坚持做这件事情。……如果你已经觉得不行了，就是为了一句承诺说，我要做到这个，你就开始跟全世界作对，重要的是跟你自己作对，我觉得那是不对的人生观，那是消耗你非常珍贵的，而且是很短暂的生命。”

“所以我觉得人快不快乐，自己最清楚。你不快乐的时候，我觉得你要拥抱自己这个不快乐，不要去回避它。”“我也喜欢金钱，我觉得那些数字会让我快乐。……但是我绝不把金钱当作我选择工作或者是我选择一件事情的标准，它从来不是。因为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已经可以有一定的选择自由，而不只是为了金钱去工作，当然自己不断增长的财富也会让我觉得快乐。”

这都是积极的感悟。而此时此刻，逐渐爆发的中国娱乐潮，也沉浸在这样一种青春迷狂中。它从人群中，努力挑选出“不被欺负的脸”，绐他们以机会，让他们被更多人看见。它也极力张扬年轻的价值，甚至把一些本应由有经验的老人去做的事，也交给年轻人。最火爆的职场故事，是年轻人写的。最畅销的历史故事，是年轻人写的。人们膜拜的，不是其中的经验，而是年轻人的一往无前。

何炅顺应了这一切，因为他本就是这个青春景象的一部分。在24岁加入《快乐大本营》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会在30岁的时候转型，去做新闻主播，但是，“到2004年的时候，我开始发现，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做《快乐大本营》才慢慢地开始觉得上手，另外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第一张唱片，开始第一次拍电视剧，也开始第一次接触话剧。”

主持人这个行业，也开始蔓延开来，逐渐扩张它的职业定义和它的职业边界。和何炅入行时相比，湖南卫视主持人的作用还在继续扩大。从职业功能的角度来看，主持人是演员，是脱口秀表演者，是舞台结构的搭建人。从娱乐形象的角度来看，他们越来越是明星，是名利场的掌舵人，是资源调配者。

更重要的是，此时的综艺节目，已经不是单纯的比赛，它们拥有一个精心设计的戏剧结构，主持人、导师、嘉宾、媒体、观众之间的关系空前复杂。主持人除了负责评判，负责表演，负责将隋感区域扩大之外，功能还延伸到了场外，比如在社交媒体上和观众以及嘉宾热切互动，他们介入节目的深度，是前所未有的。在这样一个庞大的综合体之前，他们的形象、权威，都得到了极大的重塑。

何炅也开始不断扩张自己的职业边界，并且在2015年，把自己发布于2004年的歌曲《栀子花开》扩展为一个IP，改编成一个青春校园电影，亲自担任导演，集合了李易峰、张慧雯、魏大勋等演员。这部作品在当年暑期档上映，收获票房3.79亿。

为了配合这部电影的上映，片方制作了一本题为《来得及》的文集，并且提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概念：“不怀旧，正青春。”因为，2010年后的青春片热潮，在时态上非常尴尬。日本或者中国台湾的青春片，常常是“现在时”，书写的就是当下年轻人的生活和爱隋，场景和道具都没有太强烈的时代特色，基本上是在什么年代就说什么话。

而整整30年时间，内地青春片的主要时态却是“过去时”，故事里的时间跨度超过10年，故事主题通常比较沉重。这种趋向，从8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青春片似乎就是为了回忆而出现的，立足当下的青春片非常少。但我们的文化，总在要求青年人像个成年人甚至中年人，男女一旦被认为成年，就要接受各种约束，在行为上表现得“像”个成年人，一旦不像或者不那么像，就会遭遇谴责。

这是何炅强调“正青春”的原因，他所代表的“青春”，是一种不愿被放在回忆里的青春，一种不像成年人的青春。他在《来得及》的序言里反复强调这一点：“《栀子花开》想让你走出影院的时候，感慨青春可以从任何时候开始，不管你在哪个年纪都来得及，不必唏嘘当年，而是发现自己根本就还年轻，还可以做很多事情”，“青春，是做什么都来得及的感觉”，“青春就是输得起、看得开”，“我们从来都不会输给时间，我们只会输给自己”。

既要有“正青春”的热血，也要有“来得及”的达观。

但这不等于，何炅没有深沉的思考。在接受我们采访的时候，他谈到了对《快乐大本营》的看法：“《快乐大本营》有它自己的一个氛围，所以不管是流行什么的年代，《快乐大本营》也在拥抱新的时尚。但是它那种合家欢式的、温暖的、团聚式的综艺感是别的节目没有的，所以《快乐大本营》反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成为一个坚守。”

以及他对自媒体的心得：“我觉得自媒体的发达，这种快捷资讯的发达，是一个优势，但同时也是一种缺失。所以我觉得这10年来，我最关注的就是大家看世界的方式变了。”

他也探讨了娱乐业的碎片化问题：“对于我们这个行业来讲，有些同人为了可以满足这种快速碎片化的娱乐方式，也会顺应这种方式，于是作品就会变得比较浮躁。那么，能够沉得下心来做一些深刻阅读的人，其实都是很有勇气的人。”

乃至对未来的预言：“电视节目可能会更加细分。就是节目会更加垂直，服务普罗大众的节目会越来越少，合家观赏一个节目的气氛也会越来越罕见，大家会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娱乐世界里。有深度的节目也会越来越出来，像目前这种比较表面娱乐的时代很快會过去，大家慢慢地开始拼质感、拼深度。”

这是耐得起深究的青春。

许多人认为，湖南卫视代表的是青年文化里最肤浅尖刻的部分，喜欢剑走偏锋。事实上，从何炅身上，从许许多多次真人秀和选秀节目里，我们可以看出，湖南卫视奉行的还是中庸之道。能够成为选秀冠军的，能够在真人秀节目里胜出的，往往是各方面素质比较平均、落落大方，在关键时刻能够克制自己的喜恶，在为人处世中比较敦厚的人。

何炅代表的，正是这样一种中国式的青春，既有自信和自我肯定，也有陇思，这种忧思很快被从容达观的态度覆盖。在青春正盛的时候，渲染“正青春”，在青春慢慢消逝的时候，主张“来得及”。青春帝国和它的子民，就在身体力行实践这种观念的路上，把一个青春幻觉慢慢夯筑得亦真亦幻，似假还真，给动荡世界中的世人以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