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驴儿嘚儿嗒
2019-10-28九穗
九穗
我是在農村长大的,小时候,村里的家家户户都养着一两头衬手的牲口:马、牛或者驴子、骡子。
马,长得很帅,挺拔的身材、俊朗的脸庞、浓密的鬃毛像一头飘扬的长发。然而,我常常觉得马很傲慢,看谁不顺眼,就会冷不丁地踢他一脚。那一脚可不是闹着玩的,非得让人疼上好几天呢。牛倒是生性敦厚,一副慢腾腾的“老好人”的模样,但我不喜欢它们嘴里总是嚼啊嚼啊,反着刍。直到现在,我还很讨厌那些嘴里总是嚼着口香糖的人。至于骡子嘛,它们是一些傻大个儿,性子又木讷呆板,相处起来很无趣。
我最喜欢眼睛活泼、性子也活泼的小驴子啦!
小时候,我家就有那样一头小黑驴儿。
我爸托驴马“经纪”把它从牲口市上买回来的时候,它还是个未成年的半大驴子。
那头驴子长得可真漂亮呢,全身都是黑亮亮的毛,隐约露出雪白的肚皮,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神狡黠又得意。那块湿漉漉的小鼻子,粉嘟嘟的,让人真想摸上一摸。它有一副明亮的大嗓门,“啊儿——喂!啊儿——喂!”一开口便震得人耳朵根子疼。
我爸给这头驴子起了名字叫“黑蛋”。
那时候我大约九岁,上小学二年级的模样,一个风风火火的黄毛丫头。我很光荣地接受了放驴子的活计。每天一放学,我便会把书包一扔,带上驴子便出了村口。
黑蛋是头非常带劲的驴子,我们很快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从来不骑它,总是与它并肩走在一块——谁会骑在自己好朋友的背上呢!我常带着黑蛋跳过村口的一条水沟去对面吃鲜嫩的马齿苋。黑蛋很喜欢这个跳沟的游戏,它会嘚儿哒、嘚儿哒地跑上一段,然后用力一跃,当然,它成功跳过去的时候并不比我多。大多数时候,它会腿一软跌在对面的沟边,然而,它并不觉得丢脸,反而有些兴奋地叫上两声,然后就地打上两个滚儿。
驴打滚,也是很费力气的。你看它,咧着嘴,皱着额头,憋涨着大长脸,缩起四条腿,咚地翻过去,又屏住气,咚地翻过来。
黑蛋似乎很享受打滚儿这件事,每次滚完便心情大好,站起抖一抖身上的土,笑眯眯地吃草去了。
我也试着像黑蛋那样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果然浑身通畅,心情大好!
黑蛋常常爱发神经,本来好好地站在草地上吃草,却突然像想起什么急事儿似的,一缩脖子,漫无目的地狂奔起来,害得我气喘吁吁地在后面紧紧地追它。它却又嘚儿哒、嘚儿哒地跑回原地,继续若无其事地吃起草来。
就这样,我和黑蛋赛跑、打滚,消磨掉了许多放学后的时光,常常是到了晚上困倦得不行了,才想起有作业要做。
黑蛋平时性子挺随和的,但有一次,它可让我领教了它的倔脾气。
那天我有些贪玩,带黑蛋吃完草,我又和小伙伴们在河滩里堆沙子城堡、寻贝壳、挖甜根儿……等我想起回家的时候,月亮已经斜斜地挂在天边了。我想起还有很多作业要做,便着急起来。偏那驴子似乎在跟我赌气,嫌我刚才一直冷落了它。我越催它,它越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小伙伴儿们全都走光了,我听见妈妈在远远的村口呼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便愈发着急起来。
黑蛋慢腾腾地,一会儿嗅嗅路边的野草,一会儿追着蚂蚱跑,一会儿又胡乱地去踏进人家地里的庄稼里。气得我用一根秫秸用力抽了它一棍。这下子,它可不干了,索性“咕咚”一声躺了下来,任我对它又打又骂。
这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庄稼,高高矮矮的黑影子一层又一层。野地里不时传来一声声瘆人的鸟叫声。
恐惧渐渐地袭上我的心头。
我的泪水掉了下来,但黑蛋这个家伙丝毫不同情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它还是耍着赖,一步也不肯挪动。
我的倔脾气也上来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哼!
我丢下它,气哼哼地一个人朝村里走去。我一边走一边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我琢磨着,黑蛋见我一个人走了,它也会沉不住气,偷偷跟上来的。
你们猜怎么着?这头驴子简直倔上天了!
那天晚上,我爸来牵它,它不走。我爷爷来,它还是眯着眼睛不动弹。这个家伙软硬不吃,用棍子抽它,它夸张地“啊儿——喂!”“啊儿——喂!”地大叫着,就是不肯爬起来。用它最爱吃的东西引诱它,它咕咚咕咚地咽着口水,伸长脖子抢着大家手里的甜菜,但还是不起来。
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它就在那里气定神闲地躺着。
“你究竟怎么得罪它了?”我爸和我爷爷累了,都来责备我。
我委屈地大哭了起来。
后来,这头驴子是被抬上小推车,推回家的!
黑蛋在我家长成了结实有力的大驴子,为家里做了很多的贡献,一直活了十七年。它老了以后,浑身油亮的黑毛变得枯黄,像秋后的野草一般,眼睛不再清亮活泼,喉咙也哑了。它还是会偶尔犯一次倔驴脾气,让人又气恼又好笑。但大家都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包容它,爱惜它。
我长大离开了家后,总是惦念着我这位好朋友。
多少年来,常常会有一只活泼、大嗓门的驴子,嘚儿嗒、嘚儿嗒地闯进我的梦来,踏碎一路的夜幕晨霜,带着我逆流而去,回到那些在草地上打滚的好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