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我想成为光,照亮你远方
2019-10-25
教室窗外便是西子湾了,每到傍晚,海峡被夕阳浇透,一条极细的海平线缝合着水天。白帆点点,轮渡往来于鼓山和旗津,海潮覆岸,岸上有一爿南亚地方遮阳蔽雨的骑楼,人声鼎沸,烟火袅袅。高耸苍翠的椰树在晚风里密语,洁白的沙滩上有孩童走过,留下浅浅足印。船只赶在入夜前归来,养精蓄锐,等待明日的出发。
航,是我眺望西子湾时脑海常浮现的字眼,也是我的原名,虽然如今已不被人提及,但它却如故人渡过江海,从对岸到此岸,来与我重相逢。
在我出生前,父母就为我取名“云航”,“云”为家族字辈,“航”为故乡长乐简称,亦作远扬之意,满怀他们对我人生的希冀。可惜在乡下填报户口信息时,工作人员弄错资料,姓名一栏竟录入陌生的字眼,“航”字变为“贵”字。第二天,父亲来到派出所讨要说法,得到的回复是:“孩子名字已经上了电脑,没法改了。”
那是一个底层家庭有无尽苦衷的年代,我们都选择原谅了时代的错。新的名字不断被这世界叫响,“航”逐渐成为我的小名,只居于家人和亲戚口中,而我习惯了被叫做“航”的日子,在这字庇佑下过着虫鸟欢鸣、自由洒脱的童年。
直到13岁那年,我要去中学报到,开始正视现在这个名字。那天早上,自己一睁开眼睛,亲人们像做好约定一样,不再以“航”为名唤我,取而代之的是户口本上的名字“云贵”。他们像生了病,集体失忆。母亲说我要变成一个大人了,不能再用小名称我。我知道这是成长的代价,自己要去接受并习惯这世界一夜之间的改变。
后来,时间一年又一年路过了我,我差点也都快忘记曾经被人叫做“航”的时候了。那时岁月可真够好的,自己总满怀着爱想象着这世界,觉得石头会疼,动物们会说话,只要内心赤诚就能感天动地。周围的人一唤我的小名,我就想成为一艘船,出发,远航,在风的指引下,前往世界的每个角落。
事实上,我的青春大抵也为“航”字做了注解。十九岁离开故乡,先是去了东北雪城读了四年本科,接着来到西南山城念研究生,三年硕士毕业后在当地一所高校教书,一待又过去三年。此刻,命运又将我送回这东南海滨,在海峡东岸与书相伴。始终在为梦想而活的人,时时感知自己步履未曾停下,仍往世界大步走去。
是在某一天讲课间隙,想到这三年的生活都在无精打采的学生、部门繁冗的会议、学识有限的同事、常年阴翳的地方天气间兜转,我不经意间便对学生说起自己要离开这里继续读书的想法。我渴盼知识、真理和单纯的人事,迫切希望自己能恢复学生的身份。于是在这半年,我迎来了与理想对接的最后时刻。
一个人下课后就往图书馆跑,背书,做题,看笔记。从超市搬回几箱咖啡,忽而累到极点,欲睡,就灌下一瓶咖啡提神,再翻会儿书。也随手抓来过期的面包吃,喝昨日烧过的水。偶尔孤独如深海,涌上心头,就跑出门吹一会儿风,再回来。有时也像疯子似叫喊几声,大笑,又大哭。看见窗外盛大绽放的烟花,什么节日都已想不起来,只觉得这些绚烂的花火是为自己盛开的,是庆祝着生命中不屈的时刻。或许所有因梦想而滚烫的灵魂,都有过这样相似的记忆。
这条路走得委实不易,自己除复习外,便时刻关注招生动态,费心于和所报导师的日常联络,向已成功入学的前辈讨要经验,也忧心忡忡于别人所说的种种情况。而家人对我的看法也成为沿路障碍。父亲说我快三十了,找对象最重要,顺便提到我的发小又生下几个孩子。母亲说我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偏让自己过得这么苦,真是读书读傻了。我说,你们别骂我了,我就用这一年做这件事,没结果也认了。父母亲用农民特有的目光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朴素的忧虑,说我是真傻。
我明白走上这条路,需要自己一个人满心承载未来的星光和此刻长途上的黯淡,有过的不安和难堪,都得吞下。所有的风来了,便迎风吹着,所有的桥塌了,便撑船自渡。但心底始终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你只管努力往前,命运自会带你去一个不错的地方。
这期间自己付出太多,专注复习,无暇创作,失去了一些出版、发表、参加综艺节目的机会,好像连高考都没这么努力过。快撑不住的时候,我会想起一样在为考博奋斗的L说的话:“等我们缓过气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依旧属于我们。” 于是,自己便咬紧牙关继续往前。
