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
2019-10-24
萧耳
俏晴雯还是赵姨娘,仔细你的声音
夏至后,民谣诗人周云蓬来杭州分享新书,有个姑娘直截了当要他说女人,周云蓬说,反正再美的女人他也看不到,很多时候他听的是声音,声音好听了,自然会觉得眼前的是一个美女。他特别提到苏杭的女子,所谓吴侬软语,听起来就是软媚有韵,让他总是想多听对方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苏州女人和杭州女子。老周说,那种说话要慢一点,软一点,就是美的。
一个声音好听的江南女子,如果先看到真人,若再觉得她声音好听,那是加分项。如果先听到声音,若后面有机会见到真人,那就是坐向下行的升降梯啦。
我觉得自比为“行走的耳朵”的周云蓬说得没错,吴侬软语,任怎样的钢铁直男的耳朵听着都会舒服些,苏州话杭州话,总体我更偏爱苏州话一点,因为苏州话发音的方式,迫得糙汉子都不好意思使劲使唤声腔系统了,更不用说从小在水边长大的水灵灵的姑娘说苏州话了,那声音里有“身段”,像越剧花旦的水袖,蜿蜒地抛了出去,能熨帖至哀伤的灵魂都重新贪恋起尘俗了。
我从小就爱听隔壁的苏州孃孃讲苏州话,像下午三点的云朵一样云卷云舒,现在还记得,伊夏天爱穿府绸大襟的短衫,偶尔颜色暗哑的香云纱上衣,应是苏州孃孃的出客衣裳,被她穿得十分雅致,竟有几分“市井白莲花”的味道。我儿时印象中的苏州孃孃,那时看起来就五十岁上下,清秀干净,温文尔雅,据说以前是苏州好人家出身,后来“落难”了,拿了点仅有女人的私房细软,坐了轮船往南,不知怎么的就在塘栖这个运河码头上了岸,从此定居下来了。
我童年印象中,那时河边一条街上的女人,说话都是长一声,短一声地拖着音吆喝,大大小小的女人,都是如此,街上的妇人们,因为家里总有几个到处乱跑的小屁孩要吆喝,所以整条街上总不时响起她们喊娃叫魂的声音,女人间讨相骂(吴语,吵架的意思),也是长一声短一声的,令人联想到越剧唱腔。这种声音,在我印象中不是一种优美,只是一种小镇的日常,倒与早上河边一片刷马桶的声音挺和谐的。
前几天我去杭城老吴山,想起李渔在吴山边曾经居住在层园,园中或有私家戏班的小姑娘们,每天浅唱低吟,忽然就觉得我故乡江南小镇,不少水灵灵的十七八岁女伢儿,声音也如翠鸟一般好听,如得李笠翁调教,或能于教坊中成器。但婚后的妇道人家,其音色恐怕未必能入笠翁法眼了。仅江南女子对自己的称呼——“人家”二字,说得轻灵或滞重,娇俏或粗俗,竟是俏晴雯与赵姨娘的区别了。
故乡“吴侬软语”在审美上的坠落,大概跟贾宝玉的观点类似:未嫁前的姑娘们,眼睛是清澈的,声音也是清澈的。结婚之后,慢慢地在生活中消磨了,河边的姑娘变成妇人,从眼睛到声音,都渐失清灵了。
要说罪魁祸首,只能怪日复一日的生活本身了。要为生计奔波,要为养育儿女操劳,起初水边养成的女儿家优美身段,终于和鲁迅的儿童伙伴闰土一样,迟了钝了,模糊了。
只有苏州孃孃在我心目中,一口苏州话的声音是优美的,身段是优美的。因为伊一个人生活,从来没上过班,又无老少亲人需要满街吆喝,伊闲来手里总有一个绷子,白天闲时光就刺刺绣,小天井里种一点花草,吃得了简素,青菜豆腐,加一点麻油,偶尔炒两个鸡蛋,放一点点韭芽。晚上收音机里听听戏文,就这样过活了,一个人,清清静静。人也特别和蔼,从不跟邻居置气。等伊不知搬去了哪里,我奶奶私下仍然说,苏州师母,到底老底子好人家出身的。
要说杭州话,比起苏州话相对硬腔硬调一点。不过也有杭州话说得特别好听的,印象中有两位,一位是我的小堂姐蓓华,一位是我的浙大师姐卓姐姐,都是地道杭州人,宜室宜家的杭州美女。不紧不慢,不高不低,从容婉转,不冷不亵,在江南,这样说着杭州话,虽然没有苏州话那种极致的软糯,却像轻风穿过竹林,像六月里有美人在旁轻摇团扇,说不出的好风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