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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碎笔

2019-10-22陈一兵

安徽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稻谷母亲

陈一兵

我于九十年代出生在安徽西南部的一个偏远乡村。童年的记忆里并没遗存多少浪漫的意象,对于起伏的丘陵、纵横的阡陌、澄澈的河水、淳朴的乡民,我习以为常。无知孩童的世界里,没有诗人的情怀和审美视角,只有短暂的清闲才具有十足的美感。

童年无疑是在辛劳中度过的。祖上没有置办多少家业,家里只剩下四亩多田和三亩多地,外加集体分配的一小块贫瘠的山头。祖祖辈辈都是拼了命的从这几亩田地里刨食,养活一大家子。

南方人以水稻为主食,一般种两季,七月早稻成熟,收割后,需要立即耕田插秧,而且务必在立秋左右将晚稻秧苗插下。秧苗插下后得六十多天才能成熟,到了十月继续收割。如果晚了季节,收成将大减,甚至绝收。在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里,农民们需要完成收割、犁田、插秧等抢收抢种任务,所以七八月份又被称作“双抢”。这时,学校已基本放暑假,孩子们可以帮衬着父母干点农活。

我已记不清第一次下田参加双抢时的自己究竟是几岁,只记得那时的自己深陷在泥泞的水田里,艰难地抱起稻束,朝着一台深灰色的老式打谷机吃力地奔跑。每一脚下去,淤泥都会没过小腿,拔腿的时候,双脚踩出的洼坑里还会传来皮肤挣脱淤泥的怪响,仿佛大地的低吼。太阳晒得浑身发疼,通红的皮肤与任何物体的接触都会让人感到厌恶,但怀里的稻束却不体贴,稻穗被晒得异常干燥,每颗稻粒都长有扎人的稻芒,稻叶上欢蹦着各种不知名的虫子,有时湿漉漉的稻秆下还藏有蜷成一团的蚂蟥。

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和脸颊上滚落,将衣衫和皮囊紧紧黏在一起,如果渗进眼睛里,便会急剧地发生化学反应,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酸涩感,进而裹挟着眼泪涌出眼眶。我确信那种眼泪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劳动过程中常见的身体反应。我很懂事,因为我知道怀里的稻谷就是家里的命根子,一家人全指望它活命,学费也得从这里面出。我还知道,在打谷机上等我的父母要辛苦得多,他们需要手脚协作,一边用脚不停地踩传动装置以带动沉重的滚筒,一边双手紧握住稻束将谷粒脱净。滚筒不能停止转动,脱谷的过程必须一直用力地踩,而我舍不得他们在等待稻束的过程中耗费过多的力气,于是便发疯似的往前奔跑。虽然已累得接近麻木,但心里感到踏实。

稻谷脱下来之后,还需反复拾掇,一边晾晒,一边驱赶偷食的麻雀,一边清理谷物中的枯枝杂叶。在盛夏的季节里,陪伴我最多的便是晒谷场上那黄澄澄的厚实稻谷。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用竹耙或二齿垛叉的握柄翻晒谷物,在偌大的晒谷场上描摹出均匀的沟垄。待到新翻上来的稻叶被晒干,我会再次带上草帽,在烈日下娴熟地将其耙理干净。黄昏时分,太阳蜕去了猛烈,大地上却依旧氤氲着滚滚热浪,此时的稻谷需要就着热气聚拢成堆,而这项琐碎繁重的力气活也将由我瘦弱的身躯独立完成。木耙将摊晒的谷物拉拢至晒谷场的中心,竹帚将遗落的谷物一颗颗拾起,铁锨将不规则的谷堆雕刻成漂亮的金字塔,最后,一张雨布盖上,一天的晒谷工作便告一段落。

农村的光景总是繁忙,所以去学校上学于我而言,无疑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享受在学校的时光,也牵挂在家中独自劳作的母亲。很难想象,她在田间地头究竟要忙活多少事情。除了主要粮食产物,母亲还种植了一些经济作物用来卖钱,比如绿豆、红豆、豌豆、大豆、芸豆、花生、芝麻、亚麻、棉花、油菜、玉米、荞麦等等。多少次放学回家,我都老远听见她用连枷拍打作物的声音。这种深埋于心底的不忍與担忧,催促着我在放学的路上加快脚步。

回家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完成作业,而是帮母亲铡猪菜,遇到秋收时节,则是先收晒谷场上的稻谷再铡猪菜。猪菜多半是山芋藤,藤茎柔韧,很难切割。我站在水泥浇筑的圆柱形空心桶上,拿起跟自己一般高的铡刀,用尽浑身气力,将山芋藤一点一点地铡碎。刀柄久经使用,表层形成了抛光,有时很难握住,我学着大人的模样,朝掌心吐口唾沫,发现确实管用。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双手开始长出老茧,时至今日都未褪去。同龄人抑或比我年长的人,在看到我掌心的老茧时,总会难免惊讶。

锃亮的铡刀不时碰到坚硬的水泥,在若隐若现的夜幕中发出明亮的火光和声响。母亲心疼她的两头小猪仔,嘱咐我一定要将猪菜铡细,尽量避免掺入水泥末子。有一次看小猪仔欢叫着吃食,竟听到它们的牙齿里传来嘎嘣脆的声音,我想肯定是自己铡猪菜的时候用铡刀铡碎了水泥。不禁心生愧疚。

