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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解戒”

2019-10-21郭金晶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12期
关键词:汪曾祺

摘要:汪曾祺的小说《受戒》虽题为“受戒”,但处处透露着一种时代与个人特有的自由创作风格,其根源于作者自由的创作心境。汪曾祺的创作心境可归为愉悦、恬淡安适、古朴无为,这三种创作心境在其文学创作中有明显体现。

关键词:汪曾祺;创作心境;《受戒》;文体风格;自由闲适;恬淡无为

序言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文坛“解戒”的年代,发表于1980年的《受戒》相对于当时的“反思小说”“伤痕文学”来说是一种彻底的“解戒”。当文革阴影还是文学创作的背景和题材时,汪曾祺可谓另辟一番天地。“他回归的那么自然,他告别地那样彻底,不像文革中走出来的那些文人,笔下无论如何花样百出,也总是难以摆脱文革话语方式的魔咒。”1汪老的作品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华丽丰富的辞藻语句……读到的是一幅幅世俗人间的剪影,没有刻意修饰的痕迹,乡俗百态在脑海中匆匆略过;读到的是一颗闲适的心对人间滋味的尝试与抒发,故乡的食物、黄油烙饼、随遇而安……正如汪老所说“作家的气质决定作家的创作风格。”2文字无论怎样变化,都脱离不了作家自身的创作心境与人格气质。

一、喜悦、自由、有憧憬

在八十年代文艺“解戒”的背景下,汪老曾坦率地表达过他喜悦、又满怀憧憬的创作心境。他曾经把自己的作品分成四类,其中将《受戒》以及《大淖纪事》这类作品归为“内在的欢乐”。“总的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于生活,我朴素的信念是:人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种心境不仅是汪曾祺一人的精神面貌,更是全新时代正要起飞时,一群人精神状态的缩影。在文革中汪曾祺又恢复了原来“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张家口的农业研究所,所有的艺术创作都被束缚在样板戏《沙家浜》之上。相对之前的十年浩劫、文坛冰封、精神紧张,人们迎来的是全新的自由与解放,作家迎来的是对束缚的抛弃和对文学本质的回归。

汪曾祺曾说,“《受戒》的产生,是我这样一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情感的总和。”3 面对新时代的到来,汪老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欣喜之情,“我为此,为我们这个国家,感到高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高兴。”汪老希望将这种喜悦播撒给读者、传递给每一个在那场浩劫中曾经受过创伤的人,用明艳的阳光重新照亮这片曾经灰暗的土壤。汪老坦言《异秉》《受戒》《大淖纪事》等几篇作品就是在摆脱长期的捆绑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从这几篇作品中可以感觉到他的“鸢飞鱼跃式的快乐。”4在如此大快人心的新时代的喜悦中,汪老文学创作没有重提伤痕与反思,而将故事定位在距离创作四十三年前的时代,我们读到的是无忧无虑,人们生活在一派祥和、兴旺之中。小说《受戒》就呈现出一片祥和兴旺的场景,尤其体现在对小英子一家生活场景的表现上。“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5大伯十分能干,大娘精神得出奇,两个女儿长得像跟母亲“一个模里托出来的”6大女儿准备出嫁,“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7从这样诙谐的描写下,可以感受到这一家人生活得幸福和乐。

自由的心境体现在创作原则理论方面,抛开“革命现实主义”与“浪漫现实主义”,汪老只承认自己是“现实主义”。 8汪老的小说中的人物要么是乡间朴实的农民,要么是市侩阶层,不存在“正面人物”与“英雄人物”“主要英雄人物”的划分。汪老讲的是最平凡不过的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我写的小说的人和事大都是有一点影子的。有的小说,熟的人看了,知道这写的是谁。”9《受戒》中展现人性百态的仁山、仁海、仁渡、明海;《七里茶坊》里“老乔”“小王”“老刘”聚集在一起讲述自己的独特人生经历;《异秉》中的王二、陈相公小本经营,专注于过好自己的日子……在《七里茶坊》中作者甚至将自己也放在叙事中,通过七里茶坊这个窗口,洞穿、实述芸芸众生的平凡生活。

