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平凡的母亲

2019-10-21李引弟

鸭绿江·下半月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脚母亲

李引弟

又是中秋夜,翻到母亲上五台山黛螺顶的相片,停下。

2008 年的中秋后,我带着 76 岁的婆婆和 78 岁的母亲刚从北京观光回来,又辗转上了五台山,两个老人去北京,上五台都是头一次,看见什么都新鲜,大庙小寺一个也不放过,挨个儿进去上香磕头,婆婆是大脚走路平稳,而母亲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摇一颠的,在人群中成了风景,吸引了不少眼睛。经常有人围观。走了一天的路,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宾馆,连忙给母亲脱去鞋,又脱去袜子时,满脚血泡和袜子粘在了一起,我的心像被撕裂一样疼。边给母亲洗脚边和母亲商量明天不上黛螺顶了,在下面看看就行了。

第二天,两个老妈睡眼惺松出发了,山脚下仰望黛螺顶,云雾缭绕连着天,朝拜者如流,牵手的俊男靓女,三拜一叩的信徒在漫山树林中穿梭出没,不时驻足在山间驿站仰望,停留在峰肩躬身喘息。

台阶上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蓦然出现,缓缓地向上静走无言。我阻拦劝说都没用,只好由着她,心想走不了几个台阶儿就得退下来。

母亲满脸皱纹的脸上淌着汗,用手捋了捋头发,不停歇地往上攀,不断超越台阶上喘息的人流,这时有人停下来用手机抓拍,几个外国人稀罕得围了过来,瞪着眼,看着这个中国小脚老太太,不住地“OK、 OK”。

登到半山腰,很多游客选择了折身退下,婆婆拉着母亲说咱们别上了,回吧,而母亲话也不说,拂袖而上。我和婆婆也只好勉强跟着,母亲是佛教信徒,也许是佛祖赐予她力量,竟然登上峰顶。母亲脸上乐开了花。

母亲在登山的队伍里是屈指可数的长者,又是拖着三寸小脚其难艰可想而知。就连很多年轻人半路都打了退堂鼓,而母亲却踏着一千零八个台阶,一步步登上了峰顶。

母亲出生于 1930 年,外公在黄家堡开小煤场,在村里也算是殷实人家。外公 31 岁那年不幸掉在自家的菜窖里,从此再没醒来。那年母亲的哥哥十岁,而母亲只有三岁,家里大姐二姐已出嫁,失去父亲这个支柱,外祖母带着舅舅和母亲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吃糠咽菜,艰难度日,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不容易等到母亲 14 岁就急忙找人把女儿许配出去,彩礼钱好给哥哥娶媳妇。

母亲 15 岁过门,婆家是沿长会人,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家境十分贫寒,1946 年,20 岁的丈夫邢文彦报名参军,离开新婚不到一年的母亲。那年,母亲给丈夫戴上大紅花,送夫参军抗战从此离别八年杳无音讯。

丈夫参军走后,公公得了一场大病,不久便去世了。可怜的母亲生活没有了着落,靠给人纳鞋底的微薄收入维持着生活,油灯下早已哭干的眼呆滞着,母亲独守着这个家,苦熬着。一针一线纳着鞋底,一双又一双,每一针都是牵挂,每一线都是盼望,支撑着自己并不坚强的心。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燕子飞来又飞走。每个黄昏母亲总要站在村口的黄土坡上向远方凝望,风雨中母亲的脸渐渐褪去了幼稚,增添了岁月的痕迹,手上的老茧被麻线捋得一圈一圈开了花,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八年过去了,快要过春节了,母亲坐在土炕上纳着鞋底。思谋着今年丈夫一定归来,盘算着买点好吃的团团圆圆过年。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铺天盖地把小山村围了个严严实实。

次日上午村里突然热闹起来,敲锣打鼓,好像有什么喜事,母亲也从门缝探出身来瞭望,正好村干部带着一伙人把一块光荣烈属牌匾钉在门上,母亲不识字,问这是什么,村干部说邢文彦在朝鲜牺牲了,是烈士、英雄。

这晴天霹雳打碎了母亲的梦想,八年等来的是噩耗,是当头一棒!母亲强忍着泪水,咬着牙接过烈士证书,村干部走后,再也忍不住了,把门关住一下瘫倒在地上。多少委屈,多少心酸,八年来的苦和累,一起涌到心头,她恨老天不公,怨自己命苦,怨自己的男人狠心,她放声地大哭起来。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放声大哭,她要把所有的怨、所有的苦都哭出来,一直哭到日落西山,精疲力尽。

那年,没念过一天书的母亲下决心到大同学手艺——只身离开这个家,离开了故乡,迎着刺骨的寒风北上,去找一条从来没走过的路。雪花飘舞,朔风狂吹,拉车的毛驴满头挂着雪花和白霜,呼出的气仿佛要在空气中凝固。母亲坐在车上,整个人蜷缩在一件破旧的棉袄里,两只小脚盖着厚厚的棉被,在荒凉的山路上颠簸。回头望着远去的沿长会,望着山梁上一片无垠的白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五天后到了百里以外的大同,用全部的抚恤金交了学费,拜师学裁缝,因为不识字,没文化,师傅不收这个徒弟,只有死皮赖脸地求,师傅经不住软缠硬磨,答应收为旁听生。文盲学艺,全凭靠听和记,学起来很吃力,经常被老师训斥。为了尽快学会,母亲起早搭黑,加班加点,别人不做的她做,就是在被子里也念叨着师傅讲的课,别人下班了,她还在比划着,练就过耳不忘的本领。她的勤奋和聪慧赢得了师生们的称赞。熬过了两个寒冬,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毕业证。

