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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狂想曲

2019-10-21林肖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12期
关键词:西班牙

林肖

深巷,仅容一缕阳光射入,巷口新世纪,巷内十九世纪,时光在此淤积。木制百叶长窗一仍其旧,外面是阳台,阳台下响过怯懦而又痴情的小夜曲。因为是午后,广场显出了寂寞,阳光打着呵欠,鸽子旁若无人地踱步,喷水池映出天光的蓝,风吹过来,都是些很古老的事——西班牙的味道,仿佛就是这样。

夜深则判然有别,弗拉门戈舞甫一登场,就令西班牙面目变幻不定。男女舞者的步点如大珠小珠溅落玉盘,铿然,泼辣,绝不羞涩。这种源自吉普赛人的舞蹈,每与深歌混作一处,便使人们似在迷航的风雨之夜,蓦地靠着了故乡的岸。弗拉门戈舞的致命精彩,常叫西班牙人欲仙欲死,如果没有这种舞蹈,难以想象他们怎么活……

不必死死啃嚼于现代,历史有过的,小说描写的,梦中所见的,明天要来的,都投射下来,使人见所欲见,闻所愿闻,继而与现实周旋浑然不可分了。便又想到,那么多遥不相及的事物,皆因先前的领悟而可视可感,否则纵是烂熟于胸也难以仔细映对,但又在可视可感中一片模糊,宿命似的风雨交加,无须可歌可泣。这样的存在,这样的西班牙,畴昔的存在畴昔的西班牙。

英国太陰冷,荷兰太绚丽,德国太古板,西班牙唯有让血液更加野性狂放,才不致辜负了南欧太阳的热度。清楚记得是在安达卢西亚,这个野性勃发之地、冒险家的乐土,连空气都止不住地震荡。荒原和大洋之间仅隔海岸线,黄褐色和蔚蓝色在此对峙到地老天荒,其他色彩都嫌多余。大西洋上惊涛万顷,亘古如斯,几艘驶离西班牙的帆船好似鸿毛,飘浮在大洋上,时上浪尖,时下谷底,命运不知所终。航海家平举单筒望远镜眺望远方,任凭船体在浪涛的撞击中咯吱咯吱呻吟不休,幻想之火却在胸中炽燃。嘲笑、谩骂,抑或攫取的谋算、政治的考量,都被暂时抛在浪花后边,他们眼中只有未知的海洋和世界。若说生命是赌注,海洋是赌盘,那历史就是赌局,要么赢得万世金身,要么输个精光,故而航海家人生的本义正在于宁可葬身大洋,换来铜铸石刻,也不做陆上的土鸡瓦犬。启航,回港,梦圆或梦断,荣耀或耻辱,挣扎或救赎,转身不过白驹过隙,只有安达卢西亚海港在欲望和财富的吞吐间,咀嚼出了经世的辛辣——帆船一艘艘启航,港口沸腾又岑寂,历史就这么一页页翻过去,所谓蔚蓝,原也不过是征服与被征服的表征。明于此,回首便是无遗的洞彻。

黄褐色的背景总归苍凉。近处,尖塔与古城掩映,河水迂回而过;远处则是低矮多石的群山,枯木、古堡零星散落。俄而,枪声大作,黄尘起处,马儿如风驰过,游侠的黑色斗篷呼呼招展。这场景甚妙,更妙的是,总有散散碎碎的吉它曲子和马蹄声、枪声相伴飞扬,时而激越,时而寥落,却镂了心刻了骨。荒村野店的小暗脏闹正如荒原的百年不易,牧羊人、盗匪、星相家、雇佣兵、私盐贩子、吉普赛人,把屋子充塞得满满当当。啤酒泡沫汹涌,狂饮复狂笑,弯刀手枪碰得铿铿响,稍有不合,便拍案而起,拔枪相向;也有人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啜着杜松子酒,冷眼旁观——如此非欧洲化的文学场景似乎嫁接而来,但分明就是西班牙的体温兼呼吸,它的质感、色感与正史绝缘,却如癫似狂地纠缠于文学,使西班牙的空气从未停止过颓废的震荡,又夹带了桀傲和不羁。就这样,月色比阳光桀傲,匕首比枪弹桀傲,女人比男人桀傲,历史比现实桀傲,如果还有什么无法想象的,那也是在自我意识里驾御得法,以反常解释正常而已。

