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子君手记
2019-10-21郭佳惠
冬季逼近地这样快,北京已完全冷了起来,寒风凛冽,窗外的花花草草也显得萧索。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看着透亮,大概是风太大了罢,都没有漂浮着的云,蓝盈盈的一片,澄澈明亮的颜色,冷冷清清的笼罩着,仿若要认清世间的所有,把一切都暴露在光明里。
“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的多······”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涓生走了,这屋子,冷清的就如我未曾和涓生同居一般,仿佛过去一年的时光全未有过,就如,——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那日见涓生,他一袭白衣,俊朗的脸庞,嘴唇微张着,仿佛在低声吟着些什么。我浅浅的微笑,从紫藤棚下走过,转眼就和他目光对上,他脸上也挂着微笑,好像正温柔地看着我,默默地相视片刻,我想那时我的脸应该是红透的了吧。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涓生这样的让我感到新奇。我们谈家庭伦理,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每谈到一处,我都觉得无比的激动,难以遏制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狂喜。我甚至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中国女性的希望,中国的希望,我深深地相信,在不远的将来,便是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涓生的壁上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我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了,便急急地低下头去。当他指给我看时,我飞快的抬起头草草看了一眼,又把头埋得更深了。涓生忽轻笑一声,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又犯了旧思想,脸不由得更红了。
我们在一起,都各自失掉了一些人。一如我所料想的,胞叔和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可我想的分明坚决,我深爱着涓生,这些教条绝对不可能成为我和涓生在一起的阻碍。这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我叔子因此事气极,怒说再也不认我这个侄女,涓生也和好几个朋友断了来往。起初我还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然而涓生说这样反倒清静许多。兴许是为了安慰我罢,但也使我欣慰。涓生总说:“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确实是这样。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做家务,学那些女人应该掌握的所有技能。我想,能让涓生每天回来都吃到热而可口的饭菜,睡在干净的床上,让他感觉到我们家的氛围,便极好了。涓生白天上班,我便出去买菜,回来饲阿随,饲油鸡,日复一日,如此以往,倒也觉得闲适安心。
紧接着,涓生开始在家里工作了。他总是一整天都埋头于书案,或是写作,或是读书,或思考。我也努力变得更加体贴,想尽了法子的温柔讨喜,变着花样的给他做饭,如此以往,我也似乎有了那么一些成就感,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而是举足轻重的。可是后来,涓生并不喜我这样,他甚至说我做饭影响到了他的工作,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成就感也就这么被摧毁了,我生气,难过,可看着他蹙眉思考的模样,终是什么都没有多说。只不再那么规律殷勤地给他做饭。
这样想着,我突然发现自己是有多么的蒙昧可笑。和涓生在一起的生活,这些日常琐碎,早已经让我彻底遗忘了和他在一起的初衷,完全丧失了曾经的自我。我不恨涓生,恨只恨我自己,口口声声要争取女性自由,女性独立,女性解放,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像中国所有的其他女人那样沦为男人的“奴隶”,——煮饭婆。却是我自愿这样的。想想我们曾经聊到的打破旧习惯,男女平等,现在看来又是多么的可笑,极具讽刺。
我该恨这个时代吗,我不知道,我只希望有一天中国真的可以实现进步,女性真的可以实现思想自由,个性解放,精神独立,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解放,真正的独立。 涓生再也没有回来,我又在家呆了些日子。思量了好久,还是给父亲寄去了一封信。我知道父亲定是再也不愿见到我了,他一定觉得自己的女儿肤浅大胆,败坏家门。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的,除了回家,我没有别处可以去。
最后的这些天,我试图探尽小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细数我和涓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不后悔爱过涓生。我在小屋的每一处,每一件物品上搜寻我们曾经的记忆,那些温暖和美好,也就永远的留在这里。
冬春之交的时候,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冷了,父亲终于来了。如我所想,他只是绷着一张脸,没有多说一句话,站在门口等我。我的行李也并不多,一会便收拾好了。走的时候,我还是不能控制的回头看看这个我曾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屋子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冷清,我不禁浑身一抖,真正离开的时候,还是有一种巨大的绝望和落寞感。
“不要脸的东西,还看什么看,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贱货!”
父亲回过头低喝一声,我抬头看他,只见他正像看一坨肮脏的垃圾一样盯着我,毫不掩饰的满脸的嫌恶,我低下头去,默默向前走,没有多说一句。况且,——我又有什么好多说的呢。
一路上,似乎人人都在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毫不避讳喊出来的……好多肮脏的不堪入目的词从他们嘴里一个个的蹦出来,我只觉千万只白蚁在身上爬过,噬咬着我的心肺,浑身火辣辣的疼。我不禁在心里暗骂:“这群愚蠢的人啊,你们懂什么……”我偷偷抬眼看父亲,父亲正紧抿着唇,身体绷着,眼睛不知盯着什么地方,一动都不动。我不禁心底一抽,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也硬是给生生地逼了回去。
听不到人们还在说些什么,往事在眼前飞速的一幕幕划过。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我好像听到自己胸腔里就要爆炸般的声音,苦闷,绝望,挣扎,无奈,直到妥协。
爱,希望,歡欣,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用真实换来的虚空存在。最深的绝望不是绝望,而是虚空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就这样去吧。去吧……
涓生,其实我真的深爱过你呢。
你呢?你爱我吗。
我又仿佛做了一个更长的梦。
梦里,我居然有了自己的工作,而涓生也并没有离开。我们在吉兆胡同的旧屋里,聊家庭伦理,聊打破旧习惯,聊伊孛生,聊泰戈尔,聊雪莱……我们的墙壁上,还钉着那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
作者简介:郭佳惠(1995——)女,汉族,陕西榆林人,西北大学文学院,2017级硕士生,文艺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