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西贡与杜拉斯
2019-10-21姚智清
屋檐与天空,记录过往。
姚智清,1965年生于洛阳,现为洛阳师范学院教师,主讲现代汉语、汉语修辞学等课程。平日里喜欢旅游和散文创作,曾在《洛阳晚报》上发表《洛阳老话》《关关雎鸠》等系列文章。著有《趣说洛阳话》等个人专集。
一个伟大的作家常常能够成就一座城市,就像老舍之于北京,张爱玲之于上海,狄更斯之于伦敦,昆德拉之于布拉格,而西贡,你能想到的一定是杜拉斯,也只能是杜拉斯。当她写出那部著名的《情人》后,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西貢。
一
杜拉斯在中国的走红得益于王小波等几位文学大家的推崇,王小波在文章中写道:“到了将近40岁时,我读到了王道乾译的《情人》,又知道了小说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文字境界。”“凭良心说,除了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年来没读过什么令人满意的小说。……这本书的绝顶美好之处在于,它写出了一种人生的韵律。”很多人都是从读王小波开始读杜拉斯的。读《情人》,且一定要读王道乾先生的译本,成为中国文艺小资的不二法则。
其实,在法国,杜拉斯并不像在中国这么火,她的身份甚至有点尴尬,因为她不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1914年4月4日,杜拉斯出生于法属印度支那西贡(嘉定)。她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数学老师,响应法国政府号召去了殖民地,在她7岁的时候便客死异乡,留下她和她那有点神经质的母亲及两个哥哥在金边、沙枥、永隆一带过着窘迫的生活,直到18岁才回到巴黎。她的这种殖民地出生的身份并不被主流社会重视,也许正因为如此,她的小说中才会反复地出现印度,出现越南,也正是那段儿时在殖民地的生活经历成就了她,使她的小说别具一格。
然而,她从1943年开始写作,在20年里没有人把她当成作家,她的作品常常只印几百册,但是她从未中断写作,每天都写四五个小时,因为这是她愿意做的事情。直到40年后的1984年,她终于因小说《情人》获得龚古尔文学奖而成了世界的明星。法国对杜拉斯的重视还是远远不够的。2005年三八节前,法国市长曾提议将塞纳河上正在修建的第37座桥以“波伏娃”命名,以彰显法国女性的杰出贡献。其后才考虑其他女作家。
去年夏天,我曾独自去巴黎,在西岱岛上行走,走过左岸的无数街道,只为寻找著名的花神咖啡馆。这间小小的咖啡馆位于巴黎第六区圣日耳曼大道和圣伯努瓦街转角处,无论是门脸儿还是内部装饰都不新潮,她所以出名,是因为这里曾是知识分子精英的聚集地——波伏娃和萨特也是这里的常客,甚至还有一部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专门讲他俩的故事。我来的时候,看到许多游客来这里拍照,据说已成为网红景点。
其实,如果我当时就是杜拉斯的铁粉,如果我再用心点就会发现,杜拉斯最后的住处就在圣伯努瓦街5号,我只须再顺着街道往里走几步便可以看到,可惜人们一提到杜拉斯便会想到西贡,巴黎反而会被忽略,这种失之交臂的遗憾令我后悔不已。
如果再去巴黎,我还要去巴黎中心的蒙帕纳斯墓园凭吊一下杜拉斯。台湾著名译者缪咏华在《巴黎文学散步地图》是一本好书,曾标明巴黎许多文学名人的墓地,杜拉斯就埋就在蒙帕纳斯墓园内。她的墓地很朴素,只写着她名字的缩写:MD(玛格丽特·杜拉斯)。她的墓地和波伏娃与萨特合葬的墓挨得很近,墓上常有鲜花。据说杜拉斯生前非常自恋,看不上任何一位法国女作家,尤其反感波伏娃,甚至还爱过雅克·波斯特,一度成为波伏瓦的情敌,不知在泉下,她们能否成为好邻居?
二
一到越南,你便会强烈地感受到杜拉斯的存在,在芽庄、在西贡。
越南芽庄有广阔的海岸线,在城市的一角还有个海边公园,叫钟屿石岬角,因为是电影《情人》的拍摄地而走红,越南本地人管它叫爱情岛。
我来到这里时是中午,当时乌云密布。
进到景点大门,先是一个大殿,有中越乐器演奏,只见两个穿着奥黛(越南传统服装)的女子在弹琴,居然有中国古筝。两三曲后便结束了,大家纷纷往后面走,峰回路转,一眼便望到了大海,再往下,便看到那著名的钟屿石。
钟屿石岬角是由几块礁石组成的,直伸向海里,无数的游客挤上去照像,艳丽的丝巾飞舞,比海潮还要喧闹。我在岸边的礁石上坐下,听着海浪,远远地看着他们。
也许他们不知道,这里并不适合喧闹,它需要安静,甚至需要点忧伤。在电影里,这是离别之地。当男主告诉女主自己要另娶他人时,女主淡然地问新娘漂亮吗,像个局外人。一个深爱而痛苦,一个无知而超然,我不知道男主看到情人对自己如此无动于衷会是怎样的心情,但是当我看到海风渐起,女主紧抱双肩,风度翩翩的梁家辉脱下外套披在女主身上时,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在电影里,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近乎诀别:今生不见,永失我爱。那镜头里,远远的一带礁石便是这里。这无言的石头见证的是爱情与年轻。
