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井喷”的日本故事
2019-10-23古月一刀
古月一刀
京都大学校园
2001年,日本政府提出了個“豪气干云”的科技计划—要在50年内拿30个诺贝尔奖。
不出所料,这个计划被嘲笑了,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人,而且还是当年刚拿诺贝尔化学奖的野依良治。他毫不客气地评价政府的这种计划“很傻帽”,毕竟之前的100年只出了9位日本诺奖得主。
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打脸剧情”了。
仅仅过去19年,获诺奖的日本人已有19位,平均一年一位的节奏。从结果来看,这个目标不仅不傻,还十分保守了。
日本在科学界的成果如此亮眼,引起了他国的艳羡。尤其是邻国中国,关于日本诺奖的文章不计其数,有呼吁学习模仿日本的,也有反省批判本国教育制度的。
本以为日本的学界和媒体应该是对近年的成绩不说得意,也应该是满意的,但当我查询了大量报道之后,我感到了恐惧。日本的声音主要并非总结成果,而是反省和居安思危。他们认为,获奖的人多是年事已高的老研究者,他们手中的多是20年前的科研成果。而更多的学者提到了眼下学界人才寥寥、青年人不愿投身科研的现状,推断接下来日本会进入“诺奖荒”,不少人呼吁政府对学界松绑,鼓励青年参与。
可道是,学霸学习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足,还挑灯夜战。
时间的检验
回顾日本近20年的诺奖成就,集中在物理、化学、生理学或医学三大领域。
统计下来,2000年以后的日本诺奖获得者的获奖成果,大都是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前后取得的,比他们获诺奖时间要早二三十年。
拿去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京都大学教授本庶佑来说,他从20世纪70年代就开始研究免疫抗体,他的主要成果是1992年获得的,从出成果到拿诺奖,等了26年。
这里必须提到诺奖的评选特性之一—可靠性。科学往往是不断推翻前人论述的结果,牛顿推翻了传统力学,爱因斯坦推翻了牛顿力学。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学充满了后人对前人的“打脸”。
诺贝尔奖同样不可避免地存在“打脸”。1906年的化学奖发给莫瓦桑,原因是他合成出了人造金刚石,但后来发现是助手搞出的乌龙骗局。1949年的生理学或医学奖发给莫尼斯,原因是他发现了脑白质切断术对某些精神疾病的治疗价值,然而这种具有严重副作用的疗法后来被禁止了。
杨振宁和李政道在提出“宇称不守恒”的第二年就获诺奖,这属于特例。研究成果是否可靠,需要时间的检验。在自然科学领域,这个时间多为20年以上。
本庶佑也坦言,科研之路是非常漫长的,尤其是基础研究。他说,研究成果要回馈社会耗时较长,又长期得不到认可,这对科研人员的积极性产生很大影响。他期待社会更加宽容地对待基础研究。
基础研究苦,放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诺贝尔奖的设立,正是用来激励那些把青春奉献给科学事业、并为人类作出杰出贡献的科学家们。
钱是万X之源
回归到为何日本能在这20年如同“井喷”式地产出诺奖,就要溯源到几十年前。
科技发展与经济发展脱不开关系,你很难看到一个穷国长出显眼的科技树。日本战后经济年均10%的高速发展,给科技发展提供了坚强后盾。
1960年,日本在制订“国民收入倍增计划”的同时,还制定了与此目标相呼应的“振兴科学技术的综合基本政策”,提出要力争将国民收入的2%用于科研。充沛的资金吸引了优秀人才,也带来了先进的实验仪器与富足的科研经费。
你很难看到一个穷国长出显眼的科技树。
到了70年代,出口经济蒸蒸日上的日本,逐渐打响了Made in Japan的旗号。凭借物美价廉的产品,日货为本国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政府进一步提高了科研支出比例,目标将国民收入的3%用于科研。到了1975年,日本的研发经费已经超过了法、英两国的研发经费之和,正式步入科技大国的行列。
教育改革是日本科技腾飞的另一关键因素。来到今天的日本,你会发现一件特别的事:别看日本国土面积小,但是大学格外的多。国立和公立自不必说,私立大学多如牛毛。不同于普通人对大学校园的印象,有些私立大学并无校园,只有一栋楼作为教学场所。
1963年,日本中央教育审查会议向文部省提出了题为“关于改善大学教育”的咨询报告。报告里提出的诸如扩大教育规模、增设理科类的高等教育机构等建议,对后来的日本大学教育产生了深远影响。
其结果突出表现在,1960年至1970年间,日本高等教育机构的总数从525所增加到921所,增加了75%。
学校增多了,大学生自然也多了。日本并非僧多粥少,而是僧少粥多,有些大学都招不到人,为生源而发愁。70年代的大学生比前十年多出了2.4倍,大学俨然一副“全民教育”的样子。
更多的青年人进入大学,自然也就有更多的人投身科研。科研成果的最佳证明是什么?自然是论文数量。根据路透社的报道,1982年日本在五个科学领域发表的论文数量为12534篇,仅次于发表数量为33744篇的美国,位列世界第二。
再仔细观察下,你可以发现,日本的诺奖获得者多集中于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名古屋大学等国立综合大学。这几所大学都为战前的“帝国大学”(七帝大: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东北帝国大学、九州帝国大学、北海道帝国大学、大阪帝国大学、名古屋帝国大学)。
战时沦为各类武器制造场所的帝国大学,在战后被改造为以研究为主的国立综合大学。不少国立大学都崇尚学风自由、研究至上的观念。
这从侧面说明一件事,除了“全民教育”潮流提升民众整体素养,更优秀的日本国立大学的科研环境与生源质量,是可以培养出诺奖得主的。
日本成为世界经济强国之后,研发经费投入不断增大,这为科技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而大学扩大教育规模、调整学科结构与青年学生的增多等因素综合起来,为日本诺奖的产出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环境。
诺奖危机?