对母亲的愧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深。升入中学后,因为离家较远,我需要寄宿学校,于是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放学回家帮母亲干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但双休日赶回家中,我便想着赶紧帮母亲减轻一点负担。初一的一个星期六,我和母亲一起将晒好的稻谷搬进粮仓。因为怕粮食受潮,粮仓建在二楼,加上楼道狭窄,所以上下搬运很是辛苦。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但母亲不这么觉得,她坚决不让我干肩挑背驮的农活,只是让我在一旁打下手。也许是因为过度劳累,母亲在扛着一袋稻谷上楼的时候,因为体力不支摔倒了,她的头部狠狠地砸在水泥墙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母亲蜷缩成一团,用双手紧紧捂住受伤的头部,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微弱的啜泣声,泪水爬满了她刻满风霜的面庞。我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谷底,我抱住母亲,任由泪水不争气地冲出眼眶,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稍微神志清醒,我便拖着母亲下楼,用父亲的那辆三八大杠载着她朝乡卫生院狂奔,泪水一路流淌,一路风干。所幸并没伤着要害。我瘫坐在卫生院门口,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没了力气,只是心中五味杂陈,脑海思绪翻飞。

我恨自己无能,无法让母亲从这样的生活中解脱,甚至在她受伤的时候,都无法为她减轻一些痛楚。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让母亲过上好的生活。但如今想来,其实那时的自己并不懂什么叫出人头地,也并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叫好的生活。虽然在田间一起劳作的时候,父亲总是现身说法,教导我要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贫困的乡村,但他忘了一点,我并没有见过美好的样子,更无从谈起对美好的期待。狄金森说:“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而对于一个未曾见过光明的人,常年寄居在黑暗之中,也许黑暗就是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全部,甚至会在黑暗中渐趋麻木。

是啊,习惯了土地的人们,土地便是他们的全部,所有的喜怒悲欢,所有的家长里短,其实都被这土地牢牢地锁住。一代又一代农民,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头,真的有很多很多人,在用五花八门的方式,过着他们无法想象的生活。“默然地卷起铺盖,默然地接受了黄土的爱意,植物消除了先前的悲哀,马儿早已离去,人类才刚刚苏醒。最后留下几代儿子,一代畜生,一代农民”。

枯燥沉闷的生活终究还是被打破了。母亲做梦也没料到,在进入新的世纪之后,国家废止了《农业税条例》,从此不再征收农业税。千百年来,束缚在农民身上的这道沉重枷锁就此成为历史。母亲不懂什么叫国家政策,什么叫顶层设计,也无法用感性的语言去表达她内心的欢喜,她只是不停地笑着说道:“真是赶上好时候了,真是赶上好时候了……”

以前家里收获的粮食,很大一部分要上交给国家,在农忙结束后,大家会在指定的时间,将整装的粮食托运至邻村的一个大院。父亲将粮食一袋一袋地码在板车上,并用粗实的尼龙绳绑紧,他在前面拉,我和母亲在后面推。每至上坡路,我总能看见父亲背上的那条肩带,仿佛要勒进他的肩胛骨。此时的我总会拼命地在板车后面使劲,而父亲总是怒斥:“谁在后面使劲了?快停下,别乱了我的阵脚!”一想到不用交粮,家里从此少了运粮这项任务,我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国家政策的好坏,其真正的衡量标准终究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尤其是广大的农民群体。农民喜笑颜开,农民真心拥护,那无疑就是得民心的好政策。除了废除农业税,国家还同步实行粮食直补,种地的农民不仅不用交税,还能获得国家给予的粮食补贴。母亲起初并不相信,自古以来,哪有这种事情?但当她从农信社将国家补贴的一千多块钱全部取出的时候,我能真贴切体味到她内心的满足感。她把钱捧在手心,一遍又一遍地数,快乐得像个得到了奖赏的孩子。

母亲不懂政治,而那时的我其实也不懂。对于“党”“国家”“政府”这些名词,我们只有一种模糊的感受,并无具体的认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们知道这些名词能改变我们的处境,能带来好的生活。現在,母亲甚至会时不时地说,老虎打得好,苍蝇拍得好。有一次回家,母亲让我赶快洗个澡,还说习主席都说了,洗洗澡,治治病。我哭笑不得,但内心里却有一丝感动,母亲多少能听懂一些国家政策了。

父亲虽然初中毕业,而且每天都会准点收看《新闻联播》,并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解国家大事,但实际上他也是一知半解,只是拥有一腔热诚,并无多少理论素养。父亲在村里被称为“共产党员”,虽然他的真实政治面貌是群众。因为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帮乡里乡亲干这干那,所以村里的父老乡亲就干脆直呼他共产党员。母亲也因此感到脸上有光,平日里街坊邻居坐在一起侃大山,偶尔提到“你家那口子是真不错”之类的话,母亲便会开怀大笑。正因如此,母亲在我进入大学之后,强烈要求我入党,成为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凭借获得奖学金、优秀研究生、优秀研究生干部等各类荣誉,成功地加入了党组织。我告诉自己要脚踏实地,多行善举,就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甘愿为集体奉献的人。

如今,母亲已不再从事农业生产,年过半百的她干了大半辈子的农活,也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时而肩周炎发作,时而胆囊炎犯病。但她的内心却无比快乐,儿女都在助学贷款的资助下上了大学,并凭借国家奖学金顺利读完了研究生。女儿已育有一儿一女,并在南方的一座小城为她购置了一套房子,当外甥和外甥女围着她打闹的时候,我能听见她嗔怪的声音里充满幸福。2018年国庆节回家,在跟母亲聊天的时候,她突然很认真地对我说:“儿啊,等你有出息了,也带我去北京看看,我想去看看天安门,去看看毛主席(母亲指的是毛主席画像)。”我无地自容,时至今日,都没带着母亲出过远门。但我知道,北京是肯定会去的,妈,咱们今年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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