学习结业后,师傅再三挽留就业,可母亲心里惦记着孤身一人的老娘,拿定了主意回家,一边尽孝一边创业,母亲心中有一盏灯。晋西北的寒风挡不住一颗火热的心,风尘仆仆从大同回来就忙着自己的创业,租房,买设备,资金短缺,一双小脚踏着雪窟窿四处奔波。找亲戚,找熟人。磨出的血泡,如一朵朵梅花绽放。

经过一个多月的筹备,终于挂起了自己的牌子。

深夜,巷角一间低矮的小作坊昏暗的灯下,一个柔弱的女子用坚毅有力的小脚踩着时代的摩登,布尺、画粉、一把大剪刀,圆着她美好的梦。三寸金莲小寡妇,一字不识的文盲,当上了女老板。一时间人们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母亲成了轩岗街上的名人。她用勤劳和汗水,用诚意和守信,用精心和技艺走出了一条自食其力的路,阴沉了十多年的脸终于云开日出,笑容舒展。

春风又绿,苦尽甘来,赢得了信任,闯出了市场,爱情也悄然而至。1955 年,母亲与供销社工作的父亲相识。父亲是长梁沟北峪村人,读过高小,在北峪村是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被贾庄供销社录用。因吃苦、勤快、工作突出,后调到了轩岗供销社,当了一名收购员,通过人们的介绍,不到一年他们结婚了,过上幸福甜蜜的生活。

1956 年公私合营的飓风摧枯拉朽,一夜间所有的大企业、小企业,如同风滾蒿草般全部进了合作社。

母亲拉着布料和缝纫机,带上布尺、画粉和大剪刀走进了轩岗缝纫社,从此女老板变成了女职工,单干户端上了铁饭碗。我们这些后来的儿女们才有了非农户的身份,才得以优先参加工作,母亲一手建起的门店就这样共产了,虽然一千个不舍。尽管她没有文化,但在大事上不糊涂。

岁月如梭,那场浩劫也波及了轩岗这个矿区小镇。单位停产闹革命,活儿堆在那儿没人干。已经有了孩子的母亲一边上班抓革命促生产,一边还要照顾家庭,为了完成任务,经常把活拿回家干。父亲是供销社农产品收购员,也被打成走资派戴高帽挨批斗,快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夜半三更,院子里蟋蟀在叫,月牙儿高高挂在老枣树枝头,在土炕上,一字排开,姐弟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远处不时传来了几声狗吠,我那略带驼背的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哗啦、哗啦啦地过针,一双小脚踩在踏板上,咯噔、咯噔噔一阵阵作响,多少个不眠之夜就这样过去了。记不得母亲田野般舒展的脸,何时有了沟坎?乌黑的头发上何时落了白霜?我从睡梦中惊醒,看到母亲眼角的泪珠,幼小的心灵被深深触动,从此我好像长大了,懂事了。

时间过得真快,1969 年学习毛选的浪潮席卷全国。母亲每天上下班拿着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下班回来让父亲一字一句教她,父亲成了母亲最好的老师。母亲用惊人的记忆,背过了老三篇,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成为学毛选的积极分子。

1969 年 8 月 6 日,在轩岗工农兵大礼堂,母亲顺利地背诵着老三篇,当时轩岗公社给母亲颁发了学毛选标兵奖状,轰动了整个轩岗地区,受到上一级表扬。

母亲,一个没有文化的山村女娃却硬是闯出了一条自食其力的道路。

1977 年母亲退休后,又用一双小脚丈量了西山地区,走村串户,办起了缝纫学习班,为青年人就业提供帮助。

2013 年 4 月 5 日,母亲走完平凡的一生,永远离开了我们。

凝固在照片里的云雾,仿佛动了起来,母亲坚毅的眼神,顽强的背影,活在了我们的记忆中。

附:母亲付爱荣,1930 年 3 月 16 日,山西省原平市轩岗镇黄家堡村人。工作单位轩岗缝纫社,后合并为原平市建筑一公司。

母亲的前夫邢文彦 1926 年出生,山西省原平市上阳武乡沿长会村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 66

军 202 师 605 团机三班班长,1953 年 6 月 28 日在朝鲜战斗中牺牲,现山西省原平市人民政府 1981 年编“革命烈士英名录”。

父亲李润敖,1919 年 5 月 20 日出生,山西省原平市长梁沟镇北峪村人。工作单位轩岗供销社,于 1997 年去世。

猜你喜欢

小脚母亲
母亲的债
玩雪
TO MY MOTHER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悲惨世界
中班综合活动:脚丫乐哈哈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