自由的意识同时体现在《受戒》的内容本身。寺庙本来是戒律森严的地方,但在汪老笔下菩提庵变成了一个没有早课晚课、有钱赚、有肉吃、有烟抽、能打牌的理想生存场所,以至于吸引人们以当和尚为职业,受戒成为当和尚的合格文凭。人们去当和尚不是因为真正的大彻大悟、看破红尘,而是将之当成一种方便谋生的职业。“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10除了做法事、烧戒疤这些当和尚必须要做的事情外,其他方面其实和尚的生活与普通人并无太多区别。仁海有老婆、仁渡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明海在受戒之后依然与小英子恋爱……人性不因为受戒这种形式上的束缚被扭曲,正像汪老所述“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11

二、惬意、恬淡、不刻意

汪老的惬意首先体现在小说散文化的叙事方式上。“散文化的小说是清澈的矿泉,不是苦药。它的作用是滋润,不是治疗。”12在汪老的小说中看不到茅盾《子夜》中剧烈的戏剧冲突,看不到鲁迅《呐喊》《狂人日记》中对社会现实的强烈拷问。

首先,汪老的小说不写重大题材,无论是写小寺庙生活的《受戒》、写小商人生活的《异秉》还是写乡间风俗人情的《大淖紀事》,作者都把目光聚焦在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描写他们,刻画真实的普通大众的生活。在汪老的小说中看不到茅盾《子夜》中剧烈的戏剧冲突,看不到鲁迅《呐喊》《狂人日记》中对社会现实的强烈拷问…… “散文化的小说是清澈的矿泉,不是苦药。它的作用是滋润,不是治疗。”13汪老的作品洋溢着喜剧的暖色调,《受戒》中菩提寺中的惬意僧侣生活和小英子家兴旺、和谐的生产状况,意在给予人们一份快乐与惬意。

其次,汪老的散文化小说不过分地刻画人物,不塑造典型形象。“一批作家造出了一批鲜明、突出,然而虚假的人物形象……透过一个人物看出一个时代,只是评论家分析出来的,小说作者没有经过事前布置安排。小说作者只是看到一个人,觉得怪有意思,想写写他,就写了。”14如果说《受戒》这篇小说的中心情节是明海去受戒,那么故事的应该塑造明海这样一个典型人物,突出他自身的特点。但是作者却给了小说其他人物,诸如仁山、仁海、仁渡、舅舅、小英子、赵大伯、赵大娘大量的笔墨。这些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典型特点,活灵活现,都是贴近现实生活的普通人物,仿佛真实存在、触手可及。

“散文化小说最明显的外部特征是结构松散。”15这一点在《受戒》中表现明显。小说按照叙述场景大概可以划分为菩提寺众僧日常生活、明海到小英子家帮忙、明海到善因寺受戒三个场景。前两个场景都用大量笔墨抒写这里人们的日常生活、风俗民情,作者没有讲情节性的故事,只是在做一些简单的描绘,笔墨从这一画面转移到那一画面,没有故事情节的发展,更没有推动故事的悬念。直到第三个场景才出现了到善因寺受戒这一故事情节。如此的结构安排之下,小说显然没有情节紧凑、冲突激烈、扣人心弦的特点。作者在书写时思想是惬意的,读者在阅读时感受到的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风物人情。

最后,散文化小说的特征还表现在语言方面。汪老的语言质朴简白,又不失雅致精确。作者的语句大多是短句,用短句来对读者说一个个事实。比如《受戒》的第四段开头“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16一连串短句,没有精巧的关联词语链接,更像诗句的书写,又显得随意。再看《受戒》中对舅舅的外貌刻画,仅仅 “黄、胖”二字,表达精准,又不进行过度的描绘,我们已经对舅舅有了大概的印象,而且这是这一人物最突出最表面粗浅的特点,生活化、平常化,作者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了这样的人,他的“黄、胖”让作者觉得有点意思,便不假思索地书之笔端。王安忆曾对汪曾祺的语言风格做过评说,“汪曾祺讲故事的语言也颇为老实,他几乎从不概括,而尽是详详细细,认认真真地叙述过程,而且是很日常的过程……汪曾祺的文字里,总是用平凡的实词,少用玄妙的虚词,如是虚词,也用得很实……他用的词总是最俗气、最平庸……他总是写实事,而不务虚。”17真实、简单、质朴,这些关于日常生活的没有复杂逻辑关系的描绘,让读者沉浸在一派乡间日常的闲适惬意中。

三、古朴、无为、赤子之心

在《北京文学》汪曾祺作品研讨会上,汪曾祺得到“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称号,“士大夫”的确切内涵不能一概而论,但是所谓“士大夫”,总少不了作为文人雅士的恬淡、从容雅致,秉持传统、乐观豁达的精神气质。