然而,经济泡沫破灭后的日本,饱受了几十年经济停滞之苦,这一点也反射到了科研中。
日本政府每年都会发布《科学技术白皮书》,总结日本的科研实力和存在的问题,并与全球主要国家进行比较。
去年的白皮书指出,在世界主要科研大国中,只有日本研究人员发表的论文数量减少。全世界引用次数排名前10%的高质量论文中,日本占比从世界第4位降至第9位。而在政府科研预算方面,日本2018年的投入只是2000年的1.15倍,属于一个几乎停滞的状态。虽然占比仍较高,但从增量上来看,在世界主要科研大国中最少。
2019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吉野彰
201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中村修二
不容乐观的现实,并非只显示在数据中,综合笔者在日留学的经历也能管窥一二。日本大学生的首选,都是提早进入社会,最优秀的人会被最好的公司抢走。而留学深造或读研读博,是他们非常靠后的选择,一方面是因为科研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待遇差。
在日本的研究生群体中,超过一半的学生都是中国人,另外20%是其他国家的人,日本本土研究生不足三成。青年人远离科研,是日本高等教育的现状。
一方面是诺奖拿到手软,另一方面是科研环境的每况日下。好消息与坏环境并存,一定程度掩盖了问题本质不说,政府产生误判,错过改革的良机,才是恶事。
去年,日本的多本杂志都出了诺奖特刊,其中在《东洋经济周刊》中,诺奖获得者梶田隆章就毫不讳言地给学界敲响警钟:研究资金、研究时间和研究人员数量,是决定论文数量的三大要素,如果日本在这三个方面继续恶化,未来将难以获得诺奖。
在世界主要科研大国中,只有日本研究人员发表的论文数量减少。
另一位诺奖获得者中村修二,则站在更高角度批判了整个亚洲的教育制度。他认为,日本的大学入学考试制度非常糟糕,中國和韩国皆如此,教育的唯一目标是考入著名大学。亚洲的教育制度浪费了太多的青春和生命,应该因材施教,让年轻人学习不同的东西,而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学习。
中村修二的故事格外感人,他出身于普通渔民家庭,考试能力也平平,只考入日本三流大学德岛大学。德岛大学没有物理系,但他对物理学具有深刻的理解,完全靠自学成才。
毕业之后,他进入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工作。他在公司里研发的成果销量一般,经常被同事嘲笑是“吃白饭”的,和日剧里欺负老实人的情节一模一样。上司经常问他:“你怎么还没有辞职?”
后来去美国教书的中村修二,发表诺奖感言时直言:“Anger is my motivation.(愤怒是我的源动力。)”靠着满腔怒火,他发疯式地踏上开发高亮度蓝色LED的征程。像野蛮生长的局外人,他撇开专业“常识”,在自己开拓的道路上默默耕耘,最终开发出蓝色LED技术,赢得诺贝尔奖。
中村的例子比较特别,日本诺奖获得者更多属于脚踏实地、耐得住寂寞的“匠人”。他们埋头于一事,几十年如一日。忍耐这种高度重复的工作,也是日本文化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搞科研需要投入,需要人才,需要灵光一现,需要开放交流,但更重要的是有足够耐心。在中国对科研投入逐年增长的今天,或许这是日本给中国最大的启示—有了耐心,离诺奖“井喷”的那天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