可好运气似乎并不向着我,后来的我被几次挫败围困。准备了大半年去考一所大学,结果英语还是不争气,差了两分,辜负了那个已经为我想到读博选题的教授心意。又通过了上海一所大学的初试,前往复试,报考的导师很欣赏我,说我很优秀,但一周后他告知我,他没有竞争到今年的博士生名额,要我明年继续。我把最后的希望寄予台湾的学校。
没有忘记离对岸申请审核材料截止接收的前两天,自己在大半夜拨打顺丰快递员电话的情景,几乎是带着哭腔,央求他来收件。等待的过程如坐针毡,也想到如果没有人前来接收,我将面对怎样的结果。足足准备了一个月的材料都将因此失效,而成为一堆埋葬希望的废纸。当快递员喊我下楼,由他亲手接过约有5公斤重的纸箱一刻,我知道自己可以松口气了。我对快递员诚挚说了几声谢谢后,他骑上摩托,飞驰而去,他身影远去的方向,连接着我的未来。
2019年5月27日上午,陆生联招会开放录取结果查询系统,当看到自己以第二名正取生的身份被台湾中山大学中文系录取时,没撑住表情,哭了,这是一所近几年在QS、泰晤士世界高校排名都胜于我之前考博院校的大学。想起往昔朝暮,曾经被苦难刺出的伤痕此刻都被光芒抚慰,曾经留有的遗憾成为此刻惊喜的铺垫,我兑现了在学生面前说过的话,完成了三十岁前读博的心愿。
生命像矿石,在挫折的熔炉里锻造,过程煎熬不堪,索性最后还是被浇铸成自己理想的铁器模样,牢固,坚硬,又显些锋利。那些焦灼,失落,彷徨,等待,都因“努力”二字而在人生重要的节点上得到命运的眷顾。
此刻窗外夜色已深,我朝海望去,渔火星星点点,等这一夜过去,我们要开始生命新的航程了。想到这一生可能就这样远航,去看这广阔世界,在无法回头的时间之旅中,餐风饮露,隔水呼渡,完成生命的一次次蜕变,挺好的。
一直记得朋友D在我离开内地前送我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电影《心灵捕手》中的一句台词:“成功的含义不在于要得到什么,而在于你从那个奋斗的起点走了多远。”我珍惜号角声起远航的时刻,也珍视用心付出后被这世界善待的时刻,那些在暗夜里艰辛蜕变的过程永远闪耀出璀璨天光。
愿今夜星光,地久天长。愿你煮茶看花,余生欢。
创作谈:
今年是我在写作长途中一个值得纪念的节点,从十四岁开始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到现在,光阴打马而过十五年。
一直使用的是“潘云贵”这个名字,前些年就有读者在微博给我发私信,说期末考试正好做到了由我文章改编的现代文阅读题,乍看作者名字以为是个中年人,上网一看原来这么年轻。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一样,此刻所用的名字竟是意外所得,而原名正像个孤儿蹲坐在记忆的角落里,被人遗忘。时常会想到电影《千与千寻》当中白龙跟千寻说的一句话:“名字一旦被夺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漂洋过海来台湾中山大学读博,是我人生中新的一次远行。我不禁又想起“云航”这个名字的意味,坐上前往各地的航班,在云中不停穿梭,“在路上”似乎成了自己青春持续的状态。
考博这一年的时光,繁琐,艰难,苦闷,亦布满失落,但好在生命的缝隙总有微光闪现,最后结果还不错。多年前的一天,我看见一个女孩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考研成绩哭了,我那时以为是她没有考上心仪的学校而流下青春遗憾的眼泪,这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那或许只是她因为喜悦而掉落的,因为现在的我也这样,看着录取结果,没忍住,哭了。
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只会吹嘘自己的梦想而没有行动力,我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生命是流动的,我想打破现状,去挖掘身上更多年轻的可能。庆幸梦想始终陪伴身旁,足以让我有力量去寻求想要的生活,去对抗这无比强大的庸常俗世,找到生命意义的路径,不泯然于众人。写作对我来说,也是生命另外一种远行的方式,透过灵魂这艘在人世浮沉的船只,独行踽踽。
