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纸情如割 藏山意匪轻: 记容希白先生一件书作
2019-10-24
谭步云
容庚先生(1894-1983)字希白,号颂斋,以青铜器研究及古字之学而蜚声海内外,其艺术成就也在书坛画苑颇具影响。1963年,广东省书法篆刻研究会(1981年更名为“中国书法家协会广东分会”,1992年后称“广东省书法家协会”)成立,先生即担任主任,一直至殁。为免艺术珍品流失,国家文物局曾颁布相关艺术家名录,广东省只有李铁夫、商锡永(承祚)及先生三人入列。玉吅斋主认为先生书艺居高古五人之首,尝赞曰:“罗雪王观一脉,容颂商契比肩。曲高韵远,雅意清妍。操履忠鲠,何惭古贤。”(王家葵《近代书林品藻录》,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虽然只是一家之言,亦可睹其泰山北斗地位。
先生生前屡说:中国人喜欢单干,不喜欢合作。话虽这样说,在研究方面先生还是和自己的学生辈有过若干合作,著有《殷契卜辞》(合作者瞿润缗)、《殷周青铜器通论》(合作者张维持)和《金文编》(合作者马国权、张振林)。先生存世的书画作品不知凡几,与同道合作者也有所见。例如先生所临沈石田画卷上就有商锡永“沧州逸趣”书题。不过,先生生前和学生辈有否合作过,笔者固陋,未之尝闻。可万万没想到先生故去二十多年后,世上竟出现了先生与其门生合作的书法条幅。
事情还得从2007年说起。恰逢三鉴斋主人即将迈入古稀之年,忝为弟子,光辉兄和我计划给夫子出个书法集,聊作祝寿贺礼。在翻看夫子的书作时,发现了一件上品,遂拟收入集子中。可是,此作既无上款,也无下款,似乎只是夫子的临池习作。当夫子想补个署款时,却踌躇再三,始终未敢濡笔。光辉兄忽道:好像是希白先生的手迹啊!这话一下子激活了夫子沉睡的记忆,连声说:是啊是啊。于是,光辉兄把先生的墨宝裱为一轴,请夫子在卷轴左右两侧述其原委:“此先师希白先生所临彝铭也。一九六五年某日往谒,见置诸案首,颇欲得之。师谓想要便拿去。遂持归而藏之。原有款。文革惧祸而去之。罪过罪过!去春发箧,先师遗墨赫然在目。忽忽四十余年矣。余亦步入古希之列。谭、谢诸君见而奇之,因记其始末焉。己丑正月初六常熟陈炜湛于岭南三鉴斋。”光辉兄素称谨慎,夫子的题记并不能完全令他确信无疑。毕竟夫子追随先生多年,早已窥其堂奥了。其后,光辉兄分别求证于三馀斋陈初生、沚斋陈永正和荧晖阁张桂光三位教授。三馀斋主人先是在卷轴上端留下了如下文字:“颂斋遗墨。光辉学长属题先师法书。己丑陈初生。”过了一年多,沚斋先生在卷轴下端右侧题诗一首:“问学期千载,传薪仰一灯。时危知有惧,道在可无名。裂纸情如割,藏山意匪轻。补苴遗永憾,风骨想平生。庚寅大寒陈永正敬题。”又过了大半年,荧晖阁主人在卷轴下端左侧写道:“孟簋为辛丑夏陕西长安张家坡所出窖藏西周中期铜器铭文,用笔素雅,气象浑穆,临本尤见娴静柔和,毫无烟火之气,信为先师盛年经意之作。其所经历,炜湛教授已述之颇详,永正砚兄所言‘裂纸情如割,炜湛教授时当有切肤之痛也。辛卯夏张桂光敬识。”
至此,历时两年多的鉴定工作宣告结束,而先生及其门生的合作法书也得以完成了。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仿佛看见了耄耋之年的希白先生还在增补修订其成名之作《金文编》,看见了夫子在那个荒唐的时代所作的无奈之举;仿佛感受到先生扶掖后进的殷殷之情以及夫子痛彻心扉的愧疚与悔恨。
先生临写的孟簋铭拓,其器于1961年10月出陕西长安张家坡,凡三,大小、形制、铭文均相同。与其一同出土的青铜器共53件,有铭文者达32件。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辑的《长安张家坡西周铜器群》(文物出版社,1965)一书全面揭橥了这个重大的考古发现。此书的面世,为先生增补修订《金文编》提供了弥足珍贵的文字材料。摩挲先生的临本,略可想见先生当时欣喜若狂的心情。晚岁的先生书以赠人,多临写三四十字的钟鼎彝铭。这个孟簋铭临本,也许正是先生闲暇所书,以备不时之需,结果机缘巧合而归三鉴斋夫子。顺便一说,哪怕是临摹,若有一两字不甚满意,先生往往不再续写,整张纸随即废掉。先生驾鹤西归两年后,光辉兄和我奉命整理先生的工作室,先生未完成的书作触目皆是。可见这个“置于案首”的临本,必定是先生的得意之作了。读者诸君不妨把孟簋铭拓和先生临本比对参看,当能领会先生对原作的透彻理解及其已臻化境的笔墨功夫,于书法之道的认知亦可得以提升。荧晖阁主人谓之“盛年经意之作”,允为的论。
先生抄录彝器铭拓,习惯上不附释文。这个孟簋铭拓临本也不例外。这里显然有必要稍作隶定句读,以便读者阅览:“孟曰:朕文考眔毛公遣仲征无需,毛公赐朕文考臣自厥工,对扬朕考赐休,用□兹彝作厥子子孙孙其永宝。”□字不识,但并不影响通读,大致可意译为:“孟说:我父亲和毛公派遣仲征伐无需,毛公把来自工的小臣赏赐给我父亲,故此颂扬我父亲得到赏赐功德,铸造了这个簋永远留存子孙后代以资纪念。”
先生写下孟簋铭后不久,北京开始批判“三家村(邓拓、吴晗、廖沫沙)”,由是开始了十年动乱。先生也与刘节、谢文通两位教授一并被诬为中山大学“三家村”而备受凌辱。在这样的情势下,夫子裁去先生的落款实在容易理解。还好没有付诸一炬,否则世上又少了件艺术珍品,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吧。沚斋先生所云“裂纸情如割,藏山意匪轻”,很好地勾勒出夫子当年的心理轨迹。
这件几代学人合作的作品,不但让我们欣赏到颂斋及其门下的书法艺术,更让我们约略了解那个年代人人自危的氛围以及错综复杂的师生关系,可以说,其价值已远远超出其艺术层面了。尽管“补苴遗永憾”,但是,遥想其人风骨生平,自是“道在可无名”。先生的令名永存于人们心中,又岂在乎片纸之间呢?
据笔者所知,类似的合作作品还有一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