那个美丽的波希米亚姑娘嘉尔曼,终是死在了情人的刀下,安达卢西亚的冷月照着她荒凉的胸口。无需哀怜,似这般死于其时其所,是错觉也是残忍的自觉,否则鸡皮鹤发的嘉尔曼势必颠覆起初的美感。这时,神父的弥撒纯属多余,波希米亚人对宗教历来无所谓,却多是情操甚厚的宗教家。许多自行其事的营生并非着眼于厮守幸福,只是先为了自由,而一旦自由受到威胁,生命亦随之而去。耶稣受难前解释了半天“真理是什么”,却不曾解释“自由是什么”,因为在他看来,自由是天堂里的事,然而对波希米亚人来说,“自由”是经世永传的箴言,与福祸的先验同在,若到无可返璞归真时,肉身也就殉了信仰。如此顺理成章的结局,皆因有了先前的真知灼见,自然烘托出一番洒脱的襟怀和姿态。刻刻赴死的壮美,永归内心的贞烈,必不是风雨交加时乞灵于宗教所能类同;人越活于情操,就越活于宗教之上。

只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堂吉诃德先生,骑了瘦牲口,穿了破盔甲,挺了破枪,一门心思要“救世”,却没有做好交恶运的准备。话说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和精神浪子好有一比,而像堂吉诃德先生这样凭瘦弱残躯去“殉道”,却不知给自己设计个退路的,只能说明理性过于纯粹,崇高的志愿则沦为笑柄;又或,理想主义者千方百计要证明的东西,上帝也无能为力,到头来不过证明“真理”只是人人爱听的寓言。但理想主义者的坚忍不过堂吉诃德,堂吉诃德的失望又不过塞万提斯,真奇怪,再凄苦的人生夸张了看,竟也好似含泪的笑、带讽的苦,渐渐就圆滑得苍凉了。事实上,化悲为喜,喜中见悲,正是信仰到痴处的缘故,但如果痴,宁可这么一路自觉到尽头,纵然败北,也是绝望而快乐的素材——喜剧的功用常常这么不妙而妙着。

夹缠于欧非之间,日子当然不好过,西班牙的命运是,罗马人的烙印犹存,手执弯刀的摩尔人就跨海杀来,一占安达卢西亚就是八百年。自以为崇拜强力的西班牙人竟也安然享受阿拉伯地毯的柔软舒适,不惊于时过境迁了。曾经的古罗马斗兽场悄悄转化为斗牛场,只是看点依旧精彩,餍足的是公众的好奇心和屠戮快感,班布罗萨狭窄的巷道里狂奔的公牛,则一次次考量着西班牙人的血性趋向。碧血黄沙的视觉冲击,自然令芸芸众生颠之倒之,也牵动海明威的硬汉之心,而伊巴涅斯在《血与沙》中的坦陈无遗,又试图证明文学还有姑息怜悯的一面,并非全然陷于公众声浪。真正沾染血色的历史,则狂乱不可解,所谓强力意志的漂亮措辞也无济于事,惟有凭借“大爱”来与厄运绝境争胜,在废墟余烬间,牺牲自身以佑福和平,才得以写就一部“人的精神”的长篇。海明威让罗伯特-乔丹在最后关头伏在松针地上,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作响,是小说最摄人魂魄之处。这心跳声,盖过乱鸣的丧钟,使长篇未尽,使“爱”萃华。惟其萃华,“爱”与“死”相拥而泣,人间愈加丰饶可恋,海明威遂永驻西班牙。

忧郁、凄惶、悲恸……原来都是隐私之下的谜语,当谜底先于谜面,局面将凋疲不堪。文弱的洛尔迦苦苦自诉他的精神迷失,期期艾艾的诗行,诚然激起安达卢西亚的爱的忧心忡忡,却收拾不起西班牙政治的獐雾戾气。他不是吉普赛人,即使向往流浪,也只是心存意念;一天也离不开自己熟悉的地方,更不消说直面政治的狼牙大棒。诗歌再销魂,不过是夜莺的啼唱,在政治狂流左右逡巡间,诗人怎会寻到可吟可唱的处所?前景既然不可知,独自面对时,便有如他在纸上对死亡发声,恐惧异常。哲学的、迷惑的、宿命的,发声了又如何呢?世界如空谷,杳无回音。单纯而忧郁的诗人面世与面壁无异,不过使人明悉他处于自己全然不知的极端之中;危险,早就墓志铭似的等着他。

彗星型的诗人,诗心即童心。诗心使洛尔迦卓荦通灵,童心却使他逢凶不能化吉,二者同出一源,却相互为制。如今西班牙人往往强调洛尔迦是共和的、反法西斯的,似乎这么一来,洛尔迦才一分不差也不缺。而真实的他只希望蒙童心召归,安憩于一个温馨的怀抱,在可兴可感的诗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再平平地死去,便就足够。毕竟诗的命运,一旦实证在劫数运转上,原本的慑人醉人,都将变得张皇失措,倘若不幸缭乱出战争和惨剧,乐园就成了苦圃。

疑惑不可免,狂想是“伪形”的产物,“文学的伪形”、“历史的伪形”,也唯有这种“伪”使我无解,使我振作,再继续下去,便要坦率得讳莫如深了……长廊穹顶下日影渐斜……我登上古堡的石垒平台,西班牙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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