书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似从古井中打水,水桶丁丁咚咚触碰着生活的壁垣,我缓慢而小心翼翼往上提,保存了大部分生命中真实的时刻。清洌的泉涌逐渐从井中上来,我重新瞥见那时生活的样貌。自己始终是个活泼泼的少年,眼里有星辰,有宇宙,有旷野,有每一个出发的步履所踩出的亮光。
我常借着这些记忆里的微光,观照生命中矗立的一切,文本努力符合内心期待,呈现单纯、质朴与诚实的面相。很多东西,如果你不去记录,不去在乎,历史不会替你记住,那些往事像夏日的溺水者,突然就在激荡的水花中消失了。我让它们变得稍微丰富一些,除轮廓外还能留有能让自己辨识的面目。
成长是一生的事情,在三十岁到来前,愿我们能度过漫长的雨季,在晴天的起跑线上再次出发,踏遍万水千山,对这世界满怀爱与期待。
写下这些文字,希望能给你们力量。
写作技巧分享:
首先,每个写作者要有自己的生活,有区别于他人的经验、所观察到的细节以及丰沛的情感,这是建立自己独特文本的基础。
生活在当下的我们,不是活在过往时代中的人,历史经验匮乏很正常。我们要先把这个熟悉的世界描摹好,保存好。中国地域辽阔,人员成分复杂,有衣食无忧、活在自我忧郁世界的人,同样也有寒门学子、农民、工人、社会无业人员等,我们所面对的现实、所拥有的经验不同,不是流水线上的产品,模样出落得自然不同。我也拥有自己专属的个人经验,本期杂志展现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记忆来自于东南沿海城镇化进程中一座逐渐被改造得失去自我的村庄,一同丧失的还有那片土地上站立的乡亲,只有我最了解他们的喜乐、沦变,那些爱与恨构筑了我长达十九年的乡村经验。
其次是看多样的文学文本,不仅仅是诗歌,小说、散文、电影(尤其是纪录片)都可以看,当我们单方面经验不足的时候,可以透过这些小说、散文,在别人的世界里看到自己所需要的、缺乏的相关知识、信息,以获得经验,来丰富自己笔下的世界,使其“言之有物”,有真实感。
我一路走来,站在了太多文学前辈的肩上,在此例举对我产生较深影响的三位:鲁迅、余华和虹影,阅读他们的文本,我在思想、语言及结构等方面都有不少提升。
在他们的作品中,人性的深浅、人情的冷暖、人间的真假都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反映。鲁迅对国民性的勘察入微,让人直到此刻仍旧佩服不已,“祥林嫂”、“闰土”、“孔乙己”、“阿Q”、“子君”等人的形象已成为我刻画人物的参照系;余华先以《现实一种》中“零度写作”的先锋姿态让我震撼不已,感叹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去写人性,之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又赚取了我太多的眼泪,知晓苍凉与幻灭是人生的底色,挖掘出自己心底被苦难与绝望深埋的矿藏,再用文字的形式寻找光亮;接触虹影,是从《K-英国情人》开始的,身体与情欲的隐喻遍布书中各处,扭转自己以前对性这方面文字表达的认识。身体带给人欢愉,也带来了疼痛,身体成为一种资本,也成为一种原罪。小说大胆而有意味地将身体欲望展现出来,也将对人性的理解推向了另外一种高度,让我大开眼界。
文学虽然有相对独立的经验和传统,但它又与自身之外的艺术形式发生着密切的联系。我们也要去欣赏其他艺术门类作品。
我幼时的梦想是想当画家,绘画跟事物的形状、颜色相关,后来开始写作,发现自己也是在这两方面投入很多笔力。绘画也讲究空间布局、人物或事物特写,这些也对我在写作中关于结构、人物刻画、意境氛围渲染起到一定的影响。在音乐上,旋律会对文本创作的节奏、创作过程中的心境产生作用,我一般写散文的时候喜欢放些轻柔音乐,而写情绪、情节大悲大喜的小说则选择交响乐作为背景音乐。至于戏剧、影视,我在某种程度上觉得它们是以声色影像直接呈现故事的文本,与文学是接近的,许多作家从中找寻灵感、素材以及经验,常在自己文学作品中反映。
写作是内心与世界的一种对话,是暗中所持的火把,能够照亮人生中所有荒凉和孤独的时刻,愿你在它陪伴下继续单纯地往前走,看见野花满枝,看见鹿饮溪泉,生命的远途从此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