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失乐园,复乐园
2019-10-21孙维聪
孙维聪
一本掂上去两天就能嗑完的书,竟然果真消磨掉了两星期甚至更久——它并不纯熟,但再没有同题材的作品比它更切肤。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中国台湾作家林奕含的半自传小说。有多“半”呢?先把故事说个明白:
它酝酿的温床,是房思琪、许伊纹、刘怡婷、李国华等共同居住的“富人大楼”,外面人的一致艳羡,里面的人性千奇百怪。全文穿插一主一副两条线,主线是知名文学补习教师李国华,从房思琪十三岁起,对其长达五年的诱奸。在此之前,五十岁的李国华,已被补习班流水一样的女学生的青春滋养了二十年,经验老道,深谙她们和她们的父母......倒不如说整个社会对性与暴力的忌讳。五年末了,思琪灵魂的双胞刘怡婷接到警局通知,领回满身污秽、神志不清的思琪,从思琪的日记中窥得“月球的背面”。副线同样开始于思琪十三岁,嫁入钱家不到半年的许伊纹,开始在丈夫钱一维酗酒后遭受毒打。与思琪、怡婷一块儿读书、看电影、吃蛋糕,成立伊纹屈指可数的快乐。这么个文学保姆的位置,却也被李国华设计夺去。伊纹是面对家暴的沉默者,是思琪懦弱的守护人,她们之间存在某种惨痛的平等。伊纹鼓励怡婷替思琪好好经历正常,尽管伊纹自己决心陪思琪共同沉沦,尽管或有意或无意不明真相的众人尊重李国华如旧,并把思琪的疯归咎于伊纹带她读了太多书。
从纯文学的角度看,它是天才少女经历生命残破的剖白,包括但不限于不伦之恋和社会控诉。精准的表达,奇绝的隐喻,真实的苦难,富有讽刺意味的文学性......让人很容易抛开理智,试图与作者产生共情,去体会欺骗和自欺、救赎复又无望。无数次慨叹时钟不能倒转,并非惋惜无法重新经历某段时光,而是心痛轨迹一旦在某个时间点错位,少女的人生就再也回归不到平淡凡俗。她对不曾触碰的未来那时浓时淡的乡愁,她最后一点对生命的眷恋和期许,一丝不落全给了这部作品,没有留给自己。如果化学伤害点不醒世人,她选择从物理上自我毁灭。诡吊绝美。
林奕含最终选择自杀,不可忽视民国文学的影响。民国文学笼统地讲,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种说法,现代文学在大陆已经成为过去,但民国文学至今在中国台湾仍然十分活跃。它让当地的小说家大都透着带点激进的阴郁,向死而生者不在少数。深深记得黄国俊自杀后,同为文坛名家的父亲写给他的信:“我一直担心你会为文学殉葬,不出所料你走了......”
林奕含也走了,在此之前她已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
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囊括了儿童性侵和家庭暴力。有多少虚构呢?都扒开来血淋淋晾在那儿了,半自传能有多“半”呢?
书店里同类作品通常会被冠以“幸存者的自述”一类的标签,但有几个人会选择公之于众,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幸存——仅仅活着不代表幸存,得要自我宽恕。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受害者唯一的慰藉无非是说服自己爱上施暴者,到最后何以弄清是谁的骗局,往往自己也以为自己罪大恶极。
诱奸小女孩是极少数人的乐趣,但教化女性“脏就脏了,想洗干净就太苦了”、“教养约等于承受欺辱而缄口不言”、“只有需要性的人才需要性教育”...就是整个社会共同的谋杀!比起被用恶意看世界的人揶揄“抱抱换包包”,更具毁灭性的是被施予理解和怜悯,或者还配上一句:“真可怜,以后可怎么活啊。”怎么活啊,為什么活不了?因为无论何种情形,哪怕是缺乏性教育的小女孩被惯犯奸污,或者你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你都已堕入肮脏的深渊,这归根结底是“你”的丑事。如此看来,“幸存者”何其真切,她躲过并谅解了整个社会的谋害。
严歌苓在《白蛇》中写道:“同性,异性,这性,那性。没有性,那不行。”
更早一些,丁玲曾毫不忌讳地描写过女性的欲望。
她们的文章回响并不大,或许有人认其为无耻。为什么无耻呢?
为什么有人倚仗女孩羞于启齿,而肆无忌惮地行无耻之事呢?究竟为什么呢!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封底,是伊纹写给怡婷的话,大致分三层意思。曾经有一个人和你共享奶嘴、钢琴,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维,精神、物质多点少点都没关系,因为是同步的;这个世界不只有马卡龙、手磨咖啡和进口文具,还有铁栏杆,栏杆后人人精神上的癌都到了末期,有人以强奸小女孩为乐,你灵魂的双胞不幸堕落;你可以选择忘记,也可以永远记住,带着她的爱、痛苦、恐惧、失重、柔情和欲望,带她一齐过完刻板、呆顿而庸俗、但她再也不能经历的人生。
别说怡婷,即便是非亲非友的读者,也会选择后者。不能忘记。并非我们的忘性不够,而是了解、记住太过痛苦,因而明知忘记太容易,也不能辜负我们的痛苦、她的痛苦。
不忘记,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