汪老的文风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古朴。在文学史中,汪曾祺的小说被划归在“寻根文学”,“‘小说对于日常生活相关的风俗、地域文化的浓厚兴趣。加强对传统生活方式的了解,表现这一生活方式在现代的变迁,为不少小说家所重视。”以《受戒》为例,对当地传统民间民情风俗的描绘成为整幅风俗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首先体现在对民间寺庙日常风俗的描绘上,菩提庵中六个和尚生活惬意自在,善因寺中布置奢华,众僧受戒、吃粥的场景都被作者详尽刻画。其次是对人们日常生活和劳动场景的描绘,大英子准备出嫁忙着绣花、剪花样子,准备嫁妆一家人的劳动场景,赵大伯会罾鱼、洗磨……赵大娘腌萝卜干、舂粉子、磨小豆腐……总之,整个乡间的风情民俗尽收眼底,足见汪老对民间生活是经过一番深切细致的体察的,这背后则是一颗恬淡、随遇而安又与世无争的心。

汪老的无为体现在其对社会政治与意识形态的疏离,小说没有直指社会现实矛盾的真正解决,最多是揭示了一定的社会问题。汪曾祺认为自己的小说是脱离主流的,不是悲剧的不是崇高的。18在《泰山片石》一文中汪曾祺先生曾谈到过自我的价值定位“我对一切伟大的人物也只能以常人视之……我承认伟大的人物确实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所做的许多事不近人情……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刻意避开社会政治、矛盾的风口浪尖是汪老一直秉持的观念。但是这种疏远与非主人公意识并不意味着汪老对社会问题的不关心,相反,其在作品中暗含了自己对某些社会问题的看法,替芸芸众生说出了自己在社会体制及意识形态下的喜悦与忧患。比如《黄油烙饼》平民百姓与干部阶层待遇不一、农民与工人、乡村与城市的差别等问题都隐含在小说行文中,又如《陈小手》中暗含了社会守旧势力对社会新生事物的扼杀,社会发展的所面临的阻碍等问题。

初读似水,再读似酒,怎样的心境写怎样的文章,文如其人,其人如文。汪曾祺文章恬淡的背后,实则个人感情的无比丰富与大胆自由地袒露。平淡的、着眼细节的描摹之下,乡间的风土人情便跃然一幅幅民间风俗画上。讲究情趣、无为无争、享受生活的人生态度之中,其人格魅力吸引着太多太多累了想要歇一歇,真正去生活的人。体悟汪老的心境,生活便别有一番模样。

注释:

1评论家林舟评介——“内在的欢乐”[J]. 莽原, 2005, (2):130-133.第130页.

2汪曾祺著.汪曾祺自选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第2页.

3叶君主编.自得其乐 汪曾祺(散文) 故人故事卷[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第224页.

4汪曾祺著.汪曾祺人生漫笔[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第55页.

5汪曾祺.汪曾祺代表作 : 受戒[M]. 北京 : 华夏出版社, 2008.第93页.

6同上.第74页.

7同上.第95页.

8汪曾祺著.汪曾祺人生漫笔[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第84页.

9同上.

10汪曾祺著.受戒[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第25页.

11汪曾祺著;龙冬选编.逝水[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第177页.

12汪曾祺著.汪曾祺人生漫笔[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第352页.

13汪曾祺著.汪曾祺人生漫笔[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第352页.

14同上.

15同上.

16汪曾祺.汪曾祺代表作 : 受戒[M]. 北京 : 华夏出版社, 2008.第87页.

17段春娟,张秋红编.你好 汪曾祺[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第94页.

18说法见于:汪曾祺著.汪曾祺人生漫笔[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第226頁.

参考文献:

[1] 汪曾祺著.汪曾祺自选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

[2]汪曾祺著.汪曾祺人生漫笔[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

[3]汪曾祺著,龙冬选编.逝水[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

[4]洪子诚著.中国当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5]评论家林舟评介——“内在的欢乐”[J]. 莽原, 2005, (2):130-133.

[6]罗岗.“1940”是如何通向“1980”的?——再论汪曾祺的意义[J].文学评论,2011(03):113-122.

[7]史飞翔,本刊资料.“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J].文史月刊,2013(06):33.

[8]毛亚君. 汪曾祺:“士大夫”的内与外[D].华东师范大学,2015.

[9]刘启娜,靳新电.《受戒》——汪曾祺的理想国[J].当代小说(下半月),2009(05):27-28.

作者简介:

郭金晶(1996.06-),女,汉族,山西长治人,武汉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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