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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女儿》超越了时代

2019-10-21闫红

杂文月刊(选刊版) 2019年5期
关键词:巫婆匕首三观

闫红

前段时间《海的女儿》上了热搜,有网友认为这个童话三观不正:“就为了一个只看过一眼的男人,需要用姐妹的资源(美丽的长发)、自我的阉割(无法说话)和终身痛苦的代价(直立行走,如刀割),换一个所谓的‘爱情?海巫婆作为一个美人鱼群(女性群体)里拥有超能力的神职人员,居然会想出这种没有任何合理性和可行性的方案?”

这种唱反调的评论最容易让广大读者“醍醐灌顶”,当然,也毫无疑问地迎来对于这种批判的再批判。看了几篇为《海的女儿》辩护的文章,大多是说要在时代背景下读童话,言下之意,《海的女儿》的价值观确实不怎么先进了。

真的是这样吗?恕我不敢苟同。我倒觉得,作者不经意间,写出了超越时代的价值观,男女通用,老少咸宜。

你可以把它看做一部女性的成长史。

小人鱼的海底岁月,就是我们的少女时代。她生活得无忧无虑,寿命有三百年,但是三百年后,她会变成海上的泡沫,无法像人类那样拥有不灭的灵魂。如何获得不灭的灵魂呢?

她的老祖母这样告诉她:“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

这太像一个比喻了,在中国古代,女人的原生家庭是暂时的家,只有当她嫁入夫家,她才算有了自己的家。接下来,她开枝散叶,在夫家的墓碑上留下姓名,她的人生才具有意义,不会像泡沫那样消散。

在这种制度下,女性为了谋生,不得不谋爱,在夫家获得丈夫的支撑,才是安全的基石。渐渐的,追求“被爱”变成一种本能,从原本的目的中脱离出来,成为让女性获得人生价值的必由之路。

直到今天,还有无数女孩在问感情博主“撩汉”之道,用词生猛了点,背后,仍然是那样一种弱势的、怯怯的愿望。对于那些成功女性,人们也会关心她们是否被男人所爱,如果不是,她们头上的光环顿时暗淡许多。

我不认为,小人鱼老祖母的话,能够代表作者的三观。作者的三观,还得看故事的发展。

小人鱼太想要一个不灭灵魂,因此走上谋爱之路。她把自己黄金般的声音交付给巫婆,喝下药物,把长尾变成疼痛的双脚一男人喜欢安静的且不能够自由行走的女人,这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

然而“被爱”并不是一件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小人鱼把自已变成王子喜欢的那类女人,却仍然只能做他脚边的一个女奴。王子爱上了异国的公主,谋爱失败的小人鱼即将变成一个泡沫。原本想克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的,一下子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

这时小人鱼的姐姐们用自己的头发,跟巫婆换了一把匕首,只要小人鱼用这匕首杀掉王子,生活就会恢复原状,不灭的灵魂是泡汤了,但她还是能够活到三百岁。

这又是一个比喻,说的是失恋之后如何自救。杀掉王子,就是选择恨,当你觉得都是对方的错,就不用再百思不得其解地自苦,也无须进行沉重的反省,怨恨,也是一种舒适区。

但是小人鱼把匕首扔进大海,也因为这善良置之死地而后生,成为天空的女儿。天空的女儿不是超能力的拥有者,它依然是个比喻。人鱼只能通过被爱获得人生价值,天空的女儿则是通过善良的德性,三百年诚实的劳动获得灵魂,这不像爱情那样便捷,可这是我们自已能够掌握的。我们都应该做天空的女儿啊。

这样的三观简直太正能量了不是吗?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会很愿意给她讲这个故事。

在遥远的十九世纪,安徒生本人也曾是弱势群体,一定也曾期待命运的垂青,却终究知道,与其这样卑微地无望地等待,不如认真劳作,创造一个不朽的自我。

那位批评《海的女儿》的网友说,她听到海的女儿化为泡沫就关掉了,真遗憾,她无法了解作者这最终的峰回路转。不过,相对于对《海的女儿》的误解,我觉得更可怕的,是不加分辨的自以为是。

当你有所爱,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你爱的是一个人还是一项事业,都会为之所苦。世界无限广阔,不能全部收缩到一套话语体系里。

有个说法是,伟大作品总是表现人类的道德困境,我深为赞同,不过还是想略略修改一下,伟大作品,表现的是人类的各种困境。作品里的人物,无法永远伟光正,也无法像雞汤那样永远亢奋,难免纠结困惑愚昧幽暗,但正是这些,让我们认出自己,对于人世,有着更多的体谅。

所谓三观有问题,不是描述黑暗,而是赞赏黑暗,为各种恶行辩护和鼓掌。这是应该反对的。但是,你的所见所感会不会弄错?不如听听孩子的看法,“都9012年了”,我们真的不适合再做包办代替一手遮天的老母亲。

摘自《今晚报》2019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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