我离开的时候,大雨骤至。这苍茫的景色让我想起电影的结尾,当老迈的女主坐在桌前,电话响起,是他。他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1984年,杜拉斯写作了《情人》,那年她70岁。1991年,当她的情人李云泰去世的消息传来时,77岁的她有了心碎的感觉:“我根本没想到过他会死。整整一年,我又回到了在永隆的渡轮上横渡湄公河的日子,在这一年中,我沉浸在中国人和‘孩子的爱情当中。”第二年,由她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情人》上映,而她又一次拿起笔来,重新写作了他们的故事:《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足见她的内心还是爱他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跨越半个世纪的爱,到死才有了回应。我想,也值了。
三
令人遗憾的是,西贡现在不叫西贡,而叫胡志明市,这是革命的结果。1975年,北越战胜南越后,便以领袖的名字命名了这座越南最大的城市。说起来,人们对于政治的热情远不如对文化的热情持久和浓烈,所以,我们,还有南越人仍然喜欢叫这座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城市为西贡。
来西贡的人喜欢聚集在一条热闹的街上,叫范五老街。此街得名于越南著名的民族英雄范五老,相传他文武全才,在抗击元朝的战争中战功卓著,在越南人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被尊为“圣范”。
这条街上有着无数的酒吧和小旅馆,灯红酒绿,活色生香,满足了旅游者的所有需求。
然而这条街在小说中却没有出现,杜拉斯的时代,西贡最热闹最繁华的应该是唐人街,就是小说中提到的堤岸一带。
我们曾一路寻访,走了西贡的半个城市,甚至找到了电影中女主所在的女子中学。在电影里学校大门是白色的,现在变成了桔粉色,里面的钟楼还在。电影里,女主就是从这所学校的大门出来,看到男主那辆豪华大轿车停在路边,女主走过来,隔窗一吻,令男主意乱神迷。
我曾试图寻找那辆黑色轿车的停泊处,但却是徒劳的,那条幽静的林荫小道不见了,学校对面是一座现代化的购物大楼。我们还试图进学校里面看一看,却见大门紧闭,旁边的门卫粗暴地冲我们摆着手。
傍晚的时候,我们穿过华人居住区的商业街来到了堤岸,这是他们幽会的地方:一所有着绿色的门和绿色百叶窗的房子。我们在大街上寻找着,向对面的楼房上眺望,甚至还问了一些中国店铺的年轻人,可惜他们都不知道杜拉斯,更不知道杜拉斯的《情人》。我们看到许多绿色的门和绿色的百叶窗,一次次地辨认,一次次地否定。甚至有一次,远远地拍到对面二楼上绿色的百叶窗开着,里面探出一个裸着上身的男子,大家都说像了,却又很快被否定,因为那绿色的百叶窗是铁皮做的,而那男子又太过猥琐。
就这样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几乎所有的旧房子都千疮百孔,噪杂的人声还在,绿色的门和绿色的百叶窗却千疮百孔。大型的广告牌到处都是,摩托大军飞驰而过——一切都透着现代的气息。
无处寻觅。
带着遗憾离开了堤岸,天色已晚。不能到湄公河上去怀想,是更大的遗憾。
记得电影的开头,那条永隆的渡船上,那个戴着男式礼帽放浪不羁的少女的侧影不仅迷住了她的中国情人,也迷住了无数的觀众。
没错,那就是15岁半的杜拉斯:美丽、年轻、充满野性。多年后,她把自己活成千年不老的妖精,却把青春花季的自己留在书中,刻在人们心里。
四
总忘不了在西贡那个15岁半的少女怎么经历风尘,无畏地穿过人丛去赴那欲望之约的情景。杜拉斯有句名言:“如果我不是个作家,会是个妓女。”这骇世惊俗的宣言来自于她对情欲至死不逾的追求。杜拉斯曾在文章中写道: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难梦想。所以,杜拉斯一生都执着于情欲:与自己亲哥哥的乱伦,与中国情人的纠缠,与丈夫、情人的和平相处,甚至在66岁时还和她的铁粉、27岁的大学生扬·安德烈亚相爱相伴,直到82岁时死在爱人的怀里。
她年轻的爱人回忆她离世前的情景时曾说到,杜拉斯在病床上时而昏迷,时而清静,在最后的时刻,她用双手抚摸着爱人年轻的脸庞,用力地,甚至是在捏他的脸,一遍一遍地,让他感到了痛。最后她说:扬,永别了,我要走了,拥抱你。然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又往上抓着他的臂,是那种要抓进肉里的感觉。
杜拉斯,她在用这种疯狂的方式最后一次表达对爱的不舍和占有,然后不管不顾地撒手而去。
那天是1996年3月3日。
她年轻的爱人在她死后仍然不停地给她写信,不停地打着她公寓的电话。电话铃空响着,没有人接,他就再打,再打,一直打,打到他哭了,他想问:没有我,杜拉斯,你怎么办?
……
他们最后的爱巢就在巴黎第六区圣伯努瓦路5号,这是扬在第一次见面后怯怯地请求给她写信时杜拉斯给他的地址,他向这个地址写了六年的信后,他们才相见,才相爱。多少次他受不了杜拉斯的专横无理想要离开这里,却又忍不住打电话回来。
他们一直住在这里,16年。
杜拉斯死后,他的儿子曾经想为母亲保留这个地方,却无法如愿。直到2011年,才由巴黎市政府在大门上嵌上了一块纪念牌,上面写着: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1942年-1996年曾在此楼居住。
杜拉斯不是她的原名,它是她父亲家乡一条河流的名字,开始写作后,她就以此为名。
一个能把自己活成江河般汪洋恣意的女人该有多么了不起!
杜拉斯说:“我就是我,玛格丽特不属于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相提并论。”
责任编辑 杨 枥